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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四十四

作者:沈昫等

○蘇味道 李嶠 崔融 盧藏用 徐彥伯

蘇味道,趙州欒城人也。少與鄉人李嶠俱以文辭知名,時人謂之蘇李。弱冠, 本州舉進士。累轉鹹陽尉。吏部侍郎裴行儉先知其貴,甚加禮遇,及征突厥阿史那 都支,引為管記。孝敬皇帝妃父裴居道再登左金吾將軍,訪當時才子為謝表,托於 味道,援筆而成,辭理精密,盛傳於代。

延載初,歷遷鳳閣舍人、檢校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尋加正授,證聖 元年,坐事,出為集州刺史,俄召拜天官侍郎。聖歷初,遷鳳閣侍郎、同鳳閣鸞台 三品。味道善敷奏,多識台閣故事,然而前後居相位數載,竟不能有所發明,但脂 韋其間,苟度取容而已。嘗謂人曰“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 模稜以持兩端可矣。”時人由是號為“蘇模稜”。

長安中,請還鄉改葬其父,優制令州縣供其葬事。味道因此侵毀鄉人墓田,役 使過度,為憲司所劾,左授坊州刺史。未幾,除益州大都督府長史。神龍初,以親 附張易之,昌宗貶授郿州剌史。俄而復為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未行而卒,年五十八, 贈冀州刺史。味道與其弟太子洗馬味玄甚相友愛,味玄若請託不諧,輒面加凌折, 味道對之怡然,不以為忤,論者稱焉。有文集行於代。

李嶠,趙州贊皇人,隋內史侍郎元操從曾孫也。代為著姓,父鎮惡,襄城令。 嶠早孤,事母以孝聞。為兒童時,夢有神人遺之雙筆,自是漸有學業。弱冠舉進士, 累轉監察御史。時嶺南邕、嚴二州首領反叛,發兵討擊,高宗令嶠往監軍事。嶠乃 宣朝旨,特赦其罪,親入獠洞以招諭之。叛者盡降,因罷兵而還,高宗甚嘉之。累 遷給事中。時酷吏來俊臣構陷狄仁傑、李嗣真、裴宣禮等三家,奏請誅之,則天使 嶠與大理少卿張德裕、侍御史劉憲覆其獄。德裕等雖知其枉,懼罪,並從俊臣所奏, 嶠曰:“豈有知其枉濫而不為申明哉!孔子曰:‘見義不為,無勇也。’”乃與德 裕等列其枉狀,由是忤旨,出為潤州司馬。詔入,轉鳳閣舍人。則天深加接待,朝 廷每有大手筆,皆特令嶠為之。

時初置右御史台,巡按天下,嶠上疏陳其得失曰:

陛下創置右台,分巡天下,察吏人善惡,觀風俗得失,斯政途之綱紀,禮法之 準繩,無以加也。然猶有未折衷者,臣請試論之。夫禁綱尚疏,法令宜簡,簡則法 易行而不煩雜,疏則所羅廣而無苛碎。竊見垂拱二年諸道巡察使所奏科目,凡有四 十四件,至於別準格敕令察訪者,又有三十餘條。而巡察使率是三月已後出都,十 一月終奏事,時限迫促,簿書填委,晝夜奔逐,以赴限期。而每道所察文武官,多 至二千餘人,少者一千已下,皆須品量才行,褒貶得失,欲令曲盡行能,則皆不暇。 此非敢墮於職而慢於官也,實才有限而力不及耳。臣望量其功程,與其節制,使器 周於用,力濟於時,然後進退可以責成,得失可以精核矣。

又曰:

今之所察,但準漢之六條,推而廣之,則無不包矣。無為多張科目,空費簿書。 且朝廷萬機,非無事也,機事之動,恆在四方,是故冠蓋相望,郵驛繼踵。今巡使 既出,其他外州之事,悉當委之,則傳驛大減矣。然則御史之職,故不可得閒,自 非分州統理,無由濟其繁務。有大小相兼,率十州置御史一人,以周年為限,使其 親至屬縣,或入閭里,督察奸訛,觀採風俗,然後可以求其實效,課其成功。若此 法果行,必大裨政化。且御史出持霜簡,入奏天闕,其於勵已自修,奉職存憲,比 於他吏,可相百也。若其按劾奸邪,糾擿欺隱,比於他吏,可相十也。陛下試用臣 言,妙擇賢能,委之心膂,假溫言以制之,陳賞罰以勸之,則莫不盡力而效死矣。 何政事之不理,何禁令之不行,何妖孽之敢興?

則天善之。乃下制分天下為二十道,簡擇堪為使者。會有沮議者,竟不行。尋 知天官侍郎事,遷麟台少監。

聖歷初,與姚崇偕遷同鳳閣鸞台平章事,俄轉鸞台侍郎,依舊平章事,兼修國 史。久視元年,嶠舅天官侍郎張錫入知政事,嶠轉成均祭酒,罷知政事及修史,舅 甥相繼在相位,時人榮之。嶠尋檢校文昌左丞、東都留守。長安三年,嶠復以本官 平章事,尋知納言事。明年,遷內史。嶠後固辭煩劇,復拜成均祭酒,平章事如故。

長安末,則天將建大像於白司馬坂,嶠上疏諫之,其略曰:“臣以法王慈敏, 菩薩護持,唯擬饒益眾生,非要營修土木。伏聞適像,稅非戶口,錢出僧尼,不得 州縣祗承,必是不能濟辦,終須科率,豈免勞擾!天下編戶,貧弱者眾,亦有傭力 客作以濟餱糧,亦有賣舍貼田以供王役。造像錢見有一十七萬餘貫,若將散施,廣 濟貧窮,人與一千,濟得一十七萬餘戶。拯饑寒之弊,省勞役之勤,順諸佛慈悲之 心,沾聖君亭育之意,人神胥悅,功德無窮。”疏奏不納。

中宗即位,嶠以附會張易之兄弟,出為豫州刺史。未行,又貶為通州刺史。數 月,徵拜吏部侍郎,封贊皇縣男。無幾,遷吏部尚書,進封縣公。神龍二年,代韋 安石為中書令。初,嶠在吏部時,志欲曲行私惠。冀得復居相位奏置員外官數千人。 至是官僚倍多,府庫減耗,乃抗表引咎辭職,並陳利害十餘事。中宗以嶠昌言時政 之失,輒請罷免,手制慰諭而不允,尋令復居舊職。三年,又加修文館大學士,監 修國史,封趙國公。景龍三年,罷中書令,以特進守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睿宗即位,出為懷州刺史,尋以年老致仕。初,中宗崩,嶠密表請處置相王諸 子,勿令在京。及玄宗踐祚,宮內獲其表,以示侍臣。或請誅之,中書令張說曰: “嶠雖不辯逆順,然亦為當時之謀,吠非其主,不可追討其罪。”上從其言,乃下 制曰:“事君之節,危而不變,為臣則忠,貳乃無赦。特進、趙國公李嶠,往緣宗、 韋弒逆,朕恭行戡定,揖讓之際,天命有歸,嶠有窺覦,不知逆順,狀陳詭計,朕 親覽焉。以其早負辭學,累居台輔,妨而莫言,,特掩其惡。今忠邪既辨,具物惟 新,賞罰倘乖,下人安勸?雖經赦令,猶宜放斥,矜其老疾,俾遂餘生,宜聽隨子 虔州刺史暢赴任。”尋起為盧州別駕而卒。有文集五十卷。

崔融,齊州全節人。初,應八科舉擢第。累補宮門丞,兼直崇文館學士。中宗 在春宮,制融為侍讀,兼侍屬文,東朝表疏,多成其手。聖歷中,則天幸嵩岳,見 融所撰《啟母廟碑》,深加嘆美,及封禪畢,乃命融撰朝觀碑文。自魏州司功參軍 擢授著作佐郎,尋轉右史。聖歷二年,除著作郎,仍兼右史內供奉。四年,遷鳳閣 舍人。久視元年,坐忤張昌宗意,左授婺州長史。頃之,昌宗怒解,又請召為春官 郎中,知制誥事。長安二年,再遷鳳閣舍人。三年,兼修國史。時有司表稅關市, 融深以為不可,上疏諫曰:

伏見有司稅關市事條,不限工商,但是行人盡稅者,臣謹按《周禮》九賦,其 七日“關市之賦”。竊惟市縱繁巧,關通末游,欲令此徒止抑,所以鹹增賦稅。臣 謹商度今古,料量家國,竊將為不可稅。謹件事跡如左,伏惟聖旨擇焉。

往古之時,淳樸未散,公田籍而不稅,關防譏而不征。中代已來,澆風驟進, 桑麻疲弊,稼穡辛勤,於是各徇通財,爭趨作巧,求徑捷之欲速,忘歲計之無餘。 遂使田萊日荒,倉廩不積,蠶織休廢。弊縕闕如,饑寒猥臻,亂離斯起。先王懲其 若此,所以變古隨時,依本者恆科,占末者增稅。夫關市之稅者,謂市及國門,關 門者也,唯斂出入之商賈,不稅來往之行人。今若不論商人,通取諸色,事不師古, 法乃任情。悠悠末代,於何瞻仰;濟濟盛朝,自取嗤笑。雖欲憲章姬典,乃是違背 《周官》。臣知其不可者一也。

臣謹案《易》《繫辭》稱:“庖羲氏沒,神農氏作,日中為市,致天下之人, 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班志》亦云:“財者,帝王聚人守位,養 成群生,奉順天德,理國安人之本也。仕農工商,四人有業。學以居位曰仕,辟士 殖穀曰農,作巧成器曰工,通財鬻貨曰商。聖王量能授事,四人陳力受職。”然則 四人各業久矣。今復安得動而搖之!蕭何云:“人情一定,不可復動。”班固又云: 曹參相齊,齊國安集,大稱賢相。參去,屬其後相曰:“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 後相曰:“理無大於此者乎?”參曰:“不然。夫獄市者,所以並容也,今若擾之, 奸人安所容乎?吾是以先之。”夫獄市,兼受善惡。若窮極,奸人無所容竄;奸人 無所容竄,久且為亂。秦人極刑而天下叛,孝武峻法而刑獄繁,此其效也。老子曰: “我無為而人自化,我好靜而人自正。”參欲以道化其本,不欲擾其末。臣知其不 可者二也。

四海之廣,九州之雜。關必據險路,市必憑要津。若乃富商大賈,豪宗惡少, 輕死重義,結黨連群,喑鳴則彎弓,睚眥則挺劍。小有失意,且猶如此,一旦變法, 定是相驚。乘茲困窮,或致騷動,便恐南走越,北走胡,非唯流逆齊人,亦自攪亂 殊俗。又如邊徼之地,寇賊為鄰,興胡之旅,歲月相繼,倘同科賦,致有猜疑,一 從散亡,何以制禁?求利雖切,為害方深。而有司上言,不識大體,徒欲益帑藏, 助軍國,殊不知軍國益擾,帑藏逾空。臣知其不可者三也。

孟軻又云:“古之為關也,將以御暴;今之為關也,將以為暴。”今行者皆稅, 本末同流。且如天下諸津,舟航所聚,旁通巴、漢,前指閩、越,七澤十藪,三江 五湖,控引河洛,兼包淮海。弘舸巨艦,千軸萬艘,交貿往還,昧旦永日。今若江 津河口,置鋪納稅,納稅則檢覆,檢覆則遲留。此津才過,彼鋪復止,非唯國家稅 錢,更遭主司僦賂。船有大小,載有少多,量物而稅,觸途淹久。統論一日之中, 未過十分之一,因此壅滯,必致吁嗟。一朝失利,則萬商廢業,萬商廢業,則人不 聊生。其間或有輕訬任俠之徒,斬龍刺蛟之黨,鄱陽暴謔之客,富平悍壯之夫,居 則藏鏹,出便竦劍。加之以重稅,因之以威脅,一旦獸窮則搏,鳥窮則攫,執事者 復何以安之哉?臣知其不可者四也。

五帝之初,不可詳已;三王之後,厥有著雲;秦、漢相承,典章大備至如關市 之稅,史籍有文。秦政以雄圖武力,舍之而不用也;漢武以霸略英才,去之而勿取 也。何則?關為御暴之所,市為聚人之地,稅市則人散,稅關則暴興,暴興則起異 圖,人散則懷不軌。夫人心莫不背善而樂禍,易動而難安。一市不安,則天下之市 心搖矣;一關不安,則天下之關心動矣。況澆風久扇,變法為難,徒欲禁末流、規 小利,豈知失玄默、亂大倫。魏、晉眇小,齊、隋齷齪,亦所不行斯道者也。臣知 其不可者五也。

今之所以稅關市者,何也?豈不以國用不足,邊寇為虞,一行斯術,冀有殷贍 然也!微臣敢借前箸以籌之。伏惟陛下當聖期,御玄籙,沉璧於洛,刻石於嵩,鑄 寶鼎以窮奸,坐明堂而布政,神化廣洽,至德潛通。東夷暫驚,應時平殄;南蠻才 動,計日歸降。西域五十餘國,廣輸一萬餘里,城堡清夷,亭堠靜謐。比為患者, 唯苦二蕃。今吐蕃請命,邊事不起,即目雖尚屯兵,久後疑成馳柝。獨有默啜,假 息孤恩,惡貫禍盈,覆亡不暇。征役日已省矣,繁費日已稀矣,然猶下明制,遵太 朴,愛人力,惜人財,王侯舊封,妃主新禮,所有支料,鹹令減削。此陛下以躬率 先,堯、舜之用心也。且關中、河北,水旱數年,諸處逃亡,今始安輯,,倘加重 稅,或慮相驚。況承平歲積,薄賦日久,俗荷深恩,人知自樂。卒有變法,必多生 怨,生怨則驚擾,驚擾則不安,中既不安,外何能御?文王曰:“帝王富其人,霸 王富其地,理國若不足,亂國若有餘。”古人有言:“帝王藏於天下,諸侯藏於百 姓,農夫藏於庾,商賈藏於篋。”惟陛下詳之。必若師興有費,國儲多窘,即請倍 算商客,加斂平人。如此則國保富強,人免憂懼,天下幸甚。臣知其不可者六也。

陛下留神系表,屬想政源,冒茲炎熾,早朝晏坐。一日二日,機務不遺,先天 後天,虛心密應。時政得失,小子何知,率陳瞽辭,伏紙惶懼。

疏奏,則天納之,乃寢其事。

四年,除司禮少卿,仍知制誥。時張易之兄弟頗招集文學之士,融與納言李嶠、 鳳閣侍郎蘇味道、麟台少監王紹宗等俱以文才降節事之。及易之伏誅,融左授袁州 刺史。尋召拜國子司業,兼修國史。神龍二年,以預修《則天實錄》成,封清河縣 子,賜物五百段,璽書褒美。融為文典麗,當時罕有其比,朝廷所須《洛出寶圖頌》、 《則天哀冊文》及諸大手筆,並手敕付融。撰哀冊文,用思精苦,遂發病卒,時年 五十四。以侍讀之恩,追贈衛州刺史,謚曰文。有集六十卷。二子禹錫、翹,開元 中,相次為中書舍人。

盧藏用,字子潛,度支尚書承慶之侄孫也。父璥,有名於時,官至魏州司馬。 藏用少以辭學著稱。初舉進士選,不調,乃著《芳草賦》以見意。尋隱居終南山, 學辟穀、練氣之術。

長安中,征拜左拾遺。時則天將營興泰宮於萬安山,藏用上疏諫曰:

臣愚雖不達時變,竊嘗讀書,見自古帝王之跡眾矣。臣聞土階三尺,茅茨不翦, 采椽不斫者,唐堯之德也;卑宮室,菲飲食,盡力於溝洫者,大禹之行也;惜中人 十家之產,而罷露台之制者,漢文之明也。並能垂名無窮,為帝皇之烈。豈不以克 念徇物,博施濟眾,以臻於仁恕哉!今陛下崇台邃宇,離宮別館,亦已多矣。更窮 人之力以事土木,臣恐議者以陛下為不憂人、務奉已也。

且頃歲已來,雖年穀頗登,而百姓未有儲蓄。陛下西幸東巡,人未休息,土木 之役,歲月不空。陛下不因此時施德布化,復廣造宮苑,臣恐人未易堪。今左右近 臣,多以順意為忠;朝廷具僚,皆以犯忤為患。至今陛下不知百姓失業,亦不知左 右傷陛下之仁也。臣聞忠臣不避死亡之患,以納君於仁;明主不惡切直之言,以垂 名千載。陛下誠能發明恕之制,以勞人為辭,則天下必以陛下為惜人力而苦己也。 小臣固陋,不識忌諱,敢冒死上聞。乞下臣此章,與執事者議其可否,則天下幸甚。

神龍中,累轉起居舍人,兼知制誥,俄遷中書舍人。藏用常以俗多拘忌,有乖 至理,乃著《析滯論》以暢其事,辭曰:

客曰:“天道玄微,神理幽化,聖人所以法象,眾庶由其運行。故大撓造甲子, 容成著律歷,黃公裁變,玄女啟謨,八門御時,六神直事。從之者則兵強國富,違 之者則將弱朝危,有同影響,若合符契。先生亦嘗聞之乎?

主人曰:“何為其然也?子所謂曲學所習,曘昧所守,徒識偏方之詭說,未究 亨衢之通論。蓋《易》曰“先天不違”,《傳》稱“人神之主”。範圍不過,三才 所以虛中;進退非邪,百王所以無外。故曰:“國之將興聽於人,將亡聽於神。” 又曰:“禍福無門,唯人所召。人無釁焉,妖不自作。”由是言之,得喪興亡,並 關人事;吉凶悔吝,無涉天時。且皇天無親,唯德是輔,為不善者,天降之殃。高 宗修德,桑谷以變;宋君引過,法星退舍,此天道所以從人者也。古之為政者,刑 獄不濫則人壽,賦斂蠲省則人富,法令有常則國靜,賞罰得中則兵強。所以禮者, 士之所歸,賞者,士之所死,禮賞不倦,則士爭先。苟違此途,雖卜時行刑,擇日 出令,必無成功矣。自叔世遷訛,俗多徼幸,競稱怪力,爭誦詭言,屈政教而就孤 虛,棄信賞而從推步。附會前史,變易舊經,依託空文,以為征據。覆軍敗將者, 則隱秘無聞;偶同幸中者,則共相文飾。豈唯德之增惑,亦乃學人自是。嗚呼,習 俗訛謬,一至此焉!

昔者,甲子興師,非成功之日;往亡用事,異制勝之辰。人事苟修,何往不濟? 至若環城自守,接陣重圍,無闕地形,不乖天道。若兵強將智,粟積城堅,雖復屢 轉魁剛,頻移太歲,坐推白虎,行計貪狼,自符難斗之祥,多貽蟻附之困。故曰, 任賢使能,則不時日而事利;明法審令,則不卜筮而事吉;養勞賞功,則不禱祠而 得福。此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太公犯雨,逆天時也,韓信背水,乖 地利也,並存人事,俱成大業。削樹而斬龐涓,舉火而屠張郃,未必暗同歲德,冥 會日游,俱運三門,並占四殺。杜郵齒劍,抑唯計沮,垓下悲歌,實階剚印。若以 並資厭勝,不事良圖,則長平盡坑,固須恆濟,襄城無噍,亦可常保。是知拘而多 忌,終喪大功;百姓與能,必遺小數。金雞玉鶴,方為楚國之殃;《萬畢》、《枕 中》,適構淮南之禍。刻符指盜,反更亡身;被發邀神,翻招夷族。嗟乎,威斗赭 鞭,不禳赤伏之運;築城斷罔,何救素靈之哭!火災不驗,裨灶無力以窺天;超乘 階凶,王孫取監於觀德。九征九變,是曰長途;人謀鬼謀,良歸有道。此並經史陳 跡,賢聖通規,仁遠乎哉,詎宜滯執?

客乃蹙然避席曰:“鄙人困蒙,不階至道,請事斯語,歸於正途。而今而後, 焚蓍龜,毀律歷,廢六合,斥五行,浩然清慮,則將奚若?”答曰:“此所謂過猶 不及也。夫甲子所以配日月,律歷所以通歲時,金木所以備法象,蓍龜所以筮吉凶。 聖人以此神明德行,輔助謀猷,存之則協贊成功,執之則凝滯於物。訊息之義,其 在茲乎”!客於是循牆匍匐,帖然無氣,口去心醉,不知所以答矣。

景龍中,為吏部侍郎。藏用性無挺特,多為權要所逼,頗隳公道。又遷黃門侍 郎,兼昭文館學士,轉工部侍郎、尚書右丞。先天中,坐託附太平公主,配流嶺表。 開元初,起為黔州都督府長史,兼判都督事,未行而卒,年五十餘。有集二十卷。

藏用工篆隸,好琴棋,當時稱為多能之士。少與陳子昂、趙貞固友善,二人並 早卒,藏用厚撫其子,為時所稱。然初隱居之時,有貞儉之操,往來於少室、終南 二山,時人稱為“隨駕隱士”;及登朝,趑趄詭佞,專事權貴,奢靡淫縱,以此獲 譏於世。

徐彥伯,兗州瑕丘人也。少以文章擅名,河北道安撫大使薛元超表薦之,對策 擢第,累轉蒲州司兵參軍。時司戶韋暠善判事,司士李亘工於翰札,而彥伯以文辭 雅美,時人謂之“河中三絕”。

彥伯聖歷中累除給事中,時王公卿士多以言語不慎,密為酷吏周興、來俊臣等 所陷,彥伯乃著《樞機論》以誡於代,其辭曰:

《書》曰:“唯口起羞,惟甲胃起戎。”又云:“齊乃位,度乃口。”《易》 曰:“慎言語,節飲食。”又云:“出其言善,千里應之;出其言不善,千里違之。” 《禮》亦云:“可言也,不可行也,君子不言也;可行也,不可言也,君子不行也。” 嗚呼!先聖知言之為大也,知言之為急也,精微以勸之,典謨以告之,禮經以防之。 守名教者,何可不修其詁訓而服其糟粕乎?故曰:“言語者,君子之樞機,動則物 應,物應則得失之兆見也。得之者江海比鄰,失之者肝膽楚、越,然後知否泰榮辱, 繫於言乎!

夫言者,德之柄也,行之主也,志之端也,身之文也,既可以濟身,亦可以覆 身。故中庸鏤其心,右階銘其背,南容復於白圭,箕子疇於《洪範》,良有以也。 是以掎摭瑕玷,參詳躁競,審無常以階亂,將不密以致危。利生於口,森然覆邦之 說;道不由衷,變彼如簧之刺。。可不懼之哉!其有識暗邪正,慮微形朕,破金湯 之龠,封禍亂之根,用詀讘為全計,以號詉為令德。至若梧宮問答,荊、齊所以奔 命;韓、魏加肘,智伯所以危殘。蔡侯繩息媯也,亟招甲兵之罰;鄭曼圖宗卿也, 而受鼎鑊之誅。史遷輕議,終下蠶室;張紘說,更齒龍淵。凡此過言,其流匪一。 或穢猶糞土,或動成刀劍,或苟且其心,或脂膏其吻。挾邪作蠱,守之而不懈;往 輒破的,去之而彌遠。亦可異韓廬聚音,釐也群吠,得死為幸,何循名之立乎?雖 復伯玉沮顏,追謝於元凱,蔣濟貽恨,失譽於王陵,犀首沒齒於季章,曹瞞齚舌於 劉主,當何及哉!孔子曰:“予欲無言。”又云:“終身為善一言敗之,惜也。” 老子亦云:“多言數窮。”又雲“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議人者也。”何聖人之深 思偉慮,杜漸防萌之至乎!

夫不可言而言者曰狂,可言而不言者曰隱。鉗舌拱默,曷通彼此之懷;括囊而 處,孰啟謨明之訓?則上言者,下聽也;下言者,上用也。睿哲之言,猶天地也, 人覆燾而生焉;大雅之言,猶鐘鼓也,人考擊而樂焉。作以龜鏡,姬公之言也;出 為金石,曾子之言也;存其家邦,國僑之言也;立而不朽,臧孫之言也。是謂德音, 詣我宗極,滿於天下,貽厥後昆。殷宗甘之於酒醴,孫卿諭之以琴瑟,闕里重於四 時,郢都輕其千乘。豈不韙哉,豈不休哉!但楙探世猷,克念丕訓,審思而應,精 慮而動。謀其心以後發,擇其交以後談,不蹙趨於非黨,不屏營於詭遇。非先王之 至德不敢行,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翦其諜諜之緒,撲其炎炎之勢。自然介爾景福, 錫茲純嘏,則悔吝何由而生,怨惡何由而至哉?孔子曰:“終日行,不遺已患;終 日言,不遺已憂。”如此乃可以言也。戒之哉,戒之哉!

神龍元年,遷太常少卿,兼修國史,以預修《則天實錄》成,封高平縣子,賜 物五百段。未幾,出為衛州刺史,以善政聞,璽書勞勉。俄轉蒲州刺史,入為工部 侍郎,尋除衛尉卿,兼昭文館學士。景龍三年,中宗親拜南郊,彥伯作《南郊賦》 以獻,辭甚典美。景雲初,加銀青光祿大夫,遷右散騎常侍、太子賓客,仍兼昭文 館學士。先天元年,以疾乞骸骨,許之。開元二年卒。彥伯事寡嫂甚謹,撫諸侄同 於己子。自晚年屬文,好為強澀之體,頗為後進所效焉。有文集二十卷,行於時。

史臣曰:才出於智,行出於性。故文章巧拙,由智之深淺也;行義詭實,由性 之善惡也。然則智性稟之於氣,不可使之強也。蘇味道、李嶠等,俱為輔相,各處 穹崇。觀其章疏之能,非無奧贍;驗以弼諧之道,罔有貞純。故狄仁傑有言曰: “蘇、李足為文吏矣。”得非齷齪者乎!模稜之病,尤足可譏。崔融、盧藏用、徐 彥伯等,文學之功,不讓蘇、李,知有守常之道,而無應變之機。規諫之深,崔比 盧、徐,稍為優矣。

贊曰:房、杜、姚、宋,俱立大功。鹹以二族,譚為美風。蘇、李文學,一代 之雄。有慚輔弼,稱之豈同。凡人有言,未必有德。崔與盧、徐,皆攻翰墨。文雖 堪尚,義無可則。備位守常,斯言罔忒。

部分譯文

蘇味道,趙州欒城人。少年時代就與同鄉李嶠同以文辭知名,當時人們稱之為蘇李。二十歲,在趙州舉進士。調任鹹陽縣尉。吏部侍郎裴行儉看出他日後大有發展,甚加禮遇。到征伐突厥阿史那都支時,引薦任管記。孝敬皇帝妃父裴居道第二次任左金吾將軍,訪當時的才子為他寫謝表,就選中蘇味道。蘇味道提筆成文,辭理精密,盛傳於當代。

延載初年(694),歷任鳳閣舍人、檢校鳳閣侍郎、代理宰相。延聖元年(695),犯錯外調任集州刺史,不久又授天官侍郎。聖歷初年(693),遷任鳳閣侍郎,代理宰相。蘇味道善於上奏鋪陳論說,很了解台閣內情和典章制度,但是他前後任宰相數年,竟然不能對內閣問題有所發現,只是諂媚其中,見風轉舵而已。他曾對人說“:處事不要決斷得太明白,如果有錯誤,必然要承擔責任遭譴責,只要模稜持兩端就可以了。”當時人們由此稱他為“蘇模稜”。

長安年中(703),蘇味道上表請求還鄉改葬他的父親,武則天特別優待他,下令所在州縣供給葬事。蘇味道因此侵占毀壞鄉人墓田,役使過度,被地方官舉報,被貶謫到坊州任刺史。未過多久,任他為益州大都督府長史。神龍初年(705),因為依附張易之、張昌宗,被貶謫任..州刺史。不久又任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未上任就死了,年五十八歲。贈冀州刺史,蘇味道與他的弟弟太子洗馬蘇味玄甚相友愛,蘇味玄託付他所辦的事如未辦成,經常當面指責他,但蘇味道對之怡然,不把這當一回事,論者稱揚他這一點。蘇味道有文集行於當時。

盧藏用,字子潛,是度支尚書盧孫慶的侄孫。他的父親盧王敬,在當時很有名,官至魏州司馬。盧藏用少年時代就以辭學著稱,他在舉進士之初,因不被選用,就做《芳草賦》來表達自己的心志。不久,隱居終南山,學辟穀(導引之術,不食五穀,可以長生)練氣之術。

長安年間,被朝廷徵召拜左拾遺。當時,武則天要在萬安山營造興泰宮。盧藏用上疏提意見說:

“臣愚昧,雖然不能通達時變,但還讀了一些書,從書中見到古代帝王的業績很多。臣聞土築的台階三尺,屋頂的茅草不修剪,櫟木的椽子不砍削,是唐堯的好作風;低矮的宮室,微薄的飲食,盡力於水道疏通,是大禹的好行為;愛惜平常百姓十家之產,停止露台的修造,是漢文帝的知民疾苦。他們都能垂名永年,為帝皇的最光輝者。這難道不是克制慾念,犧牲財物,博於施捨,救濟大眾,達到仁愛寬恕的好楷模嗎?今陛下高台深宇,離宮別館,也已很多了。還要窮盡人力來興土木,臣擔憂人們會議論陛下不知愛民,只知奉己。

“況且近歲以來,雖年穀豐登,但百姓沒有儲蓄。陛下西幸東巡,人未休息,土木之類的勞役,不空歲月。陛下不趁此時施法布化,卻還在廣造宮苑,臣恐百姓難以承受。今左右近臣,大多以順從陛下心意為忠;朝廷臣僚,都以不順從陛下心意為患。這樣就使陛下不知百姓為勞役而失農桑生計,也不知左右的人在傷害陛下的仁德;明主不惡忠直意,因此名垂千載。陛下如真能開啟弘揚寬恕之制,以勞苦人民為念,那么天下人民一定會知道陛下是憐惜百姓人力而克己的聖明君主。小臣鄙陋,不識忌諱,敢冒死直言。並乞請將下臣此章,交與執事者議其可否,則天下幸矣。”

神龍年間,盧藏用調任起居舍人,兼管制誥,不久,又遷任中書舍人。盧藏用認為世俗多拘忌,有違至理,於是著《析滯論》以使事理通暢。其文如下:

“客說:天道深奧微妙,神理變化無形,聖人所以效法物象,一切由其運行。故黃帝之臣大撓造甲子,配天干地支;容成善律歷,含四時變化。黃公控制變化,玄女開啟謀略,八門配九宮以推知時變凶吉,六神乘一破十以使百事不失。所以順從天道神理的,就會兵強國富;違背的就會將弱國危。這如同影隨形、響隨聲,若合符契,先生也曾聽說過這些嗎?

“主人答道:為什麼它是這樣呢?你所說的,曲邪學問卻反覆學習的、暗昧玄理卻始終把守的,只不過是些偏方之詭說,並未弄明順應規律的通論。因此《易經》說:‘先天不遠。’《傳》稱:‘人,神之主。’範圍不超過天、地、人三才,所以中虛,進退不曲邪,百王所以不在外。故此說‘國家將興聽於人,將亡聽於神’。又說‘禍福無門,惟人所召。人自身無病,妖不自作’。由此言之,得失興亡,都關人事,吉凶悔咎,與天時無干涉。況且皇天無親,只輔助有德的人;不乾善事的人,老天要降災於他。所以,高宗修養德行,桑谷也發生變化;宋君自省己過,主陰刑的熒惑星也退舍,這說明天道也從人道的實情。古代的治政者,刑獄不濫則人長壽,賦稅輕則民富足,法令有常不變則國家平靜,賞罰適中則兵強。所以禮能使士歸向於國家,賞能使士盡死節於朝廷,禮賞始終不衰,那么士爭先恐後盡忠效力。如果違背了這些,即使卜時行刑,擇日出令,肯定不會成功。現世變遷無常,世俗多有徼亻幸之心,彼此爭著誇說怪力,爭誦詭言,使政教不伸而俯就時辰不全之孤虛,棄信賞而靠天時推算日月五星之度行事。牽強附會過去的歷史,變更舊經,托空話,以為證據。如果覆軍敗將,就隱秘無使人知;如果偶然相同,僥倖說中,就互相誇飾。這不僅是在道德上使人增惑,也是學者自以為是,唉!習俗訛謬,竟達到這樣無以復加的地步!

“過去,甲子日興師,並不等於成功之日;往而不能行事,不等於制勝之時。人事如果處理好了,何往不成功啊?至於環城自守,接陣戰於重圍,地利不決,天道不違。如果兵強將智,糧積城堅,即使魁剛星在屋上多次出現,太歲木星在天上頻繁移動,坐臥行止均推算出不吉利的白虎、貪狼,現實仍會吉祥。所以說只要任賢使能,那么不管吉日良辰,做事也順利;只要明法審令,那么不卜算行事也吉利;只要養勞賞功,那么不祈禱也會得福。這就是所說的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姜太公犯雨,違逆天時;韓信背水,失去地利,但他們均存心於人事,卻成了大業。削樹斬龐涓,舉火而屠張合阝,未必就暗同了歲中德神,遇到凶兆。杜郵是白起伏劍處,還是因策略失敗;垓下是楚霸王悲歌之處,造成不好結局,還是因為玩印無賞;若因為滿足勝利,不思考良圖,那么在長平就都要被坑埋,如堅持把守互相救援,襄城也就不會出現緊急,也可常保平安了。這都是在智識上被拘束而且多忌諱,終於喪失大功。金雞玉鶴,才造成了楚國的災禍;《萬華》、《枕中》等方術之書,才構成了淮南大禍。刻神符針對盜賊反而亡身;披髮邀神,反招來夷族之禍。唉!王莽的威斗,神農的赭便,也禳除不了赤伏之命運;漢高祖築城斷岡,豈能救白帝子母親的痛哭。火災不驗,趙國之裨灶也無力來窺天;秦軍北門超乘、王孫滿觀德推知必敗。這些都是經史中的陳跡,聖賢的普遍規律,這些離仁義遠嗎,難道應該凝滯死守嗎?

“客人聽了,恭敬地避席,說:‘鄙人糊塗,還沒有踏上至道的台階,請允許我弄清這些道理,歸於正途,從今而後,燒掉蓍草和龜甲,毀掉律歷,廢除六合,斥去五行,浩然澄清思想,則將如何?’主人答道‘:這就是所說的過猶不及了。甲子是用來配日月的,律歷是用來通歲時的,金木水火土是用來備天地萬物的,蓍龜是用占卜吉凶的。聖人以此來使德行神聖,輔助計謀,客觀對待它就協助事業成功,凝滯死板就使萬物凝滯無生氣。萬物消長之義,大概就在這裡吧!’客人於是沿牆根匍伏而行,很服帖地大氣不敢出,口內生津,內心陶醉,不知怎么回答。”

景龍年間,盧藏用為吏部侍郎。他性格無特出的地方,多被權貴所逼,很影響公道。盧藏用後來遷黃門侍郎,兼義館學士,轉任工部侍郎、尚書右丞。唐玄宗先天年間(712~713),盧藏用投靠太平公主而受牽連,流配嶺表。開元初,又起用任黔州都督府長史,兼判都督事,未赴任而卒。年五十餘歲,有文集二十卷。

盧藏用擅於篆書隸書,喜愛琴棋,當時稱為多能之士。少年時與陳子昂、趙貞固友善,二人都早卒,盧藏用很好地撫養他們的子女,為當時所稱揚。但是當初隱居的時候,有貞儉的美名,往來於少室、終南二山,時人稱為“隨駕隱士”;後來到朝廷做官,小心趨奉,虛假諂媚,專事權貴,奢侈靡亂縱淫,因此被世人所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