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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原文

王荊公作文,落筆便古;王荊公論詩,開口便錯。何也?文忌平衍,而公天性拗執,故琢句選詞,迥不猶人。詩貴溫柔,而公性情刻酷,故鑿險縋幽,自墮魔障。其平生最得意句云:「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余以為首句是乞兒向陽,次句是村童逃學。然荊公恰有佳句,如:「近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台只見燈。」可謂生平傑作矣。

宋沈朗奏:「《關雎》,夫婦之詩,頗嫌狎褻,不可冠《國風》。」故別撰《堯》、《舜》二詩以進。敢翻孔子之案,迂謬已極;而理宗嘉之,賜帛百匹。余嘗笑曰:「《易》以《乾》、《坤》二卦為首,亦陰陽夫婦之義。沈朗何不再別撰二卦以進乎?」且《詩經》好序婦人:詠姜螈則忘帝嚳,詠太任則忘太王:律以宋儒夫為妻綱之道,皆失體裁。

顧寧人言:「《三百篇》無不轉韻者。唐詩亦然。惟韓昌黎七古,始一韻到底。」余按《文心雕龍》云:「賈誼、枚乘,四韻輒易,劉歆、桓譚,百韻不遷:亦各從其志也。」則不轉韻詩,漢、魏已然矣。

今詩稱「篇什」者,本《左傳》所謂「以什其車,必克」之義。「什」者,十人為耦也。《國風》詩少,可以同卷;《雅》、《頌》篇多,故每十為卷,而即以卷首之篇為什。

晏子以二桃殺三士,事本荒唐;後人演為《梁父吟》,尤無意味。而孔明好吟之,殊不可解。秋胡一妒婦,劉知幾《史通》詆之甚力。乃樂府外,前人又有詩云:「郎心葉盪妾冰清,郎說黃金妾不應。若使偶然通一語,半生誰信守孤燈?」

楊用修笑今之儒者,皆宋儒之應聲蟲。吾以為孔穎達真鄭康成之應聲蟲也。最可笑者,鄭注「曾孫來止,以其婦子」,以「曾孫」為成王,「婦子」為王后太子。王肅非之云:「勸農不必與王后太子同行。」而孔穎達以為:「聖賢所訓,與日月同懸。」其識見之謬如此,安得不誤認王世充為真主乎?

安徽方伯陳密山先生,諱德榮,人淳樸而詩極風趣。每瞻園花開,必招余游賞,不以屬吏待。適階下蟻斗,公用扇拂之,作詩云:「退食展良覿,逍遙步深院。樹根見群蟻,紛紛方交戰。呼童前布席,拂以蒲葵扇。頃刻緣草根,求穴各奔竄。伊有記事臣,載筆應上殿。大書某日月,兩軍正相見。忽然風揚沙,師潰互踏踐。收隊各依壘,蓄銳更伺便。人生亦倮蟲,擾擾盈赤縣。嗜欲各有求,情偽遞相煽。吞噬蠢然動,吉凶見常變。豈無飛仙人,乘鸞注遐盼?」余按宋人詩云:「瞧螟殺敵蚊眉上,蠻觸交爭蝸角中。何異諸天觀下界,一微塵里斗英雄?」即此意也。先生《郊行》云:「芳園青草綠離離,好是人家祭掃時。何處紙錢燒不盡,東風吹上野棠枝?」又,《女兒曲》云:「睡眼朦朧春夢覺,不知額上有梅花。」

魯星村《得雨》詩云:「一雨人心定,歌聲四野聞。」何南園《春雨》詩云:「芳草不知春,—一雨猛然省。」曹澹泉《偶成》云:「東風力尚微,一雨眾山綠。」同用「一雨」二字,俱可愛。

福建鄭王臣,為蘭州太守,年未六十,以弟喪乞病歸。《留別寅好》云:「畏聞使過頻移疾,懶答人言但托聾。」《閨情》云:「最憐待月湘簾下,銀燭煙多怕點燈。」俱暗用故事,使人不覺。杭堇浦題其《歸來草》云:「東京風俗由來厚,每為期功便去官。陳實、譙玄吾目汝,蓴鱸人錯比張翰。」「東皋舒嘯復西疇,人較柴桑更遠遊。《七錄》異時標別集,竟應題作鄭蘭州。」在隨園小住,一日,買書兩船,打槳而去。

湖州徐溥雨亭,在金陵為人司織局;每吟詩,與機聲相和。《錢塘竹枝》云:「芳心脈脈夜迢迢,郎在江南第幾橋?欲寄尺書寫腸斷,西湖只恨不通潮。」「落盡楊花郎未歸,空煩刀尺制羅衣。人前怕卷珠簾看,蝴蝶一雙相對飛。」《虎丘題壁》云:「好景半藏峰頂寺,美人多住水邊樓。」

一十一

常熟王介祉之弟,名岱,字次岳,能繼其家風。宿隨園見贈云:「貧分鶴俸還留客,老惜鴻才尚著書。」其他句云:「片雨前村過,微雲半嶺陰。」「故山解慰歸人望,隔水先迎一髻青。」《清明》云:「忽忽春光過半時,浴蠶天氣雨如絲。無端柳色侵書幌,憶著河橋折處枝。」

一十二

錫山鄒世楠過孟廟,夢懸對句云:「戰國風趨下,斯文日再中。」覺而異之。遍觀廊廡,無此十字。後數年過蘇州,得黃野鴻集讀之,乃其集中句也。豈孟子愛之,而冥冥中書以自娛耶?田實發《題孟廟》云:「孔門功冠三千士,周室生虛五百年。」似遜黃作。黃以論詩忤沈歸愚,故吳人多擯之。然其佳句,自不可掩。《夜歸》云:「兒童喧笑各紛紛,未解燈前刺繡紋。夜半醉歸人不覺,叩門獨有老妻聞。」

一十三

在都,余與金質夫文淳、裘叔度日修居最相近。金棋劣於裘,而偏欲饒裘。金移居,裘以詩賀云:「追趨秘閣兩年余,一日何曾賦索居?雪苑對裁新著稿,風簾同校舊抄書。吟筒惠我寧嫌數,棋局饒人實自譽。早有聲華傳白下,故知名士定無虛。」余作七古一首,中四句云:「我願同年如春樹,枝枝葉葉相依附。不願同年如落花,鸞漂鳳泊飛天涯。」裘讀而嘆曰:「子才終竟有性情。」嗚呼!此皆四十年前事。今裘官至尚書,聲施赫奕;而質夫為太守,兩遭罪遣,謫戍以死。豈亦如花之飛茵飛溷,各有前因耶?金死後,余搜其遺詩,了不可得;僅得其《游張園》云:「綠楊門外板橋橫,新水如船接岸平。三月春寒花尚淺,一簾煙重雨初成。欹危瘦竹扶衰步,高下疏畦入晚晴。莫便酒闌催晚棹,野懷吾欲與鷗盟。」《偶成》云:「一蟲吟到曉,兩客淡無言。」

一十四

閻百詩云:「百里不同音,千年不同韻。《毛詩》凡韻作某音者,乃其字之正聲,非強為押也。」焦氏《筆乘》載:古人「下」皆音「虎」:《衛風》云:「於林之下」,上韻為「爰居爰處」;《凱風》云:「在浚之下」,下韻為「母氏勞苦」;《大雅》云:「至於岐下」,下云:「率西水滸」。「服」皆音「迫」:《關雎》云:「寤寐思服」,下韻為「輾轉反側」;《候人》云:「不濡其翼」,下句為「不稱其服」;《離騷》云:「非時俗之所服」,下句為「依彭鹹之遺則」。「降」皆音「攻」:《草蟲》雲;「我心則降」,下句為「憂心忡忡」;《旱麓》云:「福祿攸降」,上韻為「黃流在中」。「英」皆音「央」:《清人》云:「二矛重英」,下句為「河上乎翱翔」;《有女同車》云:「顏如舜英」,下句為「佩玉將將」;《楚詞》云:「華采衣兮若英」,下句為「爛昭昭兮未央」。「風」皆讀「分」:《綠衣》云:「淒其以風」,下句為「實獲我心」;《晨風》云:「鴕彼晨風」,下句為「郁彼北林」;《熏民》云:「穆如清風」,下句為「以慰其心」。「憂」皆讀「口要」:《黍離》云:「謂我心憂」,上句為「中心搖搖」;《載馳》云:「我心則憂」,上句為「言至於漕」;《楚詞》云:「思公子兮徒離憂」,上韻為「風颯颯兮本蕭蕭」。其他則「好」之為「吼」,「雄」之為「形」,「南」之為「能」,「儀」之為「何」,「宅」之為「托」,「澤」之為「鐸」:皆玩其上下文,及他篇之相同者,而自見。「風」字,《毛詩》中凡六見,皆在「侵」韻,他可類推。朱子不解此義,乃以後代詩韻,強押《三百篇》,誤矣!至於「委蛇」二字有十二變,「離」字有十五義,「敦」字有十二音:徐應秋《談薈》言之甚詳。

一十五

王氏《續通考》言:「唐武夷山人吳械深惡沈約、周頤之韻,以為穿鑿無理。乃稽考《毛詩》、《周易》、《尚書》,而別為韻書,分『痲』『遮』、『歸』『飛』為二,合『東』『冬』、『江』『陽』為一。」予以為此《洪武正韻》之先聲也。然積習已久,雖帝王之力,尚不能挽;況其下乎?文公逆祀,去者三人;定公順祀,叛者三人。商鞅廢井田而天下怨,王莽復井田而天下怨。一改舊習,人以為怪。從前解經者,河北宗王,河南宗鄭。今之經解,專宗程、朱,亦《詩韻》類耳。

一十六

山左朱文震,字青雷,在慎郡王藩邸;善畫,能詩,兼工篆刻。偶宿隨園,為鐫小印二十餘方。余驚其神速。君笑曰:「以鐵畫石,何所不靡?凡遲遲雲者,皆故作身份耳。」記其《紅橋晚步》云:「西風開遍野棠花,垂柳絲絲數點鴉。多少畫船歸欲盡,夕陽偏戀玉鉤斜。」《過揚子江》云:「笑對篷窗酒一罌,黃梅時節恰揚齡。憑君說盡風波惡,貪看金、焦漫不聽。」《雨霽》云:「雨霽碧天闊,夕陽蟬復吟。偶然行樹下,余點濕衣襟。」

一十七

楊公子搢,父笠湖公,刺邛州。公子自任上歸,其弟蓉裳索蜀中土宜。公子贈蜀椒、雅蓮,附詩云:「宦久並無囊,土物置何許?且開藥籠看,贈子辛與苦。」有《雨後》一聯云:「坐吹紫玉樹聲雜,行近白蓮人影香。」《漁父詞》云:「若使樵青絕世,閒身願作漁童。」

一十八

隨園西有放生庵。余偶至其地,見僦居一寒士,衣敝履穿,几上有詩稿,題是《夏日雜吟》,云:「香焚寶鴨客吟喔,萬軸牙籤手遍摩。此事未知何日了,著書翻恨古人多。」余驚問姓名。曰:「丁珠,字貫如,懷寧人,訪親不值,流落於此。」因小有饋贈,勸其攻詩。作札,薦與安慶太守鄭公時慶。鄭拔作府案首入學,次年即舉鄉試。記其《遣懷》云:「我口所欲言,已言古人口。我手所欲書,已書古人手。不生古人前,偏生古人後。一十二萬年,汝我皆無有。等我再來時,還後古人否?」《詠淮陰侯》云:「淮陰當窮時,乞食一餓殍。及其封王后,被誅尤草草。窮不能自保,達不能自保:萬古稱人傑,為之一笑倒。」陳古漁尤愛其「江心浪險鷗偏穩,船里人多客自孤」之句。

一十九

乙酉鄉試,徽州汪秀才廷防,以詩受業。《路過淳安》云:「扁舟一葉枕江濱,邑小如村俗尚淳。出郭千家圍竹木,浪遊五日識風塵。雲垂有腳疑成雨,水落無聲欲斷津。僂指故園歸信早,天涯極目倚閭人。」俄而竟以丁憂歸。

二十

盧抱經學士,有《張遷碑》,拓手甚工。其同年秦澗泉愛而乞之,盧不與。一日,乘盧外出,入其書舍,攫至袖中。盧知之,追至半途,仍篡取還。未半月,秦暴亡。盧往奠畢,忽袖中出此碑,哭曰:「早知君將永訣,我當時何苦如許吝耶?今耿耿於心,特來補過。」取帖出,向靈前焚之。予感其風義,為作詩云:「一紙碑文贈故交,勝他十萬紙錢燒。延陵掛劍徐君墓,似此高風久寂寥。」

二十一

盧抱孫先生轉運揚州,名流畢集,極東南壇坫之盛。己卯十月,余飲署中,見其少子謨,年甫十五六,玉雪可念。後三十年,家籍沒矣。公子雖舉孝廉,而飄泊無歸。《上渤海公》二首,云:「城旦餘生剩藐孤,十年飄泊到江湖。桐花久墮懷中羽,香飯誰拋屋上烏?踽踽葛衣留凍骨,棲棲蹇足耐征途。年來雞鶩同爭食,不是當年小鳳雛。」「拂拭知誰眼獨青?褵徙弱鳥許梳翎。量來碧海輸愁淺,嗅到黃粱感涕零。將母誰憐棲逆旅?忍飢猶勉誦殘經。簫聲吹徹吳門市,敢望山陽舊雨聽?」

二十二

用巧無斧鑿痕,用典無填砌痕,此是晚年成就之事。若初學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費心;肯用典,方去讀書。

二十三

寶山范秀才起鳳,字瘦生,有詩癖。詠《梅》云:「微月雲際升,獨鶴踏花影。」又:「風急眾香齊渡水,夜深孤月獨當天。」皆可喜也。萬華峰應馨贈云:「瘦真同鶴立,命若與仇謀。」其困躓可想。《送別》云:「酒惟可化當前淚,詩尚能傳別後情。」詠《桃源》云:「樹木自生無稅地,子孫常讀未燒書。」「避地不知誰日月,成仙可惜廢君臣。」范後遭奇禍,竟得脫免,終落托以死。

二十四

吳下進士蘇汝礪,宰黃陂。有句云:「水面星疑落,船頭樹似行。」與宋人「山遠疑無樹,湖平似不流」相似。吾鄉王麟徵有句云:「鳥翻仍戀樹,波定尚搖人。」與宋人「窺魚光照鶴,洗缽影搖僧」相似。李鐵君:「斗禽雙墮地,交蔓各升籬。」與唐人「驚蟬移別樹,斗雀墮閒庭」相似。

二十五

詩情愈痴愈妙。紅蘭主人《歸途贈朱贊皇》云:「大漠歸來至半途,聞君先我入京都。此宵我有逢君夢,夢裡逢君見我無?」許宜嫫《寄外》云:「柳風梅雨路漫漫,身不能飛著翅難。除是今宵同入夢,夢時權作醒時看。」

二十六

吳竹橋太史見訪湖上,贈詩,有「湖氣逼人將上樓」之句。范瘦生《觀梅太湖》亦云:「湖光都欲上樓來。」兩意相同。吳《題揚州天寧寺》云:「鈴聲得露清如語,塔勢隨雲遠欲奔。」尤妙。

二十七

歐公學韓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韓:此八家中所以獨樹一幟也。公學韓詩,而所作詩頗似韓:此宋詩中所以不能獨成一家也。

二十八

七律始於盛唐,如國家締造之初,宮室粗備,故不過樹立架子,創建規模;而其中之洞房曲室,網戶罘恩,尚未齊備。至中、晚而始備,至宋、元而愈出愈奇。明七子不知此理,空想挾天子以臨諸侯;於是空架雖立,而諸妙皆捐。《淮南子》曰:「鸚鵡能言,而不能得其所以言。」

二十九

朱竹君以學士降編修,分校得老名士程魚門,京師傳為佳話。歿後,張中翰塤哭以一律,後四句云:「丹腕書銘前學士,青山送葬老門生。從今前輩無人哭,拼與先生淚盡傾。」瘦銅詩多雕刻,而此獨沉著。

三十

鄭板橋愛徐青藤詩,嘗刻一印云:「徐青藤門下走狗鄭燮。」童二樹亦重青藤,《題青藤小像》云:「抵死目中無七子,豈知身後得中郎?」又曰:「尚有一燈傳鄭燮,甘心走狗列門牆。」

三十一

二樹名鈺,山陰詩人。幼時,女史徐昭華抱置膝上,為梳髻課詩;及長,少所許可。獨於隨園詩,矜寵太過。奈從未謀面。今春在揚州,特渡江見訪。適余游天台,相左。嗣後,寄聲欲秋間再來。余以將往揚州,故作札止之。旋為他事滯留。到揚時,則童已歿十日矣。聞其臨終時,簾開門響,都道余之將至也。故余入哭,作輓聯云:「到處推袁,知君雅抱千秋鑒;特來訪戴,恨我偏遲十日期。」童病中夢二叟,自稱紫閣真人、浮白老人,手牽鶴使騎。童辭衣裝未備。真人曉以詩曰:「昔從赤身來,今從赤身去。一絲且莫掛,何論痲與絮?不若五銖衣,隨風自高舉。」童答云:「多謝群真招我歸,殷勤持贈五銖衣。相從化鶴吾真願,要傍先人隴上飛。」吟畢,求寬期。紫閣真人立二指示之。果越二十日而卒。二樹臨終,滿床堆詩,高尺許;所以殷殷望余者,為欲校定其全稿而加一序故也。余感其意,為編定十二卷、作序外,錄其《黃河》云:「一氣直趨海,中含萬古聲。劃開神禹甸,橫壓霸王城。幾見榮光出,剛逢徹底清。浮槎如可借,應犯斗、牛行。」《金山》云:「三山名勝豈尋常?彼岸居然一葦航。重疊樓台知地少,奔騰江海覺天忙。梵音只許魚龍聽,佛面時分水月光。回首蓬萊應不遠,幾聲長嘯極蒼茫。」五言如:「落花隨棹轉,隔樹看山移。」「蟻閒緣水過,蜂健負花歸。」「山遠雲平過,天空月直來。」《觀潮》云:「一氣自開闢,眾星相動搖。」《齒落》云:「無煩重漱石,所恨不關風。」七言如:「秋聲如雨不知處,落月帶霜還照人。」「風梅落紙畫猶濕,松雪撲弦琴一鳴。」「客感每從孤館集,老懷常覺暮秋多。」「茶聲響雜花梢雨,簾影晴通竹塢煙。」「詎有庚寅同正則?敢夸丁卯是前生。」「花猶解媚開如笑,水不忘情去有聲。」皆可傳也。二樹畫梅,題七古一篇,疊「須」字韻八十餘首,神工鬼斧,愈出愈奇。余雅不喜疊韻,而見此詩,不覺嘆絕。易簀時,令兒扶起,畫梅贈我。梅成,題詩三句,而氣絕矣。余裝潢作跋,傳子孫,以表不識面之交情,拳拳如此。

三十二

蕪湖觀察張茝亭先生,性耽風雅,工詩善書。有《散步》一首云:「霜林落葉點人衣,散步郊原趁夕暉。禾熟更經新雨潤,雀馴常傍舊檐飛。餘霞近水添紅艷,遠岫排空接翠微。洗卻纖塵天宇近,閒吟不覺帶星歸。」乙酉秋,來江寧監試。余以竹葉裹粽饋之,附詩云:「勸公莫負便便腹,不嚼紅霞嚼綠雲。」公和云:「倘得攜筇親奉訪,管教嚼盡嶺頭雲。」漢軍董元鏡,在京師市上買端硯,中有黃氣一縷,即《硯譜》中所謂「黃龍」也。旁題云:「雖有虹貫日,竟無客入秦。可憐易水上,愁殺白衣人。」

三十四

尹文端公於近體詩,推敲最細。嘗招陳太常星齋、申副憲笏山小集。申和「廉」字云:「得天厚只論詩刻,待客豐惟自奉廉。」余按宋人亦有句云:「詩律傷嚴似寡恩。」

三十五

唐有無名氏詩云:「烈風拔大樹,未拔根已露。上有寄生草,依依猶未悟。」明季國事危矣,姚雪庵大司馬在朝,有友畫猴兒抱藤眠枯樹上寄之,題云:「猴兒要醒而今醒,莫待藤枯樹倒時。」

三十六

白門張啟人句云:「書為重看多折角,詩因待酌暫存雙。」陳古漁亦有句云:「卻恐好書輕看過,折將余頁待明朝。」

三十七

桐城張文端公,賀同館翰林某新婚云:「坐對玉人無辨處,只分雲鬢與花鈿。」可想見其人之美。余,故史文靖公門生,而其子抑堂少司馬,則兒女親家也。壬寅二月,訪抑堂於溧陽,席間出文靖公《玉堂歸娶圖》,命題。畫美少年騎馬、行親迎禮於揚州許氏。事在康熙庚辰,公才十九歲,至今八十餘年矣。抑堂笑謂余曰:「親家當日亦系翰林歸娶。何不歸娶人題《歸娶圖》乎?」卷中前輩詩之最佳者:郭元釺云:「彩燈十道簇香輪,花滿游纓踏路塵。似有路人傳盛事,公然許史是天親。」徐葆光云:「華燈夾道擁鳴騶,詔許乘鸞衣錦游。十里珠簾春盡卷,誰家少婦不登樓?」蔣仁錫云:「宴罷紅綾樂事賒,翩翩走馬帽檐斜。似聞卻扇先私語,誰奪迎門利市花?」余題四絕,末一首云:「愧作彭宣拜後堂,絕無衣缽繼安昌。算來只有歸迎事,曾學黃粱夢一場。」

三十八

人問:「妓女始於何時?」余云:「三代以上,民衣食足而禮教明,焉得有妓女?惟春秋時,衛使婦人飲南宮萬以酒,醉而縛之。此婦人當是妓女之濫觴。不然,焉有良家女而肯陪人飲酒乎?若管仲之女閭三百,越王使罷女為士縫衽:固其後焉者矣。」戴敬鹹進士,過邯鄲,見店壁題云:「妖姬從古說叢台,一曲琵琶酒一杯。若使桑痲真蔽野,肯行多露夜深來?」用意深厚,惜忘其姓名。

三十九

霞裳從余游琴溪歸。次日,同游之盛明經復初以二律見投。余問:「盛公何句最佳?」霞裳應聲云:「惟『赤鯉去千載,青山留一峰』。」余曰:「然。果近太白。」後三日,路遇雨。霞裳曰:「偶得『雨過濕雲忙』五字。」余極稱其得雨後雲走之神,代作出句云:「風停乾鵲噪。」家春圃觀察曰:「『噪』字對不過『忙』字,為改『喜』字。」霞裳《過鄱陽湖》云:「風能扶水立,雲欲帶山行。」亦佳。

四十

余在安慶許司獄席上,見小伶扇上畫一白頭翁,題曰:「山中一隻鳥,獨立心悄悄。所歡胡不來?相思頭白了。」又《題蠟嘴鳥》云:「世味嚼來渾似蠟,莫教開口向人啼。」

四十一

高文端公第七公子,字雨亭,從京師寄小照索題:畫美少年,著縑單衣,坐松石上。余題就寄去,而公子死矣。其弟廣德搜其遺稿,屬余為序。錄其《七夕》一首,云:「女伴穿針乞巧時,半彎新月動相思。天邊星宿人間客,一樣明朝有別離。」詠《柳》云:「柳色連溪碧,依依傍玉台。門前無知己,青眼為誰開?」又:「懷人隨夢去,隔世帶愁來。」皆不似富貴人語。

四十二

有某以詩見示,題皆「雁字」、「夾竹桃」之類。余謂之曰:「尊作體物非不工;然享宴者,必先有三牲五鼎,而後有葵菹螈醢之供;造屋者,必先有明堂大廈,而後有曲室密廬之備。似此種題,大家集中非不可存;終不可開卷便見。韓昌黎與東野聯句,古奧可喜。李漢編集,都置之卷尾:此是文章局面,不可不知。」

四十三

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長於言情,太白不能也;永叔長於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偶作小歌詞,讀者笑倒,亦天性少情之故。

四十四

甬東顧鑒沙,讀書伴梅草堂,夢一嚴裝女子來見,曰:「妾月府侍書女,與生有緣。今奉敕賚書南海,生當偕行。」顧驚醒,不解所謂。後作官廣東,於市上買得葉小鸞小照,宛如夢中人,為畫《橫影圖》索題。錢相人方伯有句云:「怪他才解吟詩句,便是江城笛里聲。」余按:小鸞粵人,笄年入道,受戒於月朗大師。佛法;受戒者,必先自陳平生過惡,方許懺悔。師問:「犯淫否?」曰:「征歌愛唱《求凰曲》,展畫羞看《出浴圖》。」「犯口過否?」曰:「生怕泥污嗤燕子,為憐花謝罵東風。」「犯殺否?」曰:「曾呼小玉除花虱,偶掛輕紈壞蝶衣。」

四十五

余在杭州,杭人知作《詩話》,爭以詩來,求摘句者,無慮百首。余只愛朱亦接《春晚書懷》云:「春當三月原如客,人過中年欲近僧。」沈菊人一聯云:「雙雀露濃移別樹,孤螢風靜引歸人。」福建女子林氏《賀黃莘田重赴鹿鳴》云:「丹桂花開六十秋,振衣人到廣寒游。嫦娥細認曾相識,前度人來竟白頭。」

四十六

周德卿之言曰:「文章徒工於外者,可以驚四筵,不可以適獨坐。」斯言也,余頗非之。文章非比陰德,不求人知。景星慶雲,明珠美玉,誰不一見即知寶貴哉?吟蛩唧唧,囈語愔愔,彼雖自鳴得意,豈足傳之不朽?得之雖苦,出之須甘;出人意外者,仍須在人意中:古名家皆然。況四座之驚,有知音,有不知音;獨坐之適,有敝帚之享,有寸心之知:不可一概而論。

四十七

司空表聖論詩,貴得味外味。余謂今之作詩者,味內味尚不能得,況味外味乎?要之,以出新意、去陳言,為第一著。《鄉黨》云:「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則不食之矣。」能詩者,其勿為三日後之祭肉乎!

四十八

博士賣驢,書券三紙,不見「驢」字,此古人笑好用典者之語。余以為:用典如陳設古玩,各有攸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書舍,或宜山齋;竟有明窗淨几,以絕無一物為佳者,孔子所謂「繪事後素」也。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隨意橫陳,愈昭名貴。暴富兒自誇其富,非所宜設而設之,置械窬於大門,設尊罍於臥寢:徒招人笑。吳西林云:「詩以意為主,以辭採為奴婢。苟無意思作主,則主弱奴強;雖僮指乾人,喚之不動。古人所謂詩言志,情生文,文生韻:此一定之理。今人好用典,是無志而言詩;好疊韻,是因韻而生文;好和韻,是因文而生情。兒童鬥草,雖多亦奚以為!」

四十九

欲作佳詩,先選好韻。凡其音涉啞滯者、晦僻者,便宜棄捨。「葩」即「花」也,而「葩」字不亮;「芳,,6曠香」也,而「芳」字不響:以此類推,不一而足。宋、唐之分,亦從此起。李、杜大家,不用僻韻;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昌黎斗險,掇《唐韻》而拉雜砌之,不過一時遊戲:如僧家作盂蘭會,偶一布施窮鬼耳。然亦止於古體、聯句為之。今人效尤務博,竟有用之於近體者:是猶奏雅樂而雜侏儒,坐華堂而宴乞丐也,不已慎乎J

五十

唐人近體詩,不用生典:稱公卿,不過皋、夔、蕭、曹;稱隱士,不過梅福、君平;敘風景,不過「夕陽」、「芳草」;用字面,不過「月露風雲」:一經調度,便日月嶄新。猶之易牙治味,不過雞豬魚肉;華陀用藥,不過青粘漆葉:其勝人處,不求之海外異國也。余《過馬嵬吊楊妃》詩曰:「金舄錦袍何處去?只留羅襪與人看。」用《新唐書·李石傳》中語,非僻書也,而讀者人人問出處。余厭而刪之,故此詩不存集中。

五十一

王夢樓云:「詞章之學,見之易盡,搜之無窮。今聰明才學之士,往往薄視詩文,遁而窮經注史。不知彼所能者,皆詞章之皮面耳。未吸神髓,故易於決舍;如果深造有得,必愁日短心長,孜孜不及,焉有餘功,旁求考據乎?」予以為君言是也。然人才力各有所宜,要在一縱一橫而已。鄭、馬主縱,崔、蔡主橫,斷難兼得。余嘗考古官制,撿搜群書,不過兩月之久;偶作一詩,覺神思滯塞,亦欲於故紙堆中求之。方悟著作與考訂兩家,鴻溝界限,非親歷不知,或問;「兩家孰優?」曰:「天下先有著作,而後有書;有書而後有考據。著述始於三代『六經』,考據始於漢、唐註疏。考其先後,知所優劣矣。著作如水,自為江海;考據如火,必附柴薪。『作者之謂聖』,詞章是也;『述者之謂明』,考據是也。」

五十二

余任江寧時,送尹文端公移督廣州,云:「天上本無常照月,人間還有再來春。」未五年,果仍督江南。

五十三

元相稱韓舍人詩:「欲得人人服,能教面面全。」又曰:「玉磬聲聲徹,金鈴個個圓。」韓舍人,即昌黎也。昌黎硬語橫空,而元相以此二聯稱之。此中訊息,非深於詩者不知。

五十四

懷古詩,乃一時興會所觸,不比山經、地誌,以詳核為佳。近見某太史《洛陽懷古》四首,將洛下故事,搜括無遺,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編湊拖沓,茫然不知作者意在何處。因告之曰:「古人懷古,只指一人一事而言,如少陵之《詠懷古蹟》;一首武侯,一首昭君,兩不相羼也。劉夢得《金陵懷古》,只詠王涪樓船一事,而後四句,全是空描。當時白太傅謂其『已探驪珠,所余鱗甲無用』。真知言哉!不然,金陵典故,豈王溶一事?而劉公胸中,豈止曉此一典耶?」

五十五

松江有徐媛者,十峰先生之女。黃石牧太史述其《續繡余集》一絕云:「仰視天無星,俯視月如霜。月正人影短,月斜人影長。」其母張夫人能詩,所云《續繡余》者,以母夫人先有此集名也。

五十六

黃石牧太史未遇時,館於青浦盛氏。范笏溪先生訪之,為閽人所阻,懊惱而返。華亭至青浦,已百里矣。黃知之,深不自安。贈詩云:「高鴻渺渺過無跡,凡鳥匆匆去未題。妒殺綠楊絲萬縷,曾牽范舸在長堤。」後海寧陳文簡公延石牧於家,范所薦也。范於黃為先輩。范卒後,黃為序其《四香樓詩集》,而述其在葉忠節公席上《贈欠山》詩云:「有客夜歸迷舊路,隔村樹黑遠疑山。」

五十七

余幼時家貧,除「四書」、「五經」外,不知詩為何物。一日,業師外出,其友張自南先生攜書一冊,到館求售,留札致師云:「適有亟需,奉上《古詩選》四本,求押銀二星:實荷再生,感非言罄。」予舅氏章升扶見之,語先慈曰:「張先生以二星之故,而詞哀如此,急宜與之。留其詩可,不留其詩亦可。」予年九歲,偶閱之,如獲珍寶:始《古詩十九首》,終於盛唐。伺業師他出,及歲終解館時,便吟詠而摹仿之。嗚呼!此余學詩所由始也。自南先生其益我不已多乎!

五十八

阮亭尚書自言一生不次韻,不集句,不聯句,不疊韻,不和古人之韻。此五戒,與余天性若有暗合。

五十九

甲辰秋,余在廣州,有傳蔣苕生物故者。未幾,接苕生手書,方知訛傳。到桂林,告岑溪令李獻喬明府。李喜,《口號》一絕云:「狂生有待兩公裁,未便先期一岳摧。豈為路逢章子厚,端明已自道山回。」李心折袁、蔣兩家詩,與趙雲松同癖。

六十

余在桂林,淑蘭女弟子偶過隨園,題壁見懷云:「為訪桃源偶駐車,仙云何處落天涯?喜看幾筆簪花字,猶領春風護絳紗。」「幾度蒙招未得過,居然人似隔天河。偷公朝考句。非關學得嵇康懶,半為風多半病多。」

六十一

戊辰秋,余宰江寧,將乞病歸;適長沙陶士橫方伯調任福建;路過金陵,謂余曰:「子現題升高郵州,憲眷如此;年方三十,忽有世外之志,甚非所望於賢者也。」余雖未從其言,而至今感其意。甲辰在廣州,遇方伯之孫,誦乃祖《買書歌》曰:「十錢買書書半殘,十錢買酒酒可餐。我言舍酒僮曰『否』,咿唔萬卷不療飢。斟酌一杯酒適口,我感僮言意良厚。酒到醒時愁復來,書堪咀處味逾久。淳于豪飲能一石,子建雄才得八斗。二事我俱遜古人,不如把書聊當酒。雖然一編殘字半蠹魚,區區蠡測我真愚!秦灰而後無完書。」

六十二

同年李湖,字又川,巡撫廣東,以清嚴為政。輿人歌云:「廣東真樂土,來了李巡撫。」聖眷甚隆,而積勞成疾。薨時,香亭往送入殮,見公面目手足作黃金色,光耀照人,亦一奇也!巡撫貴州,《入境口號》云:「雙旌遙指貴陽城,紫蓋紅旗夾道迎。自愧書生當重任,不知何以報昇平。」

六十三

周櫟園論詩云:「學古人者:只可與之夢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晝現形。」至哉言乎!

六十四

乙丑,余宰江寧。有張漱石名堅者,持故人陳長卿札,求見,贈云:「他年霖雨知何處?記取煙波有釣徒。」後歲丙子,同楊洪序來隨園,年七十餘,喜所居不遠,月下時時過從。別三十年,杳無音耗。丙午二月,過洪武街,遇老人,乃其子也;方知先生八十三歲,委化陝中。為黯然者久之。次日,其子抱先生全集,屬為點定。《偶成》云:「細雨瀟瀟欲曉天,半床花影伴書眠。朦朧正作思鄉夢,隔院棋聲落枕邊。」鄂文端公為蘇藩司,選《南邦黎獻集》,擢君第三。

六十五

苕生攜婦游攝山,余寄詩調之。苕生答云:「樵夫汲婦互穿雲,老佛低眉苦不分。客路偶然攜眷屬,遊蹤未必感星文。漫勞史筆傳佳語,卻被山靈識細君。誰與洪崖描小影?鹿皮冠伴水田裙。」

六十六

余得紹興十八年《題名碑》,朱子乃五甲進士也。王葑亭中翰戲題云:「若使當時無五甲,先生也合落孫山。」朱子小名沈郎,亦載碑中。

六十七

武將能詩,皆由天授。劉大刀名挺,本姓龔,湖廣人。其七世孫某來作江寧都司,誦其先人遺句云:「剪髮接韁牽戰馬,拆袍抽線補旌旗。胸中多少英雄淚,灑上雲藍紙不知!」戚繼光亦有警句云:「風塵已老塞門臣,欲向君王乞此身。一夜秋霜零短鬢,明朝不是鏡中人!」

六十八

乾隆丙辰,唐公莪村為太常寺卿。余鴻詞報罷後,袖詩走謁。公奇賞之。次日,即托其西席朱君佩蓮道意,欲以從女見妻。余以聘定辭,公為惋惜。至今感不能忘,垂五十年矣。甲辰到端州,見公《贈關廟瑞公上人》一律云:「何因來古寺?冷落二年羈。性拙宜僧朴,身危仗佛慈。險夷無定象,夢幻有醒時。一笑成今別,前途最汝思。」紙章節附注云:「甲子冬,緣事來肇慶,羈棲二年。今丙寅夏,將之任山左,賦詩留別。」蓋公任廣西方伯時,待鞫到此所作;後巡撫江西,三仕三已,以官壽終。名綏祖,揚州人。

六十九

余過永州,時值冬月,遠望禿樹上立數鷺鷥,疑是木蘭花開,方憶戴雪村先生「高湍散作低田雨,白烏棲為遠樹花」二句之妙。

七十

周元公云:「白香山詩似平易;間觀所存遺稿,塗改甚多,竟有終篇不留一字者。」余讀公詩云:「舊句時時改,無妨悅性情。」然則元公之言信矣。

七十一

王荊公矯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也。王仲圭「日斜奏罷《長楊賦》,閒拂塵埃看畫牆」句,最渾成。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以為如是乃健。劉貢父「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里望蓬萊」,荊公改「雲里」為「雲氣」,幾乎文理不通。唐劉威詩云:「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荊公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蘇子卿詠《梅》云:「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荊公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活者死矣,靈者笨矣!

七十二

余游南嶽,往謁衡山令許公。其僕人張彬者,沅江人,年二十許,見余名紙,大喜,奔告諸幕府,以得見隨園叟為幸。既而許公招飲,命彬呈所作詩,有「湖邊芳草合,山外子規啼」、「遠岫碧雲高不落,平湖螢火住還飛」之句:果青衣中一異人也。性無他嗜,酷好吟詠:主人賞婚費,乃不聘妻,而盡以買書。

七十三

全祖望字謝山,以丙辰春闈先入詞館,故九月間不與鴻博之試。丁巳散館外用,謝山不樂,賦詩呈李穆堂侍郎云:「生平坐笑陶彭澤,豈有牽絲百里才?秫未成醪身已去,先幾何待督郵來?」有乩,仙傳謝山為錢忠介公後身者,故有《舉子》詩云:「釋子語輪迴,聞之輒加嗔。有客妄附會,雲我具夙根。琅江老督相,於我乃前身。一笑妄應之,燕說謾云云。」按謝山年三十六,方娶滿洲學士春台之女,逾年舉子。時忠介公後人名芍亭者,侵晨入賀。謝山驚曰:「何知之神耶?」芍亭曰:「夜來寒影堂中,不知何人揚言曰:『謝山得子。』故來賀耳。」此事,朱心池為余言之。余悔在都見謝山時,不曾一問。

七十四

余在粵,自東而西,常告人曰:「吾此行,得山西一人,山東一人。」山西者,普寧令折君遇蘭,字霽山;山東者,岑溪令李君憲喬,字義堂。二人詩有風格,學有根柢,皆風塵中之麟鳳也。折君見贈五首,錄其二云:「南國多芙蓉,北地饒冰雪。風土固自殊,氣類有差別。如何邂逅間,投契若符節?蘭馨蕙自芬,松茂柏乃悅。物理有如斯,心知不容說。」「經年廢吟詠,對客類喑啞。豈無風人懷?所嗟和者寡。今逢袁夫子,方寸有爐冶。隻字精搜羅,篋衍重包裹。敬宗詎不聰?能知世有我。自慚苦窳姿,一顧成碩果。於我雖無加,益以成公大。誰能充是心,用以宰天下?」李君於余起行時,道送不及,到泉州後寄詩云:「岸邊雙樹林,來對兀沉沉。掛席去已遠,別醪空自斟。煙寒過客少,江色暮樓深。誰識此時際,寥寥千載心?」《湘上》云:「孤月無人處,扁舟先雁來。」皆高淡可喜。

七十五

己亥三月,小住西湖。有李明府名天英者,號蓉塘,四川詩人,時來見訪。錄其《雪後寄施南田》云:「雪汁初融瓦,寒光已在天。大江回望處,清影兩蕭然。忽發山陰興,思乘訪戴船。風濤夜未息,目斷小姑前。」他如:「遠夢搖孤榜,殘星落酒旗。」「野鷗時避槳,旅雁自為群。」李松圃郎中稱其詩有奇氣。信然。

七十六

金陵閨秀陳淑蘭,受業隨園,繡詩見贈云:「儂作門生真有幸,碧桃種向彩雲邊。」張秋崖孝廉見而和云:「書生未列扶風帳,慚愧佳人賦彩雲。」秋崖詩筆清雅,《鄴城九日》句云:「楓葉落殘孤閣雨,菊花開盡故鄉心。」

七十七

明鄭少谷詩學少陵,友林貞恆譏之曰:「時非天寶,官非拾遺,徒托於悲哀激越之音,可謂無病而呻矣屍學杜者不可不知。

七十八

康熙間,杭州林邦基妻曾如蘭能詩。邦基死,招之相從。曾矢之曰:「有如皎日。」後立其兄子光節,葬畢舅姑,吞金而亡。吟詩曰:「鏡里菱花冷,三年淚未乾。已終姑舅老,復咽雪霜寒。我自歸家去,人休作烈看。西陵松柏古,夫子共盤桓。」一時和者數百人。未死前十日,先具牒錢塘令周公。周加批,用駢語慰留之,竟不從而死。可謂從容之至矣!

七十九

詩分唐、宋,至今人猶恪守。不知詩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國號。人之性情,豈因國號而轉移哉?亦猶道者人人共由之路,而宋儒必以道統自居,謂宋以前直至孟子,此外無一人知道者。吾誰欺?欺天乎?七子以盛唐自命,謂唐以後無詩,即宋儒習氣語。倘有好事者,學其附會,則宋、元、明三朝,亦何嘗無初、盛、中、晚之可分乎?節外生枝,頃刻一波又起。《莊子》曰:「辨生於末學。」此之謂也。

八十

余引泉過水西亭,作五律,起句云:「水是悠悠者,招之入戶流。」隔數年,改為:「水澹真吾友,招之入戶流。」孔南溪方伯見曰:「求工反拙,以實易虛,大不如原本矣!」余憬然自悔,仍用前句。因憶四十年來,將詩改好者固多,改壞者定復不少。

八十—

詩人用字,大概不拘字義。如上下之「下」,上聲也;禮賢下士之「下」,去聲也。杜詩:「廣文到官舍,系馬堂階下。」又:「朝來少試華軒下,未覺千金滿高價。」是借上聲為去聲矣。王維:「公子為贏停四馬,執轡愈恭意愈下。」是借去聲為上聲矣。

八十二

時文之學,有害於詩;而暗中訊息,又有一貫之理。余案頭置某公詩一冊,其人負重名。郭運青侍講來,讀之,引手橫截於五七字之間,曰:「詩雖工,氣脈不貫。其人殆不能時文者耶?」余曰:「是也。」郭甚喜,自誇眼力之高。後與程魚門論及之,程亦韙其言。余曰:「古韓、柳、歐、蘇,俱非為時文者,何以詩皆流貫?」程曰:「韓、柳、歐、蘇所為策論應試之文,即今之時文也。不曾從事於此,則心不細,而脈不清。」余曰:「然則今之工於時文而不能詩者,何故?」程曰:「莊子有言:『仁義者,先王之蘧廬也;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也。』今之時文之謂也。」

八十三

前朝番禺黎美周,少年玉貌,在揚州賦《黃牡丹》詩。某宗伯品為第一人,呼為「牡丹狀元花主人」。鄭超宗,故豪士也,用錦輿歌吹,擁「狀元」游廿四橋。士女觀者如堵。還歸粵中,郊迎者千人。美周被錦袍,坐畫舫,選珠娘之麗者,排列兩行,如天女之擁神仙。相傳:有明三百年真狀元,無此貌,亦無此榮也。其詩十章,雖整齊華贍,亦無甚意思。惟「窺浴轉愁金照眼,割盟須記赭留衣」一聯,稍切「黃」字。後美周終不第,陳文忠薦以主事,監廣州軍,死明亡之難。《絕命詞》云:「大地吹黃沙,白骨為塵煙。鬼伯舐復厭,心苦肉不甜。」一時將士為之隕涕。此外,尚有「蓮花榜眼」,其詩不傳。

八十四

廣西岑溪縣最小且僻,有諸生謝際昌者,送其邑宰李少鶴云:「官貧歸棹易,民愛出城難。」此生可謂陽山之區冊矣。或《贈查聲山宮詹》云:「地高投足險,恩重乞身難。」

八十五

甲戌春,余與張司馬芸墅游棲霞,見僧雛墨禪,才七歲。其時,山最幽僻,游者絕稀,惟揚州商人構靜室數間,春秋一到而已。自尹文端公請聖駕巡幸,乃增榮益觀。方修葺時,余屢從公游,有「山似人才搜更出」之句。其時墨禪漸長成,花前燈下,時時以一聯相示。隨入京師。別十餘載,丁未秋相見於紫峰閣下,則年已三十九矣。追談往事,彼此愴然。誦其《盤山》詩云:「偶來浮石上,疑是泛滄浪。一鳥墮寒翠,千峰明夕陽。無人垂釣去,有約看雲忙。即此愜真賞,蕭然世慮忘。」其他如:「樹隨崖腳斷,山到寺門深。」「月白鳥疑晝,山空樹欲秋。」「樹偏饒曲折,僧不礙逢迎。」皆可愛也。相別又一年,遽示寂而去。

八十六

尹公三次迎鑾。幽居庵、紫峰閣諸奇峰,皆從地底搜出,刷沙去土,至三四丈之深。所用朱龍鑒、莊經畲、潘涵等州縣官,皆一時名士。又嫌攝山水少,故於寺門外開兩湖,題曰「彩虹」、「明鏡」。余戲呈詩云:「尚書抱負何曾展?展盡經綸在此山。」

八十七

揚州四十年前,平山樓閣寥寥,溝水一泓而已。自高、盧兩榷使,費帑無算,浚池簣山,別開生面,而前次遊人,幾不相識矣!劉春池有句云:「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

八十八

山陰陶篁村得汪氏舊庄於葛嶺下,葺而新之,自云:「詩不能寫者,付之於畫;畫不能寫者,付之於詩。」號曰泊鷗山莊。題雲;「高士門庭雲亦懶,荷花世界夢俱香。」四詩甫成,忽奉有官檄,占去養馬,如催租人敗興一般。

八十九

永州太守王蓬心,為麓台司農之後,工詩畫。余游南嶽,過永州,與其子訪愚溪、鈷母潭諸處;夕歸,太守出小像索詩,而自畫《芝城話舊圖》見贈。題云:「一別東吳思舊雨,重來南楚鬢添霜。談天猶是蘇玉局,縮地難逢費長房。江水悠悠不知遠,山風習習漸加涼。兩人情態都如昨,作畫吟詩愛夜長。」彼此落筆時,各挑燈倚幾。蓬心笑謂余曰:「此夕光景,可似五十年前,同赴童子試耶?」記其書齋對聯云:「豈易片言清積牘;還留一息理殘書。」

九十

沈子大先生,夢至一處:上坐二儒者,皆姓周;素不識面,笑向沈云:「『羲畫破天煩妹補』,君可對之。」沈沉吟良久,忽唐孫華太史從外來,曰:「我代對『羿弓饒月待妻奔』,何如?」兩周為之拍手。唐字實君,沈之業師也。

九十一

陳古漁嘗為余誦「馬過聞沙響,拖霜看雁飛」之句,余甚愛之。後知是曲沃詩人秦紫峰明府所作。紫峰有句云:「看花須看花盛時,盛時難再花亦知。」尤妙。紫峰與客觀方竹,客戲云:「世有方竹無方人。」紫峰曰:「有。」問:「何人?」曰:「子貢。」問:「何以知之?」曰「《論語》云:『子貢方人。」』

九十二

吾鄉金長儒先生以時文名,世不知其能詩也。有人為述其《禹廟》云:「授笈儼陪蒼水使,奉香猶剩白頭僧。」《晚步》云:「打頭黃葉忽飄墜,知是隔林松鼠來。」

九十三

梅耦長詠《綠梅》云:「聞說綠珠真絕世,我來偏見墜樓時。」歸安有五亭山人者,姓吳,名斯洺,詠《桐子》云:「墮地綠珠人不見,至今但覺畫樓高。」二詩相似。又,《嘲牡丹》云:「蝶使蜂媒齊用力,萬花叢里看擒王。」可雲奇絕。

九十四

乾隆己未,余乞假歸娶,諸公卿有送行詩冊,題簽者為吳江陸虔石先生。今五十餘年矣。甲辰,其子朗夫,巡撫湖南。余從西粵過長沙,中丞款接甚殷,云:「當初先人題簽時,我年才十七,侍旁磨墨。」余感其意,到家寄詩謝之。不料詩未到,而中丞已亡。僅傳其《夢中自贈》云:「能開衡岳千重雲,只飲湘江一杯水。」至今楚人受德者,揮淚誦之。名曜,吳江人。

九十五

蘇州惠天牧先生,督學廣東,訓士子以實學;一時英俊,多在門牆。去後,人立生祠,如潮州之奉韓愈也。先生以《珠江竹枝詞》試士。何夢瑤賦云:「看月誰人得月多,灣船齊唱浪花歌。花田一片光如雪,照見賣花人過河。」公喜,延入幕中。此雍正年間事。後吾鄉杭堇浦太史掌教粵東,與何唱和。《嘲杭病起》云:「門外久疏參學侶,簾前漸立犯齋人。」《詠史》云:「趙宋若生燕太子,肯將金幣事仇人?」余慕何君之名,到海南訪之,則已逝矣。

九十六

沈方舟《磁溪早發》云:「北風獵獵水茫茫,多謝吳門鼓樞娘。鐵鹿長檣四千里,送人夫婿早還鄉。」方問亭宮保未遇時,在漢上,亦有句云:「寄語湘波連夜發,十年我是未歸人。」

九十七

英夢堂相公,與裘文達公,同在戶部,謂裘曰:「有句雲;『官久真成強弩末,歸遲空望大刀頭。』君猜是何人之作。」裘以為放翁逸詩。已而知是桐城石曉堂,乃大驚嘆。石屢欲訪余,以官楚南路遠,時時托方綺亭明府寄聲道意。方誦其《舟行》云:「擊汰過解洲,人在煙中語。中流一舟來,空漾數聲櫓。少婦善操舟,小兒能盪槳。漁翁不捕魚,船頭坐補網。」曉堂,名文成。曉堂亡後,其子某抱遺集來,索余作序,云:「先人志也。」余摘其佳句,五言如:「角聲沉暮雨,雁影起寒沙」;「水喧村碓急,雲墮寺門低。」七言如:「沙邊水退猶存跡,煙際帆遙似不行」;「買田陽羨宵宵夢,作客并州處處家」;「窺魚淺渚翹雙鷺,待渡斜陽立一僧」;「入店已非前度主,拂牆猶有舊題詩」;「僮嫌解橐尋詩稿,客忌登舟算水程」:皆妙。

九十八

張君五典,字敘百,秦中人,九世同居,蒙恩題獎。作宰上元時,時攏詩袖中,入山見訪,絕非今之從政者。《祁陽訪友》云:「示病手揮群吏散,著書心喜好朋來。」《示安奴》云:「孺人日課郎君讀,去就書聲認畫船。」孺人亡,乃悼之云:「好我果能長入夢,把君竟可當長生。」安奴者,遣接家眷船也。

九十九

杭州方夫人芷齋,名芳佩,適汪又新太史。翁霽堂征君,向余誦其《西湖》佳句云:「曉市花間搖短幟,夕陽柳外數歸舟。」「煙迷山失浮圖影,風緊帆歸盞飯僧。」皆有畫意。隨太史入都,《憶西湖》云:「清涼世界水晶宮,亞字闌乾麵面風。今夜若教身作蝶,只應飛入藕花中。」《贈霽堂》云:「四海長留知己感,一生惟有愛才忙。」有《在璞草堂集》,一時唱和者,許太夫人而外,杭堇浦之妹清之,嫁趙萬曝上舍,寡居守志,有句云:「盡日支床深擁被,不知戶外幾峰青。」同一能詩女子,方榮貴而杭艱辛,何耶?

一百

王陽明集中云:「正德庚辰八月,夢見郭璞,極言王導奸邪在王敦之上。故公詩責導云:『事成同享帝王貴,事敗仍為顧命臣。』璞亦有詩云:『倘其為我一表揚,萬世萬世萬萬世。」』余按此說,與蘇子瞻夢中人告以唐楊綰之好殺;陶貞曰《真誥》言晉太尉郗鑒之貪酷:皆與史冊相反。

一O一

《樂府解題》云:「《毛詩》之『兮』,《楚詞》之『些』,曹操所不喜。」余頗以操為知音。蓋詩有關詠嘆者,不得不用虛字,以伸長其音。若直敘鋪陳,一用虛字,便成敷衍。近有作七古者,排比未終,無端忽插「兮」字,以致調軟氣松,全無音節。

一O二

劉霞裳之弟某,風貌遠不及其兄,而際遇甚奇。有揚州女子姓陳名素蓮者,與交好,抽簪勸學,臨別贈詩云:「深閨獨醒起常遲,愁上眉峰有鏡知。縱使天風能解意,萍蹤吹聚又何時?」

一O三

酒肴百貨,都存行肆中。一旦請客,不謀之行肆,而謀之於廚人。何也?以味非廚人不能為也。今人作詩,好填書籍,而不假爐錘,別取真味;是以行肆之物,享大賓矣。

一O四

杭州沈觀察世濤妻陳氏,名素安,字芝林。詠《賣花聲》云:「房櫳寂寂閉春愁,未放雕梁燕出樓。應怪賣花人太早,一聲聲似促梳頭。」《水墨裙》云:「百疊波紋縐墨痕,疏花細葉淡生春。窈娘病後腰肢減,鈿尺休量舊日身。」《病起》云:「幾日無心課小娃,晴窗睡起自分茶。重簾不捲紗幃靜,落硯何來數點花?」

一O五

王梅坡妻張氏,能詩。幼子汝翰,初上學,嫌衣服不華。張訓以詩云:「簟食應知顏子樂,組袍誰笑仲由寒?」其他佳句,如:「花因寒重難舒蕊,人為愁多易斂眉。」生女美絕,年十三;時皇太后駕過見之,抱置膝上,賞藏香一枝。

一O六

鄧英堂秀才偕妻陳淑蘭,各畫蘭竹數枝,贈毛俟園廣文。毛謝以詩,曰:「閨中清課剪冰紈,夫寫篔簹婦寫蘭。料得圖中愛雙絕,水精簾下並肩看。」未幾,英堂無故自沉於水。越三月,淑蘭殉夫自縊。毛追憶詩中「雙絕」二字、「水精簾」三字,早成詩讖,嘆悔莫及。余作《陳烈婦傳》,兼梓其詩。

一O七

四川崇寧縣蔡酣紫先生,好道術,與漢陽太守王某交好。王年九十餘,能馭空而行。言元時玉山堂主人顧阿瑛已成地仙,至今猶在青城山中。引蔡見之:綠鬢朱顏,不食不飲,談笑不異常人;說元末明初之事尤詳。王善畫古松,題云:「煙墨一螺香一炷,寫出長松兩三樹。月明老鶴忽飛來,踏枝不著空歸去。」

一O八

有人詠《風箏美人》詩曰:「薄憐妾命風吹紙,瘦到腰肢骨是柴。」魯星村云:「切則切矣,何窮薄乃爾!」因誦台怡庵句云:「紅線只今為近侍,飛瓊當日是前生。」是何等風華!

一O九

魯溫卿席上嫌酒不佳,調主人云:「詩近老成多帶辣,酒逢寒士不嫌酸。」俞又陶喜席上酒佳,謝主人云:「疏花似月將殘夜,好友如醇欲醉時。」

一百一十

余屢娶姬人,無能詩者;惟蘇州陶姬有二首,云:「新年無處不張燈,笙鼓元宵響沸騰。惟有學吟人愛靜,小樓坐看月高升。」「無心閒步到蕭齋,忽有春風拂面來。行過小橋池水活,梅花對我一枝開。」生女,嫁蔣氏。姬年三十而亡。

一百一十一

康熙間,蘇州名妓張憶娘,色藝冠時。蔣繡谷先生為寫《簪花圖》小照。乾隆庚午,余在蘇州,繡谷之孫漪園,以圖索題。見憶娘戴烏紗髻,著天青羅裙,眉目秀媚,以左手簪花而笑,為當時楊子鶴筆也。題者皆國初名士。萊陽姜垓云:「十年前遇傾城色,猶是雲英未嫁身。今日相逢重問姓,尊前愁殺白頭人。」蘇州尤侗云:「當場一曲《浣溪紗》,可是陳宮張麗華?恰勝狀元新及第,瓊林宴里去簪花。」沈歸愚云:「曾遇當年冰雪姿,輕塵短夢悵何之。卷中此日重相見,猶認春風舞《柘枝》。」「繡谷留春春可憐,傾城名士總寒煙。老夫莫怪襟懷惡,觸撥閒情五十年。」余題數絕,有「國初諸老鍾情甚,袖角裙邊半姓名」之句,人皆莞然。按萊陽兩姜先生,以孤忠直節,名震海內;而詩之風情如此。聞憶娘與先生本舊相識,一別十年,尊前問姓,故詩中不覺情深一往雲。

一百一十二

前人《過虎丘》句云:「妒他怒馬隨車客,出色花枝不避人。」陸湄君《過彭城》句云:「休夸洛浦能投枕,不是天台懶看花。」一羨之,一厭之,兩人心事,易地則皆然。

一百一十三

「君子思不出其位。」又曰:「素其位而行。」余雅不喜解組人好說在官事跡。錢璵沙方伯有句云:「劇憐到處皆為客,生怕逢人尚說官。」余讀之,距躍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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