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第十九章
作者:房玄齡等
阮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於世。籍容貌瑰傑,志 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 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 忽忘形骸。時人多謂之痴,惟族兄文業每嘆服之,以為勝己,由是鹹共稱異。
籍嘗隨叔父至東郡,兗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終日不開一言,自以不能測。太 尉蔣濟聞其有雋才而辟之,籍詣都亭奏記曰:“伏惟明公以含一之德,據上台之位, 英豪翹首,俊賢抗足。開府之日,人人自以為掾屬;辟書始下,而下走為首。昔子 夏在於西河之上,而文侯擁篲;鄒子處於黍谷之陰,而昭王陪乘。夫布衣韋帶之士, 孤居特立,王公大人所以禮下之者,為道存也。今籍無鄒、卜之道,而有其陋,猥 見採擇,無以稱當。方將耕於東皋之陽,輸黍稷之餘稅。負薪疲病,足力不強,補 吏之召,非所克堪。乞回謬恩,以光清舉。”初,濟恐籍不至,得記欣然。遣卒迎 之,而籍已去,濟大怒。於是鄉親共喻之,乃就吏。後謝病歸。復為尚書郎,少時, 又以病免。及曹爽輔政,召為參軍。籍因以疾辭,屏于田里。歲余而爽誅,時人服 其遠識。宣帝為太傅,命籍為從事中郎。及帝崩,復為景帝大司馬從事中郎。高貴 鄉公即位,封關內侯,徙散騎常侍。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 遂酣飲為常。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鍾會數以時事 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及文帝輔政,籍嘗從容言於帝曰: “籍平生曾游東平,樂其風土。”帝大悅,即拜東平相。籍乘驢到郡,壞府舍屏鄣, 使內外相望,法令清簡,旬日而還。帝引為大將軍從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殺母者, 籍曰:“嘻!殺父乃可,至殺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殺父,天下之極惡, 而以為可乎?”籍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殺父,禽獸之類也。殺母,禽獸之不 若。”眾乃悅服。
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遺落世事,雖去佐職, 恆游府內,朝宴必與焉。會帝讓九錫,公卿將勸進,使籍為其辭。籍沈醉忘作,臨 詣府,使取之,見籍方據案醉眠。使者以告,籍便書案,使寫之,無所改竄。辭甚 清壯,為時所重。
籍雖不拘禮教,然發言玄遠,口不臧否人物。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 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升。及將葬,食一蒸肫, 飲二斗酒,然後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升,毀瘠骨立,殆致滅性。 裴楷往吊之,籍散發箕踞,醉而直視,楷弔唁畢便去。或問楷:“凡吊者,主哭, 客乃為禮。籍既不哭,君何為哭?”楷曰:“阮籍既方外之士,故不崇禮典。我俗 中之士,故以軌儀自居。”時人嘆為兩得。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 對之。及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不懌而退。喜弟康聞之,乃齎酒挾琴造焉,籍大 悅,乃見青眼。由是禮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護之。
籍嫂嘗歸寧,籍相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設邪!”鄰家少婦有美 色,當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臥其側。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 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識其父兄,逕往哭之,盡哀而還。其外坦蕩而內淳至, 皆此類也。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嘗登廣武,觀楚、漢 戰處,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嘆,於是賦《豪傑 詩》。景元四年冬卒,時年五十四。
籍能屬文,初不留思。作《詠懷詩》八十餘篇,為世所重。著《達莊論》,敘 無為之貴。文多不錄。
籍嘗於蘇門山遇孫登,與商略終古及棲神導氣之術,登皆不應,籍因長嘯而退。 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岩谷,乃登之嘯也。遂歸著《大人先生傳》,其 略曰:“世人所謂君子,惟法是修,惟禮是克。手執圭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 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黨,長聞鄰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獨不見群 虱之處褌中,逃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褌襠, 自以為得繩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滅都,群虱處於褌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處域 內,何異夫虱之處褌中乎!”此亦籍之胸懷本趣也。
子渾,字長成,有父風。少慕通達,不飾小節。籍謂曰:“仲容已豫吾此流, 汝不得復爾!”太康中,為太子庶子。
鹹字仲容。父熙,武都太守。鹹任達不拘,與叔父籍為竹林之遊,當世禮法者 譏其所為。鹹與籍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富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 服,皆錦綺粲目,鹹以竿掛大布犢鼻於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 耳!”
歷仕散騎侍郎。山濤舉鹹典選,曰:“阮鹹貞素寡慾,深識清濁,萬物不能移。 若在官人之職,必絕於時。”武帝以鹹耽酒浮虛,遂不用。太原郭奕高爽有識量, 知名於時,少所推先,見鹹心醉,不覺嘆焉。而居母喪,縱情越禮。素幸姑之婢, 姑當歸於夫家,初雲留婢,既而自從去。時方有客,鹹聞之,遽借客馬追婢,既及, 與婢累騎而還,論者甚非之。
鹹妙解音律,善彈琵琶。雖處世不交人事,惟共親知弦歌酣宴而已。與從子脩 特相善,每以得意為歡。諸阮皆飲酒,鹹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杯觴斟酌,以大 盆盛酒,圓坐相向,大酌更飲。時有群豕來飲其酒,鹹直接去其上,便共飲之。群 從昆弟莫不以放達為行,籍弗之許。荀勖每與鹹論音律,自以為遠不及也,疾之, 出補始平太守。以壽終。二子:瞻、孚。
瞻字千里。性清虛寡慾,自得於懷。讀書不甚研求,而默識其要,遇理而辯, 辭不足而旨有餘。善彈琴,人聞其能,多往求聽,不問貴賤長幼,皆為彈之。神氣 沖和,而不知向人所在。內兄潘岳每令鼓琴,終日達夜,無忤色。由是識者嘆其恬 澹,不可榮辱矣。舉止灼然。見司徒王戎,戎問曰:“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 其旨同異?”瞻曰:“將無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時人謂之“三語掾”。 太尉王衍亦雅重之。瞻嘗群行,冒熱渴甚,逆旅有井,眾人競趨之,瞻獨逡巡在後, 須飲者畢乃進,其夷退無競如此。
東海王越鎮許昌,以瞻為記室參軍,與王承、謝鯤、鄧攸俱在越府。越與瞻等 書曰:“禮,年八歲出就外傅,明始可以加師訓之則;十年曰幼學,明可漸先王之 教也。然學之所入淺,體之所安深。是以閒習禮容,不如式瞻儀度;諷誦遺言,不 若親承音旨。小兒毗既無令淑之質,不聞道德之風,望諸君時以閒豫,周鏇誨接。”
永嘉中,為太子舍人。瞻素執無鬼論,物莫能難,每自謂此理足可以辯正幽明。 忽有一客通名詣瞻,寒溫畢,聊談名理。客甚有才辯,瞻與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 反覆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聖賢所共傳,君何得獨言無!即仆便 是鬼。”於是變為異形,須臾消滅。瞻默然,意色大惡。後歲余,病卒於倉垣,時 年三十。
孚字遙集。其母,即胡婢也。孚之初生,其姑取王延壽《魯靈光殿賦》曰“胡 人遙集於上楹”而以字焉。初辟太傅府,遷騎兵屬。避亂渡江,元帝以為安東參軍。 蓬髮飲酒,不以王務嬰心。時帝既用申、韓以救世,而孚之徒未能棄也。雖然,不 以事任處之。轉丞相從事中郎。終日酣縱,恆為有司所按,帝每優容之。
琅邪王裒為車騎將軍,鎮廣陵,高選綱佐,以孚為長史。帝謂曰:“卿既統軍 府,郊壘多事,宜節飲也。”孚答曰:“陛下不以臣不才,委之以戎旅之重。臣F C勉從事,不敢有言者,竊以今王蒞鎮,威風赫然,皇澤遐被,賊寇斂跡,氛昆既 澄,日月自朗,臣亦何可爵火不息?正應端拱嘯詠,以樂當年耳。”遷黃門侍郎、 散騎常侍。嘗以金貂換酒,復為所司彈劾,帝宥之。轉太子中庶子、左衛率,領屯 騎校尉。
明帝即位,遷侍中。從平王敦,賜爵南安縣侯。轉吏部尚書,領東海王師,稱 疾不拜。詔就家用之,尚書令郗鑒以為非禮。帝曰:“就用之誠不快,不爾便廢才。” 及帝疾大漸,溫嶠入受顧命,過孚,要與同行。升車,乃告之曰:“主上遂大漸, 江左危弱,實資群賢,共康世務。卿時望所歸,今欲屈卿同受顧托。”孚不答,固 求下車,嶠不許。垂至台門,告嶠內迫,求暫下,便徒步還家。
初,祖約性好財,孚性好屐,同是累而未判其得失。有詣約,見正料財物,客 至,屏當不盡,余兩小簏,以著背後,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詣阮,正見自蠟 屐,因自嘆曰:“未知一生當著幾量屐!”神色甚閒暢。於是勝負始分。
鹹和初,拜丹陰尹。時太后臨朝,政出舅族。孚謂所親曰:“今江東雖累世, 而年數實淺。主幼時艱,運終百六,而庾亮年少,德信未孚,以吾觀之,將兆亂矣。” 會廣州刺史劉顗卒,遂苦求出。王導等以孚疏放,非京尹才,乃除都督交、廣、寧 三州軍事、鎮南將軍、領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假節。未至鎮,卒,年四十九。 尋而蘇峻作逆,識者以為知幾。無子,從孫廣嗣。
修字宣子。好《易》《老》,善清言。嘗有論鬼神有無者,皆以人死者有鬼, 修獨以為無,曰:“今見鬼者雲著生時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論者服 焉。後遂伐社樹,或止之,修曰:“若社而為樹,伐樹則社移;樹而為社,伐樹則 社亡矣。”
性簡任,不修人事。絕不喜見俗人,遇便捨去。意有所思,率爾褰裳,不避晨 夕,至或無言,但欣然相對。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雖當世 富貴而不肯顧,家無儋石之儲,宴如也。與兄弟同志,常自得於林阜之間。
王衍當時談宗,自以論《易》略盡,然有所未了,研之終莫悟,每雲“不知比 沒當見能通之者不”。衍族子敦謂衍曰:“阮宣子可與言。”衍曰:“吾亦聞之, 但未知其亹癖之處定何如耳!”及與修談,言寡而旨暢,衍乃嘆服焉。
梁國張偉志趣不常,自隱於屠釣,修愛其才美,而知其不真。偉後為黃門郎、 陳留內史,果以世事受累。
修居貧,年四十餘未有室,王敦等斂錢為婚,皆名士也,時慕之者求入錢而不 得。
修所著述甚寡,嘗作《大鵬贊》曰:“蒼蒼大鵬,誕自北溟。假精靈鱗,神化 以生。如雲之翼,如山之形。海運水擊,扶搖上征。翕然層舉,背負太清。志存天 地,不屑唐庭。鷽鳩仰笑,尺鷃所輕。超世高逝,莫知其情。”
王敦時為鴻臚卿,謂修曰:“卿常無食,鴻臚丞差有祿,能作不?”修曰: “亦復可爾耳!”遂為之。轉太傅行參軍、太子洗馬。避亂南行,至西陽期思縣, 為賊所害,時年四十二。
放字思度。祖略,齊郡太守。父顗,淮南內史。放少與孚並知名。中興,除太 學博士、太子中舍人、庶子。時雖戎車屢駕,而放侍太子,常說《老》《莊》,不 及軍國。明帝甚友愛之。轉黃門侍郎,遷吏部郎,在銓管之任,甚有稱績。
時成帝幼沖,庾氏執政,放求為交州,乃除監交州軍事、揚威將軍、交州刺史。 行達寧浦,逢陶侃將高寶平梁碩自交州還,放設饌請寶,伏兵殺之。寶眾擊放,敗 走,保簡陽城,得免。到州少時,暴發渴,見寶為祟,遂卒,朝廷甚悼惜之,年四 十四。追贈廷尉。
放素知名,而性清約,不營產業,為吏部郎,不免饑寒。王導、庾亮以其名士, 常供給衣食。子晞之,南頓太守。
裕字思曠。宏達不及放,而以德業知名。弱冠辟太宰掾。大將軍王敦命為主簿, 甚被知遇。裕以敦有不臣之心,乃終日酣觴,以酒廢職。敦謂裕非當世實才,徒有 虛譽而已,出為溧陽令,復以公事免官。由是得違敦難,論者以此貴之。
鹹和初,除尚書郎。時事故之後,公私弛廢,裕遂去職還家,居會稽剡縣。司 徒王導引為從事中郎,固辭不就。朝廷將欲征之,裕知不得已,乃求為王舒撫軍長 史。舒薨,除吏部郎,不就。即家拜臨海太守,少時去職。司空郗鑒請為長史,詔 征秘書監,皆以疾辭。復除東陽太守。尋征侍中,不就。還剡山,有肥遁之志。有 以問王羲之,羲之曰:“此公近不驚寵辱,雖古之沈冥,何以過此!”人云,裕骨 氣不及逸少,簡秀不如真長,韶潤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殷浩,而兼有諸人之美。成 帝崩,裕赴山陵,事畢便還。諸人相與追之,裕亦審時流必當逐己,而疾去,至方 山不相及。劉惔嘆曰:“我入東,正當泊安石渚下耳,不敢復近思曠傍。”
裕雖不博學,論難甚精。嘗問謝萬云:“未見《四本論》,君試為言之。”萬 敘說既畢,裕以傅嘏為長,於是構辭數百言,精義入微,聞者皆嗟味之。裕嘗以人 不須廣學,正應以禮讓為先故終日靜默,無所修綜,而物自宗焉。在剡曾有好車, 借無不給。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後裕聞之,乃嘆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 借,何以車為!”遂命焚之。
在東山久之,復征散騎常侍,領國子祭酒。俄而復以為金紫光祿大夫,領琅邪 王師。經年敦逼,並無所就。御史中丞周閔奏裕及謝安違詔累載,並應有罪,禁錮 終身,詔書貰之。或問裕曰:“子屢辭徵聘,而宰二郡,何邪?”裕曰:“雖屢辭 王命,非敢為高也。吾少無宦情,兼拙於人間,既不能躬耕自活,必有所資,故曲 躬二郡。豈以騁能,私計故耳。”年六十二卒。三子:傭、寧、普。
傭,早卒。寧,鄱陽太守。普,驃騎諮議參軍。傭子歆之,中領軍。寧子腆, 秘書監。腆弟萬齡及歆之子彌之,元熙中並列顯位。
嵇康,字叔夜,譙國銍人也。其先姓奚,會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銍有嵇 山,家於其側,因而命氏。兄喜,有當世才,歷太僕、宗正。康早孤,有奇才,遠 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 姿,天質自然。恬靜寡慾,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 好《老》《莊》。與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養性服食之事,彈琴詠詩,自足 於懷。以為神仙稟之自然,非積學所得,至於導養得理,則安期、彭祖之倫可及, 乃著《養生論》。又以為君子無私,其論曰:“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 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繫於 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繫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 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 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 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 賢於貴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故曰‘君子行道,忘其為 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賢也,不察於有度而後行也;任心無邪,不議於善而後 正也;顯情無措,不論於是而後為也。是故傲然忘賢,而賢與度會;忽然任心,而 心與善遇;儻然無措,而事與是俱也。”其略如此。蓋其胸懷所寄,以高契難期, 每思郢質。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豫其流者河內向秀、沛國劉伶、籍 兄子鹹、琅邪王戎,遂為竹林之遊,世所謂“竹林七賢”也。戎自言與康居山陽二 十年,未嘗見其喜慍之色。
康嘗採藥游山澤,會其得意,忽焉忘反。時有樵蘇者遇之,鹹謂為神。至汲郡 山中見孫登,康遂從之游。登沈默自守,無所言說。康臨去,登曰:“君性烈而才 雋,其能免乎!”康又遇王烈,共入山,烈嘗得石髓如飴,即自服半,余半與康, 皆凝而為石。又於石室中見一卷素書,遽呼康往取,輒不復見。烈乃嘆曰:“叔夜 志趣非常而輒不遇,命也!”其神心所感,每遇幽逸如此。
山濤將去選官,舉康自代。康乃與濤書告絕,曰:
聞足下欲以吾自代,雖事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也。恐足下羞庖人之獨割,引 尸祝以自助,故為足下陳其可否。
老子、莊周,吾之師也,親居賤職;柳下惠、東方朔,達人也,安乎卑位。吾 豈敢短之哉!又仲尼兼愛,不羞執鞭;子文無欲卿相,而三為令尹,是乃君子思濟 物之意也。所謂達能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以此觀之,故知堯、舜之居世, 許由之岩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數君,可謂能遂其志者也。 故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故有“處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 反”之論。且延陵高子臧之風,長卿慕相如之節,意氣所託,亦不可奪也。
吾每讀《尚子平、台孝威傳》,慨然慕之,想其為人。加少孤露,母兄驕恣, 不涉經學,又讀《老》《莊》,重增其放,故使榮進之心日頹,任逸之情轉篤。阮 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至性過人,與物無傷,惟飲酒過差耳,至 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仇,幸賴大將軍保持之耳。吾以不如嗣宗之資,而有慢 弛之闕;又不識物情,暗於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 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
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游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 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長也;仲尼不假 蓋於子夏,護其短也。近諸葛孔明不迫元直以入蜀,華子魚不強幼安以卿相,此可 謂能相終始,真相知者也。自卜已審,若道盡途殫則已耳,足下無事冤之令轉於溝 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歡,意常淒切。女年十三,男年八歲,未及成人,況復多疾,顧 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欲守陋巷,教養子孫,時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 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意畢矣,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 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狂疾。自非重仇,不至此也。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
此書既行,知其不可羈屈也。性絕巧而好鍛。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圜之, 每夏月,居其下以鍛。東平呂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康友而善之。 後安為兄所枉訴,以事系獄,辭相證引,遂復收康。康性慎言行,一旦縲紲,乃作 《幽憤詩》,曰: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煢靡識,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無威,恃愛肆姐, 不訓不師。爰及冠帶,憑寵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莊》《老》,賤物 貴身,志在守朴,養素全真。
曰予不敏,好善暗人,子玉之敗,屢增惟塵。大人含弘,藏垢懷恥。人之多僻, 政不由己。惟此褊心,顯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創磐。欲寡其過,謗議沸騰,性 不傷物,頻致怨憎。昔慚柳惠,今愧孫登,內負宿心,外恧良朋。仰慕嚴、鄭,樂 道閒居,與世無營,神氣晏如。
咨予不淑,嬰累多虞。匪降自天,實由頑疏,理弊患結,卒致囹圄。對答鄙訊, 縶此幽阻,實恥訟冤,時不我與。雖曰義直,神辱志沮,澡身滄浪,曷雲能補。雍 雍鳴雁,厲翼北游,順時而動,得意忘憂。嗟我憤嘆,曾莫能疇。事與願違,遘茲 淹留,窮達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時恭默,咎悔不生。萬石周慎,安親保榮。世務紛紜, 只攪余情,安樂必誡,乃終利貞。煌煌靈芝,一年三秀;予獨何為,有志不就。懲 難思復,心焉內疚,庶勖將來,無馨無臭。採薇山阿,散發岩岫,永嘯長吟,頤神 養壽。
初,康居貧,嘗與向秀共鍛於大樹之下,以自贍給。潁川鍾會,貴公子也,精 練有才辯,故往造焉。康不為之禮,而鍛不輟。良久會去,康謂曰:“何所聞而來? 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會以此憾之。及是,言於文 帝曰:“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以康為慮耳。”因譖“康欲助毌 丘儉,賴山濤不聽。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教,故聖賢去之。康、 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帝既昵聽 信會,遂並害之。
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 “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時年四十。 海內之士,莫不痛之。帝尋悟而恨焉。初,康嘗游於洛西,暮宿華陽亭,引琴而彈。 夜分,忽有客詣之,稱是古人,與康共談音律,辭致清辯,因索琴彈之,而為《廣 陵散》,聲調絕倫,遂以授康,仍誓不傳人,亦不言其姓字。
康善談理,又能屬文,其高情遠趣,率然玄遠。撰上古以來高士為之傳贊,欲 友其人於千載也。又作《太師箴》,亦足以明帝王之道焉。復作《聲無哀樂論》, 甚有條理。子紹,別有傳。
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人也。清悟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莊 周著內外數十篇,歷世才士雖有觀者,莫適論其旨統也,秀乃為之隱解,發明奇趣, 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廣之,儒墨 之跡見鄙,道家之言遂盛焉。始,秀欲注,嵇康曰:“此書詎復須注,正是妨人作 樂耳。”及成,示康曰:“殊復勝不?”又與康論養生,辭難往復,蓋欲發康高致 也。
康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傍若無人。又共呂安灌園于山陽。康既被誅, 秀應本郡計入洛。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 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帝甚悅。秀乃自此役,作《思舊賦》云: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嵇意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 後並以事見法。嵇博綜伎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逝 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泉,寒冰悽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追想曩 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曰: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鏇反以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 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蹟兮,歷窮巷之空廬。嘆《黍離》之愍周兮, 悲《麥秀》於殷墟。惟追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在而弗毀兮,形神逝其 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託運遇 於領會兮,寄余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佇駕言其將邁兮,故 援翰以寫心。
後為散騎侍郎,轉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在朝不任職,容跡而已。卒於位。二 子:純、悌。
劉伶,字伯倫,沛國人也。身長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 物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遊,與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攜手入林。初不以 家產有無介意。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 遺形骸如此。嘗渴甚,求酒於其妻。妻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酒太過,非攝生 之道,必宜斷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當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 妻從之。伶跪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兒之言,慎 不可聽。”仍引酒御肉,隗然復醉。嘗醉與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奮拳而往。伶徐曰: “雞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
伶雖陶兀昏放,而機應不差。未嘗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頌》一篇。其辭曰: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 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惟酒是務, 焉知其餘。有貴介公子、搢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 陳說禮法,是非蜂起。先生於是方捧甕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曲藉糟,無 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怳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 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慾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二豪侍側焉, 如蜾蠃之與螟蛉。
嘗為建威參軍。泰始初對策,盛言無為之化。時輩皆以高第得調,伶獨以無用 罷。竟以壽終。
謝鯤,字幼輿,陳國陽夏人也。祖纘,典農中郎將。父衡,以儒素顯,仕至國 子祭酒。鯤少知名,通簡有高識,不修威儀,好《老》《易》,能歌,善鼓琴,王 衍、嵇紹並奇之。
永興中,長沙王乂入輔政,時有疾鯤者,言其將出奔。乂欲鞭之,鯤解衣就罰, 曾無忤容。既舍之,又無喜色。太傅東海王越聞其名,闢為掾,任達不拘,尋坐家 僮取官稿除名。於時名士王玄、阮修之徒,並以鯤初登宰府,便至黜辱,為之嘆恨。 鯤聞之,方清歌鼓琴,不以屑意,莫不服其遠暢,而恬於榮辱。鄰家高氏女有美色, 鯤嘗挑之,女投梭,折其兩齒。時人為之語曰:“任達不已,幼輿折齒。”鯤聞之, 敖然長嘯曰:“猶不廢我嘯歌。”越尋更辟之,轉參軍事。鯤以時方多故,乃謝病 去職,避地於豫章。嘗行經空亭中夜宿,此亭舊每殺人。將曉,有黃衣人呼鯤字令 開戶,鯤憺然無懼色,便於窗中度手牽之,胛斷,視之,鹿也,尋血獲焉。爾後此 亭無復妖怪。
左將軍王敦引為長史,以討杜弢功封鹹亭侯。母憂去職,服闋,遷敦大將軍長 史。時王澄在敦坐,見鯤談話無勌,惟嘆謝長史可與言,都不眄敦,其為人所慕如 此。鯤不徇功名,無砥礪行,居身於可否之間,雖自處若穢,而動不累高。敦有不 臣之跡,顯於朝野。鯤知不可以道匡弼,乃優遊寄遇,不屑政事,從容諷議,卒歲 而已。每與畢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等縱酒,敦以其名高,雅相賓禮。
嘗使至都,明帝在東宮見之,甚相親重。問曰:“論者以君方庾亮,自謂何如?” 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鯤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溫嶠嘗謂鯤 子尚曰:“尊大君豈惟識量淹遠,至於神鑒沈深,雖諸葛瑾之喻孫權不過也。”
及敦將為逆,謂鯤曰:“劉隗奸邪,將危社稷。吾欲除君側之惡,匡主濟時, 何如?”對曰:“隗誠始禍,然城狐社鼠也。”敦怒曰:“君庸才,豈達大理。” 出鯤為豫章太守,又留不遣,藉其才望,逼與俱下。敦至石頭,嘆曰:“吾不復得 為盛德事矣。”鯤曰:“何為其然?但使自今以往,日忘日去耳。”初,敦謂鯤曰: “吾當以周伯仁為尚書令,戴若思為僕射。”及至都,復曰:“近來人情何如?” 鯤對曰:“明公之舉,雖欲大存社稷,然悠悠之言,實未達高義。周顗、戴若思, 南北人士之望,明公舉而用之,群情帖然矣。”是日,敦遣兵收周、戴,而鯤弗知, 敦怒曰:“君粗疏邪!二子不相當,吾已收之矣。”鯤與顗素相親重,聞之愕然, 若喪諸己。參軍王驕以敦誅顗,諫之甚切,敦大怒,命斬嶠,時人士畏懼,莫敢言 者。鯤曰:“明公舉大事,不戮一人。嶠以獻替忤旨,便以釁鼓,不亦過乎!”敦 乃止。
敦既誅害忠賢,而稱疾不朝,將還武昌。鯤喻敦曰:“公大存社稷,建不世之 勛,然天下之心實有未達。若能朝天子,使君臣釋然,萬物之心於是乃服。杖眾望 以順群情,盡沖退以奉主上,如斯則勛侔一匡,名垂千載矣。”敦曰:“君能保無 變乎?”對曰:“鯤近日入覲,主上側席,遲得見公,宮省穆然,必無虞矣。公若 入朝,鯤請侍從。”敦勃然曰:“正復殺君等數百人,亦復何損於時!”竟不朝而 去。是時朝望被害,皆為其憂。而鯤推理安常,時進正言。敦既不能用,內亦不悅。 軍還,使之郡,涖政清肅,百姓愛之。尋卒官,時年四十三。敦死後,追贈太常, 謚曰康。子尚嗣,別有傳。
胡毋輔之,字彥國,泰山奉高人也。高祖班,漢執金吾。父原,練習兵馬,山 濤稱其才堪邊任,舉為太尉長史,終河南令。輔之少擅高名,有知人之鑑。性嗜酒, 任縱不拘小節。與王澄、王敦、庾敳俱為太尉王衍所昵,號曰四友。澄嘗與人書曰: “彥國吐佳言如鋸木屑,霏霏不絕,誠為後進領袖也。”
辟別駕、太尉掾,並不就。以家貧,求試守繁昌令,始節酒自厲,甚有能名。 遷尚書郎。豫討齊王冏,賜爵陰平男。累轉司徒左長史。復求外出,為建武將軍、 樂安太守。與郡人光逸晝夜酣飲,不視郡事。成都王穎為太弟,召為中庶子,遂與 謝鯤、王澄、阮修、王尼、畢卓俱為放達。
嘗過河南門下飲,河南騶王子博箕坐其傍,輔之叱使取火。子博曰:“我卒也, 惟不乏吾事則已,安復為人使!”輔之因就與語,嘆曰:“吾不及也!”薦之河南 尹樂廣,廣召見,甚悅之,擢為功曹。其甄拔人物若此。
東海王越聞輔之名,引為從事中郎,復補振威將軍、陳留太守。王彌經其郡, 輔之不能討,坐免官。尋除寧遠將軍、揚州刺史,不之職,越復以為右司馬、本州 大中正。越薨,避亂渡江,元帝以為安東將軍諮議祭酒,遷揚武將軍、湘州刺史、 假節。到州未幾卒,時年四十九。子謙之。
謙之字子光。才學不及父,而傲縱過之。至酣醉,常呼其父字,輔之亦不以介 意,談者以為狂。輔之正酣飲,謙之規而厲聲曰:“彥國年老,不得為爾!將令我 尻背東壁。”輔之歡笑,呼入與共飲。其所為如此。年未三十卒。
畢卓字茂世,新蔡鮦陽人也。父諶,中書郎。卓少希放達,為胡毋輔之所知。 太興末,為吏部郎,常飲酒廢職。比舍郎釀熟,卓因醉夜至其甕間盜飲之,為掌酒 者所縛,明旦視之,乃畢吏部也,遽釋其縛。卓遂引主人宴於甕側,致醉而去。卓 嘗謂人曰:“得酒滿數百斛船,四時甘味置兩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 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及過江,為溫嶠平南長史,卒官。
王尼,字孝孫,城陽人也,或雲河內人。本兵家子,寓居洛陽,卓犖不羈。初 為護軍府軍士,胡毋輔之與琅邪王澄、北地傅暢、中山劉輿、潁川荀邃、河東裴遐 迭屬河南功曹甄述及洛陽令曹攄請解之。攄等以制旨所及,不敢。輔之等齎羊酒詣 護軍門,門吏疏名呈護軍,護軍嘆曰:“諸名士持羊酒來,將有以也。”尼時以給 府養馬,輔之等入,遂坐馬廄下,與尼炙羊飲酒,醉飽而去,竟不見護軍。護軍大 驚,即與尼長假,因免為兵。東嬴公騰闢為車騎府舍人,不就。時尚書何綏奢侈過 度,尼謂人曰:“綏居亂世,矜豪乃爾,將死不久。”人曰:“伯蔚聞言,必相危 害。”尼曰:“伯蔚比聞我語,已死矣。”未幾,綏果為東海王越所殺。初入洛, 尼詣越不拜。越問其故,尼曰:“公無宰相之能,是以不拜。”因數之,言甚切。 又云:“公負尼物。”越大驚曰:“寧有是也?”尼曰:“昔楚人亡布,謂令尹盜 之。今尼屋舍資財,悉為公軍人所略,尼今飢凍,是亦明公之負也。”越大笑,即 賜絹五十匹。諸貴人聞,競往餉之。洛陽陷,避亂江夏。時王登為荊州刺史,遇之 甚厚。尼早喪婦,止有一子。無居宅,惟畜露車,有牛一頭,每行,輒使子御之, 暮則共宿車上。常嘆曰:“滄海橫流,處處不安也。”俄而澄卒,荊土饑荒,尼不 得食,乃殺牛壞車,煮肉啖之。既盡,父子俱餓死。
羊曼,字祖延,太傅祜兄孫也。父暨,陽平太守。曼少知名,本州禮命,太傅 辟,皆不就。避難渡江,元帝以為鎮東參軍,轉丞相主簿,委以機密。歷黃門侍郎、 尚書吏部郎、晉陵太守,以公事免。曼任達穨縱,好飲酒。溫嶠、庾亮、阮放、桓 彝同志友善,並為中興名士。時州里稱陳留阮放為宏伯,高平郗鑒為方伯,泰山胡 毋輔之為達伯,濟陰卞壺為裁伯,陳留蔡謨為朗伯,阮孚為誕伯,高平劉綏為委伯, 而曼為濌伯,凡八人,號兗州八伯,蓋擬古之八雋也。
王敦既與朝廷乖貳,羈錄朝士,曼為右長史。曼知敦不臣,終日酣醉,諷議而 已。敦以其士望,厚加禮遇,不委以事,故得不涉其難。敦敗,代阮孚為丹陽尹。 時朝士過江初拜官,相飾供饌。曼拜丹陽,客來早者得佳設,日宴則漸罄,不復及 精,隨客早晚而不問貴賤。有羊固拜臨海太守,竟日皆美,雖晚至者猶獲盛饌。論 者以固之豐腆,乃不如曼之真率。
蘇峻作亂,加前將軍,率文武守雲龍門。王師不振,或勸曼避峻。曼曰:“朝 廷破敗,吾安所求生?”勒眾不動,為峻所害,年五十五。峻平,追贈太常。子賁 嗣,少知名,尚明帝女南郡悼公主,除秘書郎,早卒。弟聃。
聃字彭祖。少不經學,時論皆鄙其凡庸。先是,兗州有八伯之號,其後更有四 伯。大鴻臚陳留江泉以能食為谷伯,豫章太守史疇以大肥為笨伯,散騎郎高平張嶷 以狡妄為猾伯,而聃以狼戾為瑣伯,蓋擬古之四凶。
聃初辟元帝丞相府,累遷廬陵太守。剛克粗暴,恃國戚,縱恣尤甚,睚眥之嫌 輒加刑殺。疑郡人簡良等為賊,殺二百餘人,誅及嬰孩,所髡鎖復百餘。庾亮執之, 歸於京都。有司奏聃罪當死,以景獻皇后是其祖姑,應八議。成帝詔曰:“此事古 今所無,何八議之有!猶未忍肆之市朝,其賜命獄所。”兄子賁尚公主,自表求解 婚。詔曰:“罪不相及,古今之令典也。聃雖極法,於賁何有!其特不聽離婚。” 琅邪太妃山氏,聃之甥也,入殿叩頭請命。王導又啟:“聃罪不容恕,宜極重法。 山太妃憂戚成疾,陛下罔極之恩,宜蒙生全之宥。”於是詔下曰:“太妃惟此一舅, 發言摧咽,乃至吐血,情慮深重。朕往丁荼毒,受太妃撫育之恩,同於慈親。若不 堪難忍之痛,以致頓弊,朕亦何顏以寄。今便原聃生命,以慰太妃渭陽之思。”於 是除名。頃之,遇疾,恆見簡良等為祟,旬日而死。
光逸,字孟祖,樂安人也。初為博昌小吏,縣令使逸送客,冒寒舉體凍濕,還 遇令不在,逸解衣炙之,入令被中臥。令還,大怒,將加嚴罰。逸曰:“家貧衣單, 沾濕無可代。若不暫溫,勢必凍死,奈何惜一被而殺一人乎!君子仁愛,必不爾也, 故寢而不疑。”令奇而釋之。後為門亭長,迎新令至京師。胡毋輔之與荀邃共詣令 家,望見逸,謂邃曰:“彼似奇才。”便呼上車,與談良久,果俊器。令怪客不入, 吏白與光逸語。令大怒,除逸名,斥遣之。
後舉孝廉,為州從事,棄官投輔之。輔之時為太傅越從事中郎,薦逸于越,越 以門寒而不召。越後因閒宴,責輔之無所舉薦。輔之曰:“前舉光逸,公以非世家 不召,非不舉也。”越即辟焉。書到郡縣,皆以為誤,審知是逸,乃備禮遣之。尋 以世難,避亂渡江,復依輔之。初至,屬輔之與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 阮孚散發裸袒,閉室酣飲已累日。逸將排戶入,守者不聽,逸便於戶外脫衣露頭於 狗竇中窺之而大叫。輔之驚曰:“他人決不能爾,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遂與飲, 不捨晝夜。時人謂之八達。元帝以逸補軍諮祭酒。中興建,為給事中,卒官。
史臣曰:夫學非常道,則物靡不通;理有忘言,則在情斯遣。其進也,撫俗同 塵,不居名利;其退也,餐和履順,以保天真。若乃一其本原,體無為之用,分其 華葉,開寓言之道,是以伯陽垂範,鳴謙置式,欲崇諸己,先下於人,猶大樂無聲, 而蹌鸞斯應者也。莊生放達其旨,而馳辯無窮;棄彼榮華,則俯輕爵位,懷其道術, 則顧蔑王公;舐痔兼車,鳴鳶吞腐。以茲自口,於焉玩物,殊異虛舟,有同攘臂。 嵇、阮竹林之會,劉、畢芳樽之友,馳騁莊門,排登李室。若夫儀天布憲,百官從 軌,經禮之外,棄而不存。是以帝堯縱許由於埃盍之表,光武舍子陵於潺湲之瀨, 松蘿低舉,用以優賢,岩水澄華,茲焉賜隱;臣行厥志,主有嘉名。至於嵇康遺巨 源之書,阮氏創先生之傳,軍諮散發,吏部盜樽,豈以世疾名流,茲焉自垢?臨鍛 灶而不回,登廣武而長嘆,則嵇琴絕響,阮氣徒存。通其旁徑,必凋風俗;召以效 官,居然屍素。軌躅之外,或有可觀者焉。鹹能符契情靈,各敦終始,愴神交於晚 笛,或相思而動駕。史臣是以拾其遺事,附於篇雲。
贊曰:老篇爰植,孔教提衡。各存其趣,道貴無名。相彼非禮,遵乎達生。秋 水揚波,春雲斂映。旨酒厥德,憑虛其性。不玩斯風,誰虧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