列傳·卷一百四十三
作者:張廷玉等
劉宗周(祝淵 王毓蓍) 黃道周 (葉廷秀)
劉宗周,字起東,山陰人。父坡,為諸生。母章氏妊五月而坡亡。既生宗周,家酷貧,攜之育外家。後以宗周大父老疾,歸事之,析薪汲水,持藥糜。然體孱甚,母嘗憂念之不置,遂成疾。又以貧故,忍而不治。萬曆二十九年,宗周成進士,母卒於家。宗周奔喪,為堊室中門外,日哭泣其中。服闋,選行人,請養大父母。遭喪,居七年始赴補。母以節聞於朝。
時有昆黨、宣黨與東林為難。宗周上言:“東林,顧憲成講學處。高攀龍、劉永澄、姜士昌、劉元珍,皆賢人。于玉立、丁元薦,較然不欺其志,有國士風。諸臣摘流品可也,爭意見不可;攻東林可也,黨昆、宣不可。”黨人大嘩,宗周乃請告歸。
天啟元年,起儀制主事。疏言:“魏進忠導皇上馳射戲劇,奉聖夫人出入自由。一舉逐諫臣三人,罰一人,皆出中旨,勢將指鹿為馬,生殺予奪,制國家大命。今東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閹豎乎?”進忠者魏忠賢也,大怒,停宗周俸半年。尋以國法未伸請戮崔文升以正弒君之罪,戮盧受以正交私之罪,戮楊鎬、李如楨、李維翰、鄭之范以正喪師失地之罪,戮高出、胡嘉棟、康應乾、牛維曜、劉國縉、傅國以正棄城逃潰之罪;急起李三才為兵部尚書,錄用清議名賢丁元薦、李朴等,諍臣楊漣、劉重慶等,以作仗節徇義之氣。帝切責之。累遷光祿丞、尚寶、太僕少卿,移疾歸。四年,起右通政,至則忠賢逐東林且盡,宗周復固辭。忠賢責以矯情厭世,削其籍。
崇禎元年冬,召為順天府尹。辭,不許。明年九月入都,上疏曰:
陛下勵精求治,宵旰靡寧。然程效太急,不免見小利而速近功,何以致唐、虞之治?夫今日所汲汲於近功者,非兵事乎?誠以屯守為上策,簡卒節餉,修刑政而威信布之,需以歲月,未有不望風束甲者,而陛下方銳意中興,刻期出塞。當此三空四盡之秋,竭天下之力以奉飢軍而軍愈驕,聚天下之軍以博一戰而戰無日,此計之左也。
今日所規規於小利者,非國計乎?陛下留心民瘼,惻然恫辟,而以司農告匱,一時所講求者皆掊克聚斂之政。正供不足,繼以雜派;科罰不足,加以火耗。水旱災傷,一切不問,敲扑日峻,道路吞聲,小民至賣妻鬻子以應。有司以掊克為循良,而撫字之政絕;上官以催征為考課,而黜陟之法亡。欲求國家有府庫之財,不可得已。
功利之見動,而廟堂之上日見其煩苛。事事糾之不勝糾,人人摘之不勝摘,於是名實紊而法令滋。頃者,特嚴贓吏之誅,自宰執以下,坐重典者十餘人,而貪風未盡息,所以導之者未善也。賈誼曰:“禮禁未然之先,法施已然之後。”誠導之以禮,將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無狗彘之心,所謂禁之於未然也。今一切詿誤及指稱賄賂者,即業經昭雪,猶從吏議,深文巧詆,絕天下遷改之途,益習為頑鈍無恥,矯飾外貌以欺陛下。士節日隳,官邪日著,陛下亦安能一一察之。
且陛下所以勞心焦思於上者,以未得賢人君子用之也,而所嘉予而委任者,率奔走集事之人:以摘發為精明,以告訐為正直,以便給為才諝,又安所得賢者而用之?得其人矣,求之太備,或以短而廢長;責之太苛,或因過而成誤。
且陛下所擘畫,動出諸臣意表,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救過不給,讒諂者因而間之,猜忌之端遂從此起。夫恃一人之聰明,而使臣下不得盡其忠,則耳目有時壅;憑一人之英斷,而使諸大夫國人不得衷其是,則意見有時移。方且為內降,為留中,何以追喜起之盛乎?數十年來,以門戶殺天下幾許正人,猶蔓延不已。陛下欲折君子以平小人之氣,用小人以成君子之公,前日之覆轍將復見於天下也。
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醞釀而為功利,功利不已,轉為刑名;刑名不已,流為猜忌;猜忌不已,積為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潛滋暗長而不自知者。誠能建中立極,默正此心,使心之所發,悉皆仁義之良,仁以育天下,義以正萬民,自朝廷達於四海,莫非仁義之化,陛下已一旦躋於堯、舜矣。
帝以為迂闊,然嘆其忠。
未幾,都城被兵,帝不視朝,章奏多留中不報。傳旨辦布囊八百,中官競獻馬騾,又令百官進馬。宗周曰:“是必有以遷幸動上者。”乃詣午門叩頭諫曰:“國勢強弱,視人心安危。乞陛下出御皇極門,延見百僚,明言宗廟山陵在此,固守外無他計。”俯伏待報,自晨迄暮,中官傳旨乃退。米價騰躍,請罷九門稅,修賈區以處貧民,為粥以養老疾,嚴行保甲之法,人心稍安。
時樞輔諸臣多下獄者,宗周言:“國事至此,諸臣負任使,無所逃罪,陛下亦宜分任咎。禹、湯罪己,興也勃焉。曩皇上以情面疑群臣,群臣盡在疑中,日積月累,結為陰痞,識者憂之。今日當開示誠心,為濟難之本,御便殿以延見士大夫,以票擬歸閣臣,以庶政歸部、院,以獻可替否予言官。不效,從而更置之,無坐錮以成其罪。乃者朝廷縛文吏如孤雛,而視武健士不啻驕子,漸使恩威錯置。文武皆不足信,乃專任一二內臣,閫以外次第委之。自古未有宦官典兵不誤國者。”又劾馬世龍、張鳳翼、吳阿衡等罪,忤帝意。
三年以疾在告,進祈天永命之說,言:
法天之大者,莫過於重民命,則刑罰宜當宜平。陛下以重典繩下,逆黨有誅,封疆失事有誅。一切詿誤,重者杖死,輕者謫去,朝署中半染赭衣。而最傷國體者,無如詔獄。副都御史易應昌以平反下吏,法司必以鍛鍊為忠直,蒼鷹乳虎接踵於天下矣。願體上天好生之心,首除詔獄,且寬應昌,則祈天永命之一道也。
法天之大者,莫過於厚民生,則賦斂宜緩宜輕。今者宿逋見征及來歲預征,節節追呼,閭閻困敝,貪吏益大為民厲。貴州巡按蘇琰以行李被訐於監司。巡方黷貨,何問下吏?吸膏吮脂之輩,接跡於天下矣。願體上天好生之心,首除新餉,並嚴飭官方,則祈天永命之又一道也。
然大君者,天之宗子;輔臣者,宗子之家相。陛下置輔,率由特簡。亦願體一人好生之心,毋驅除異己,構朝士以大獄,結國家朋黨之禍;毋寵利居成功,導人主以富強,釀天下土崩之勢。
周延儒、溫體仁見疏不懌。以時方禱雨,而宗周稱疾,指為偃蹇,激帝怒,擬旨詰之。且令陳足兵、足餉之策,宗周條畫以對,延儒、體仁不能難。
為京尹,政令一新,挫豪家尤力。閹人言事輒不應,或相詬誶,宗周治事自如。武清伯蒼頭毆諸生,宗周捶之,枷武清門外。嘗出,見優人籠篋,焚之通衢。周恤單丁下戶尤至。居一載,謝病歸,都人為罷市。
八年七月,內閣缺人,命吏部推在籍者,以孫慎行、林釺及宗周名上。詔所司敦趨,宗周固辭不許。明年正月入都,慎行已卒,與釺入朝。帝問人才、兵食及流寇猖獗狀。宗周言:“陛下求治太急,用法太嚴,布令太煩,進退天下士太輕。諸臣畏罪飾非,不肯盡職業,故有人而無人之用,有餉而無餉之用,有將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殺賊。流寇本朝廷赤子,撫之有道,則還為民。今急宜以收拾人心為本,收拾人心在先寬有司。參罰重則吏治壞,吏治壞則民生困,盜賊由此日繁。”帝又問兵事。宗周言:“御外以治內為本。內治修,遠人自服,乾羽舞而有苗格。願陛下以堯、舜之心,行堯、舜之政,天下自平。”對畢趨出。帝顧體仁迂其言,命釺輔政,宗周他用。鏇授工部左侍郎。逾月,上《痛憤時艱疏》,言:
陛下銳意求治,而二帝三王治天下之道未暇講求,施為次第猶多未得要領者。首屬意於邊功,而罪督遂以五年恢復之說進,是為禍胎。己巳之役,謀國無良,朝廷始有積輕士大夫之心。自此耳目參於近侍,腹心寄於干城,治術尚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救。廠衛司譏察,而告訐之風熾;詔獄及士紳,而堂廉之等夷;人人救過不給,而欺罔之習轉甚;事事仰成獨斷,而諂諛之風日長。三尺法不伸於司寇,而犯者日眾,詔旨雜治五刑,歲躬斷獄以數千,而好生之德意泯。刀筆治絲綸而王言褻,誅求及瑣屑而政體傷。參罰在錢穀而官愈貪,吏愈橫,賦愈逋;敲扑繁而民生瘁,嚴刑重斂交困而盜賊日起。總理任而臣下之功能薄,監視遣而封疆之責任輕。督、撫無權而將日懦,武弁廢法而兵日驕,將懦兵驕而朝廷之威令並窮於督、撫。朝廷勒限平賊,而行間日殺良報功,生靈益塗炭。一旦天牖聖衷,撤總監之任,重守令之選,下弓旌之招,收酷吏之威,布維新之化,方與二三臣工洗心滌慮,以聯泰交,而不意君臣相遇之難也。得一文震孟而以單辭報罷,使大臣失和衷之誼;得一陳子壯而以過戇坐辜,使朝寧無吁咈之風。此關於國體人心非淺鮮者。
陛下必體上天生物之心以敬天,而不徒倚風雷;必念祖宗鑑古之制以率祖,而不輕改作。以簡要出政令,以寬大養人才,以忠厚培國脈。發政施仁,收天下泮渙之人心,而且還內廷掃除之役,正懦帥失律之誅,慎天潢改授之途。遣廷臣齎內帑巡行郡國為招撫使,赦其無罪而流亡者。陳師險隘,堅壁清野,聽其窮而自歸。誅渠之外,猶可不殺一人,而畢此役,奚待於觀兵哉。
疏入,帝怒甚,諭閣臣擬嚴旨再四。每擬上,帝輒手其疏覆閱,起行數周。已而意解,降旨詰問,謂大臣論事宜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歸過朝廷為名高,且獎其清直焉。
時太僕缺馬價,有詔願捐者聽,體仁及成國公朱純臣以下皆有捐助。又議罷明年朝覲。宗周以輸貲、免覲為大辱國。帝雖不悅,心善其忠,益欲大用。體仁患之,募山陰人許瑚疏論之,謂宗周道學有餘,才諝不足。帝以瑚同邑,知之宜真,遂已不用。
其秋,三疏請告去。至天津,聞都城被兵,遂留養疾。十月,事稍定,乃上疏曰:
己巳之變,誤國者袁崇煥一人。小人競修門戶之怨,異己者概坐以崇煥黨,日造蜚語,次第去之。自此小人進而君子退,中官用事而外廷浸疏。文法日繁,欺罔日甚,朝政日隳,邊防日壞。今日之禍,實己巳以來釀成之也。
且以張鳳翼之溺職中樞也,而俾之專征,何以服王洽之死?以丁魁楚等之失事於邊也,而責之戴罪,何以服劉策之死?諸鎮勤王之師,爭先入衛者幾人,不聞以逗留蒙詰責,何以服耿如杞之死?今且以二州八縣之生靈,結一飽颺之局,則廷臣之累累若若可幸無罪者,又何以謝韓爌、張鳳翔、李邦華諸臣之或戍或去?豈昔為異己驅除,今不難以同己相容隱乎?臣於是而知小人之禍人國無已時也。
昔唐德宗謂群臣曰:“人言盧杞奸邪,朕殊不覺。”群臣對曰:“此乃杞之所以為奸邪也。”臣每三覆斯言,為萬世辨奸之要。故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頻年以來,陛下惡私交,而臣下多以告訐進;陛下錄清節,而臣下多以曲謹容;陛下崇勵精,而臣下奔走承順以為恭;陛下尚綜核,而臣下瑣屑吹求以示察。凡若此者,正似信似忠之類,究其用心,無往不出於身家利祿。陛下不察而用之,則聚天下之小人立於朝,有所不覺矣。天下即乏才,何至盡出中官下?而陛下每當緩急,必委以大任。三協有遣,通、津、臨、德有遣;又重其體統,等之總督。中官總督,置總督何地?總督無權,置撫、按何地?是以封疆嘗試也。
且小人每比周小人,以相引重,君子獨岸然自異。故自古有用小人之君子,終無黨比小人之君子。陛下誠欲進君子退小人,決理亂消長之機,猶復用中官參制之,此明示以左右袒也。有明治理者起而爭之,陛下即不用其言,何至並逐其人?而御史金光辰竟以此逐,若惟恐傷中官心者,尤非所以示天下也。
至今日刑政之最舛者,成德,傲吏也,而以贓戍,何以肅懲貪之令?申紹芳,十餘年監司也,而以莫須有之鑽刺戍,何以昭抑競之典?鄭鄤之獄,或以誣告坐,何以示敦倫之化?此數事者,皆為故輔文震孟引繩批根,即向驅除異己之故智,而廷臣無敢言。
陛下亦無從知之也。嗚呼,八年之間,誰秉國成,而至於是!臣不能為首揆溫體仁解矣。語曰:“誰生厲階,至今為梗。”體仁之謂也。
疏奏,帝大怒,體仁又上章力詆,遂斥為民。
十四年九月,吏部缺左侍郎,廷推不稱旨。帝臨朝而嘆,謂大臣:“劉宗周清正敢言,可用也。”遂以命之。再辭不得,乃趨朝。道中進三札:一曰明聖學以端治本,二曰躬聖學以建治要,三曰重聖學以需治化,凡數千言。帝優旨報之。明年八月,未至擢左都御史。力辭,有詔敦趨。逾月,入見文華殿。帝問都察院職掌安在,對曰:“在正己以正百僚。必存諸中者,上可對君父,下可質天下士大夫,而後百僚則而象之。大臣法,小臣廉,紀綱振肅,職掌在是,而責成巡方其首務也。巡方得人,則吏治清,民生遂。”帝曰:“卿力行以副朕望。”乃列建道揆、貞法守、崇國體、清伏奸、懲官邪、飭吏治六事以獻,帝褒納焉。俄劾御史喻上猷、嚴雲京而薦袁愷、成勇,帝並從之。其後上猷受李自成顯職,卒為世大詬。
冬十月,京師被兵。請旌死事盧象升,而追戮誤國奸臣楊嗣昌,逮跋扈悍將左良玉;防關以備反攻,防潞以備透渡,防通、津、臨、德以備南下。帝不能盡行。
閏月晦日召見廷臣於中左門。時姜埰、熊開元以言事下詔獄,宗周約九卿共救。入朝,聞密旨置二人死。宗周愕然謂眾曰:“今日當空署爭,必改發刑部始已。”及入對,御史楊若橋薦西洋人湯若望善火器,請召試。宗周曰:“邊臣不講戰守屯戍之法,專恃火器。近來陷城破邑,豈無火器而然?我用之制人,人得之亦可制我,不見河間反為火器所破乎?國家大計,以法紀為主。大帥跋扈,援師逗遛,奈何反姑息,為此紛紛無益之舉耶?”因議督、撫去留,則請先去督師範志完。且曰:“十五年來,陛下處分未當,致有今日敗局。不追禍始,更弦易轍,欲以一切苟且之政,補目前罅漏,非長治之道也。”帝變色曰:“前不可追,善後安在?”宗周曰:“在陛下開誠布公,公天下為好惡,合國人為用舍,進賢才,開言路,次第與天下更始。”帝曰:“目下烽火逼畿甸,且國家敗壞已極,當如何?”宗周曰:“武備必先練兵,練兵必先選將,選將必先擇賢督、撫,擇賢督、撫必先吏、兵二部得人。宋臣曰:‘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太平。’斯言,今日針砭也。論者但論才望,不問操守;未有操守不謹,而遇事敢前,軍士畏威者。若徒以議論捷給,舉動恢張,稱曰才望,取爵位則有餘,責事功則不足,何益成敗哉?”帝曰:“濟變之日,先才後守。”宗周曰:“前人敗壞,皆由貪縱使然;故以濟變言,愈宜先守後才。”帝曰:“大將別有才局,非徒操守可望成功。”宗周曰:“他不具論,如范志完操守不謹,大將偏裨無不由賄進,所以三軍解體。由此觀之,操守為主。”帝色解曰:“朕已知之。”敕宗周起。
於是宗周出奏曰:“陛下方下詔求賢,姜埰、熊開元二臣遽以言得罪。國朝無言官下詔獄者,有之自二臣始。陛下度量卓越,妄如臣宗周,戇直如臣黃道周,尚蒙使過之典,二臣何不幸,不邀法外恩?”帝曰:“道周有學有守,非二臣比。”宗周曰:“二臣誠不及道周,然朝廷待言官有體,言可用用之,不可置之。即有應得之罪,亦當付法司。今遽下詔獄,終於國體有傷。”帝怒甚,曰:“法司錦衣皆刑官,何公何私?且罪一二言官,何遽傷國體?有如貪贓壞法,欺君罔上,皆可不問乎?”宗周曰:“錦衣,膏粱子弟,何知禮義?聽寺人役使。即陛下問貪贓壞法,欺君罔上,亦不可不付法司也。”帝大怒曰:“如此偏黨,豈堪憲職!”有間曰:“開元此疏,必有主使,疑即宗周。”金光辰爭之。帝叱光辰,並命議處。翼日,光辰貶三秩調用,宗周革職,刑部議罪。閣臣持不發,捧原旨御前懇救,乃免,斥為民。
歸二年而京師陷。宗周徒步荷戈,詣杭州,責巡撫黃鳴駿發喪討賊,鳴駿誡以鎮靜,宗周勃然曰:“君父變出非常,公專閫外,不思枕戈泣血,激勵同仇,顧藉口鎮靜,作遜避計耶?”鳴駿唯唯。明日,復趣之。鳴駿曰:“發喪必待哀詔。”宗周曰:“嘻,此何時也,安所得哀詔哉!”鳴駿乃發喪。問師期,則曰:“甲仗未具。”宗周嘆曰:“嗟乎,是烏足與有為哉!”乃與故侍郎朱大典,故給事中章正宸、熊汝霖召募義旅。將發,而福王監國於南京,起宗周故官。宗周以大仇未報,不敢受職,自稱草莽孤臣,疏陳時政,言:
今日大計,舍討賊復仇,無以表陛下渡江之心;非毅然決策親征,無以作天下忠義之氣。
一曰據形勝以規進取。江左非偏安之業,請進圖江北。鳳陽號中都,東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顧荊、襄,而南去金陵不遠,請以駐親征之師。大小銓除,暫稱行在,少存臣子負罪引慝之心。從此漸進,秦、晉、燕、齊必有回響而起者。
一曰重藩屏以資彈壓。淮、揚數百里,設兩節鉞,不能御亂,爭先南下,致江北一塊土,拱手授賊。督漕路振飛坐守淮城,久以家屬浮舟遠地,是倡之逃也;於是鎮臣劉澤清、高傑遂有家屬寄江南之說。軍法臨陣脫逃者斬,臣謂一撫二鎮皆可斬也。
一曰慎爵賞以肅軍情。請分別各帥封賞,孰當孰濫,輕則收侯爵,重則奪伯爵。夫以左帥之恢復而封,高、劉之敗逃亦封,又誰不當封者?武臣既濫,文臣隨之,外臣既濫,中璫隨之,恐天下聞而解體也。
一曰核舊官以立臣紀。燕京既破,有受偽官而叛者,有受偽官而逃者,有在封守而逃者,有奉使命而逃者,法皆不赦。亟宜分別定罪,為戒將來。
至於偽命南下,徘徊順逆之間,實繁有徒;必且倡為曲說,以惑人心,尤宜誅絕。
又言:
當賊入秦流晉,漸過畿南,遠近洶洶,獨大江南北晏然,而二三督撫不聞遣一騎以壯聲援,賊遂得長驅犯闕。坐視君父之危亡而不救,則封疆諸臣之當誅者一。凶問已確,諸臣奮戈而起,決一戰以贖前愆,自當不俟朝食。方且仰聲息於南中,爭言固圉之策,卸兵權於閫外,首圖定策之功,則封疆諸臣之當誅者又一。新朝既立之後,謂宜不俟終日,首遣北伐之師。不然,則亟馳一介,間道北進,檄燕中父老,起塞上名王,哭九廟,厝梓宮,訪諸王。更不然,則起閩帥鄭芝龍,以海師下直沽,九邊督鎮合謀共奮,事或可為。而諸臣計不出此,則舉朝謀國不忠之當誅者又一。罪廢諸臣,量從昭雪,自應援先帝遺詔及之,今乃概用新恩。誅閹定案,前後詔書鶻突,勢必彪虎之類,盡從平反而後已,則舉朝謀國不忠之當誅者又一。臣謂今日問罪,當自中外諸臣不職者始。
詔納其言,宣付史館,中外為悚動。而馬士英、高傑、劉澤清恨甚,滋欲殺宗周矣。
宗周連疏請告不得命,遂抗疏劾士英,言:
陛下龍飛淮甸,天實予之。乃有扈蹕微勞,入內閣,進中樞,宮銜世蔭,晏然當之不疑者,非士英乎?於是李沾侈言定策,挑激廷臣矣。劉孔昭以功賞不均,發憤冢臣,朝端譁然聚訟,而群陰且翩翩起矣。借知兵之名,則逆黨可以然灰,寬反正之路,則逃臣可以汲引,而閣部諸臣且次第言去矣。中朝之黨論方興,何暇圖河北之賊?立國之本紀已疏,何以言匡攘之略?高傑一逃將也,而奉若驕子,浸有尾大之憂。淮、揚失事,不難譴撫臣道臣以謝之,安得不長其桀驁,則亦恃士英卵翼也。劉、黃諸將,各有舊汛地,而置若弈棋,洶洶為連雞之勢,至分剖江北四鎮以慰之,安得不啟其雄心,則皆高傑一人倡之也。京營自祖宗以來,皆勛臣為政,樞貳佐之。陛下立國伊始,而有內臣盧九德之命,則士英有不得辭其責者。
總之,兵戈盜賊,皆從小人氣類感召而生,而小人與奄宦又往往相表里。自古未有奄宦用事,而將帥能樹功於方域者。惟陛下首辨陰陽消長之機,出士英仍督鳳陽,聯絡諸鎮,決用兵之策。史可法即不還中樞,亦當自淮而北,歷河以南,別開幕府,與士英相掎角。京營提督,獨斷寢之。書之史冊,為弘光第一美政。
王優詔答之,而促其速入。
士英大怒,即日具疏辭位,且揚言於朝曰:“劉公自稱草莽孤臣,不書新命,明示不臣天子也。”其私人朱統釒類遂劾宗周疏請移蹕鳳陽:“鳳陽,高牆所在,欲以罪宗處皇上,而與史可法擁立潞王。其兵已伏丹陽,當急備。”而澤清、傑日夜謀所以殺宗周者不得,乃遣客十輩往刺宗周。宗周時在丹陽,終日危坐,未嘗有惰容,客前後至者,不敢加害而去。而黃鳴駿入覲,兵抵京口,與防江兵相擊斗。士英以統釒類言為信也,亦震恐。於是澤清疏劾:“宗周陰撓恢復,欲誅臣等,激變士心,召生靈之禍。”劉良佐亦具疏言宗周力持“三案”,為門戶主盟,倡議親征,圖晁錯之自為居守,司馬懿之閉城拒君。疏未下,澤清復草一疏,署傑、良佐及黃得功名上之,言:“宗周勸上親征,謀危君父,欲安置陛下於烽火凶危之地。蓋非宗周一人之謀,姜曰廣、吳甡合謀也。曰廣心雄膽大,翊戴非其本懷,故陰結死黨,翦除諸忠,然後迫劫乘輿,遷之別郡。如甡、宗周入都,臣等即渡江赴闕,面訐諸奸,正《春秋》討賊之義。”疏入,舉朝大駭,傳諭和衷集事。宗周不得已,以七月十八日入朝。初,澤清疏出,遣人錄示傑。傑曰:“我輩武人,乃預朝事耶?”得功疏辨:“臣不預聞。”士英寢不奏。可法不平,遣使遍詰諸鎮,鹹雲不知,遂據以入告,澤清輩由是氣沮。
士英既嫉宗周,益欲去之,而薦阮大鋮知兵。有詔冠帶陛見。未幾,中旨特授兵部添注右侍郎。宗周曰:“大鋮進退,系江左興亡,老臣不敢不一爭之。不聽,則亦將歸爾。”疏入,不聽,宗周遂告歸,詔許乘傳。將行,疏陳五事:
一曰修聖政,毋以近娛忽遠猷。國家不幸,遭此大變,今紛紛製作,似不復有中原志者。土木崇矣,珍奇集矣,俳優雜劇陳矣;內豎充廷,金吾滿座,戚畹駢闐矣;讒夫昌,言路扼,官常亂矣。所謂狃近娛而忽遠圖也。
一曰振王綱,無以主恩傷臣紀。自陛下即位,中外臣工不曰從龍,則曰佐命。一推恩近侍,則左右因而秉權;再推恩大臣,則閣部可以兼柄;三推恩勛舊,則陳乞至今未已;四推恩武弁,則疆場視同兒戲。表里呼應,動有藐視朝廷之心;彼此雄長,即為犯上無等之習。禮樂征伐,漸不出自天子,所謂褻主恩而傷臣紀也。
一曰明國是,無以邪鋒危正氣。朋黨之說,小人以加君子,釀國家空虛之禍,先帝末造可鑑也。今更為一二元惡稱冤,至諸君子後先死於黨、死於徇國者,若有餘戮。揆厥所由,止以一人進用,動引三朝故事,排抑舊人。私交重,君父輕,身自樹黨,而坐他人以黨,所謂長邪鋒而危正氣也。
一曰端治術,無以刑名先教化。先帝頗尚刑名,而殺機先動於溫體仁。殺運日開,怨毒滿天下。近如貪吏之誅,不經提問,遽科罪名;未科罪名,先追贓罰。假令有禹好善之巡方,借成德以媚權相,又孰辨之?又職方戎政之奸弊,道路嘖有煩言,雖衛臣有不敢問者,則廠衛之設何為?徒令人主虧至德,傷治體,所謂急刑名而忘教化也。
一曰固邦本,毋以外釁釀內憂。前者淮、揚告變,未幾而高、黃二鎮治兵相攻。四鎮額兵各三萬,不以殺敵而自相屠毒,又日煩朝廷講和,何為者!夫以十二萬不殺敵之兵,索十二萬不殺敵之餉,必窮之術耳。不稍裁抑,惟加派橫征。蓄一二蒼鷹乳虎之有司,以天下徇之已矣,所謂積外釁而釀內憂也。
優詔報聞。
明年五月,南都亡。六月,潞王降,杭州亦失守。宗周方食,推案慟哭,自是遂不食。移居郭外,有勸以文、謝故事者。宗周曰:“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無死,以身在田裡,尚有望於中興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以俟繼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與城為存亡,獨不當與土為存亡乎?此江萬里所以死也。”出辭祖墓,舟過西洋港,躍入水中,水淺不得死,舟人扶出之。絕食二十三日,始猶進茗飲,後勺水不下者十三日,與門人問答如平時。閏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其門人徇義者有祝淵、王毓蓍。
淵,字開美,海寧人。崇禎六年舉於鄉。自以年少學未充,棲峰巔僧舍,讀書三年,山僧罕見其面。十五年冬,會試入都,適宗周廷諍姜埰、熊開元削籍。淵抗疏曰:“宗周戇直性成,忠孝天授,受任以來,蔬食不飽,終宵不寢,圖報國恩。今四方多難,貪墨成風,求一清剛臣以司風紀,孰與宗周?宗周以迂戇斥,繼之者必淟涊;宗周以偏執斥,繼之者必便捷。淟涊便捷之夫進,必且營私納賄,顛倒貞邪。乞收還成命,復其故官,天下幸甚。”帝得疏不懌,停淵會試,下禮官議。淵故不識宗周,既得命往謁。宗周曰:“子為此舉,無所為而為之乎,抑動於名心而為之也?”淵爽然避席曰:“先生名滿天下,誠恥不得列門牆爾,願執贄為弟子。”明年,從宗周山陰。禮官議上,逮下詔獄,詰主使姓名。淵曰:“男兒死即死爾,何聽人指使為!”移刑部,進士共疏出淵。未幾,都城陷,營死難太常少卿吳麟征喪,歸其柩。詣南京刑部,竟前獄,尚書諭止之。上疏請誅奸輔,通政司抑不奏。給事中陳子龍疏薦淵及待詔塗仲吉義士,可為台諫。仲吉者,漳浦人,以諸生走萬里上書明黃道周冤,得罪杖譴者也。不許。
宗周罷官家居,淵數往問學。嘗有過,入曲室長跪流涕自扌過。杭州失守,淵方葬母,趣竣工。既葬,還家設祭,即投繯而卒,年三十五也。逾二日,宗周餓死。
毓蓍,字元趾,會稽人。為諸生,跌宕不羈。已,受業宗周之門,同門生鹹非笑之。杭州不守,宗周絕粒未死,毓蓍上書曰:“願先生早自裁,毋為王炎午所吊。”俄一友來視,毓蓍曰:“子若何?”曰:“有陶淵明故事在。”毓蓍曰:“不然。吾輩聲色中人,慮久則難持也。”一日,遍召故交歡飲,伶人奏樂。酒罷,攜燈出門,投柳橋下,先宗周一月死。鄉人私謚正義先生。
宗周始受業於許孚遠。已,入東林書院,與高攀龍輩講習。馮從吾首善書院之會,宗周亦與焉。越中自王守仁後,一傳為王畿,再傳為周汝登、陶望齡,三傳為陶奭齡,皆雜於禪。奭齡講學白馬山,為因果說,去守仁益遠。宗周憂之,築證人書院,集同志講肄。且死,語門人曰:“學之要,誠而已,主敬其功也。敬則誠,誠則天。良知之說,鮮有不流於禪者。”宗周在官之日少,其事君,不以面從為敬。入朝,雖處暗室,不敢南向。或訊大獄,會大議,對明旨,必卻坐拱立移時。或謝病,徒步家居,布袍粗飯,樂道安貧。聞召就道,嘗不能具冠裳。學者稱念台先生。子汋,字伯繩。
黃道周,字幼平,漳浦人。天啟二年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為經筵展書官。故事,必膝行前,道周獨否,魏忠賢目攝之。未幾,內艱歸。
崇禎二年起故官,進右中允。三疏救故相錢龍錫,降調,龍錫得減死。五年正月方候補,遘疾求去。瀕行,上疏曰:
臣自幼學《易》,以天道為準。上下載籍二千四百年,考其治亂,百不失一。陛下御極之元年,正當《師》之上九,其爻云:“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陛下思賢才不遽得,懲小人不易絕,蓋陛下有大君之實,而小人懷乾命之心。臣入都以來,所見諸大臣皆無遠猷,動尋苛細,治朝寧者以督責為要談,治邊疆者以姑息為上策。序仁義道德,則以為迂昧而不經;奉刀筆簿書,則以為通達而知務。一切磨勘,則葛藤終年;一意不調,而株連四起。陛下欲整頓紀綱,斥攘外患,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縉紳;陛下欲剔弊防奸,懲一警百,諸臣用之以借題修隙,斂怨市權。且外廷諸臣敢誑陛下者,必不在拘攣守文之士,而在權力謬巧之人;內廷諸臣敢誑陛下者,必不在錐刀泉布之微,而在阿柄神叢之大。惟陛下超然省覽,旁稽載籍,自古迄今,決無數米量薪,可成遠大之猷,吹毛數睫,可奏三五之治者。彼小人見事,智每短於事前,言每多於事後。不救凌圍,而謂凌城必不可築;不理島民,而謂島眾必不可用;兵逃於久頓,而謂亂生於無兵;餉糜於漏邑,而謂功銷於無餉。亂視熒聽,浸淫相欺,馴至極壞,不可復挽,臣竊危之。自二年以來,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創頑,而威滋殫。是亦反申、商以歸周、孔,捐苛細以崇惇大之時矣。
帝不懌,摘“葛藤”、“株連”數語,令具陳。道周上言曰:
邇年諸臣所目營心計,無一實為朝廷者。其用人行事,不過推求報復而已。自前歲春月以後,盛談邊疆,實非為陛下邊疆,乃為逆璫而翻邊疆也;去歲春月以後,盛言科場,實非為陛下科場,乃為讎隙而翻科場也。此非所謂“葛藤”、“株連”乎?自古外患未弭,則大臣一心以憂外患;小人未退,則大臣一心以憂小人。今獨以遺君父,而大臣自處於催科比較之末。行事而事失,則曰事不可為;用人而人失,則曰人不足用。此臣所謂舛也。三十年來,釀成門戶之禍,今又取縉紳稍有器識者,舉網投阱,即緩急安得一士之用乎!凡絕餌而去者,必非魚;戀棧而來者,必非駿馬。以利祿豢士,則所豢者必嗜利之臣;以箠楚驅人,則就驅者必駑駘之骨。今諸臣之才具心術,陛下其知之矣。知其為小人而又以小人矯之,則小人之焰益張;知其為君子而更以小人參之,則君子之功不立。天下總此人才,不在廊廟則在林藪。臣所知識者有馬如蛟、毛羽健、任贊化,所聞習者有惠世揚、李邦華,在仕籍者有徐良彥、曾櫻、朱大典、陸夢龍、鄒嘉生,皆卓犖駿偉,使當一面,必有可觀。
語皆刺大學士周延儒、溫體仁,帝益不懌,斥為民。
九年用薦召,復故官。明年閏月,久旱修省,道周上言:“近者中外齋宿,為百姓請命,而五日內系兩尚書,未聞有人申一疏者。安望其戡亂除凶,贊平明之治乎?陛下焦勞於上,小民展轉於下,而諸臣括囊其間,稍有人心,宜不至此。”又上疏曰:“陛下寬仁弘宥,有身任重寄至七八載罔效、擁權自若者。積漸以來,國無是非,朝無枉直,中外臣工率苟且圖事,誠可痛憤。然其視聽一繫於上。上急催科則下急賄賂;上樂鍥核,則下樂巉險;上喜告訐,則下喜誣陷。當此南北交訌,奈何與市井細民,申勃谿之談,修睚眥之隙乎。”時體仁方招奸人構東林、復社之獄,故道周及之。
鏇進右諭德,掌司經局,疏辭。因言己有三罪、四恥、七不如。三罪、四恥,以自責。七不如者,謂“品行高峻,卓絕倫表,不如劉宗周;至性奇情,無愧純孝,不如倪元璐;湛深大慮,遠見深計,不如魏呈潤;犯言敢諫,清裁絕俗,不如詹爾選、吳執御;志尚高雅,博學多通,不如華亭布衣陳繼儒、龍溪舉人張燮;至圜土累系之臣,朴心純行,不如李汝璨、傅朝佑;文章意氣,坎坷磊落,不如錢謙益、鄭鄤。”鄤方被杖母大詬,帝得疏駭異,責以顛倒是非。道周疏辯,語復營護鄤。帝怒,嚴旨切責。
道周以文章風節高天下,嚴冷方剛,不諧流俗。公卿多畏而忌之,乃藉不如鄤語為口實。其冬,擇東宮講官。體仁已罷,張至發當國,擯道周不與。其同官項煜、楊廷麟不平,上疏推讓道周。至發言:“鄤杖母,明旨煌煌,道周自謂不如,安可為元良輔導。”道周遂移疾乞休,不許。
十一年二月,帝御經筵。刑部尚書鄭三俊方下吏,講官黃景昉救之,帝未許。而帝適追論舊講官姚希孟嘗請漕儲全折以為非。道周聽未審,謂帝將寬三俊念希孟也,因言:“故輔臣文震孟一生蹇直,未蒙帷蓋恩。天下士,生如三俊,歿如震孟、希孟,求其影似,未可多得。”帝以所對失實,責令回奏。再奏再詰,至三奏乃已。凡道周所建白,未嘗得一俞旨,道周顧言不已。
六月,廷推閣臣。道周已充日講官,遷少詹事,得與名。帝不用,用楊嗣昌等五人。道周乃草三疏,一劾嗣昌,一劾陳新甲,一劾遼撫方一藻,同日上之。其劾嗣昌,謂:
天下無無父之子,亦無不臣之子。衛開方不省其親,管仲至比之豭狗;李定不喪繼母,宋世共指為人梟。今遂有不持兩服,坐司馬堂如楊嗣昌者。宣大督臣盧象升以父殯在途,搥心飲血,請就近推補,乃忽有並推在籍守制之旨。夫守制者可推,則聞喪者可不去;聞喪者可不去,則為子者可不父,為臣者可不子。即使人才甚乏,奈何使不忠不孝者連苞引櫱,種其不祥以穢天下乎?嗣昌在事二年,張網溢地之談,款市樂天之說,才智亦可睹矣,更起一不祥之人,與之表里。陛下孝治天下,縉紳家庭小小勃谿,猶以法治之,而冒喪斁倫,獨謂無禁,臣竊以為不可也。
其論新甲,言:
其守制不終,走邪徑,托捷足。天下即甚無才,未宜假借及此。古有忠臣孝子無濟於艱難者,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進乎功名道德之門者也。臣二十躬耕,手足胼胝,以養二人。四十餘削籍,徒步荷擔二千里,不解屝屨。今雖逾五十,非有妻子之奉,婢僕之累。天下即無人,臣願解清華,出管鎖鑰,何必使被棘負塗者,祓不祥以玷王化哉!
其論一藻,則力詆和議之非。帝疑道周以不用怨望,而“縉紳”、“勃谿”語,欲為鄭鄤脫罪,下吏部行譴。嗣昌因上言:“鄤杖母,禽獸不如。今道周又不如鄤,且其意徒欲庇兇徒,飾前言之謬,立心可知。”因自乞罷免,帝優旨慰之。
七月五日,召內閣及諸大臣於平台,並及道周。帝與諸臣語所司事,久之,問道周曰:“凡無所為而為者,謂之天理;有所為而為者,謂之人慾。爾三疏適當廷推不用時,果無所為乎?”道周對曰:“臣三疏皆為國家綱常,自信無所為。”帝曰:“先時何不言?”對曰:“先時猶可不言,至簡用後不言,更無當言之日。”帝曰:“清固美德,但不可傲物遂非。且惟伯夷為聖之清,若小廉曲謹,是廉,非清也。”時道周所對不合指,帝屢駁,道周復進曰:“惟孝弟之人始能經綸天下,發育萬物。不孝不弟者,根本既無,安有枝葉。”嗣昌出奏曰:“臣不生空桑,豈不知父母?顧念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臣固在父子前。況古為列國之君臣,可去此適彼;今則一統之君臣,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且仁不遺親,義不後君,難以偏重。臣四疏力辭,意詞臣中有如劉定之、羅倫者,抗疏為臣代請,得遂臣志。及抵都門,聞道周人品學術為人宗師,乃不如鄭鄤。”帝曰:“然,朕正擬問之。”乃問道周曰:“古人心無所為,今則各有所主,故孟子欲正人心,息邪說。古之邪說,別為一教,今則直附於聖賢經傳中,系世道人心更大。且爾言不如鄭鄤,何也?”對曰:“匡章見棄通國,孟子不失禮貌,臣言文章不如鄤。”帝曰:“章子不得於父,豈鄤杖母者比。爾言不如,豈非朋比?”道周曰:“眾惡必察。”帝曰:“陳新甲何以走邪徑,托捷足?且爾言軟美容悅,叩首折枝者誰耶?”道周不能對,但曰:“人心邪則行徑皆邪。”帝曰:“喪固凶禮,豈遭凶者即凶人,盡不祥之人?”道周曰:“古三年喪,君命不過其門。自謂凶與不祥,故軍禮鑿凶門而出。奪情在疆外則可,朝中則不可。”帝曰:“人既可用,何分內外?”道周曰:“我朝自羅倫論奪情,前後五十餘人,多在邊疆。故嗣昌在邊疆則可,在中樞則不可;在中樞猶可,在政府則不可。止嗣昌一人猶可,又呼朋引類,竟成一奪情世界,益不可。”帝又詰問久之。帝曰:“少正卯當時亦稱聞人,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辨,順非而澤,記醜而博,不免聖人之誅。今人多類此。”道周曰:“少正卯心術不正,臣心正無一毫私。”帝怒。有間,命出候旨。道周曰:“臣今日不盡言,臣負陛下;陛下今日殺臣,陛下負臣。”帝曰:“爾一生學問,止成佞耳!”叱之退。道周叩首起,復跪奏:“臣敢將忠佞二字剖析言之。夫人在君父前,獨立敢言為佞,豈在君父前讒諂面諛為忠耶?忠佞不別,邪正淆矣,何以致治?”帝曰:“固也,非朕漫加爾以佞。但所問在此,所答在彼,非佞而何?”再叱之退。顧嗣昌曰:“甚矣,人心偷薄也。道周恣肆如此,其能無正乎?”乃召文武諸臣,鹹聆戒諭而退。
是時,帝憂兵事,謂可屬大事者惟嗣昌,破格用之。道周守經,失帝意,及奏對,又不遜。帝怒甚,欲加以重罪,憚其名高,未敢決。會劉同升、趙士春亦劾嗣昌,將予重譴,而部擬道周譴顧輕。嗣昌懼道周輕,則論己者將無已時也,亟購人劾道周者。有刑部主事張若麒謀改兵部,遂阿嗣昌意上疏曰:“臣聞人主之尊,尊無二上;人臣無將,將而必誅。今黃道周及其徒黨造作語言,虧損聖德。舉古今未有之好語盡出道周,無不可歸過於君父。不頒示前日召對始末,背公死黨之徒,鼓煽以惑四方,私記以疑後世,掩聖天子正人心息邪說至意,大不便。”帝即傳諭廷臣,毋為道周劫持相朋黨,凡數百言。貶道周六秩,為江西按察司照磨,而若麒果得兵部。
久之,江西巡撫解學龍薦所部官,推獎道周備至。故事,但下所司,帝亦不覆閱。而大學士魏照乘惡道周甚,則擬旨責學龍濫薦。帝遂發怒,立削二人籍,逮下刑部獄,責以黨邪亂政,並杖八十,究黨與。詞連編修黃文煥、吏部主事陳天定、工部司務董養河、中書舍人文震亨,並系獄。戶部主事葉廷秀、監生塗仲吉救之,亦系獄。尚書李覺斯讞輕,嚴旨切責,再擬謫戍煙瘴,帝猶以為失出,除覺斯名,移獄鎮撫司掠治,乃還刑部獄。逾年,尚書劉澤深等言:“二人罪至永戍止矣,過此惟論死。論死非封疆則貪酷,未有以建言者。道周無封疆貪酷之罪,而有建言蒙戮之名,於道周得矣,非我聖主覆載之量也。陛下所疑者黨耳,黨者,見諸行事。道周抗疏,只托空言,一二知交相從罷斥,烏睹所謂黨,而煩朝廷大法乎?且陛下豈有積恨道周,萬一聖意轉圜,而臣已論定,悔之何及。”仍以原擬請,乃永戍廣西。
十五年八月,道周戍已經年。一日,帝召五輔臣入文華後殿,手一編從容問曰:“張溥、張采何如人也?”皆對曰:“讀書好學人也。”帝曰:“張溥已死,張采小臣,科道官何亟稱之?”對曰:“其胸中自有書,科道官以其用未竟而惜之。”帝曰:“亦不免偏。”時延儒自以嗣昌既已前死矣,而己方再入相,欲參用公議,為道周地也,即對曰:“張溥、黃道周皆未免偏,徒以其善學,故人人惜之。”帝默然。德璟曰:“道周前日蒙戍,上恩寬大,獨其家貧子幼,其實可憫。”帝微笑,演曰:“其事親亦極孝。”行甡曰:“道周學無不通,且極清苦。”帝不答,但微笑而已。明日傳旨復故官。道周在途疏謝,稱學龍、廷秀賢。既還,帝召見道周,道周見帝而泣:“臣不自意今復得見陛下,臣故有犬馬之疾。”請假,許之。
居久之,福王監國,用道周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欲出,馬士英諷之曰:“人望在公,公不起,欲從史可法擁立潞王耶?”乃不得已趨朝。陳進取九策,拜禮部尚書,協理詹事府事。而朝政日非,大臣相繼去國,識者知其將亡矣。明年三月,遣祭告禹陵。瀕行,陳進取策,時不能用。甫竣事,南都亡,見唐王聿鍵於衢州,奉表勸進。王以道周為武英殿大學士。道周學行高,王敬禮之特甚,賜宴。鄭芝龍爵通侯,位道周上,眾議抑芝龍,文武由是不和。一諸生上書詆道周迂,不可居相位,王知出芝龍意,下督學御史撻之。
當是時,國勢衰,政歸鄭氏,大帥恃恩觀望,不肯一出關募兵。道周請自往江西圖恢復。以七月啟行,所至遠近回響,得義旅九千餘人,由廣信出衢州。十二月進至婺源,遇大清兵。戰敗,被執至江寧,幽別室中,囚服著書。臨刑,過東華門,坐不起,曰:“此與高皇帝陵寢近,可死矣。”監刑者從之。幕下士中書賴雍、蔡紹謹,兵部主事趙士超等皆死。
道周學貫古今,所至學者雲集。銅山在孤島中,有石室,道周自幼坐臥其中,故學者稱為石齋先生。精天文歷數皇極諸書,所著《易象正》、《三易洞璣》及《太函經》,學者窮年不能通其說,而道周用以推驗治亂。歿後,家人得其小冊,自謂終於丙戌,年六十二,始信其能知來也。
葉廷秀,濮州人。天啟五年進士。歷知南樂、衡水、獲鹿三縣,入為順天府推官。英國公張惟賢與民爭田,廷秀斷歸之民。惟賢屬御史袁弘勛駁勘,執如初。惟賢訴諸朝,帝卒用廷秀奏,還田於民。
崇禎中,遷南京戶部主事,遭內外艱。服闋,入都,未補官,疏陳吏治之弊,言:“催科一事,正供外有雜派,新增外有暗加,額辦外有貼助,小民破產傾家,安得不為盜賊。夫欲救州縣之弊,當自監司郡守始。不澄其源,流安能潔。乃保舉之令行已數年,而稱職者希覯,是連坐法不可不嚴也。”帝納之,授戶部主事。帝以傅永淳為吏部尚書。廷秀言永淳庸才,不當任統均。甫四月,永淳果敗。道周逮下獄,廷秀抗疏救之。帝怒,杖百,系詔獄。明年冬,遣戍福建。
廷秀受業劉宗周門,造詣淵邃,宗周門人以廷秀為首。與道周未相識,冒死論救,獲重罪,處之恬然。及道周釋還,給事中左懋第、御史李悅心復相繼論薦,執政亦稱其賢,道周在途又為請。帝令所司核議,已而執政復薦。十六年冬,特旨起故官。會都城陷,未赴。福王時,兵部侍郎解學龍薦道周,並及廷秀,命以僉都御史用。及還朝,馬士英惡之,抑授光祿少卿。南都覆,唐王召拜左僉都御史,進兵部右侍郎。事敗,為僧以終。
贊曰:劉宗周、黃道周所指陳,深中時弊。其論才守,別忠佞,足為萬世龜鑑。而聽者迂而遠之,則救時濟變之說惑之也。《傳》曰:“雖危起居,竟信其志,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二臣有焉。殺身成仁,不違其素,所守豈不卓哉!
部分譯文
劉宗周,字起東,山陰人。他的父親劉坡是一個童生。他的母親章氏懷他五個月時他父親死了。生下宗周后,家裡酷貧,章氏把他帶到外祖父家裡養育。後來因為宗周的祖父老而且生病,他回去侍候,挑水砍柴,煮藥燒粥。但是宗周身體虛弱,母親常常憂念他,放不下心,終於生了病,又因為家裡窮,忍著不治療。萬曆二十九年(1601),宗周考中進士,他的母親死在家裡了。宗周奔喪到家,在中門外搭了一間居喪的白泥屋,天天在裡邊哭自己的母親。脫下喪服後,朝廷選派他當行人,宗周請求回家贍養祖父母。祖父母下世後,中間過了七年宗周才赴京候補。他的母親因為貞節揚名於朝廷。
當時朝廷裡邊有昆黨、宣黨跟東林作對。宗周上書說:“東林是顧憲成講學的地方。高攀龍、劉永澄、姜士昌、劉元珍都是賢人。于玉立、丁元薦為人清白,心口如一,有國士的氣度。那些大臣指摘他們的人品是可以的,爭論意見的短長就不應該;攻擊東林也可以,偏袒昆黨、宣黨就不應該了。”這下黨人大肆吵鬧,宗周只好請假回鄉去了。
天啟元年(1621),朝廷起用宗周為儀制主事。宗周上書說:“魏進忠引導皇上搞什麼騎馬射箭,表演戲劇,讓奉聖夫人出入自由。一下子就趕走三名諫官,罰一名諫官,這都是從宮廷中直接傳下聖旨,這樣發展下去,進忠勢必會指鹿為馬,矇騙皇上,對百官享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控制國家政權。現在東西方都正用兵,皇上怎么能把天下交由宦官主宰呢?”進忠,即魏忠賢,見到這篇奏疏後大怒,扣了宗周半年官俸。不久宗周認為國家有法不行,上書請求殺掉崔文升懲辦他謀害皇上的大罪;殺掉盧受,懲辦他私相勾結的罪行;殺掉楊鎬、李如楨、李維翰、鄭之范,懲辦他們喪師失地的罪行;殺掉高出、胡嘉棟、康應乾、牛維曜、劉國縉、傅國,懲辦他們棄城逃跑的罪行;趕快起用李三才為兵部尚書,選用民眾公認的名賢丁元薦、李朴等,諍臣楊漣、劉重慶等,以便振奮天下英雄仗節殉義的氣概。熹宗嚴厲批評了他。後來,宗周曆任光祿丞、尚寶丞、太僕少卿,又請病假回鄉去了。天啟四年,宗周起復為右通政,到京城後看到魏忠賢差不多把東林黨人趕盡了又堅決辭官不做。魏忠賢批評他矯揉造作,悲觀厭世,就剝奪了他的官籍。
崇禎元年(1628)冬季,朝廷召宗周擔任順天府尹,宗周推辭,朝廷不允許。第二年九月宗周來到都城,上書說:
“陛下勵精圖治,晝夜不停地工作,這是好事。但是急於告功,不免見小利而求速效,這樣怎么會達到唐堯、虞舜那樣的政治局面呢?
“現在朝廷渴望收取速效的不是軍事嗎?假如真能把駐守當成上策,選派精兵,節約軍餉,整頓朝廷的刑政,拿出威信給敵寇看看,不消幾年,敵寇都會望風束甲了。可是陛下現在銳意中興,命令部隊刻期出塞,試圖消滅敵寇。當此國家三空四虛的關頭,竭盡國家的財力供應缺餉的軍隊,軍隊就會越來越驕橫;集結全國的兵力想博取一次勝利,但是想戰而不能。這是謀略的失誤。
“現在朝廷斤斤計較的小利不是國家財政嗎?陛下關心民眾疾苦,把人民的困苦很當一回事,可是另一方面因為財政匱乏,一時間所講求的都是敲剝百姓積聚錢財的事。正額賦稅供應不足,又攤雜派。科罰不足,又加火耗。天下的水旱災荒,一切都不管不問。對農民的剝削一天天嚴重起來,下邊的人忍氣吞聲,直至賣妻鬻子,應付攤派。地方官府把搜括當成盡職,安撫百姓的政事中斷了;上級部門把催征租稅作為考核標準,正常的官吏升降的規定失效了。想靠這些使國家的府庫里堆滿錢財是不可能的。
“功利之心產生後,朝廷里的事務一天比一天苛刻。事事糾舉就會糾不勝糾,人人指摘就會摘不勝摘,於是名與實紊亂了,法令越來越嚴明,近來朝廷對髒吏的懲罰特別嚴厲,從輔臣而下,判處重刑的有十多人,可是貪污受賄的風氣並沒有全部消除,因為用來引導百官的方式不妥當。賈誼說過:‘禮用來事先防範,法令的使用在事實既成之後。’現在朝廷對所有受到牽連及被指為賄賂的官員即使冤情已經明了,還要交給法官議處,法官們牽強附會,深文巧詆,斷絕了天下人改正錯誤的機會。於是這些官吏越發學得厚顏無恥,偽裝出一副忠實的外表欺騙陛下。士人的節操越來越墮落,官場的歪風越來越厲害了,陛下又怎么去一個一個地考察他?
“此外陛下所以一個人在上邊勞心積慮,是因為沒有引進賢人君子加以信用。陛下所稱讚並且予以委任的,大多是些奔走鑽營、惹事生非的人,把檢舉他人當成精明,把揭發隱私當成正直,以能言善辯作為自己的才幹,這樣又怎么能得到賢人加以使用呢?好不容易得到幾個,對他們太求全責備,有時因為一點短處就捨棄了他的長處,要求太苛刻了,有時因為一點點過失就傷害了他。
“此外陛下所謀劃的事務,經常出於大臣們意料之外,不免有自以為是的思想。臣下救過不暇,進讒言的人藉此進行離間,猜忌臣下的事端於是由此興起。皇上如果只仗著自己的聰明辦事,使臣下無自己的忠心,那么皇上的耳目不免有時要壅閉的;只仗著自己的英明決斷辦事,使大夫、國人都不能認定自己的意見,那么皇上的意見不免有時與實際不符。剛剛還對一個大臣傳旨貶處,把他的奏章壓在宮中,為什麼不幾天又高興地對他加以隆重起用呢?幾十年來,因為門戶之爭朝廷殺了天下多少正人君子,現在還要蔓延不已。陛下如果想打擊君子來平息小人們的怨氣,任用小人之私來彰明君子的公德的話,過去的覆轍就會再現於天下。
“陛下求取太平的心操之太急,慢慢地滋生了功利之心,功利之心不止,又轉而使用刑名之術;刑名之術不止,又流變為猜忌臣下;不斷地猜忌臣下,就慢慢地積為壅蔽,不解下情了,這正是人心中危險的正在潛滋暗長而不自知的因素。陛下假如能平心靜氣,站在中間立場看看兩頭,不做聲地糾正這些錯誤思想,使自己思想方面所表現出的都是仁義的成份,用仁愛來化育天下,用道義來糾正萬民的思想行為,從朝廷擴展到四海,到處都看得到仁義教化,那么陛下可以說一日之間就成了堯、舜一樣的聖人。”
莊烈帝認為這些話迂腐、闊略,不敷實用,但對他的忠誠深表讚嘆。
不多久,都城受到圍攻,莊烈帝沒有上朝,大臣的章奏多被扣在宮中,不予答覆,傳一道聖旨要準備八百隻布袋,宦官們爭先恐後地進獻騾馬,又命令百官進獻馬匹。宗周說:“這一定是有人用遷移的主張說動了皇上。”於是他來到午門叩頭諫言說:“國勢的強弱全看人心的安危如何。請陛下出宮到皇極門來,召見百官,明確宣告我朝的宗廟、陵園都在這裡,除固守京師而外沒有別的打算。”宗周趴在地上等候回答,從清晨一直趴到黃昏時分,宦官出來傳過聖旨才回去。當時米價飛漲,宗周請求罷免了京師九座城門的商稅,修整商業網點,安置貧民,由官府煮粥養活老人和病人,嚴格推行保甲法,京師的人心才稍稍安定一些。
當時中央和政府的大臣很多人被關進了監獄,宗周上書說:“國事發展到這一步,這些大臣們負有責任,無法逃脫,陛下自己也應當分擔些責任。過去夏禹、商湯逢災罪己,他們的國家就得到勃興。過去皇上老是因為一些事情而當面懷疑群臣,群臣都在懷疑之中,日積月累,結成了暗疾,有識之士為此憂心忡忡。現在陛下應當開示誠心,把這看成解救國難的根本,經常到便殿里去召見士大夫,把起草詔令的權力交給閣臣,把各項事務交給部、院去辦,把政事的議決權交給言官,如果事情辦不好,再另外安排人,不要束縛大臣的手腳促成他們的罪責。過去朝廷把文官像小雞一樣束縛著,把軍隊的武將當成了驕子,逐漸地形成恩威錯置的局面。後來看文武百官都不值得信任,於是專門用那么一兩個太監,京城外邊一步步地安排了太監。自古以來沒有讓宦官領兵而不耽誤國家大事的。”又彈劾了馬世龍、張鳳翼、吳阿衡等人的罪狀,觸犯了莊烈帝的意思。
三年,宗周因病在假,曾上過一篇關於祈求上天永保國運的道理,這篇奏疏說:
“取法上天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重視人命,因而刑罰應適當應公平。陛下喜歡用重刑制約臣下,逆黨要殺,封疆失事也要殺。一切錯誤,重的杖死,輕的貶出,朝署中一半人都沾了罪徒的邊。不過最傷害國體的莫過於皇家監獄了。副都御史易應昌因為平反一事被打進監獄,法司總把拷問當成忠直,所以天下到處是些蒼鷹乳虎。希望陛下體察上天好生之心,首先廢除皇家監獄,並且寬恕易應昌。這是祈求上蒼永保國運的一種辦法。
“取法上天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厚民生,因而賦稅徵收應當放寬期限,應當減輕。現在往年的拖欠要徵收,還有來年的租稅要預征。這樣接連不斷地追著收繳,鄉村里貧困破產,貪吏更加成了百姓的大害。貴州巡按蘇琰被監司揭發運送所謂的‘行李’,就是一個例子。撫撫貪圖貨財,更不必說下邊的小吏了。吮吸百姓膏脂的貪官污吏,已經是遍布全國了。希望陛下體察上天好生之心,首先免除新餉,並且嚴厲整頓官方人員。這是祈求上蒼永保國運的又一種辦法。
“但是天子是上天的宗子,輔臣是宗子的家相,陛下設定輔臣,大多由自己特別選拔。我也希望他們體察陛下的好生之心,不要驅除異己,給朝臣製造大案,釀成國家朋黨作奸的禍害;不要貪圖寵利自以為成功,引導人主一味追求富國強兵,釀成國家土崩瓦解的危局。”
周延儒、溫體仁看到奏疏不高興了,就用當時正在求雨而宗周假稱生病為由,把他指斥為傲慢,激起莊烈帝的怒火,然後起草了一篇聖旨質問他,並命令他講一講足兵、足餉的辦法。宗周規劃好了回奏上去,延儒、體仁無法爭論了。
此後宗周在擔任京尹時,政令一新,在打擊豪強方面尤其堅定。宦官向他講的事他一概不答應,有時宦官甚至還辱罵他,宗周卻照原樣治事,毫不妥協。武清侯家裡的僕人毆打儒生,宗周把他痛打了一頓,給他戴上木枷送到武清侯家門外。有一次宗周外出看到戲子們攜帶的大竹箱,就把它在交通要道上給燒掉了。他對獨戶、下等貧困戶的優恤卻極周到。在位一年,宗周請病假還鄉,京師的百姓為他罷市致意。
八年七月,內閣缺人,莊烈帝命令吏部推舉在籍的大臣補缺,吏部把孫慎行、林軒及宗周三個人的名字報了上去。莊烈帝傳令有關部門催促宗周入朝,宗周堅決推辭,莊烈帝不允許。宗周在第二年正月入都,慎行當時已經死去,宗周就和林軒兩個入朝。莊烈帝問人才、兵食及流寇猖獗的事情。宗周說:“陛下追求太平的心思太急,用法太嚴,發布的政令太繁瑣,對天下士人的任免太輕率。諸臣怕被問罪,一味掩飾過錯,不肯盡心辦好政事,因此有人但沒有人才的用處,有餉但沒有兵餉的用處,有將不能治兵,有兵不能殺賊。流寇本來是朝廷的赤子,招撫的辦法恰當,他們就會還鄉當他們的百姓。現在應該趕緊把收拾人心當成大本,收拾人心的辦法首先是寬待地方官員。對地方官員的懲罰重,吏治就會敗壞,吏治敗壞民生就會困苦不堪,盜賊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才越來越多。”莊烈帝又問他兵事,宗周說:“抵禦外侮以治理好國內為基礎。國內的政治治理好了,遠方的敵寇自然會歸順。大禹為王時,朝廷乾羽舞動有苗氏便被感化了。希望陛下運用堯舜那樣的心腸,推行堯舜那樣的政治,這樣天下自然就太平了。”宗周回答完以後趕緊退了出去,莊烈帝回頭對體仁講,認為他的話迂腐,就讓林軒輔政,宗周另派用場。不久宗周被授官工部左侍郎。過了一個月,宗周上了一篇《痛憤時艱疏》,其中講道:
“陛下決心堅定地追求太平,可是二帝三王治理天下的辦法卻沒有抽出時間來講求,政治舉措的先後次序還有很多不得要領的地方。陛下首先專注於邊功,因而那罪大惡極的總督就進呈五年恢復失地的說法,這成為後來失事的禍胎。己巳年(1629)那些戰役,大臣對國事的謀劃不善,朝廷開始產生了輕視士大夫的心理。從此以後讓近侍充當耳目,把心腹派到了大將身邊,治國的方法崇尚刑名。政體趨於繁瑣,天下事一天天敗壞下去以致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東西廠和錦衣衛負責糾察,揭人隱私的風氣盛行起來了,官僚士紳一經打入皇家監獄,朝廷里廉潔的操守就給磨滅了。人人救過不暇,欺君罔上的風習變得厲害了;事事取決於皇上獨斷,諂諛的風氣就越來越得到滋長。法律不由刑部長官執行,犯法的人就越來越多。皇上自行頒發聖旨處理各色案件,每年親自判幾千起案件,應有的、好生的德意泯滅了。刀筆吏起草詔令,天子的話變得輕慢,對臣下瑣屑的事故都要懲治,政體就受到傷害。對地方官吏的處罰取決於錢穀的徵收,因而地方上官越來越貪婪,吏越來越橫暴,田賦越欠越多。對百姓的敲剝多了,民生病苦,嚴刑搜刮已經都不起作用了,盜賊卻一天天產生。任用了總理,下邊官員的作用變小了,派遣了監視,封疆大吏的責任感變淡了。總督、巡撫手中沒權,武將就越發膽怯,武將不守法紀,士兵也越來越驕橫,武將膽怯,士兵驕橫,朝廷的威嚴和命令就是對總督、巡撫也不起什麼作用了。朝廷限期要他們平賊,他們就天天殺害平民百姓來報功,於是天下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了。原以為有一天老天會啟發陛下,裁撤對總督的委任,重視郡守縣令的人選,停止徵兵買馬,束縛酷吏的暴行,實施維新來教化天下,而且將會和重臣們一道洗心滌慮,開誠相交,不料君臣之間和洽相待是這樣地困難。得到一個文震孟卻因為一句話把他給罷了官,使大臣之間失去了和衷共濟的情誼;得到一個陳子壯卻因為他過於戇直被問了罪,從而使朝堂上敢表示不滿意的風尚蕩然無存。這些對於國體、人心的關係可不是淺顯的呀!
“陛下一定要體察上天生長萬物的心來表示對上天的敬仰,而不要只靠刑法來制約人;一定要想到遵守祖宗借鑑古人立下的制度來表示對祖宗的順從,而不能輕易改變祖制。要以簡要發號施令,以寬大培養人才,以忠厚培植國脈。發布政令要施行仁政,收取天下已經渙散的人心。而且要讓太監回到宮廷中擔任他應有的灑水掃地的勞役,懲辦懦弱軍將違反法令的死罪,慎重掌握宗室子弟改任別職的辦法。然後派遣廷臣帶著宮廷使用的庫銀巡行郡國,充當招撫使,赦免那些無罪而流亡的百姓,在險要的關隘處駐紮官兵,實行堅壁清野政策,允許造反者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返回自己的家鄉,這樣除賊首殺掉之外,還可以不殺一人而結束這場戰爭,哪裡用得著兵威相加呢?”
這篇奏疏遞進去以後,莊烈帝惱火得很,指示閣臣再三起草嚴厲的聖旨批評宗周。每次起草好送上來,莊烈帝都拿起他的奏疏復讀,站起來走幾個來回。後來怒氣消了,頒布聖旨質問宗周,說大臣議論國事應當體諒國家的難處,考慮當前的實際情況,不應當像小臣那樣把敢于歸過於朝廷當成名氣大,不過還是稱讚了宗周為人的清直。
當時太僕寺缺少購馬的錢款,朝廷發布詔書表示有願意捐款的收下,體仁及成國公朱純臣往下很多人都有所捐助。朝廷又決定停辦明年元旦的朝覲儀式。宗周認為大臣捐款、停辦朝覲是國家的大恥辱,莊烈帝雖然不高興,心裡稱讚他的忠誠,更加想重用他。體仁擔心他受到重用,就收買山陰人許瑚上書評論宗周,說他道學有餘,才幹不足。莊烈帝認為許瑚是宗周的同鄉,對他的了解應該是真實的,就停止了重用宗周的想法。
這年秋天,宗周三次上書才得以請假回鄉。走到天津時聽說京師受到攻打,就停下來養病,十月里戰事稍微平息一些,宗周就上書說:
“己巳年(1629)的事變,誤國者只是袁崇煥一個人。小人藉此爭著發泄門戶之間的怨恨,把異己者都當成崇煥的同黨來辦罪,天天捏造流言蜚語,逐漸把這些人都排擠掉了。從此以後小人進用而君子退出了,宦官掌了權而朝臣越來越被疏遠了,對文臣的懲罰一天天增多,欺君罔上的行徑越來越厲害,朝政一天天敗壞,邊防的情況越來越惡劣。今日之禍,實際上是己巳年以來逐步釀成的。
“像張鳳翼那樣失職於兵部的人,朝廷卻讓他專職負責征戰,怎么能讓王洽死而心服?像丁魁楚等人那樣失事於邊境的人,朝廷卻責成他戴罪立功,怎么能讓劉策死而心服?各兵鎮過來的勤王部隊,爭先入衛的有幾個人,卻沒聽說哪個因為逗留不前受到指責,怎么能讓耿如杞死而心服?現在用二州八縣人民的生命換來了敵人飽食而去的結局,廷臣們卻一個個像無可治罪的樣子,又怎么能對得起韓火廣、張鳳翔、李邦華等等被貶被罷的大臣呢?我因此方知道小人禍人禍國是沒有止境的。
“過去唐德宗對群臣說道:‘別人總講盧杞奸邪,我倒很不覺得他奸邪。’群臣答道:‘這正是盧杞所以是奸邪的原因。’我經常反覆地思考這句話,覺得它是一切時代辨別奸邪的要領。所以說:‘大奸類似忠誠,大佞仿佛真誠。’陛下不加明察使用這樣的人,就會把天下的小人都聚集起來呆在朝中,而自己還不覺得。
“至於現在刑政方面最荒謬的事,如成德只是一個傲慢的小吏,朝廷卻用贓罪把他充了軍,怎么能嚴肅懲治貪污的政令呢?申紹芳做了十多年監司,朝廷卻用莫須有的藉口把他給刺配充軍了,怎么能顯示抑制鑽營的法典呢?鄭曼阝的案子是因為有人誣告而受到的制裁,怎么能發揚勸人守倫常的教化呢?這幾件事,都是因原任輔臣文震孟而引發,也還是過去驅除異己的那老一套,可是廷臣沒人敢出來說話,陛下也無從得知這一切。唉!八年之間是誰在掌握國家政權,把事情弄成了這樣!我無法替首輔溫體仁做解釋了。古人說:‘是誰栽下的禍根,至今仍作梗害人?’我看說的就是體仁。”
奏疏遞上後,莊烈帝大為惱怒,體仁又上書猛烈詆毀,於是宗周被罷官為民。
十四年(1641)九月,吏部缺左侍郎,朝廷推薦的人不能讓皇上稱心如意,莊烈帝上朝後嘆著氣,對大臣說:“劉宗周清正敢言,可以充任。”就這樣任命了他。宗周兩次辭謝推不掉,才上路赴朝,路上進呈了三篇答刂子:一是《明聖學以端治本》,二是《躬聖學以建治要》,三是《重聖學以需教化》,共幾千字。莊烈帝以口氣婉轉的詔書回答了他。第二年八月宗周還沒來,莊烈帝就提拔他為左都御史。宗周極力辭謝,莊烈帝傳出聖旨催促他進朝。一個月後,宗周到文華殿里參見,莊烈帝問他都察院的職掌何在,宗周回答說:“在於端正自己進而端正百官。都察院長官務必使自己心中所存的一切念頭往上可以對得住君父,往下可以經得住天下士大夫的質問,然後百官才會取法、模仿他。使大臣守法,小臣廉潔,朝廷的規矩嚴肅,都是都察院長官的職責,不過嚴格要求巡方是其首要的事務。巡方得人,吏治就會清明,民生也就順遂了。”莊烈帝說:“卿努力乾,不要讓我失望。”於是宗周上書分別講了樹立道德規範,端正職守法規,強化典章制度,清除暗藏奸人,懲治官吏邪行,整頓吏治六件事,莊烈帝高興地採納了。不久宗周彈劾御史喻上猷、嚴雲京並且推薦袁愷、成勇,莊烈帝都聽從了他。後來上猷接受李自成的重要職務,最終受到世人的唾罵。
冬季十月里,京師受到攻打。宗周請表彰為國死難的盧象升,並追究、誅殺誤國奸臣楊嗣昌,逮捕驕橫不法的大將左良玉;防守山海關以準備反攻,防守潞安府以提防敵兵偷渡,防守通州、津門、臨清、德州以準備南下。莊烈帝沒能完全聽取他的意見。
閏十二月三十日,莊烈帝在中左門召見廷臣。當時姜土采、熊開元因為談論國事被打入皇家監獄,宗周約請九卿一同營救他們兩個。入朝後聽說皇上下了密旨要把他們兩個置於死地,宗周大吃一驚地對大家說:“今天要全體出動,空署爭取,一定要把他們改送到刑部方能罷休!”等進去回答提問時,御史楊若橋推薦說西洋人湯若望精通火器,請求皇上加以召試。宗周說:“邊臣不講求戰守、屯防的辦法,專門想依靠火器。近來城邑淪亡,難道是沒有火器造成的嗎?我們用火器制服別人時,別人得到了也可以制服我們,沒看到河間是被別人用火器給打下了嗎?國家大計,應當以法紀為主,大帥驕橫不法,援兵逗留不前,怎么對這些反倒姑息遷就,在這裡乾紛紛揚揚毫無益處的事呢?”接著討論督師、巡撫的去留問題,宗周請先拿掉督師範志完,並且說:“十五年來,陛下處理事務不得當,導致了現在的敗局,不追查禍害的起因,改弦更張,想運用一些得過且過的政治手段來彌補目前的漏洞,並不是長治久安的辦法。”莊烈帝變了臉色,問道:“過去的無法追悔了,善後措施又該怎樣呢?”宗周答道:“在於陛下開誠布公,同天下人的好惡一致,聽取國人的意見決定取捨,進用賢才,開通言路,逐步與天下一道再造乾坤。”莊烈帝問:“目前烽火在京郊燃燒,敵兵未退,況且國家敗壞已極,應當怎么辦才好?”宗周說:“加強武備一定先要求練兵,練兵一定要首先選將,選將一定要首先選擇賢能的督師、巡撫,選擇賢能的督師、巡撫一定要首先吏、兵二部用人得當。宋代大臣說過:‘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天下就會太平了。’這句話可說是對現在的譏刺。現在議論人才只看才幹、名望,不問操守如何,沒有操守不檢點而遇事敢前、軍士懼怕他的權威的道理。如果只把議論流暢、舉動豁達當作才幹,那么這種人為自己博取爵位、才幹是有餘的,要求他為國家成事立功就不行了,用這種人對於成敗有什麼裨益呢?”莊烈帝說:“國家在解救危難之際,用人不能不先看才幹後看操守。”宗周說:“前人國家破滅,都是因為將官貪婪、放肆才造成的,所以從解救危難的目的出發,用人更應該先看操守後看才幹。”莊烈帝說:“大將別有才幹,不是僅僅有操守就能指望他成就戰功。”宗周說:“別的且不一一說,就比如說范志完操守不檢點,手下的大將偏裨無不是因為賄賂進用的,所以一經交戰,三軍解體。由此看來,看人還是要以操守為主。”莊烈帝態度緩和了,說:“朕已經知道了。”接著讓宗周站起來。
宗周於是站出來進言說:“陛下正在下詔書求賢,姜土采、熊開元二位大臣就因為說話被問罪。我朝沒有言官打進錦衣詔獄的事例,如果說有是從他們兩個才開始的。陛下度量卓越,妄誕的像我宗周,戇直的像大臣黃道周,尚且得到了戴罪委任的大恩,這兩位臣子怎么就這么不幸運,得不到皇上的饒恕?”莊烈帝說:“道周有學問有操守,跟他們不好比。”宗周說:“他們兩個實際上是不如道周,但是朝廷對待言官應當有個體統,他們的話可用就用,不可用可放到一邊去。就是他們有應得的懲罰,也應當交給法司去辦。現在突然把他們打進錦衣獄,畢竟有害於體統。”莊烈帝惱火得很,責問道:“法司、錦衣都是刑官,何公何私?另外懲罰一兩個言官,怎么就損害了國家體統?如果有貪贓枉法、欺君罔上的奸人,難道都可以不問嗎?”宗周說:“錦衣官都是些膏粱子弟,哪裡懂得什麼禮義,只是聽宦官指使。就是陛下自己要問什麼人貪贓枉法、欺君罔上的罪,也不能不交給法司來辦。”莊烈帝十分惱火地說:“這樣偏袒的人哪配擔任憲職!”過一會兒又說:“開元這篇奏疏一定有人在背後主使,我懷疑就是你劉宗周。”金光辰爭論這件事,莊烈帝怒喝了他一通,命令連帶他一同討論處分。第二天,命令把光辰貶官三級調出朝廷,宗周剝奪職務,由刑部加以定罪。閣臣壓下命令暫時不宣布,把原來的聖旨又捧回到莊烈帝面前懇求,營救宗周,才免予定罪,把他罷官為民了事。
宗周回去才兩年,京師就失守了。他徒步帶著武器去到杭州,責成巡撫黃鳴駿為莊烈帝發喪,出兵討賊。鳴駿告誡他要鎮定一些,宗周勃然大怒,說:“君父死於不正常的事變,先生在地方上專門帶兵,不想到枕戈待旦,泣血同悲,激勵同仇,只是想藉口鎮定做退避的打算嗎?”鳴駿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麼。第二天,宗周又催促他,鳴駿說:“發喪一定要等接到哀詔才成。”宗周說:“嗨!這是什麼時候,想從哪裡接到哀詔呢?”鳴駿於是在杭州為莊烈帝發喪。宗周問出兵的日期,鳴駿卻說:“武器還沒有備齊。”宗周嘆氣說:“唉!和這種人在一起能幹什麼呢?”於是與原侍郎朱大典,原給事中章正宸、熊汝霖召募了義師,正打算出兵,福王在南京監國,把宗周起復原官。宗周因為國家的大仇未報,不敢接受官職,自稱草莽孤臣,上書談論時政說:
“現在的大事除非討賊復仇,否則就無法表白陛下渡江南下的雄心;除非毅然決策親征,否則就沒法振作天下人忠勇義憤的氣概。具體講來有以下幾件事:
“第一,占據戰略要地以便圖謀進取北方。江南不能成為偏安之地,請進圖收復江北。鳳陽號稱中都,往東可以扼守徐州、淮州,往北可以控制河南,往西可以照顧荊州、襄陽,往南又離南京城不遠,請在那裡駐紮陛下親征的部隊。對各級官吏的任命,都暫時自稱行在,以便稍稍使臣子保存自己想迴避的負罪的心態。從鳳陽逐步向北推進,我想陝西、山西、河北、山東一定會有回響號召而起兵勤王的人。
“第二,加強建立藩屏以便幫助鎮壓逆賊。淮州、揚州幾百里地方,過去設定了兩員大將,沒能平定戰亂,反而爭先南下,以至於把江北偌大一塊土地拱手讓給了賊寇。督漕路振飛坐守淮城,很早就用船把家屬送到了遠處,這簡直是在提倡大家逃跑。於是鎮臣劉澤清、高傑據說都把家屬安頓到了江南。按照軍法,臨陣脫逃的應予斬首,我認為這么一個撫臣、兩個鎮臣都該斬首。
“第三,慎重進行封爵獎賞以便嚴肅軍心。請朝廷分析一下各個將帥的封賞,看哪個是該封的,哪個是濫封的,屬濫封的輕則可以收回侯爵,重則可以剝奪伯爵。如果說左良玉將軍是因為收復失地而得到封侯,高傑、劉澤清臨陣敗逃也得到封賞,那么又有哪一個不應當封賞呢?武臣的封賞濫了,文臣也就跟著濫,朝廷里的封賞濫了,宮廷里的宦官也就跟著濫。我真擔心天下人知道這些後就會離心離德。
“第四,清查原任官吏以便樹立人臣的規範。北京失陷後,原任官吏中有接受偽官背叛朝廷的,有接受偽官後又逃出來的,有在任職地方逃出來的,有奉使命而逃出來的,法律對這些人應一概問罪,不能赦免。朝廷應對這些人趕快加以辨別、定罪,以便警告以後的臣子。
“至於接受偽任後南下的官吏,他們在忠順與逆反之間徘徊不定,這樣的人是大有人在,他們一定會製造一些邪說蠱惑人心,這種人尤其應當斬除淨盡。”
又說道:
“當賊兵進入陝西流入山西逐步打到畿南時,周圍地區人心惶惶,可大江南北像太平沒事的樣子。那么兩三個總督、巡撫在這裡卻沒聽說過他們派一兵一卒過去,以壯聲援,賊兵因而得以長驅直入打下皇宮。坐視君父危亡而不救,這是封疆諸臣應予誅殺的第一條理由。皇上駕崩的訊息已經確定無疑,諸臣假如願意奮戈而起,決一死戰,贖免前罪,就應當星夜出動。可是他們卻在那裡仰聲息於南京,爭著空談固守的策略,丟掉在地方上的兵權,搶奪輔立新君的大功,這是封疆諸臣應予誅殺的第二條理由。新君登基之後,本應該一天不耽擱,馬上派遣北伐的軍隊,要不然,就應當立即派一名使節,從小路上北進,給河北父老發布檄文,召來塞上的名王,哭祭宗廟,安置先帝的靈柩,尋訪諸王。再不然,可以起用福建大將鄭芝龍,用海軍進克直沽,九邊總督再合謀共奮,事情或許還可以成功。可是諸臣不想到這些,這是滿朝文武謀國不忠,應當誅殺的第三條理由。過去因罪被罷的大臣,朝廷酌情予以平反,本應當借先帝遺詔的名義進行,現在卻一概使用新天子的名義。關於誅除閹黨的案子,陛下與先帝的詔書前後衝突,這樣勢必要把那些窮凶極惡的壞人們都平反才罷休,這是滿朝文武謀國不忠,應予誅殺的第四條理由。我認為現在辦罪,應當從朝廷內外不稱職的諸臣開始著手。”
福王命令接受他的奏章,交付史館收存,朝廷內外因此受到了震動。馬士英、高傑、劉澤清恨透了,更加想要殺掉宗周了。
宗周接連上書請假得不到回復,就抗言上書彈劾士英說:
“陛下從淮州一帶起家當天子,事實上是老天給的大命,可是有人因為隨從的一點點功勞就入內閣,進中樞,接受官銜世蔭,似乎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些,這個人不就是士英嗎?從此李沾侈言輔立新君的功績向廷臣挑戰,劉孔昭認為功賞不均跟吏部長官大發怒火,朝堂上相互吵鬧喧譁不已,一群小人們於是翩然而起,粉墨登場。假借懂軍事的名義,逆黨也可以死灰復燃了;放寬反正的門路,逃臣也可以拉來任職了,因而閣部諸臣逐漸都要申請棄官還鄉去了。朝廷裡邊正忙於製造黨論,哪有功夫算計河北的賊寇;立國的紀綱已被破壞殆盡,怎么考慮滅敵復國的策略。高傑是一個逃將,可是朝廷把他奉若赤子,慢慢就有尾大不掉的憂患了。淮州、揚州出了事,朝廷不難考慮派撫臣道臣過去向他們道歉,可是這樣怎么能不長其桀驁?說到頭來他們是靠著士英的庇護才如此。劉澤清、黃得功過去都有各自的駐防區域,可是他們像下棋一樣把它拋到一邊去,在那裡鬥雞一般氣勢洶洶地爭奪地盤,以至於朝廷把江北分劃成四個兵鎮來安置他們。這樣做怎會不啟其雄心?說到頭這件事是由高傑引發的。京營自祖宗以來都是由勛臣來主持,兵部侍郎輔佐勛臣,陛下開國伊始,就任命了宦官盧九德,對這件事士英不能推卸他應有的責任。”
福王用口氣婉轉的詔書回答他,同時催促他趕快入朝。
士英大為惱火,當天就寫下奏疏要辭職,又在朝廷里揚言說:“這位劉公自稱草莽孤臣,不署新天子給他的任命,明明表示他不向天子稱臣嘛。”他的私黨朱統翷於是彈劾宗周上書請皇上移駐鳳陽:“鳳陽是監獄所在地,他想把皇上當作有罪的宗室子弟安置到那裡,然後與史可法一道擁立潞王。他們的部隊已經潛伏在丹陽了,應該緊急加以防備。”另一方面澤清、高傑一天到晚策劃怎樣殺掉宗周,找不到辦法就派了十多個刺客過去刺殺。宗周當時在丹陽一天到晚正襟危坐,不曾懶散過。先後過來的刺客都不敢下手就離去了。黃鳴駿入覲,部隊開到京口跟江防部隊相鬥殺,士英以為統翷的話是真的,也怕得要死。於是澤清上書彈劾“宗周暗中阻撓收復失地,想殺掉我們這些人,激起將士們變心,給天下百姓帶來災殃”。劉良佐也寫了一篇奏疏說宗周極力壓制“三案”,充當門戶首領;提出要皇上親征,企圖像晁錯那樣自己擔任留守;像司馬懿那樣關閉城門不讓皇上進去。良佐的奏疏還沒發布,澤清又寫一篇奏疏,並署上高傑、良佐及黃得功的名字交了上去,說道:“宗周勸皇上親征,試圖謀害君父,想把陛下安排到烽火連綿凶多吉少的地方去,居心何在?這件事不是宗周一個人的主意,而是姜曰廣、吳生生等人共同策劃的,曰廣為人心雄膽大,擁立陛下並非他的本心,所以暗中勾結死黨,想剪除忠臣以後強迫陛下遷移到別的府城去。假如吳生生、宗周入都,我們就立即渡過長江,到朝廷里當面抨擊這幫奸臣,實行《春秋》所講的討賊的大義。”他的奏疏遞上後,滿朝文武嚇了一大跳,福王傳發指示要大家團結一心,共渡時艱。宗周迫不得已,就在七月十八日入朝。當初,澤清的奏疏公布後,朝廷派人抄了一份送去給高傑看,高傑說:“我們武人怎么能幹預朝政呢?”得功也上書辯解說:“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士英卻把得功的奏疏壓下不往上送。史可法氣憤不平,派使者過去一個個質問各鎮將帥,大家都說不知道。可法就把情況如實報告了福王,這下澤清等人為之沮喪。
士英已經忌恨宗周,越來越想排擠掉他,就推薦說阮大鋮懂軍事,福王傳令讓大鋮穿上官服進見。不多天,從宮中傳出特旨任用大鋮為兵部添注右侍郎。宗周說:“大鋮的進退關係到江南的興亡,老臣不敢不爭他一回。皇上假如不聽,我也要還鄉去了。”奏疏遞上去後福王不聽,宗周就告老還鄉,福王傳下詔令允許他乘坐官方車馬回鄉。宗周即將動身前上書講了五條建議:一是勤問政事,不要因為沉湎於眼前的享樂忽略了遠大抱負;二是振舉王法,不要因為皇上對臣下的開恩損害臣子們應守的法度;三是明定國事,不要讓邪氣壓了正氣;四是端正治術,不要把刑名擺到教化前頭來;五是鞏固國本,不要因為外患釀成內憂。福王用語氣委婉的聖旨回覆說知道了。
第二年五月,南都覆亡了。六月,潞王投降,杭州也失守了。宗周正在吃飯時聽到這個訊息,把桌子都給推倒,失聲痛哭起來,從此就開始絕食。他移居到城郭之外後,有人用文天祥、謝安的故事勸說他,宗周說:“北都的事變發生時,我可以死,也可以不去死,因為身在鄉間,還有希望看到國家中興。南都的事變發生時,是主上自己放棄了自己的江山,我還認為可以死,也可以不去死,以便等待國家後繼有人。現在我們浙江也投降了,老臣不死還等什麼呢?如果說我不在官位上,不應該與城共存亡,難道不應該與國土共存亡嗎?這也就是過去江萬里自殺的道理了。”出去辭別祖墓回來,船經過西洋巷時,宗周投入水中,水淺沒死成,船夫把他扶了上來。宗周前後絕食二十三天,開始還喝點茶水,後來十三天裡滴水不沾,像往常一樣跟弟子們進行學術問答。閏六月八日,宗周絕食身亡,終年六十八歲。
宗周早年從許孚遠那裡接受學業。後來又進入東林書院跟高攀龍等一起講習。馮從吾首善書院的講會,宗周也參加過。浙江自從王守仁以後,心學一傳為王畿,再傳為周汝登、陶望齡,三傳為陶..齡,都摻雜了禪學的內容。..齡在白馬山講學,提出了因果說,離王守仁的思想更遠。宗周對此很憂心,修建了一所證人書院,召集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講習。快死的時候,宗周對自己的學生說:“治學的關鍵在於心中的立誠,主敬是立誠的外部功用。能主敬心中就能立誠,立誠就合乎天性了。良知學說很少不流入禪學。”宗周在官位上的時間不多,他侍奉君主不把表面的服從當成恭敬。他入朝做官時,即使一個人呆在暗室里,都不敢把臉朝南坐。無論審判大案,還是討論大事,或者是閱讀聖旨,他都要退後幾步,拱手站立很久才敢進行。有時請了病假,就徒步回到家裡居住,布袍粗飯,樂道安貧。一旦接到朝廷的召喚他馬上就上路,有時連衣服、帽子都不等穿齊戴好。學者們把他稱為念台先生。他的兒子叫劉氵勺,字伯繩。
黃道周,字幼平,漳浦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改選庶吉士後,授職編修,擔任經筵展書官。按照慣例,展書官一定要跪行到皇上面前,道周卻不跪行,魏忠賢狠狠地瞪了他幾眼,以示恐嚇。不久,道周為母親守喪回家去了。
崇禎二年(1629),道周以原職起用後,升任右中允。因為他多次上書營救原輔臣錢龍錫,被降職調用,龍錫得以減免了死刑。五年正月,道周在候補期間生了病,請求離朝還鄉,臨行之前上書說:
“我從國小習《易經》,用天道作為準繩,史書所記載的二千四百年歷史,用天道來考察其治亂興衰,百無一失。陛下登基後第一年,正碰上《師》卦的上九爻,其爻辭說:‘天子有命令說:封建諸侯和任命卿大夫,小人都不可用。’所以說陛下思念賢人不能馬上得到,懲處小人不容易清除乾淨,這是因為陛下雖然有天子的英明,但是小人們總是懷著牴觸命令的心態。我入京以來所看到的大臣們都沒有什麼遠大策略,動輒找別人的小毛病。治理朝廷中政務的大臣把察處別人當成要事,治理邊疆軍事的大臣把苟且偷安看作上策。有人講論仁義道德,就認為是迂腐、幼稚;那起草簿書的小官吏,倒被看成通達、識時務。一經勘察官員政績,就弄得終年糾纏不休;下屬的一點意見不合胃口,就株連四起。陛下想整頓朝廷紀綱,驅除外患,那幫大臣就用嚴刑峻法,打擊百官,陛下想革弊防奸,以一警百,那幫大臣就以此借題發揮,製造矛盾,招攬權力。進一步說吧,朝堂里的大臣們敢欺騙陛下的,一定不是那些戰戰兢兢,照章辦事的士人,而是那些把持權力,百般乖巧的人;宮廷里的大臣們敢欺騙陛下的,一定不是那些推磨、切菜、管錢管賬的下人,而是那些權傾宗社的顯貴。請陛下明智地思索一番,參看古今的史書想一想,自古至今,絕對沒有斤斤計較於俸祿多少的人可以提出遠大策略來的;也沒有吹毛求疵的人可以取得三皇五帝那樣的政治成就的。”
莊烈帝閱後很不高興,摘出“糾纏”、“株連”等字眼,責令他做出具體解釋。道周上書說:
“近年來朝臣們所看到、想到的,沒有一件事是真心為了朝廷好。他們選用人才,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尋求報復。從前年春天開始,朝臣們大談邊疆的事務,事實上並不是為陛下守邊疆,而是為謀逆的閹黨翻邊疆的案;從去年春天開始,朝臣們大談科場的事務,事實上並不是替陛下整頓科場,而是為了報復仇怨翻科場的案。這難道還不是我說的‘糾纏’、‘株連’嗎?”
這些話都是影射大學士周延儒、溫體仁的,莊烈帝更加不高興,把他給罷官為民了。
崇禎九年(1636),因為有人推薦,朝廷召回道周,恢復了原先的官職。第二年閏月里,朝廷因長期乾旱不雨,詔令百官反省,道周上書說:“最近朝廷內外都在齋戒,為百姓請命,可是朝廷里五天逮系了兩位尚書,沒聽說有一個人上書請救,怎么能指望老天消除凶災,幫陛下實現公正、光明的政治局面呢?”又上書說:“陛下寬宏大度,肯於饒人,所以有身寄重任達七八年沒什麼功效,還依然把持大權的。發展到現在,國家沒有是非之分,朝廷沒有什麼枉直之辨,里里外外的群臣百官大都得過且過地辦事,這實在令人痛心疾首。不過下邊群臣百官的所作所為全都決定於上邊。上邊急於徵收租稅,下邊就急於收賄行賄;上邊喜歡苛刻地考核,下邊就喜歡誇大其事;上邊喜歡揭人隱私,下邊就喜歡誣陷。在這南北交訌的時候,朝廷乾什麼要和市井裡的小百姓計較那些家庭不和的傳聞,結那本來不必理睬的仇怨呢?”當時體仁正引用一些壞人製造東林、復社的案子,所以道周談到這些。
不久道周升任右諭德,掌管司經局,他上書辭讓時,說自己有三罪、四恥、七不如。三罪、四恥,用來自我批評,七不如是說“在品行峻潔,超出常人方面,不如劉宗周;在性情涵養,無愧純孝方面,不如倪元路;巨觀思維,遠見深計方面,不如魏呈潤;犯言直諫,裁決平允方面,不如詹爾選、吳執御;志尚高雅,博學多通方面,不如華亭的平民陳繼儒、龍溪的舉人張燮;說到監獄中因事累及被逮的大臣,那么在心性樸實,行為純正方面,不如李汝璨、傅朝佑;在文章意氣風發,仕途坎坷,光明磊落方面,不如錢謙益、鄭曼阝”。鄭曼阝當時正因為所謂的棍打母親事受人唾罵,所以莊烈帝接到章奏大吃一驚,批評他顛倒是非。道周又上書辯解,言辭之中又有營護鄭曼阝的意思。莊烈帝惱了,下一道措辭嚴厲的詔書訓斥了他一番。
道周因為文章、氣節名高於天下,為人嚴肅、剛正,不與世俗相妥協,公卿大多害怕並且忌恨他,於是借用了不如鄭曼阝這句話作為口實。這年冬天,朝廷要選用東宮講官。體仁已經去職,張至發擔任了執政,把道周排除在外,不讓他參與。道周的同事項煜、楊廷麟認為不公正,上書推薦道周。至發說:“鄭曼阝棍打自己的母親,詔書中已講得明明白白,道周自稱不如鄭曼阝,還怎么可以做太子的老師呢?”道周於是稱病求去,莊烈帝不答應。
十一年(1638)二月,莊烈帝一次來經筵前講讀。當時刑部尚書鄭三俊剛剛入獄,講官黃景窻營救他,莊烈帝不同意。這時莊烈帝正好追論以前講官姚希孟曾經奏請把漕運儲藏全都改為折征銀兩的錯誤,道周沒聽仔細,認為莊烈帝將寬釋三俊並且追念希孟,於是講道:“原任輔臣文震孟一生直而不順,未曾得到過贈恤。天下的士大夫活著的如三俊,死了的如震孟、希孟,即使求其仿佛,也不可多得。”莊烈帝認為他的回答不真實,責令他再做回奏。道周再奏,莊烈帝再做質問,一直到三次進奏才算完。道周前前後後所提出過的建議,未曾得到過一次同意的批覆,但道周還是不停地進言。
六月,朝廷中推舉閣臣。道周當時已經擔任日講官,升為少詹事,得到了提名。莊烈帝沒有任用他,而選用了楊嗣昌等五個人。道周於是起草了三篇奏疏,一篇彈劾嗣昌,一篇彈劾陳新甲,一篇彈劾遼東巡撫方一藻,在同一天裡交了上去。他彈劾嗣昌說:
“天底下不會有無父之子,也沒有不臣之子。衛國的開方不回家省親,管仲竟把他比作豬狗。李定不為繼母守喪,宋朝人都把他指為人梟。現在就敢有不為父母穿孝服,端坐在政府中,像嗣昌這樣的人。宣、大總督盧象升因為父親剛入殯而自己在仕途上,所以椎心泣血,請求就近任職,後來竟忽然間冒出一道在官位上守喪的聖旨來。守喪如果可以推脫,那么聞喪就可以不奔喪了;聞喪可以不奔喪,那么為人子者就可以不認自己的父親,為人臣者就可以不認君父。國家即使人才很缺,也不能讓這種不忠不孝的人呼朋喚友,招徠同類,播下不祥的種子來玷污國家呀!嗣昌在朝理事兩年了,從他提出的十面張網、超占田土加租的辦法和通貢、互市的樂觀主張來看,他的才智到底怎樣也該可以看出來了。現在他又要再起用一個不祥之人和他互為表里。陛下用孝道治理天下,縉紳家庭一些小小的婆婆媽媽的糾紛還要依法處治,而對於居喪期間滅絕倫常的行為卻認為不必禁止,我認為這樣不行。”
他評論新甲,說他:“沒有守完喪,就走邪道,尋求關係踏上仕途。天底下即使很缺乏人才,也不應該把他派上用場。”他評論一藻時,極力批評了和議的錯誤。莊烈帝懷疑道周是因為自己沒被選用而抱怨,“縉紳”、“糾紛”的提法是想為鄭曼阝開脫罪責,所以交由吏部對他進行貶官處分。嗣昌於是上書說:“鄭曼阝棍打自己的母親,禽獸不如。如今道周又自稱比不上鄭曼阝,況且他的意思只不過是想包庇鄭曼阝那樣的惡人,掩飾以前言語的差錯罷了,居心可知。”進而自請罷免。莊烈帝頒發一道語氣婉轉的詔書對嗣昌表示安慰。
七月五日,莊烈帝在平台召見內閣及各部的大臣,並且包括道周在內。在與大臣們談論各部門事務談了很久以後,問道周說:“凡是個人無所圖而做出來的,稱為天理,有所圖而做出來的,稱為人慾。你的三篇奏疏正在廷臣推薦你後未被選用的時候遞交上來,真的是無所圖嗎?”道周回答說:“我的三篇奏疏都是為了維護國家的綱常,自信無所圖。”莊烈帝問道:“以前怎么不說?”道周回答說:“以前還可以不說,到他們被選用後不說,往後就更加沒有說的日子了。”莊烈帝說:“清白本來是一種美德,但不能用來炫耀自己,滿足不正當的目的,況且也只有一個伯夷是聖人中清白的人,像他那樣才叫作清白。如果僅僅對於無關緊要的事情小心謹慎,只能說是廉節,不能叫作清白。”當時道周的回答不能讓莊烈帝滿意,莊烈帝幾次駁斥他,道周又進言道:“只有孝悌的人才能治理國家,生養萬物。不孝不悌的人,根本都沒了,哪裡還能有枝葉長出來?”嗣昌這時站出來說:“我又不是從桑樹窟窿里鑽出來的,怎么不知道孝敬自己的父母。只是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君臣的關係本當擺在父子之前。況且古時候是各國都有君臣,大臣可以去此而適彼;現在是一統天下一處君臣,大臣對自己君父的義務不可能逃出天地之間。再說仁人不能拋棄父母,義士不能先己後君,這兩者不能偏重其一。我四次上書極力推辭,還想著詞臣中能有劉定之、羅倫那樣的人替我抗言上書申請,讓我能滿足自己的心愿呢。後來等我來到京師時,聽說道周的人品、學術都是一代宗師呢,竟然自稱不如鄭曼阝。”莊烈帝說:“不錯,我正打算問他呢。”接著問道周說:“古人心裡無所圖,現在的人卻各有私慮,所以孟子想糾正人心,消滅邪說。古時候的邪說是另外自成一派的,現在的邪說卻乾脆依附在聖賢的經傳中,對世道人心的危害更大了。我且問你,你自稱不如鄭曼阝,是什麼歪道理?”道周回答說:“匡章受到舉國上下的遺棄,但孟子對他不失禮貌,因為他自有長處。我說不如鄭曼阝,也只是說我在文章上不如鄭曼阝。”莊烈帝說:“章子得不到父親的歡心,這跟鄭曼阝棍打母親怎么相比。你自稱比不上他,難道不是和他勾結又是什麼?”道周說:“大家都討厭一個人時,皇上務必要自己明察,不要隨便附和。”莊烈帝又問:“新甲是怎么走邪道,尋求關係踏上仕途的?另外你所說的柔媚取悅,點頭哈腰的又是哪一個?”道周回答不上來,只是說:“一個人思想不端正,那么他的一切行為都不會正確的。”莊烈帝又問:“喪當然是凶禮,難道碰上凶喪的人就是凶人,都是不祥之人?”道周說:“古時候大夫守喪三年,君王的命令根本就不會傳到他家門口。他自稱凶與不祥,所以舉行軍禮時鑿開凶門走出來。克制孝心出來做官,在疆外還是可以的,在朝中就不行。”莊烈帝問道:“人既然可用,為什麼要區分內外?”道周說:“我們明朝自從羅倫議論克制孝心以來,前後有五十多人出來做官,多在邊疆。所以嗣昌在邊疆是可以的,在中央就不行了;在中央還算可以,在政府就不行了;只嗣昌一個人還可以,他又呼朋引類,簡直要把朝廷搞成一個有喪不守的奪情世界了,這就更加不行了。”莊烈帝又把他盤問了好久,最後說:“少正卯當時也被稱為名人,思想反動而且邪惡,行為不正而且固執,言論錯誤卻說得頭頭是道,贊同錯誤還要予以潤色,記誦一些烏七八糟的知識但是十分廣博,所以難以逃脫聖人的誅戮。現在很多名人也差不多是這樣了。”道周說:“少正卯心術不正,我心正,沒有絲毫的私慾。”莊烈帝惱了,過了片刻,命令他出去聽候聖旨。道周說:“我今天話不講完,是我對不起陛下;陛下如果今天殺我,就是陛下對不起我了。”莊烈帝說:“你一生的學問,就只學會了油嘴滑舌。”喝令他退出去,道周叩頭後後退幾步,又跪著說道:“我敢把忠誠直言和油嘴滑舌剖析一下看。一個人在君父面前獨立不阿、大膽說話如果叫作油嘴滑舌,難道在君父面前讒諂面諛叫作忠誠?忠誠直言與油嘴滑舌不能分辨,正直與邪妄混亂不清,怎么能實現太平?”莊烈帝說:“是呀,但也不是朕隨便用油嘴滑舌來批評你。我提的是這個問題,你回答的是另外的事情,這還不是油嘴滑舌是什麼?”又一次喝令他退出去,然後回頭看著嗣昌,感嘆道:“現在人心輕薄是多么嚴重啊!道周肆無忌憚,他能不自認為正直嗎?”於是把文武群臣都召來聆聽了一番教導,然後退朝了。
這個時候,莊烈帝憂心軍事,認為可以托大事的只有嗣昌這么一個人,所以破格選用了他。道周泥守經典,違背了莊烈帝的意思,等召見他問話時,他又不退讓,莊烈帝十分惱火,想對他實行嚴懲,害怕他名聲太大,影響不好,所以沒敢決定下來。這個時候劉同升、趙士春也因為彈劾嗣昌,朝廷決定給予嚴懲,但吏部給予道周的貶處卻很輕。嗣昌擔心給道周的處分輕了,彈劾自己的人就會沒完沒了,所以緊急收買人彈劾道周。刑部主事張若麒打算調入兵部,就迎合嗣昌的意思上書說:“我聽說人主的尊貴,尊貴到獨一無二的地步;人臣不應自居尊大,自居尊大就該殺頭。現在黃道周和他的同夥捏造謠言,貶損皇上的德行,把古往今來不曾有過的好話都加在道周身上,那么一切不好的就都可以歸過於君父了。朝廷如果不頒布前些時召大臣問話的整個經過,讓天下人知道,那么背公死黨的傢伙們就會亂傳出去,迷惑各地吏民,私自寫出來讓後代人犯疑,掩沒聖天子糾正人心,消滅異端邪說的真實意圖。這樣影響就很不好。”莊烈帝於是就給廷臣們傳了一篇指示,要大家不要接受道周的挾持,與他相互勾結,共有幾百字。把道周貶官六級,讓他去當江西按察司的照磨。若麒果然如願,調到了兵部。
很長時間以後,江西巡撫解學龍推薦自己手下的官吏,對道周稱頌備至。按慣例,這種奏疏只交有關部門看取,莊烈帝也不再批閱。可是大學士魏照乘極其討厭道周,就起草詔令批評學龍胡亂推薦。莊烈帝於是發了火,立即把他倆剝奪官籍,逮進刑部的監獄裡,批評他們勾結成奸,破壞政治,都打了八十大杖,追究他們的黨羽。獄詞中牽連到編修黃文煥、吏部主事陳天定、工部司務董養河、中書舍人文震亨,這四個人也被關進監獄。戶部主事葉廷秀、監生塗仲吉營救他們,也被關進了監獄。尚書李覺斯量刑很輕,莊烈帝嚴厲批評了他,又改判為到煙瘴地面充軍,莊烈帝還是認為量刑太寬,把覺斯給除了名,把道周移交鎮撫司加以拷問,然後才送回刑部獄。過了年後,尚書劉澤深等說:“學龍、道周兩個人的罪判他們永久充軍也就夠了,再往上只有處死刑。處死刑的大臣不是因為丟失領土就是貪婪、兇狠,沒有哪個人因為提意見被處死的。道周沒有丟失領土或貪婪、兇狠的罪名,而有提意見被殺掉的名譽,如果死刑讓道周碰上就不是我們的聖主所有的載天覆地的肚量了。陛下所懷疑的只不過是幫派。但拉幫結派,表現在行動上。道周抗言上書,只借文字講空話,有那么一兩個要好的朋友也都跟著罷免了,所謂的幫派在哪裡,用得著動用朝廷的刑法?況且陛下怎么會積恨於道周呢?萬一日後您回心轉意了,可是我的死刑判決已成事實,那時後悔也沒用了。”所以仍舊請照原判結案。道周於是被判為永久充軍廣西。
十五年(1642)八月,道周充軍已有一個年頭了。一天,莊烈帝召五位輔臣進入文華後殿,手拿一冊書隨便問道:“張溥、張采是怎么樣的人?”大家都回答說:“是讀書好學的人。”莊烈帝說:“張溥已經死了,張采只是一個小官,科道官為什麼熱心稱讚他?”大家回答說:“他胸中裝有不少書,科道官因為對他的使用不到頭,所以惋惜他。”莊烈帝說:“他為人也不免有些偏激。”當時延儒在嗣昌死後又一次進了內閣,要參考大家的意見為道周活動,就回答說:“張溥、黃道周都不免有些偏激,只是因為他們擅長學問,所以人人都惋惜他們。”莊烈帝沒有做聲。蔣德瞡說:“道周過去被判充軍,皇上的恩德已很寬大了,只是他家裡窮,孩子還小,實際情況讓人憐憫。”莊烈帝再露微笑。陳演說:“道周這個人對父母也極孝順。”吳生生說:“道周學無不通,並且為人很清苦。”莊烈帝不答話,只是微笑而已。第二天就傳出聖旨恢復道周原來的官職。道周在路途上上書謝恩,稱讚了學龍、廷秀的賢德。回到京師後,莊烈帝召見了他,道周見到莊烈帝就流下了淚,說:“我想不到現在還能再見到陛下,只是我本來就在生病。”向莊烈帝請假,得到了批准。
過了很久,福王監國,用道周為吏部左侍郎。道周不想出任,馬士英勸說道:“人望在你身上,你不出來,想跟著史可法擁立潞王嗎?”道周於是迫不得已進入朝中,交上了九篇進取北方的策論,朝廷冊封他為禮部尚書,讓他協理詹事府的事務。只是當時朝政一天天壞了下去,大臣相繼離開南都,有見識的人都知道福王即將滅亡了。第二年三月,福王派道周去祭告大禹陵,出發前,道周又遞上一篇進取策,當時沒有被採納。道周剛辦完事,南都亡失了,他到衢州去拜見唐王朱聿鍵,上表勸進,唐王讓道周當武英殿大學士。道周的學問、品行都很高,唐王特別尊敬他,曾經賜宴給他。鄭芝龍封為侯爵,位置在道周之上,大家主張壓一壓芝龍,文武大臣由此不和睦了。有個學生上書攻擊道周迂腐,不能擔任輔臣,唐王知道是出自芝龍的意思,故意把這個學生交督學御史打了一頓。
在這個時候,國勢已衰,朝廷大權掌握在鄭氏手中,這位大帥仗著唐王的恩賜,觀望不前,不願意出關召募士兵。道周於是自請到江西去謀劃收復失地。當年七月他出發,所到之處得到周圍地區的回響,募到義旅九千多人,從廣信開出衢州。十二月進抵婺源,遇到大清部隊,戰敗後被俘,被帶到江寧,單獨關在一個房間裡,穿著囚服寫書。將要處死他時,道周行經東華門,坐在地上不起來,說:“這裡離高皇帝的陵墓比較近,可死在這裡。”監刑的同意了他。道周幕下的謀士中書賴雍、蔡紹謹,兵部主事趙士超等都死了。
道周學通古今,所到之處跟他鑽研的人云集而來。銅山在一個孤島上,山上有一座石室,道周從小坐臥其中,所以學者稱他為石齋先生。道周精通天文、曆法、數學、皇極等方面的書籍。他所著的《易象正》、《三易洞璣》及《大函經》,學者整年學習也弄不懂他的學說,而道周自己用它來推演、驗證國家的治亂。他死後,他的家人得到他寫的一本小冊子,上邊自己說自己死在丙戌年(1646),終年六十二歲,大家才相信他真能預測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