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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紀·唐紀十三

作者:司馬光

趣昭陽單閼四月,盡旃蒙大荒落五月,凡二年有奇。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下

◎ 貞觀十七年癸卯,公元六四三年

夏,四月,庚辰朔,承基上變,告太子謀反。敕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李世勣與大理、中書、門下參鞫之,反形已具。上謂侍臣:“將何以處承乾?”群臣莫敢對,通事舍人來濟進曰:“陛下不失為慈父,太子得盡天年,則善矣!”上從之。濟,護兒之子也。
乙酉,詔廢太子承乾為庶人,幽於右領軍府。上欲免漢王元昌死,群臣固爭,乃賜自盡於家,而宥其母、妻、子。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等皆伏誅。左庶子張玄素、右庶子趙弘智、令狐德棻等以不能諫爭,皆坐免為庶人。餘當連坐者,悉赦之。詹事于志寧以數諫,獨蒙勞勉。以紇乾承基為祐川府折衝都尉,爵平棘縣公。
侯君集被收,賀蘭楚石復詣闕告其事,上引君集謂曰:“朕不欲令刀筆吏辱公,故自鞫公耳。”君集初不承。引楚石具陳始未,又以所與承乾往來啟示之,君集辭窮,乃服。上謂侍臣曰:“君集有功,欲乞其生,可乎?”群臣以為不可。上乃謂君集曰:“與公長訣矣!”因泣下,君集亦自投於地;遂斬之於市。君集臨刑,謂監刑將軍曰:“君集蹉跌至此!然事陛下於籓邸,擊取二國,乞全一子以奉祭祀。”上乃原其妻及子,徙嶺南。籍沒其家,得二美人,自幼飲人乳而不食。
初,上使李靖教君集兵法,君集言於上曰:“李靖將反矣。”上問其故,對曰:“靖獨教臣以其粗而匿其精,以是知之。”上以問靖,靖對曰:“此乃君集欲反耳。今諸夏已定,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而君集固求盡臣之術,非反而何!”江夏王道宗嘗從容言於上曰:“君集志大而智小,自負微功,恥在房玄齡、李靖之下,雖為吏部尚書,未滿其志。以臣觀之,必將為亂。”上曰:“君集材器,亦何施不可!朕豈惜重位,但次第未至耳,豈可億度,妄生猜貳邪!”及君集反誅,上乃謝道宗曰:“果如卿言!”
李安儼父,年九十餘,上愍之,賜奴婢以養之。
太子承乾既獲罪,魏王泰日入侍奉,上面許立為太子,岑文本、劉洎亦勸之;長孫無忌固請立晉王治。上謂侍臣曰:“昨青雀投我懷云:‘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乃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子,臣死之日,當為陛下殺之,傳位晉王。’人誰不愛其子,朕見其如此,甚憐之。”諫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言大失。願審思,勿誤也!安有陛下萬歲後,魏王據天下,肯殺其愛子,傳位晉王者乎!陛下日者既立承乾為太子,復寵魏王,禮秩過於承乾,以成今日之禍。前事不遠,足以為鑑。陛下今立魏王,願先措置晉王,始得安全耳。”上流涕曰:“我不能爾!”因起,入宮。魏王泰恐上立晉王治,謂之曰:“汝與元昌善,元昌今敗,得無憂乎?”治由是憂形於色,上怪,屢問其故,治乃以狀告;上憮然,始悔立泰之言矣。上面責承乾,承乾曰:“臣為太子,復何所求!但為泰所圖,時與朝臣謀自安之術,不逞之人遂教臣為不軌耳。今若泰為太子,所謂落其度內。”
承乾既廢,上御兩儀殿,群臣俱出,獨留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褚遂良,謂曰:“我三子一弟,所為如是,我心誠無聊賴!”因自投於床,無忌等爭前扶抱;上又抽佩刀欲自刺,遂良奪刀以授晉王治。無忌等請上所欲,上曰:“我欲立晉王。”無忌曰:“謹奉詔;有異議者,臣請斬之!”上謂治曰:“汝舅許汝矣,宜拜謝。”治因拜之。上謂無忌等曰:“公等已同我意,未知外議何如?”對曰:“晉王仁孝,天下屬心久矣,乞陛下試召問百官,有不同者,臣負陛下萬死。”上乃御太極殿,召文武六品以上,謂曰:“承乾悖逆,泰亦兇險,皆不可立。朕欲選諸子為嗣,誰可者?卿輩明言之。”眾皆歡呼曰:“晉王仁孝,當為嗣。”上悅,是日,泰從百餘騎至永安門;敕門司盡辟其騎,引泰入肅章門,幽於北苑。丙戌,詔立晉王治為皇太子,御承天門樓,赦天下,酺三日。上謂侍臣曰:“我若立泰,則是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自今太子失道,籓王窺伺者,皆兩棄之,傳諸子孫,永為後法。且泰立,則承乾與治皆不全;治立,則承乾與泰皆無恙矣。”
臣光曰:唐太宗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愛,以杜禍亂之原,可謂能遠謀矣!
丁亥,以中書令楊師道為吏部尚書。初,長廣公主適趙慈景,生節;慈景死,更適師道。師道與長孫無忌等共鞫承乾獄,陰為趙節道地,由是獲譴。上至公主所,公主以首擊地,泣謝子罪,上亦拜泣曰:“賞不避仇讎,罰不阿親戚,此天下至公之道,不敢違也,以是負姊。”
己丑,詔以長孫無忌為太子太師,房玄齡為太傅,蕭瑀為太保,李世勣為詹事,瑀、世勣並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三品自此始。又以左衛大將軍李大亮領右衛率,前詹事于志寧、中書侍郎馬周為左庶子,吏部侍郎蘇勖、中書舍人高季輔為右庶子,刑部侍郎張行成為少詹事,諫議大夫褚遂良為賓客。
李世勣嘗得暴疾,方雲“須灰可療”;上自剪須,為之和藥。世勣頓首出血泣謝。上曰:“為社稷,非為卿也,何謝之有!”世勣嘗侍宴,上從容謂曰:“朕求群臣可托幼孤者,無以逾公,公往不負李密,豈負朕哉!”世勣流涕辭謝,齧指出血,因飲沉醉;上解御服以覆之。
癸巳,詔解魏王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侯大將軍,降爵為東萊郡王。泰府僚屬為泰所親狎者,皆遷嶺表;以杜楚客兄如晦有功,免死,廢為庶子。給事中崔仁師嘗密請立魏王泰為太子,左遷鴻臚少卿。
庚子,定太子見三師儀:迎於殿門外,先拜,三師答拜;每門讓於三師。三師坐,太子乃坐。其與三師書,前後稱名、“惶恐”。
五月,癸酉,太子上表,以“承乾、泰衣服不過隨身,飲食不能適口,幽憂可愍,乞敕有司,優加供給。”上從之。
黃門侍郎劉洎上言,以“太子宜勤學問,親師友。今入侍宮闈,動逾旬朔,師保以下,接對甚希,伏願少抑下流之愛,弘遠大之規,則海內幸甚!”上乃命洎與岑文本、褚遂良、馬周更日詣東宮,與太子游處談論。
六月,己卯朔,日有食之。
丁亥,太常丞鄧素使高麗還,請於懷遠鎮增戍兵以逼高麗。上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未聞一二百戍兵能威絕域者也!”丁酉,右僕射高士廉遜位,許之,其開府儀同三司、勛封如故,仍同門下中書三品,知政事。閏月,辛亥,上謂侍臣曰:“朕自立太子,遇物則誨之,見其飯,則曰:‘汝知稼穡之艱難,則常有斯飯矣。’見其乘馬,則曰:‘汝知其勞逸,不竭其力,則常得乘之矣。’見其乘舟,則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民猶水也,君猶舟也。’見其息於木下,則曰:‘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
丁巳,詔太子知左、右屯營兵馬事,其大將軍以下並受處分。
薛延陀真珠可汗使其侄突利設來納幣,獻馬五萬匹,牛、橐駝萬頭,羊十萬口。庚申,突利設獻饌,上御相思殿,大饗群臣,設十部樂,突利設再拜上壽,賜賚甚厚。
契苾何力上言:“薛延陀不可與昏。”上曰:“吾已許之矣,豈可為天子而食言乎!”何力對曰:“臣非欲陛下遽絕之也,願且遷延其事。臣聞古有親迎之禮,若敕夷男使親迎,雖不至京師,亦應至靈州;彼必不敢來,則絕之有名矣。夷男性剛戾,既不成昏,其下復攜貳,不過一二年必病死,二爭立,則可以坐制之矣!”上從之,乃征真珠可汁使親迎,仍發詔將幸靈州與之會。真珠大喜,欲詣靈州,其臣諫曰:“脫為所留,悔之無及!”真珠曰:“吾聞唐天子有聖德,我得身往見之,死無所恨,且漠北必當有主。我行決矣,勿復多言!”上發使三道,受其所獻雜蓄。薛延陀先天庫廄,真珠調斂諸部,往返萬里,道涉沙磧,無水草,耗死將半,失期不至。議者或以為聘財未備而與為昏,將使戎狄輕中國,上乃下詔絕其昏,停幸靈州,追還三使。
褚遂良上疏,以為:“薛延陀本一俟斤,陛下蕩平沙塞,萬里蕭條,餘寇奔波,須有酋長,璽書鼓纛,立為可汗。比者復降鴻私,許其姻媾,西告吐蕃,北諭思摩,中國童幼,靡不知之。御幸北門,受其獻食,群臣四夷,宴樂終日。鹹言陛下欲安百姓,不愛一女,凡在含生,孰不懷德。今一朝生進退之意,有改悔之心,臣為國家惜茲聲聽;所顧甚少,所失殊多,嫌隙既生,必構邊患。彼國蓄見欺之怒,此民懷負約之慚,恐非所以服遠人、訓戎士也。陛下君臨天下十有七載,以仁恩結庶類,以信義撫戎夷,莫不欣然,負之無力,何惜不使有始有卒乎!夫龍沙以北,部落無算,中國誅之,終不能盡,當懷之以德,使為惡者在夷不在華,失信者在彼不在此,則堯、舜、禹、湯不及陛下遠矣!”上不聽。
是時,群臣多言:“國家既許其昏,受其聘幣,不可失信戎狄,更生邊患。”上曰:“卿曹皆知古而不知今。昔漢初匈奴強,中國弱,故飾子女、捐金絮以餌之,得事之宜。今中國強,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擊胡騎數萬。薛延陀所以匍匐稽顙,惟我所欲,不敢驕慢者,以新為君長,雜姓非其種族,欲假中國之勢以威服之耳。彼同羅、仆骨、回紇等十餘部,兵各數萬,並力攻之,立可破滅,所以不敢發者,畏中國所立故也。今以女妻之,彼自恃大國之婿,雜姓誰敢不服!戎狄人面獸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為害。今吾絕其昏,殺其禮,雜姓知我棄之,不日將瓜剖之矣,卿曹第志之。”
臣光曰:孔子稱去食、去兵,不可去信。唐太宗審知薛延陀不可妻,則初勿許其昏可也;既許之矣,乃復恃強棄信而絕之,雖滅薛延陀,猶可羞也。王者發言出令,可不慎哉!”
上曰:“蓋蘇文弒其君而專國政,誠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難,但不欲勞百姓,吾欲且使契丹、靺鞨擾之,何如?”長孫無忌曰:“蓋蘇文自知罪大,畏大國之討,必嚴設守備,陛下姑為之隱忍,彼得以自安,必更驕惰,愈肆其惡,然後討之,未晚也。”上曰:“善!”戊辰,詔以高麗王藏為上柱國、遼東郡王、高麗王,遣使持節冊命。
丙子,徙東萊王泰為順陽王。
初,太子承乾失德,上密謂中書侍郎兼左庶子杜正倫曰:“吾兒足疾乃可耳,但疏遠賢良,狎昵群小,卿可察之。果不可教示,當來告我。”正倫屢諫,不聽,乃以上語告之。太子抗表以聞,上責正倫漏泄,對曰:“臣以此恐之,冀其遷善耳。”上怒,出正倫為穀州刺史。及承乾敗,秋,七月,辛卯,復左遷正倫為交州都督。初,魏徵嘗薦正倫及侯君集有宰相材,請以君集為僕射,且曰:“國家安不忘危,不可無大將,諸衛兵馬宜委君集專知。”上以君集好誇誕,不用。及正倫以罪黜,君集謀反誅,上始疑征阿黨。又有言征自錄前後諫辭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上愈不悅,乃罷叔玉尚主,而踣所撰碑。
初,上謂監修國史房玄齡曰:“前世史官所記,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對曰:“史官不虛美,不隱惡,若人主見之必怒,故不敢獻也。”上曰:“朕之為心,異於前世帝王。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為後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諫議大夫硃子奢上言:“陛下聖德在躬,舉無過事,史官所述,義歸盡善。陛下獨覽《起居》,於事無失,若以此法傳示子孫,竊恐曾、玄之後或非上智,飾非護短,史官必不免刑誅。如此,則莫不希風順旨,全身遠害,悠悠千載,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觀,蓋為此也。”上不從。玄齡乃與給事中許敬宗等刪為《高祖》、《今上實錄》;癸巳,書成,上之。上見書六月四日事,語多微隱,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鴆叔牙以存魯。朕之所以,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即命削去浮詞,直書其事。
八月,庚戌,以洛州都督張亮為刑部尚書,參預朝政;以左衛大將軍、太子右衛率李大亮為工部尚書。大亮身居三職,宿衛兩宮,恭儉忠謹,每宿直,必坐寐達旦。房玄齡甚重之,每稱大亮有王陵、周勃之節,可當大位。
初,大亮為龐王兵曹,為李密所獲,同輩皆死,賊帥張弼見而釋之,遂與定交。及大亮貴,求弼,欲報其德,弼時為將作丞,自匿不言。大亮遇諸途而識之,持弼而泣,多推家貲以遣弼,弼拒不受。大亮言於上,乞悉以其官爵授弼,上為之擢弼為中郎將。時人皆賢大亮不負恩,而多弼之不伐也。
九月,庚辰,新羅遣使言百濟攻取其國四十餘城,復與高麗連兵,謀絕新羅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命司農丞相里玄獎齎璽書賜高麗曰:“新羅委質國家,朝貢不乏,爾與百濟各宜戢兵;若更攻之,明年發兵擊爾國矣!”
癸未,徙承乾於黔州。甲午,徙順陽王泰於均州。上曰:“父子之情,出於自然。朕今與泰生離,亦何心自處!然朕為天下主,但使百姓安寧,私情亦可割耳。”又以泰所上表示近臣曰:“泰誠為俊才,朕心念之,卿曹所知;但以社稷之故,不得不斷之以義,使之居外者,亦所以兩全之耳。”
先是,諸州長官或上佐歲首親奉貢物入京師,謂之朝集使,亦謂之考使;京師無邸,率僦屋與商賈雜居。上始命有司為之作邸。
冬,十一月,己卯,上禮圜丘。
初,上與隱太子、巢剌王有隙,密明公贈司空封德彝陰持兩端。楊文幹之亂,上皇欲廢隱太子而立上,德彝固諫而止。其事甚秘,上不之知,薨後乃知之。壬辰,治書侍御史唐臨始追劾其事,請黜官奪爵。上命百官議之,尚書唐儉等議:“德彝罪暴身後,恩結生前,所歷眾官,不可追奪,請降贈改謚。”詔黜其贈官,改謚曰繆,削所食實封。
敕選良家女以實東宮;癸巳,太子遣左庶子于志寧辭之。上曰:“吾不欲使子孫生於微賤耳。今既致辭,當從其意。”上疑太子仁弱,密謂長孫無忌曰:“公勸我立雉權,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無忌固爭,以為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無忌曰:“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儲副至重,豈可數易?願陛下熟思之。”上乃止。十二月,壬子,上謂吳王恪曰:“父子雖至親,及其有罪,則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漢已立昭帝,燕王旦不服,陰圖不軌,霍光折簡誅之。為人臣子,不可不戒!”
庚申,車賀幸驪山溫湯;庚午,還宮。

◎ 貞觀十八年甲辰,公元六四四年

春,正月,乙未,車駕幸鍾官城;庚子,幸鄠縣;壬寅,幸驪山溫湯。
相里玄獎至平壤,莫離支已將兵擊新羅,破其兩城,高麗王使召之,乃還。玄獎諭使勿攻新羅,莫離支曰:“昔隋人入寇,新羅乘釁侵我地五百里,自非歸我侵地,恐兵未能已。”玄獎曰:“既往之事,焉可追論!至於遼東諸城,本皆中國郡縣,中國尚且不言,高麗豈得必求故地!”莫離支竟不從。
二月,乙巳朔,玄獎還,且言其狀。上曰:“蓋蘇文弒其君,賊其大臣,殘虐其民,今又違我詔命,侵暴鄰國,不可以不討。”諫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則中原清晏,顧眄則四夷讋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遠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猶可也。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李世勣曰:“間者薛延陀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討,魏徵諫而止,使至今為患。向用陛下之策,北鄙安矣。”上曰:“然。此誠徵之失,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謀故也。”
上欲自征高麗,褚遂良上疏,以為:“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二、三猛將將四五萬眾,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稚,自餘籓屏,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逾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遠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上不聽。時群臣多諫征高麗者,上曰:“八堯、九舜,不能冬種,野夫、童子,春種而生,得時故也。夫天有其時,人有其功。蓋蘇文陵上虐下,民延頸待救,此正高麗可亡之時也。議者紛紜,但不見此耳。”
己酉,上幸靈口;乙卯,還宮。
三月,辛卯,以左衛將軍薛萬徹守石衛大將軍。上嘗謂侍臣曰:“於今名將,惟世勣、道宗、萬徹三人而已,世勣、道宗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萬徹非大勝則大敗。”
夏,四月,上御兩儀殿,皇太子侍。上謂群臣曰:“太子性行,外人亦聞之乎?”司徒無忌曰:“太子雖不出宮門,天下無不欽仰聖德。”上曰:“吾如治年時,頗不能御常度。治自幼寬厚,諺曰:‘生子如狼,猶恐如羊。’冀其稍壯,自不同耳。”無忌對曰:“陛下神武,乃撥亂之才,太子仁恕,實守文之德;趣尚雖異,各當其分,此乃皇天所以祚大唐而福蒼生者也。
辛亥,上幸九成宮。壬子,至太平宮,謂侍臣曰:“人臣順旨者多,犯顏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其直言無隱。”長孫無忌等皆曰:“陛下無失。”劉洎曰:“頃有上書不稱旨者,陛下皆面加窮詰,無不慚懼而退,恐非所以廣言路。馬周曰:“陛下比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見其失。”上皆納之。
上好文學而辯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對。劉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從望於虛說。此才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上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己未,至顯仁宮。
上將征高麗,秋,七月,辛卯,敕將作大監閻立德等詣洪、饒、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載軍糧。甲午,下詔遣營州都督張儉等帥幽、營二都督兵及契丹、奚、靺鞨先擊遼東以觀其勢。以太常卿韋挺為饋運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師副之,自河北諸州皆受挺節度,聽以便宜從事。又命太僕卿蕭銳運河南諸州糧入海。銳,瑀之子也。
八月,壬子,上謂司徒無忌等曰:“人若不自知其過,卿可為朕明言之。”對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將順之不暇,又何過之可言!”上曰:“朕問公以己過,公等乃曲相諛悅,朕欲面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謝。上曰:“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決斷事理,古人不過;而總兵攻戰,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必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鯁規諫耳。唐儉言辭辯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無言及於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愆違;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恆據經遠,自當不負於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於朋友。馬周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褚遂良學問稍長,性亦堅正,每寫忠誠,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甲子,上還京師。
丁卯,以散騎常侍劉洎為侍中,行中書侍郎岑文本為中書令,太子左庶子中書侍郎馬周守中書令。
文本既拜,還家,有憂色。母問其故,文本曰:“非勛非舊,濫荷寵榮,位高責重,所以憂懼。”親賓有來賀者,文本曰:“今受吊,不受賀也。”
文本弟文昭為校書郎,喜賓客,上聞之不悅;嘗從容謂文本曰:“卿弟過爾交結,恐為卿累;朕欲出為外官,何如?”文本泣曰:“臣弟少孤,老母特所鍾愛,未嘗信宿離左右。今若出外,母必愁悴,倘無元此弟,亦無老母矣。”因歔欷嗚咽。上愍其意而止,惟召文昭嚴戒之,亦卒無過。九月,以諫議大夫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預朝政。
焉耆貳於西突厥,西突厥大臣屈利啜為其弟娶焉耆王女,由是朝貢多闕;安西都護郭孝恪請討之。詔以孝恪為西州道行軍總管,帥步騎三千出銀山道以擊之。全焉耆王弟頡鼻兄弟三人至西州,孝恪以頡鼻弟栗婆準為鄉導。焉耆城四面皆水,恃險而不設備,孝恪倍道兼行,夜,至城下,命將士浮水而渡,比曉,登城,執其王突騎支,獲首虜七千級,留栗婆準攝國事而還。孝恪去三日,屈利啜引兵救焉耆,不及,執栗婆準,以勁騎五千,追孝恪至銀山,孝恪還擊,破之,追奔數十里。
辛卯,上謂侍臣曰:“孝恪近奏稱八月十一日往擊焉耆,二十日應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計其道里,使者今日至矣!”言未畢,驛騎至。
西突厥處那啜使其吐屯攝焉耆,遣使入貢。上數之曰:“我發兵擊得焉耆,汝何人而據之!”吐屯懼,返其國。焉耆立栗婆準從父兄薛婆阿那支為王,仍附於處那啜。
乙未,鴻臚奏“高麗莫離支貢白金。”褚遂良曰:“莫離支弒其君,九夷所不容,今將討之而納其金,此郜鼎之類也,臣謂不可受。”上從之。上謂高麗使者曰:“汝曹皆事高武,有官爵。莫離支弒逆,汝曹不能復仇,今更為之遊說以欺大國,罪孰大焉!”悉以屬大理。
冬,十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甲寅,車駕行幸洛陽,以房玄齡留守京師,右衛大將軍、工部尚書李大亮副之。
郭孝恪鎖焉耆王突騎支及其妻子詣行在,敕宥之。丁巳,上謂太子曰:“焉耆王不求賢輔,不用忠謀,自取滅亡,系頸束手,漂搖萬里;人以此思懼,則懼可知矣。”
己巳,畋於澠池之天池;十一月,壬申,至洛陽。
前宜州刺史鄭元璹,已致仕,上以其嘗從隋煬帝伐高麗,召詣行在;問之,對曰:“遼東道遠,糧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聽之。”
張儉等值遼水漲,久不得濟,上以為畏懦,召儉詣洛陽。至,具陳山川險易,水草美惡;上悅。
上聞洺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召問方略,嘉其才敏,勞勉之,曰:“卿有將相之器,朕方將任使。”名振失不拜謝,上試責怒,以觀其所為,曰:“山東鄙夫,得一刺史,以為富貴極邪!敢於天子之側,言語粗疏;又復不拜!”名振謝曰:“疏野之臣,未嘗親奉聖問,適方心思所對,故忘拜耳。”舉止自若,應對愈明辯。上乃嘆曰:“房玄齡處朕左右二十餘年,每見朕譴責餘人,顏色無主。名振平生未嘗見朕,朕一旦責之,曾無震懾,辭理不失,真奇士也!”即日拜右驍衛將軍。
甲午,以刑部尚書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帥江、淮、嶺、硤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泛海趨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衛率李世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帥步騎六萬及蘭、河二州降胡趣遼東,兩軍合勢並進。庚子,諸軍大集於幽州,遣行軍總管姜行本、少府少監丘行淹先督眾工造梯衝於安蘿山。時遠近勇士應募及獻攻城器械者不可勝數,上皆親加損益,取其便易。又手詔諭天下,以“高麗蓋蘇文弒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巡幸幽、薊,問罪遼、碣,所過營頓,無為勞費。”且言:“昔隋煬帝殘暴其下,高麗王仁愛其民,以思亂之軍擊安和之眾,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勝之道有五:一曰以大擊小,二曰以順討逆,三曰以治乘亂,四曰以逸敵勞,五曰以悅當怨,何憂不克!布告元元,勿為疑懼!”於是凡頓舍供費之縣,減者太半。
十二月,辛丑,武陽懿公李大亮卒於長安,遺表請罷高麗之師。家餘米五斛,布三十匹。親戚早孤為大亮所養,喪之如父者十有五人。
壬寅,故太子承乾卒於黔州,上為之廢朝,葬以國公禮。
甲寅,詔諸軍及新羅、百濟、奚、契丹分道擊高麗。
初,上遣突厥俟利苾可汗北渡河,薛延陀直珠可汗恐其部落翻動,意甚惡之,豫蓄輕騎於漠北,欲擊之。上遣使戒敕無得相攻。真珠可汗對曰:“至尊有命,安敢不從!然突厥翻覆難期,當其未破之時,歲犯中國,殺人以千萬計。臣以為至尊克之,當剪為奴婢,以賜中國之人;乃反養之如子,其恩德至矣,而結社率竟反。此屬獸心,安可以人理待也!臣荷恩深厚,請為至尊誅之。”自是數相攻。
俟利苾之北渡也,有眾十萬,勝兵四萬人,俟利苾不能撫御,眾不愜服。戊午,悉棄俟利苾南渡河,請處於勝、夏之間;上許之。群臣皆以為:“陛下方遠征遼左,而置突厥於河南,距京師不遠,豈得不為後慮!願留鎮洛陽,遣諸將東征。”上曰:“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仇亂。煬帝無道,失人已久,遼東之役,人皆斷手足以避征役,玄感以運卒反於黎陽,非戎狄為患也。朕今征高麗,皆取願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從軍者,皆憤嘆鬱邑,豈比隋之行怨民哉!突厥貧弱,吾收而養之,計其感恩,入於骨髓,豈肯為患!且彼與薛延陀嗜欲略同,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歸我,其情可見矣。”顧謂褚遂良曰:“爾知起居,為我志之,自今十五年,保無突厥之患。”俟利苾既失眾,輕騎入朝,上以為右武衛將軍。

◎ 貞觀十九年乙巳,公元六四五年

春,正月,韋挺坐不先行視漕渠,運米六百餘艘至盧思台側,淺塞不能進,械送洛陽;丁酉,除名,以將作少監李道裕代之。崔仁師亦坐免官。
滄州刺史席辯坐贓污,二月,庚子,詔朝集使臨觀而戮之。
庚戌,上自將諸軍發洛陽,以特進蕭瑀為洛陽宮留守。乙卯,詔:“朕發定州後,宜令皇太子監國。”開府儀同三司致仕尉遲敬德上言:“陛下親征遼東,太子在定州,長安、洛陽心腹空虛,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夷,不足以勤萬乘,願遣偏師征之,指期可殄。”上不從。以敬德為左一馬軍總管,使從行。
丁巳,詔謚殷太師比干曰忠列,所司封其墓,春秋祠以少牢,給隨近五戶供灑掃。
上之發京師也,命房玄齡得以便宜從事,不復奏請。或詣留台稱有密,玄齡問密謀所在,對曰:“公則是也。”玄齡驛送行在。上聞留守有表送告密人,上怒,使人持長刀於前而後見之,問告者為誰,曰:“房玄齡。”上曰:“果然。”叱令腰斬。璽書讓玄齡以不能自信,“更有如是者,可專決之。”
癸亥,上至鄴,自為文祭魏太祖,曰:“臨危制變,料敵設奇,一將之智有餘,萬乘之才不足。”
是月,李世勣軍至幽州。
三月,丁丑,車駕至定州。丁亥,上謂侍臣曰:“遼東本中國之地,隋氏四出師而不能得;朕今東征,欲為中國報子弟之仇,高麗雪君父之恥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餘力以取之。朕自發洛陽,唯啖肉飯,雖春蔬亦不之進,懼其煩憂故也。”上見病卒,召至御榻前存慰,付州縣療之,士卒莫不感悅。有不預征名,自願以私裝從軍,動以千討,皆曰:“不求縣官勛賞,惟願效死遼東!”上不許。
上將發,太子悲泣數日,上曰:“今留汝鎮守,輔以俊賢,欲使天下識汝風采。夫為國之要,在於進賢退不肖,賞善罰惡,至公無私,汝當努力行此,悲泣何為!”命開府儀同三司高士廉攝太子太傅,與劉洎、馬周、少詹事張行成、右庶子高季輔同掌機務,輔太子。長孫無忌、岑文本與吏部尚書楊師道從行。壬辰,車駕發定州,親佩弓矢,手結雨衣於鞍後。命長孫元忌攝侍中,楊師道攝中書令。
李世勣軍發柳城,多張形勢,若出懷遠鎮者,而潛師北趣甬道,出高麗不意。夏,四月,戊戌朔,世勣自通定濟遼水,至玄菟。高麗大駭,城邑皆閉門自守。壬寅,遼東道副大總管江夏王道宗將兵數千至新城,折衝都尉曹三良引十餘騎直壓城門,城中驚擾,無敢出者。營州都督張儉將胡兵為前鋒,進渡遼水,趨建安城,破高麗兵,斬首數千級。太子引高士廉同榻視事,又令更為士廉設案,士廉固辭。
丁未,車駕發幽州。上悉以軍中資糧、器械、簿書委岑文本,文本鳳夜勤力,躬自料配,籌、筆不去手,精神耗竭,言辭舉措,頗異平日。上見而憂之,謂左右曰:“文本與我同行,恐不與我同返。”是日,遇暴疾而薨。其夕,上聞嚴鼓聲,曰:“文本殞沒,所不忍聞,命撤之。”時右庶子許敬宗在定州,與高士廉等共知機要,文本薨,上召敬宗,以本官檢校中書侍郎。
壬子,李世勣、江夏王道宗攻高麗蓋牟城。丁巳,車駕至北平。癸亥,李世勣等拔蓋牟城,獲二萬餘口,糧十餘萬石。
張亮帥舟師自東萊渡海,襲卑沙城,其城四面懸絕,惟西門可上。程名振引兵夜至,副總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己巳,拔之,獲男女八千口。分遣總管丘孝忠等曜兵於鴨綠水。
李世勣進至遼東城下。庚午,車駕至遼澤,泥淖二百餘里,人馬不可通,將作大匠閻立德布土作橋,軍不留行。壬申,渡澤東。乙亥,高麗步騎四萬救遼東,江夏王道宗將四千騎逆擊之,軍中皆以為眾寡懸絕,不若深溝高壘以俟車駕之至。道宗曰:“賊恃眾,有輕我心,遠來疲頓,擊之必敗。且吾屬為前軍,當清道以待乘輿,乃更以賊遺君父乎!”李世勣以為然。果毅都尉馬文舉曰:“不遇勁敵,何以顯壯士!”策馬趨敵,所向皆靡,眾心稍安。既合戰,行軍總管張君乂退走,唐兵不利,道宗收散卒,登高而望,見高麗陳亂,與驍騎數十沖之,左右出入;李世勣引兵助之,高麗大敗,斬首千餘級。
丁丑,車駕渡遼水,撤橋,以堅士卒之心,軍於馬首山,勞賜江夏王道宗,超拜馬文舉中郎將,斬張君乂。上自將數百騎至遼東城下,見土卒負土填塹,上分其尤重者,於馬上持之,從官爭負土致城下。李世勣攻遼東城,晝夜不息,旬有二日,上引精兵會之,圍其城數百重,鼓譟聲震天地。甲申,南風急,上遣銳卒登沖竿之末,爇其西南樓,火延燒城中,因麾將士登城,高麗力戰不能敵,遂克之,所殺萬餘人,得勝兵萬餘人,男女四萬口,以其城為遼州。
乙未,進軍白岩城。丙申,右衛大將軍李思摩中弩矢,上親為之吮血;將士聞之,莫不感動。烏骨城遣兵萬餘為白岩聲援,將軍契苾何力以勁騎八百擊之,何力挺身陷陳,槊中其腰;尚輦奉御薛萬備單騎往救之,拔何力於萬眾之中而還。何力氣益憤,束瘡而戰,從騎奮擊,遂破高麗兵,追奔數十里,斬首千餘級,會暝而罷。萬備,萬徹之弟也。

段譯

太宗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中之下貞觀十七年(癸卯、643)
唐紀十三唐太宗貞觀十七年(癸卯,公元643年)
[1]夏,四月,庚辰朔,承基上變,告太子謀反。敕長孫無忌、房玄齡、蕭、李世與大理、中書、門下參鞫之,反形已具。上謂侍臣:“將何以處承乾?”群臣莫敢對,通事舍人來濟進曰:“陛下不失為慈父,太子得盡天年,則善矣!”上從之。濟,護兒之子也。
[1]夏季,四月,庚辰朔(初一),紇乾承基上書告發太子李承乾謀反。太宗敕令長孫無忌、房玄齡、蕭、李世與大理寺、中書省、門下省一同參與審問,謀反的情形已經昭彰。太宗對身邊的大臣說:“你們看將如何處置承乾?”眾位大臣不敢應答,通事舍人來濟進言說:“陛下不失為慈父的形象,讓太子享儘自然壽數,就不錯了。”太宗聽從其意見。來濟是來護兒的兒子。
乙酉,詔廢太子承乾為庶人,幽於右領軍府。上欲免漢王元昌死,群臣固爭,乃賜自盡於家,而宥其母、妻、子。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等皆伏誅。左庶子張玄素、右庶子趙弘智、令狐德等以不能諫爭,皆坐免為庶人。余當連坐者,悉赦之。詹事于志寧以數諫,獨蒙勞勉。以紇乾承基為川府折衝都尉,爵平棘縣公。
乙酉(初六),太宗下詔廢黜太子李承乾為平民,幽禁在右領軍府。太宗想要免除漢王李元昌的死罪,群臣執意爭辯,於是便賜他在家中自盡,寬宥他的母親、妻子兒女。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等人皆處斬。左庶子張玄素、右庶子趙弘智、令狐德等人以不能勸諫太子,均獲罪免為平民。其餘應當連坐的,全部赦免。詹事于志寧因為曾多次勸諫,單獨蒙受嘉勉。任命紇乾承基為川府折衝都尉,封爵平棘縣公。
侯君集被收,賀蘭楚石復詣闕告其事,上引君集謂曰:“朕不欲令刀筆吏辱公,故自鞫公耳。”君集初不承。引楚石具陳始末,又以所與承乾往來啟示之,君集辭窮,乃服。上謂侍臣曰:“君集有功,欲乞其生,可乎?”群臣以為不可。上乃謂君集曰:“與公長訣矣!”因泣下。君集亦自投於地,遂斬之於市。君集臨刑,謂監刑將軍曰:“君集蹉跌至此!然事陛下於藩邸,擊取二國,乞全一子以奉祭祀。”上乃原其妻及子,徙嶺南。籍沒其家,得二美人,自幼飲人乳而不食。
侯君集被收入獄中,賀蘭楚石又到宮闕前告發他謀反的事,太宗召見侯君集對他說:“朕不想讓那些刀筆吏羞辱你,所以便親自審問你。”君集起初不認罪。太宗便召見賀蘭楚石詳細陳述始末原委,又拿出與承乾來往的書信啟給他看,君集理屈詞窮,只得服罪。太宗對身邊大臣說:“君集有功於大唐,乞求還他一條生路,可以嗎?”眾位大臣都認為不可。太宗便對君集說:“與你永別了!”因而流下眼淚。君集也磕頭表示服罪,於是將他斬首於集市上。侯君集臨刑前,對監刑的將軍說:“君集我一時失足走到了這一步!然而當年在秦王府時即侍奉陛下,又有攻取吐谷渾、高昌二國的功績,請求保全我一個兒子以維持家族的祭祀煙火。”太宗便寬宥了他的妻子和子女,將他們遷徙到嶺南。沒收了他所有的家產,得到二個美女,從小喝人奶不吃別的食物。
初,上使李靖教君集兵法,君集言於上曰:“李靖將反矣。”上問其故,對曰:“靖獨教臣以其粗而匿其精,以是知之。”上以問靖,靖對曰:“此乃君集欲反耳。今諸夏已定,臣之所教,足以制四夷,而君集固求盡臣之術,非反而何!”江夏王道宗嘗從容言於上曰:“君集志大而智小,自負微功,恥在房玄齡、李靖之下,雖為吏部尚書,未滿其志。以臣觀之,心將為亂。”上曰:“君集材器,亦何施不可!朕豈惜重位,但次第未至耳,豈可億度,妄生猜貳邪!”及君集反誅,上乃謝道宗曰:“果如卿言。”
起初,太宗讓李靖教授侯君集兵法,侯君集對太宗說:“李靖將要謀反。”太宗問他是什麼原因,侯君集答道:“李靖教我兵法時只教給我粗淺的內容,而隱匿精華,因此知道他要謀反。”太宗將這些話問李靖,李靖答道:“此乃是君集想要謀反。如今中原已經平定,我所教的兵法,足以制服四方民族,而君集執意請求傾盡我的謀略,這不是想要謀反又是什麼呢?”江夏王李道宗曾經語氣和緩地對太宗說:“侯君集志大才疏,自認為有些功勞,對於位居房玄齡、李靖之下感到羞恥,雖然身為吏部尚書,還是不能滿足他的願望。依我觀察,他一定會叛亂。”太宗說:“依侯君集的才氣,做什麼不行呢!朕難道是珍惜高位不封予他?只是因為按順序還排不到他,怎么可以隨意猜忌,亂生疑惑呢?”等到侯君集因謀反伏誅,太宗便當面感謝李道宗說:“果然不出你之所料。”
李安儼父,年九十餘,上愍之,賜奴婢以養之。
李安儼的父親,年高九十多歲,太宗憐憫他,賜給奴婢以侍奉他。
太子承乾既獲罪,魏王泰日入侍奉,上面許立為太子,岑文本、劉洎亦勸之;長孫無忌固請立晉王治。上謂侍臣曰:“昨青雀投我懷云:‘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乃更生之日也。臣有一子,臣死之日,當為陛下殺之,傳位晉王。’人誰不愛其子,朕見其如此,甚憐之。”諫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言大失。願審思,勿誤也!安有陛下萬歲後,魏王據天下,肯殺其愛子,傳位晉王者乎!陛下日者既立承乾為太子,復寵魏王,禮秩過於承乾,以成今日之禍。前事不遠,足以為鑑。陛下今立魏王,願先措置晉王,始得安全耳。”上流涕曰:“我不能爾。”因起,入宮。魏王泰恐上立晉王治,謂之曰:“汝與元昌善,元昌今敗,得無憂乎?”治由是憂形於色。上怪,屢問其故,治乃以狀告;上憮然,始悔立泰之言矣。上面責承乾,承乾曰:“臣為太子,復何所求!但為泰所圖,時與朝臣謀自安之術,不逞之人遂教臣為不軌耳。今若泰為太子,所謂落其度內。”
太子李承乾已經獲罪幽禁,魏王李泰便每天進宮侍奉太宗,太宗當面許諾立他為太子,岑文本、劉洎也勸說太宗立李泰;長孫無忌執意請求立晉王李治。太宗對身邊大臣說:“昨天李泰投到我懷裡對我說:‘我到今天才得以成為陛下最親近的兒子,此乃我再生之日。我有一個兒子,我死之日,當為陛下將他殺死,傳位給晉王李治。’人誰不愛惜自己的兒子,朕見李泰這么做,內心十分憐憫他。”諫議大夫褚遂良說:“陛下此言大為不妥。希望陛下深思熟慮,千萬不要出現失誤。陛下百年之後,魏王占有天下,他怎么肯殺自己的愛子,將皇位傳給晉王呢?從前陛下既立承乾為太子,又寵愛魏王,對他的禮遇超過承乾,以致造成了今日的災禍。承乾謀反的事剛剛過去,足可做為今日的借鑑。陛下如今要立魏王為太子,希望先安置好晉王,只有這樣政局才得穩定。”太宗流著眼淚說:“朕不能這么做。”說完站起身,回到宮中。魏王李泰惟恐太宗立晉王李治為太子,對李治說:“你與李元昌關係密切,元昌謀反未成已自盡,你能夠一點不擔心嗎?”李治聽到這番話滿臉憂愁。太宗感到奇怪,多次問他是什麼原因,李治便將李泰對他說過的話告訴太宗;太宗很失望,開始後悔說過立李泰的話。太宗曾當面指責李承乾,李承乾說:“我身為太子,還有什麼更多的要求!只是因為被李泰圖謀,便常與朝廷大臣們謀求自我保存的策略,那些不逞之徒趁機唆我圖謀不軌。如今若是立李泰為太子,那就正好落入他的謀劃之內。”
承乾既廢,上御兩儀殿,群臣俱出,獨留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褚遂良,謂曰:“我三子一弟,所為如是,我心誠無聊賴!”因自投於床,無忌等爭前扶抱;上又抽佩刀欲自刺,遂良奪刀以授晉王治。無忌等請上所欲,上曰:“我欲立晉王。”無忌曰:“謹奉詔;有異議者,臣請斬之!”上謂治曰:“汝舅許汝矣,宜拜謝。”治因拜之。上謂無忌等曰:“公等已同我意,未知外議何如?”對曰:“晉王仁孝,天下屬心久矣,乞陛下試召問百官,有不同者,臣負陛下萬死。”上乃御太極殿,召文武六品以上,謂曰:“承乾悖逆,泰亦兇險,皆不可立。朕欲選諸子為嗣,誰可者?卿輩明言之。”眾皆歡呼曰:“晉王仁孝,當為嗣。”上悅。是日,泰從百餘騎至永安門;敕門司盡辟其騎,引泰入肅章門,幽於北苑。
李承乾被廢掉太子後,太宗親御兩儀殿,群臣都退朝,只留下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褚遂良四人,太宗對他們說:“朕的三個兒子、一個弟弟,如此作為,我的心裡實在是苦悶、百無聊賴。”於是將身體向床頭撞去,長孫無忌等人爭搶上前抱住他;太宗又抽出佩刀想要自殺,褚遂良奪下刀交給晉王李治。長孫無忌等請求太宗告知有什麼要求,太宗說:“朕想要立晉王為太子。”無忌說:“我等謹奉詔令;如有異議者,我請求將其斬首。”太宗對李治說:“你舅父許諾你為太子,你應當拜謝他。”李治拜謝長孫無忌。太宗對長孫無忌等人說:“你們已經與朕的意見相同,但不知外朝議論如何?”答道:“晉王仁義孝敬,天下百姓屬心很久了,望陛下召見文武百官試探問一下,如有不同意的,就是臣等有負陛下罪該萬死。”太宗於是親臨太極殿,召見六品以上文武大臣,對他們說:“李承乾大逆不道,李泰也居心險惡,都不能立為太子。朕想要從眾位皇子中選一人為繼承人,誰可以為太子?你們須當面明講。”眾人都高聲說道:“晉王仁義孝敬,應當做太子。”太宗十分高興。這一天,李泰率領一百多騎兵到永安門;太宗敕令城門官員遣散李泰的護騎,帶李泰進入肅章門,將其幽禁在北苑。
丙戌,詔立晉王治為皇太子,御承天門樓,赦天下,三日。上謂侍臣曰:“我若立泰,則是太子之位可經營而得。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窺伺者,皆兩棄之,傳諸子孫,永為後法。且泰立,承乾與治皆不全;治立,則承乾與泰皆無恙矣。”
丙戌(初七),太宗下詔立晉王李治為皇太子,太宗親臨承天門樓,大赦天下,飲宴三天。太宗對身邊大臣說:“朕如果立李泰為太子,那就表明太子的位置可以苦心經營而得到。自今往後,太子失德背道,而潘王企圖謀取的,兩人都要棄置不用,這一規定傳給子孫後代,永為後代效法。而且李泰為太子,則李承乾和李治均難以保全,李治為太子,則李承乾與李泰均安然無恙。”
臣光曰:唐太宗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愛,以杜禍亂之原,可謂能遠謀矣!
臣司馬光曰:唐太宗並不將天下重任私與所偏愛的人,以此來杜絕禍亂的根源,可稱得上是深謀遠慮呀!
[2]丁亥,以中書令楊師道為吏部尚書。初,長廣公主適趙慈景,生節;慈景死,更適師道。師道與長孫無忌等共鞫承乾獄,陰為趙節道地,由是獲譴,上至公主所,公主以首擊地,泣謝子罪,上亦拜泣曰:“賞不避仇讎,罰不阿親戚,此天下至公之道,不敢違也,以是負姊。”
[2]丁亥(初八),任命中書令楊師道為吏部尚書。起初,長廣公主嫁給趙慈景,生下趙節;趙慈景死後,長廣公主改嫁楊師道。楊師道曾與長孫無忌等人一道審訊承乾太子的獄案,暗中為趙節開脫罪責,由此獲罪。太宗到公主住所,公主以頭觸地,哭泣著為兒子的罪過道歉,太宗回拜並流著淚說:“賞賜不迴避仇敵,懲罰不袒護親屬,這是天下至公至正的道理,不敢違背,因此有負於姐姐。”
己丑,詔以長孫無忌為太子太師,房玄齡為太傅,蕭為太保,李世為詹事,、世並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三品自此始。又以左衛大將軍李大亮領右衛率,前詹事于志寧、中書侍郎馬周為左庶子,吏部侍郎蘇勖、中書舍人高季輔為右庶子,刑部侍郎張行成為少詹事,諫議大夫褚遂良為賓客。
己丑(初十),太宗下詔任命長孫無忌為太子太師,房玄齡為太傅,蕭為太保,李世為太子詹事,蕭、李世同為同中書門下三品。同中書門下三品這一位同宰相的要職從此開始。又任命左衛大將軍李大亮領右衛率,前任太子詹事于志寧、中書侍郎馬周為左庶子,吏部侍郎蘇勖、中書舍人高季輔為右庶子,刑部侍郎張行成為少詹事,諫議大夫褚遂良為太子賓客。
李世嘗得暴疾,方雲“須灰可療”,上自剪須,為之和藥。世頓首出血泣謝。上曰:“為社稷,非為卿也,何謝之有!”世嘗侍宴,上從容謂曰:“朕求群臣可托幼孤者,無以逾公,公往不負李密,豈負朕哉!”世流涕辭謝,齧指出血,因飲沈醉,上解御服以覆之。
李世曾得暴病,藥方說“鬍鬚燒成灰可治療”,太宗剪下自己的鬍鬚,為他配藥。李世連連磕頭哭謝,直至頭顱出血。太宗說:“這是為了社稷江山,並非為你個人,有什麼可謝的?”李世曾侍奉太宗飲宴,太宗和緩地對他說:“朕一心想找到一個可以託孤的大臣,沒有人能超過你的,往年你曾經不負於李密,豈能辜負朕!”李世流著淚辭謝,咬破指頭沾血為誓,喝得酩酊大醉,太宗解下身上的皇袍給他披上。
癸巳,詔解魏王泰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候大將軍,降爵為東萊郡王。泰府僚屬為泰所親狎者,皆遷嶺表;以杜楚客兄如晦有功,免死,廢為庶人。給事中崔仁師嘗密請立魏王泰為太子,左遷鴻臚少卿。
癸巳(十四日),太宗下詔解除魏王李泰的雍州牧、相州都督、左武候大將軍等職務,降爵位為東萊郡王。李泰王府的僚屬中凡是李泰的親信,都遷徙流放到嶺南;杜楚客因兄長杜如晦有功,免去死罪,廢為平民。給事中崔仁師曾私下請求立魏王李泰為太子,降職為鴻臚寺少卿。
庚子,定太子見三師儀:迎於殿門外,先拜,三師答拜;每門讓於三師,三師坐,太子乃坐。其與三師書,前後稱名、“惶恐”。
庚子(二十一日),規定太子見三師的禮儀:在殿門外迎接,太子先拜,三師答拜;每道門都要讓三師先行。三師坐下後,太子才能坐下。太子給三師的書啟,前後自稱名字加“惶恐”二字。
五月,癸酉,太子上表,以“承乾、泰衣服不過隨身,飲食不能適口,幽憂可愍,乞敕有司,優加供給;”上從之。
五月,癸酉(二十五日),太子上表章,言道:“李承乾與李泰只有隨身幾件衣服,飲食也不能對口味,幽禁憂愁可憐,請求敕令有關官署,優厚供給他們。”太宗應允。
黃門侍郎劉洎上言,以“太子宜勤學問,親師友。今入侍宮闈,動逾旬朔,師保以下,接對甚希,伏願少抑下流之愛,弘遠大之規,則海內幸甚!”上乃命洎與岑文本、褚遂良、馬周更日詣東宮,與太子游處談論。
黃門侍郎劉洎上書言道:“太子應當勤學好問,親善師友。如今太子入侍宮闈,動輒超過十天半個月,太師太保以下官員,很少與太子應對答問,希望能稍微抑制一下對子孫的愛心,弘揚傳之久遠的規制,則是天下百姓的幸事。”於是太宗讓劉洎與岑文本、褚遂良、馬周幾個人輪流到東宮,與太子相處談論政事。
[3]六月,己卯朔,日有食之。
[3]六月,己卯朔(初一),出現日食。
[4]丁亥,太常丞鄧素使高麗還,請於懷遠鎮增戍兵以逼高麗,上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未聞一二百戍兵能威絕域者也!”
[4]丁亥(初九),太常寺丞鄧素出使高麗回到朝廷,請求太宗在懷遠鎮增派戍邊兵力以威逼高麗,太宗說:“孔子說:‘遠方的人不服從,則勤修文德來招撫他們’,未聽說靠一二百個士兵就能威鎮遠方的。”
[5]丁酉,右僕射高士廉遜位,許之,其開府儀同三司、勛封如故,仍同門下中書三品,知政事。
[5]丁酉(十九日),尚書右僕射高士廉請求退職,太宗應允,開府儀同三司的職銜和勛位封邑仍保留,而且仍是同門下中書三品,參知政事。
[6]閏月,辛亥,上謂侍臣曰:“朕自立太子,遇物則誨之,見其飯,則曰:‘汝知稼穡之艱難,則常有斯飯矣。’見其乘馬,則曰:‘汝知其勞逸,不竭其力,則常得乘之矣。’見其乘舟,則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民猶水也,君猶舟也。’見其息於木下,則曰:‘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
[6]閏六月,辛亥(初四),太宗對身邊大臣說:“朕自從立李治為太子,遇見任何事情都親加教誨,看見他用飯,就說:‘你知道耕稼的艱難就能常吃上這些飯。’看見他騎馬,就說:‘你知道馬要勞逸結合,不耗盡馬的力量,就能經常騎著它。’看見他坐船,則說:‘水能夠載船,也能夠翻船,百姓便如同這水,君主便如同這船。’見到他在樹下休息,則說:‘木頭經過墨線處理才能正直,君主能納諫者才為聖君。’”
[7]丁巳,詔太子知左、右屯營兵馬事,其大將軍以下並受處分。
[7]丁巳(初十),太宗下詔讓太子掌管左、右屯營兵馬事宜,屯營大將軍以下的官員都要受其節制。
[8]薛延陀真珠可汗使其侄突利設來納幣,獻馬五萬匹,牛、橐駝萬頭,羊十萬口。庚申,突利設獻饌,上御相思殿,大饗群臣,設十部樂,突利設再拜上壽,賜齎甚厚。
[8]薛延陀真珠可汗派他的侄子突利設到唐帝國納聘禮,擬獻馬五萬匹,牛、駱駝一萬頭,羊十萬隻。庚申(十三日),突利設獻上食物,太宗親臨相思殿,大宴群臣,設立十部樂曲,突利設再次行禮祝壽,太宗賞賜突利設十分豐厚。
契何力上言:“薛延陀不可與婚。”上曰:“吾已許之矣,豈可為天子而食言乎!”何力對曰:“臣非欲陛下遽絕之也,願且遷延其事。臣聞古有親迎之禮,若敕夷男使親迎,雖不至京師,亦應至靈州;彼必不敢來,則絕之有名矣。夷男性剛戾,既不成婚,其下復攜貳,不過一二年必病死,二子爭立,則可以坐制之矣!”上從之,乃征真珠可汗使親迎,仍發詔將幸靈州與之會。真珠大喜,欲詣靈州,其臣諫曰:“脫為所留,悔之無及!”真珠曰:“吾聞唐天子有聖德,我得身往見之,死無所恨,且漠北必當有主。我行決矣,勿復多言!”上發使三道,受其所獻雜畜,薛延陀先無庫廄,真珠調斂諸部,往返萬里,道涉沙磧,無水草,耗死將半,失期不至。議者或以為聘財未備而與為婚,將使戎狄輕中國,上乃下詔絕其婚,停幸靈州,追還三使。
契何力上書言道:“不可與薛延陀通婚。”太宗說:“朕已經答應他們了,怎么可以身為天子而卻自食其言呢?”何力答道:“我不是想要陛下立刻回絕他們,只是希望暫且延緩此事。我聽說自古有迎親禮儀,假如陛下敕令夷男讓他迎親,即使不到長安來,也要到靈州;夷男必定不敢前來,則回絕他有理由了。夷男性情剛直暴戾,既然不能與大唐通婚,其部下又懷有二心,不過一二年便會病死,他的二個兒子爭奪王位,到那時陛下可以輕易制服他們。”太宗聽從其意見,於是徵召真珠可汗讓他前來迎親,又發布詔書說將要在靈州與他相見。真珠十分高興,想要親到靈州,其大臣勸諫說:“倘若被對方扣留,到那時後悔都來不及!”真珠說:“我聽說大唐天子有聖王的德行,我能親自前去見他一面,至死都無遺憾。而且漠北必然會有人主事,我去的決心已定,不必再多說了。”太宗接連三次派使節,接受薛延它所獻的牲畜。薛延陀先前庫房沒有馬廄,真珠可汗便徵調各部落馬牛羊等,往返一萬多里,途經沙漠地帶,沒有水和草,牲畜消耗損失將近一半,過了迎親期限沒有到。有人議論認為聘禮未準備齊便與之通婚,這會使北方少數族輕視唐朝。太宗於是下詔回絕其婚姻,停止巡幸靈州,並追還三次派出的使節。
褚遂良上疏,以為“薛延陀本一俟斤,陛下蕩平沙塞,萬里蕭條,余寇奔波,須有酋長,璽書鼓,立為可汗。比者復降鴻私,許其姻媾,西告吐蕃,北諭思摩,中國童幼,靡不知之。御幸北門,受其獻食,群臣四夷,宴樂終日。鹹言陛下欲安百姓,不愛一女,凡在含生,孰不懷德。今一朝生進退之意,有改悔之心,臣為國家惜茲聲聽;所顧甚少,所失殊多,嫌隙既生,心構邊患。彼國蓄見欺之怒,此民懷負約之慚,恐非所以服遠人,訓戎士也。陛下君臨天下十有七載,以仁恩結庶類,以信義撫戎夷,莫不欣然,負之無力,何惜不使有始有卒乎!夫龍沙以北,部落無算,中國誅之,終不能盡,當懷之以德,使為惡者在夷不在華,失信者在彼不在此,則堯、舜、禹、湯不及陛下遠矣!”上不聽。
褚遂良上奏疏認為:“薛延陀可汗本來是突厥的一個首領,陛下當年蕩平沙漠,萬里蕭條少有人煙,殊余勢力奔波投靠,須有一個酋長,於是才賜給他鼓和大旗,立為可汗。近來又降下大恩,應允與他們通婚,西面告知吐番,北面通知思摩,連大唐朝中的兒童也都知道此事。陛下又行幸北門,接受他們敬獻食物,群臣與邊遠地區,都整日宴飲慶賀。都說陛下為了安撫天下百姓,不愛惜自己的女兒,芸芸眾生,誰不感恩戴德。如今一朝陡生變化,有改悔之意,我深深為朝廷的聲譽受損而惋惜;這樣一來得到的很少,而失去的卻很多,也會產生隔閡,必然會遭致邊境不安寧。薛延陀深懷被欺辱的怨恨,百姓也感受到背約的羞愧,恐怕這不是綏服遠方、訓教邊兵的辦法。陛下即位治理天下已有十七年了,以仁義恩惠交結百姓,以誠信禮義安撫邊遠地區,天下百姓沒有不佩服的。背約實在是沒有道理,為什麼就不能善始善終呢?龍沙城以北,薛延陀的部落眾多,朝廷想要討伐他們,終究不能全都消滅乾淨,應當對他們撫以德義,使正義掌握在朝廷手中而不是在對方手中,失信的在對方而不在我方。做到這些,則是堯、舜、禹、湯等人遠不及陛下了。”太宗不聽其諫議。
是時,群臣多言:“國家既許其婚,受其聘幣,不可失信戎狄,更生邊患。”上曰:“卿曹皆知古而不知今。昔漢初匈奴強,中國弱,故飾子女,捐金絮以餌之,得事之宜。今中國強,戎狄弱,以我徒兵一千,可擊胡騎數萬,薛延陀所以匍匐稽顙,惟我所欲,不敢驕慢者,以新為君長,雜姓非其種族,欲假中國之勢以威服之耳。彼同羅、仆骨、回紇等十餘部,兵各數萬,並力攻之,立可破滅,所以不敢發者,畏中國所立故也。今以女妻之,彼自恃大國之婿,雜姓誰敢不服!戎狄人面獸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為害。今吾絕其婚,殺其禮,雜姓知我棄之,不日將瓜剖之矣,卿曹第志之!”
當此時,眾位大臣大都說道:“朝廷既然答應與他們通婚,又接受了人家的聘禮,就不可失信於薛延陀,以免又生邊亂。”太宗說:“你們這些人都是只知古而不知今。從前漢初匈奴強大,中原漢王朝削弱,所以要裝扮子女,送金銀財物以做為誘餌,在當時是合乎時宜的。如今中原強大,北方少數族削弱,以我大唐的一千步兵,可以擊敗他們的數萬騎兵,所以薛延陀肯卑躬屈膝,滿足我們的要求,不敢稍有傲慢,是因為他們剛剛立了可汗,屬下雜姓部族不少,想要借著大唐的勢力以威懾制服他們。他們中的同羅、仆骨、回紇等十多個部族,各有兵力幾萬人,如果他們合力攻打薛延陀,可以立即攻破取勝,之所以不敢輕舉妄動,是因為畏懼是我大唐所立的可汗。如今將宗室女嫁給他,他們必然自恃是大國的女婿,其他部族誰還敢不服!這些戎狄人面獸心,一旦稍不滿意,必會反咬一口,造成禍害。現在我們回絕其婚姻,停止接受他們的聘禮,其他部族得知我們拋棄了他們,很快會將他們瓜分豆剖,你們只須記住朕說過的話。”
臣光曰:孔子稱去食、去兵、不可去信。唐太宗審知薛延陀不可妻,則初勿許其婚可也;既許之矣,乃復恃強棄信而絕之,雖滅薛延陀,猶可羞也。王者發言出令,可不慎哉!
臣司馬光曰:孔子說寧可去掉食物和軍隊,但是不可以丟棄信用。唐太宗深知不能與薛延陀通婚,則當初不答應與其成親即可以了,既然答應薛延陀,又依仗強勢背信棄義回絕對方,這樣即使滅掉了薛延陀也足可羞愧。君王發號施令,能不慎重嗎?
[9]上曰:“蓋蘇文弒其君而專國政,誠不可忍,以今日兵力,取之不難,但不欲勞百姓,吾欲且使契丹、擾之,何如?”長孫無忌曰:“蓋蘇文自知罪大,畏大國之討,必嚴設守備,陛下少為之隱忍,彼得以自安,必更驕惰,愈肆其惡,然後討之,未晚也。”上曰:“善!”戊辰,詔以高麗王藏為上柱國、遼東郡王、高麗王,遣使持節冊命。
[9]太宗說:“蓋蘇文殺死高麗國王而獨掌國政,實在是不能忍受,以我方今日的兵力,攻取他們並不難,只是不想勞擾百姓,朕想暫且先讓契丹、騷擾他們,怎么樣?”長孫無忌說:“蓋蘇文自己也知道罪行嚴重,害怕大國的討伐,必然要嚴加防備,陛下稍稍容忍一些,他得以自我保全,必然會更加驕橫,更加無惡不作,此後再去討伐,也不算晚啊。”太宗說:“很好!”戊辰(二十一日),太宗頒布詔令封高麗王高藏為上柱國、遼東郡王、高麗王,派使節攜帶旌節前往冊封。
[10]丙子,徙東萊王秦為順陽王。
[10]丙子(二十九日),改封東萊王李泰為順陽王。
[11]初,太子承乾失德,上密謂中書侍郎兼左庶子杜正倫曰:“吾兒足疾 乃可耳,但疏遠賢良,狎昵群小,卿可察之。果不可教示,當來告我。”正倫屢諫,不聽,乃以上語告之。太子抗表以聞,上責正倫漏泄,對曰:“臣以此恐之,冀其遷善耳。”上怒,出正倫為谷州刺史。及承乾敗,秋,七月,辛卯,復左遷正倫為交州都督。初,魏徵嘗薦正倫及侯君集有宰相材,請以君集為僕射,且曰:“國家安不忘危,不可無大將,諸衛兵馬宜委君集專知。”上以君集好誇誕,不用。及正倫以罪黜,君集謀反誅,上始疑徵阿黨。又有言徵自錄前後諫辭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上愈不悅,乃罷叔玉尚玉,而踣所撰碑。
[11]起初,太子李承乾德行喪失,太宗私下對中書侍郎兼左庶子杜正倫說:“我兒承乾如果僅有腳病倒還說得過去,只是他疏遠賢良,親昵小人。你應當加以監察,如果真不可教誨,請你來告訴我。”杜正倫多次勸諫李承乾都不聽,杜正倫便將太宗對他講的話告訴承乾。太子上表章給太宗,太宗責怪杜正倫泄露此事,杜正倫答道:“我想用陛下的話恐嚇他,希望他能棄惡從善。”太宗大怒,降杜正倫為谷州刺史。等到李承乾謀反事敗露,秋季,七月,辛卯(十四日),又將杜正倫降職為交州都督。起初,魏徵曾經推薦杜正倫與侯君集有宰相之才,請求任命侯君集為僕射,而且說:“朝廷安定不忘危亡,不可以沒有大將,各宿衛兵馬應該委派君集專管。”太宗認為君集喜歡自我誇耀,沒有重用。等到後來杜正倫因泄露罪被貶職,侯君集因參與謀反被處死,太宗開始懷疑魏徵有結黨營私之嫌。又有人上書言稱魏徵自己抄錄前後在朝中的諫言給起居郎褚遂良看,太宗更加不高興,於是罷除魏徽的兒子魏叔玉娶公主一事,並毀坍所撰碑石。
[12]初,上謂監修國史房玄齡曰:“前世史官所記,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對曰:““史不虛美,不隱惡,若人主見之必怒,故不敢獻也。”上曰:“朕之為心,異於前世。帝王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為後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諫議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聖德在躬,舉無過事,史官所述,義歸盡善。陛下獨覽《起居》,於事無失,若以此法傳示子孫,竊恐曾、玄之後或非上智,飾非護短,史官必不免刑誅。如此,則莫不希風順旨,全身遠害,悠悠千載,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觀,蓋為此也。”上不從。玄齡乃與給事中許敬宗等刪為《高祖》、《今上實錄》;癸巳,書成,上之。上見書六月四日事,語多微隱,謂玄齡曰:“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委友鴆叔牙以存魯,朕之所為,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即命削去浮詞,直書其事。
[12]起初,太宗曾對以宰相身份監修國史的房玄齡說:“前代史官所記的吏事,都不讓君主看見,這是為什麼?”答道:“史官不虛飾美化,也不隱匿罪過,如果讓皇上看見必然會動怒,所以不敢進呈。”太宗說:“朕的志向不同於前代君主。朕想親自翻閱當朝國史,知道先前的過失,以做為以後的借
鑒,希望你撰寫完成後上呈給朕看看。”諫議大夫朱子奢上書言道:“陛下身懷聖德,行動沒有過失,史官所記述的,按理都是盡善盡美的事。陛下惟獨要翻閱《起居注》,這對史官記事當然無所損失,假如將此規定傳示給子孫後代,恐怕到了曾孫,玄孫之後偶有並非最明智的君主,掩飾過錯袒護短處,史官必然難以避免身遭刑罰誅戮。如此下去,則史官們都順從旨意行事,遠避危害,那么悠悠千載的歷史,有什麼可相信的呢?所以說前代君主不觀看國史,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太宗不聽其諫言。房玄齡便與給事中許敬宗等刪改成《高祖實錄》和《今上實錄》;癸巳(十六日),書寫成,呈上太宗。太宗見書中記載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門之變,用辭多隱諱曲折,便對房玄齡說:“歷史上周公誅滅管叔、蔡叔以定周朝,季友毒死叔牙以保存魯國,朕當年的所作所為,正與此類似,史官有什麼可隱諱的!”立即命令刪削浮華之詞,秉筆直書殺李建成、李元吉事。
[13]八月,庚戌,以洛州都督張亮為刑部尚書,參預朝政;以左衛大將軍、太子右衛率李大亮為工部尚書。大亮身居三職,宿衛兩宮,恭儉忠謹,每宿直,必坐寐達旦。房玄齡甚重之,每稱大亮有王陵、周勃之節,可當大位。
[13]八月,庚戌(初三),朝廷任命洛州都督張亮為刑部尚書,參預朝政;任命左衛大將軍、太子右衛率李大亮為工部尚書。李大亮身居三項要職,宿衛兩宮,謙恭忠正謹慎,每次護衛值勤,必定坐著假寐直到天亮。房玄齡非常敬重他,多次稱李大亮有王陵、周勃的氣節,可以擔當大的職位。
初,大亮為龐玉兵曹,為李密所獲,同輩皆死,賊帥張弼見而釋之,遂與定交。及大亮貴,求弼,欲報其德,弼時為將作丞,自匿不言。大亮遇諸途而識之,持弼而泣,多推家貲以遺弼,弼拒不受。大亮言於上,乞悉以其官爵授弼,上為之擢弼為中郎將。時人皆賢大亮不負恩,而多弼之不伐也。
起初,李大亮為龐玉的兵曹,被李密抓獲,原來的同夥都被處斬,大將張弼見李大亮而將其釋放,二人遂定交情。等到李大亮身居顯貴,開始尋找張弼,想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張弼當時官做將作監丞,自己隱匿不說。李大亮在道上遇見張弼而認出他來,扶著張弼掉淚,並將自己的家產送給張弼,張弼拒不接受。李大亮將此事上稟太宗,請求將自己的官職爵位全都授予張弼,太宗為了李大亮的緣故提拔張弼為中郎將。當時人都稱讚李大亮不負恩情,也讚揚張弼不自我炫耀。
[14]九月,庚辰,新羅遣使言百濟攻取其國四十餘城,復與高麗連兵,謀絕新羅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命司農丞相里玄獎齎璽書賜高麗曰:“新羅委質國家,朝貢不乏,爾與百濟各宜戢兵;若更攻之,明年發兵擊爾國矣!”
[14]九月,庚辰(初四),新羅派使節來稱百濟攻取他國中四十多座城,又與高麗國聯合,圖謀斷絕新羅到唐朝的通道,因而請求派兵救援。太宗命令司農寺丞相里玄獎帶皇帝璽書前往高麗,對他們說:“親羅歸順我大唐,每年不停朝貢,你們與百濟都停止兵戰,假如再行攻打,明年大唐就要發兵攻伐你們國家。”
[15]癸未,徙承乾於黔州。甲午,徙順陽王泰於均州。上曰:“父子之情,出於自然。朕今與泰生離,亦何心自處!然朕為天下主,但使百姓安寧,私情亦可割耳。”又以泰所上表示近臣曰:“泰誠為俊才,朕心念之,卿曹所知;但以社稷之故,不得不斷之以義,使之居外者,亦所以兩全之耳。”
[15]癸未(初七),將李承乾流放到黔州。甲午(十八日),將順陽王李泰流放到均州。太宗說:“父子之情,是出自於自然。朕如今與李泰生而離別,還有什麼心思自處!然而朕為天下人的君主,只要能使百姓生活安寧,私情也當割捨呀。”又將李泰所上表文拿給身邊大臣看,並說:“李泰實在是有才智,朕常常念叨他,你們也都知道,但是為了社稷江山,不得不以道義與他斷絕親情,讓他居住在遙遠的地方,這也是兩全之策呀。”
[16]先是,諸州長官或上佐歲首親奉貢物入京師,謂之朝集使,亦謂之考使;京師無邸,率僦屋與商賈雜居。上始命有司為之作邸。
[16]先前,各州的長官和高級佐僚年初親自帶著貢品進京,稱之為朝集使,也稱為考使。京城沒有官邸,便大都租房子與商人們雜處在一起。此時太宗命令有關部門為他們修建宮邸。
[17]冬,十一月,己卯,上祀圜丘。
[17]冬季,十一月,己卯(初三),太宗到圜丘祭祀。
[18]初,上與隱太子、巢刺王有隙,密明公贈司空封德彝陰持兩端。楊文之亂,上皇欲廢隱太子而立上,德彝固諫而止。其事甚秘,上不之知,薨後乃知之。壬辰,治書侍御史唐臨始追劾其事,請黜官奪爵。上命百官議之,尚書唐儉等議:“德彝罪暴身後,恩結生前,所歷眾官,不可追奪,請降贈改謚。”詔黜其贈官,改謚曰繆,削所食實封。
[18]起初,太宗與隱太子李建成、巢刺王李元吉有隔閡,密明公贈司空封德彝暗中騎牆。楊文叛亂後,太上皇李淵想要廢掉隱太子李建成而改立太宗,封德彝執意勸諫而停止。此事非常隱秘,太宗並不知道,等德彝死後才知道。壬辰(十六日),治書侍御史唐臨開始追究彈劾其事,請求罷黜封氏官職爵位。太宗讓文武百官商議此事,尚書唐儉等人議論道:“德彝的罪過暴露在他死後,恩義結於生前,歷任各種官職,不宜追究奪回,請求降贈官改封諡號。”太宗下詔罷除所贈官職,改諡號為繆,削掉所得食邑和實封戶。
[19]敕選良家女以實東宮;癸巳,太子遣左庶子于志寧辭之。上曰:“吾不欲使子孫生於微賤耳。今既致辭,當從其意。”上疑太子仁弱,密謂長孫無忌曰:“公勸我立雉奴,雉奴懦,恐不能守社稷,奈何!吳王恪英果類我,我欲立之,何如?”無忌固爭,以為不可。上曰:“公以恪非己之甥邪?”無忌曰:“太子仁厚,真守文良主;儲副至重,豈可數易!原陛下熟思之。”上乃止。十二月,壬子,上謂吳王恪曰:“父子雖至親,及其有罪,則天下之法不可私也。漢已立昭帝,燕王旦不服,陰圖不軌,霍光折簡誅之。為人臣子,不要不戒!”
[19]太宗敕令遴選大族良家女子以充實太子東宮;癸巳(十七日),太子派左庶子于志寧辭謝。太宗說:“我不過是不想讓子孫們生於微賤之人。如今既然致書辭退,理當遵從其本意。”太宗懷疑太子過於仁義軟弱,私下裡對長孫無忌說:“你一再勸我立李治為太子,李治過於懦弱,恐怕他不能守護好社稷江山,怎么辦呢?吳王李恪英武果斷很象我,我想要立他為太子,怎么樣?”長孫無忌執意爭辯,以為不能這么做。太宗說:“你因為李恪不是你的外甥嗎?”無忌說:“太子仁義厚道,真正是守成的有文才的君主;太子皇儲的位置至關重大,怎么可以多次更改呢?望陛下再細細考慮這件事。”太宗於是不再有此種想法。十二月,壬子(初六),太宗對吳王李恪說:“父子之間雖然是至親,一旦犯罪,則天下的法令不能夠偏私。漢朝已立昭帝,燕王劉旦不服,暗中圖謀造反,霍光以一封便箋就殺了他。為人臣下,不能不深以為誡!”
[20]庚申,車駕幸驪山溫湯;庚午,還宮。
[20]庚申(十四日),太宗車駕巡幸驪山溫泉;庚午(二十四日),回到宮中。
十八年(甲辰、644)
十八年(甲辰,公元644年
[1]春,正月,乙未,車駕幸鍾官城;庚子,幸縣;壬寅,幸驪山溫湯。
[1]春季,正月,乙未(二十日),太宗車駕行幸鍾官城;庚子(二十五日),臨幸縣;壬寅(二十七日),游幸驪山溫泉。
[2]相里玄獎至平壤,莫離支已將兵擊新羅,破其兩城,高麗王使召之,乃還。玄獎諭使勿攻新羅,莫離支曰:“昔隋人入寇,新羅乘釁侵我地五百里,自非歸我侵地,恐兵未能已。”玄獎曰:“既往之事,焉可追論!至於遼東諸城,本皆中國郡縣,中國尚且不言,高麗豈得必求故地。”莫離支竟不從。
[2]相里玄獎到達平壤,莫離支已經率領部隊進攻新羅,攻下兩座城,高麗王派人召兵,這才回師。玄獎傳諭使他們不要再攻打新羅,莫離支說:“以前隋朝東征高麗,新羅乘機侵蝕高麗土地五百里,如果他們不歸還侵占我們的土地,恐怕難以休戰。”玄獎說:“既往的事何必再去追究呢?至於說遼東各城,本來都是中原帝國的郡縣,中原帝國尚且沒有過問,高麗怎么可能一定要回故有的地地呢?”莫離支最後沒有聽其勸告。
二月,乙巳朔,玄獎還,具言其狀。上曰:“蓋蘇文弒其君,賊其大臣,殘虐其民,今又違我詔命,侵暴鄰國,不可以不討。”諫議大夫褚遂良曰:“陛下指麾則中原清晏,顧眄則四夷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遠征小夷,若指期克捷,猶可也。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李世曰:“間者薛延陀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討,魏徵諫而止,使至今為患。用陛下之策,北鄙安矣。”上曰:“然。此誠徵之失;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良謀故也。”
二月,乙巳朔(初一),相里玄獎回到京城,詳悉稟報出使高麗的情況。太宗說:“蓋蘇文殺死其國王,迫害高麗大臣,殘酷虐待百姓,如今又違抗我的詔令,侵略鄰國,不能不討伐他。”諫議大夫褚遂良說:“陛下麾旗所指則中原大地平定,眼睛一轉則四方民族歸服,威望無與倫比。如今卻要渡海遠征小小的高麗,如果捷報指日可待還可以;萬一遭遇挫折,損傷威望,再引起百姓起兵反抗,則朝廷的安危難以預測呀!”李世說:“當年薛延陀進犯,陛下想要發兵討伐,魏徵諫阻而作罷,使之直到今日仍為禍患。那時如果採用陛下的策略,北方邊區可保全寧。”太宗說:“是這樣。這一點實在是魏徵的過失;朕不久即後悔而不想說出來,是怕因此而堵塞了進獻良策的緣故。”
上欲自征高麗,褚遂良上疏,以為:“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支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二、三猛將將四五萬眾,仗陛下威靈,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稚,自餘藩屏,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逾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遠舉,皆愚臣之所甚憂也。”上不聽。時君臣多諫征高麗者,上曰:“八堯、九舜,不能冬種,野夫、童子,春種而生,得時故也。夫天有其時,人有其功。蓋蘇文陵上虐下,民延頸待救,此正高麗可亡之時也,議者紛紜,但不見此耳。”
太宗想要親自去征伐高麗,褚遂良上奏疏說:“天下便如同人的整個身體:長安洛陽,如同是心臟;各州縣如同四肢;四方少數民族,乃是身外之物。高麗罪惡極大,誠然應當陛下親去討伐,然而命令二三個猛將率領四五萬士兵,仰仗著陛下的神威,攻取他們易如反掌。如今太子剛剛封立,年齡還很幼小,其他藩王情況,陛下也都清楚,一旦離開固守的安全地域,越遼海的險境,身為一國之主,輕易遠行,這些都是我所深覺憂慮的事。”太宗不聽他的諫議。當時大臣們多有諫陰太宗征伐高麗的,太宗說:“八個堯帝,九個舜帝,也不能冬季種糧;鄉村野夫及兒童少年,春季播種,作物才生長,這是得其時令。天有它的時令,人有他的功效。蓋蘇文欺凌國王暴虐百姓,老百姓翹首企盼救援,此正是高麗應當滅亡的時令,議論者紛紜不休,只是因為未看到這個道理。”
[3]己酉,上幸靈口;乙卯,還宮。
[3]己酉(初五),太宗巡幸靈口;乙卯(十一日),回到宮中。
[4]三月,辛卯,以左衛將軍薛萬徹守右衛大將軍。上嘗謂侍臣曰:“於今名將,惟世、道宗、萬徹三人而已,世、道宗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萬徹非大勝則大敗。”
[4]三月,辛卯(十七日),任命左衛將軍薛萬徹暫時代理右衛大將軍。太宗曾對身邊的大臣說:“當今的著名將領,只有李世、李道宗、薛萬徹三人稱得上,世、道宗不能取得大勝,但也沒有大敗,萬徹則不是大勝就是大敗。”
[5]夏,四月,上御兩儀殿,皇太子侍。上謂群臣曰:“太子性行,外人亦聞之乎?”司徒無忌曰:“太子雖不出宮門,天下無不欽仰聖德。”上曰:“吾如治年時,頗不能循常度。治自幼寬厚,諺曰:‘生狼,猶恐如羊,’冀其稍壯,自不同耳。”無忌對曰:“陛下神武,乃撥亂之才,太子仁恕,實守文之德;趣尚雖異,各當其分,此乃皇天所以祚大唐而福蒼生者也。”
[5]夏季,四月,太宗親臨兩儀殿,皇太子在旁侍奉。太宗對眾大臣說:“太子的性情,外面的人可曾聽說過嗎?”司徒長孫無忌說:“太子雖然沒有出過宮門,天下人無不敬仰其德行。”太宗說:“我像李治這個年齡,不能夠循規蹈距,照常規辦事。李治自幼就待人寬厚,古諺說:‘生男孩如狼,還擔心他象羊一樣。’希望他稍大些,自然有所不同呀。”長孫無忌說:“陛下神明英武,乃是撥亂反正的大才;太子仁義寬厚,實是守成修德之才,志趣愛好雖然不同,但也各當其職分,此乃是皇天保護大唐國位而又降福於萬民百姓。”
[6]辛亥,上幸九成宮。壬子,至太平宮,謂侍臣曰:“人臣順旨者多,犯顏則少,今朕欲自聞其失,諸公其直言無隱。”長孫無忌等皆曰:“陛下無失。”劉洎曰:“頃有上書不稱旨者,陛下旨面加窮詰,無不慚懼而退,恐非所以廣言路。”馬周曰:“陛下比來賞罰,微以喜怒有所高下,此外不見其失。”上皆納之。
[6]辛亥(初八),太宗巡幸九成宮。壬子(初九),到了太平宮,對身邊的大臣們說:“大臣們順從旨意的居多數,犯顏強諫者極少,如今朕想要聽到關於朕的過失的話,諸位當直說無所隱瞞。”長孫無忌等都說:“陛下沒有過失。”劉洎說:“近來有人上書不合陛下聖意的,陛下都當面百般責備,上書者無不慚愧恐懼而退下,恐怕這不是廣開言路的辦法。”馬周說:“陛下近來賞罰,略有因個人喜怒而有所高下的情況,此外沒有見到過失。”太宗都予以接受。
上好文學而辯敏,群臣言事者,上引古今以折之,多不能對。劉洎上書諫曰:“帝王之與凡庶,聖哲之與庸愚,上下相懸,擬倫斯絕。是知以至愚而對至聖,以極卑而對至尊,徒思自強,不可得也。陛下降恩旨,假慈顏,凝旒以聽其言,虛襟以納其說,猶恐群下未敢對揚;況動神機,縱天辯,飾辭以折其理,引古以排其議,欲令凡庶何階應答!且多記則損心,多語則損氣,心氣內損,形神外勞,初雖不覺,後必為累,須為社稷自愛,豈為性好自傷乎!至如秦政強辯,失人心於自矜;魏文宏才,虧眾望於虛說。此材辯之累,較然可知矣。”上飛白答之曰:“非慮無以臨下,非言無以述慮,比有談論,遂致煩多,輕物驕人,恐由茲道,形神心氣,非此為勞。今聞讜言,虛懷以改。”己未,至顯仁宮。
太宗喜歡文學而又思維敏捷善辯論,眾位大臣上書言事,太宗引征古今事例以駁難,臣下多答不上來。劉洎上書勸諫道:“帝王與平民,聖哲與庸人愚夫,上下相差懸殊,無與倫比。由此可知以至愚對至聖,以最卑賤的對最尊貴的,白白地想著自強,也不可得到。陛下降下恩旨,和顏悅色,傾聽勸諫之言,虛心接納臣下的意見,還擔心臣下們未敢應對;何況陛下又靈動神思,發揮天辯巧慧,修飾辭藻以批駁他們的道理,引征古事以排解眾議,這讓凡夫百姓如何應答呢?而且博聞多記則損傷心思,多說話則傷氣,心氣損傷,形神勞頓,起初還沒有察覺,以後必然成為牽累,望陛下為社稷江山而自愛身體,豈能為了興趣愛好而自傷身體呢?至於秦始皇能言善辯,因自我誇耀而失去民心;魏文帝宏才偉略,因虛言妄論而有負眾望。這些由於辯才而受害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太宗書寫飛白書答道:“沒有思考則無法治理臣下,沒有言語則無法表述思慮,近來議論國事,過分煩苛,高傲輕視他人,恐怕即由此產生,至於心神,則不是由此勞頓。如今聽到你的直言讜論,當虛心改正。”己未(十六日),車駕到顯仁宮。
[7]上將征高麗,秋,七月,辛卯,敕將作大臨閻立德等詣洪、饒、江三州,造船四百艘以載軍糧。甲午,下詔遣營州都督張儉等帥幽、營二都督兵及契丹、奚、先擊遼東以觀其勢。以太常卿韋挺為饋運使,以民部侍郎崔仁師副之,自河北諸州皆受挺節度,聽以便宜從事。又命太僕少卿蕭銳運河南諸州糧入海。銳,之子也。
[7]太宗將要征伐高麗,秋季,七月,辛卯(二十日),敕令將作大監閻立德等人到洪、饒、江三州,造船隻四百艘用來載運軍糧。甲午(二十三日),太宗下詔派營州都督張儉等率領幽州、營州二個都督府的兵馬以及契丹、奚、族士兵先行進攻遼東,以觀察形勢。任命太常寺卿韋挺為饋運使,民部侍郎崔仁師為副使,河北各州都接受韋挺節制統轄,聽從他隨時調遣。又任命太僕寺少卿蕭銳運送河南各州糧草入海。蕭銳是蕭的兒子。
[8]八月,壬子,上謂司徒無忌等曰:“人苦不自知其過,卿可為朕明言之。”對曰:“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將順之不暇,又何過之可言!”上曰:“朕問公以己過,公等乃曲相諛悅,朕欲面舉公等得失以相戒而改之,何如?”皆拜謝。上曰:“長孫無忌善避嫌疑,應物敏速,決斷事理,古人不過;而總兵攻戰,非其所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心術明達,臨難不改節,當官無朋黨;所乏者骨鯁規諫耳。唐儉言辭辯捷,善和解人;事朕三十年,遂無言及於獻替。楊師道性行純和,自無愆違;而情實怯懦,緩急不可得力。岑文本性質敦厚,文章華贍;而持論恆據經遠,自當不負於物。劉洎性最堅貞,有利益;然其意尚然諾,私於朋友。馬周見事敏速,性甚貞正,論量人物,直道而言,朕比任使,多能稱意。褚遂良學問稍長,懷亦堅正,每寫忠誠,親附於朕,譬如飛鳥依人,人自憐之。”
[8]八月,壬子(十一日),太宗對司徒長孫無忌等說:“人們苦於不自知過錯,你可以為聯言明。”無忌答道:“陛下的文德武功,我們這些人承順都應接不暇,又有什麼過錯可言呢?”太宗說:“朕向你們詢問我的過失,你們卻要曲意逢迎使我高興,朕想要當面列舉出你們的優缺點以互相鑒誡改正,你們看怎么樣?”眾大臣急忙磕頭稱謝。太宗說:“長孫無忌善於避開嫌疑,應答敏捷,斷事果決超過古人;然而領兵作戰,並非他所擅長。高士廉涉獵古今,心術明正通達,面臨危難不改氣節,做官沒有私結朋黨;所缺乏的是直言規諫。唐儉言辭敏捷善辯,善解人糾紛;事奉朕三十年,卻很少批評朝政得失。楊師道性情溫和,自身少有過失;而性格實怯懦,緩急之務不可依託。岑文本性情質樸敦厚,文章做的華美;然而持論常依遠大規劃,自然不違於事理。劉洎性格最堅貞,講究利人;然而崇尚然諾信用,對朋友有私情。馬周處事敏捷,性情正直,品評人物,直抒胸臆,朕近來委任他做事,多能稱心如意。褚遂良學問優於他人,性格也耿直堅貞,每每傾注他的忠誠,親附於朕,如同飛鳥依人,人見了自然憐憫。”
[9]甲子,上還京師。
[9]甲子(二十三日),太宗回到京城。
[10]丁卯,以散騎常侍劉洎為侍中,行中書侍郎岑文本為中書令,太子左庶子中書侍郎馬周守中書令。
[10]丁卯(二十六日),任命散騎常侍劉洎為侍中,代行中書侍郎職務的岑文本為中書令,太子左庶子中書侍郎馬周暫時代理中書令。
文本既拜,還家,有憂色。母問其故,文本曰:“非勛非舊,濫荷寵榮,位高責重,所以憂懼。”親賓有來賀者,文本曰:“今受吊,不受賀也。”
岑文本官拜中書令後,回到家中,面有憂色。他的母親問他是什麼原因,文本說:“我不是勛臣也不是故舊,枉蒙如此恩寵,官位高責任重,所以憂心忡忡。”親屬賓客中有來稱賀的,文本說:“現今只接受問,不接受賀喜。”
文本弟文昭為校書郎,喜賓客,上聞之不悅;嘗從容謂文本曰:“卿弟過爾交結,恐為卿累;朕欲出為外官,何如?”文本泣曰:“臣弟少孤,老母特所鍾愛,未嘗信宿離左右。今若出外,母必愁悴,儻無此弟,亦無老母矣。”因欷嗚咽,上愍其意而止。惟召文昭嚴戒之,亦卒無過。
岑文本的弟弟岑文昭官做校書郎,喜歡結交賓客,太宗聽說後很不高興;曾經和緩地對文本說:“你的弟弟過分沉溺於交往,恐怕會牽累到你,朕想讓他到外地去做官,你看怎么樣?”文本哭泣著說:“我弟弟年少時父親即去世,我的老母親特別鍾愛他,從未讓離開身邊超過兩天。如今若是外出為官,母親必然憂愁憔悴,倘如沒有這位弟弟在身邊,也會沒有老母親了。”因而泣不成聲,太宗憐憫他的孝心而打消原來的想法。只是召見岑文昭嚴厲訓斥,文昭也終沒有犯錯誤。
[11]九月,以諫議大夫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預朝政。
[11]九月,任命諫議大夫褚遂良為黃門侍郎,參預朝政。
[12]焉耆貳於西突厥,西突厥大臣屈利啜為其弟娶焉耆王女,由是朝貢多闕;安西都護郭孝恪請討之。詔以孝恪為西州道行軍總管,帥步騎三千出銀山道以擊之。會焉耆王弟頡鼻兄弟三人至西州,孝恪以頡鼻弟栗婆準為鄉導。焉耆城四面皆水,恃險而不設備,孝恪倍道兼行,夜,至城下,命將士浮水而渡,比曉,登城,執其王突騎支,獲首虜七千級,留栗婆準攝國事而還。孝恪去三日,屈利啜引兵救焉耆,不及,執栗婆準,以勁騎五千,追孝恪至銀山,孝恪還擊,破之,追奔數十里。
[12]焉耆國同時臣服於西突厥,西突厥大臣屈利啜為自己的弟弟娶焉耆王的女兒為妻,從此焉耆對唐朝的貢賦多有缺漏;安西都護郭孝恪請求派兵討伐。太宗降詔任命郭孝恪為西州道行軍總管,統率三千步騎兵出銀山道進攻焉耆。正趕上焉耆王的弟弟頡鼻兄弟三人路經西州,孝恪便讓頡鼻的弟弟栗婆準做嚮導。焉耆城四面環水,仗恃地勢險惡而不加防備。郭孝恪部隊晝夜兼程急行軍,夜晚到了城下,命令將士們囚水渡河,將近拂曉時,登上城樓,抓獲焉耆王突騎支,打死打傷七千人,留下栗婆準代理國政,領兵馬還師。郭孝恪離開後三天,屈利啜帶兵前來救授,已經遲了一步,便抓起栗婆準,令五千輕騎兵追趕到銀山,郭孝恪領兵還擊,將屈利啜打得大敗,又追擊了數十里。
辛卯,上謂侍臣曰:“孝恪近奏稱八月十一日往擊焉耆,二十日應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計其道里,使者今日至矣!”言未畢,驛騎至。
辛卯(二十一日),太宗對身邊大臣們說:“郭孝恪近日上奏稱八月十一日前去進攻焉耆,二十日應該到達該國,必定會在二十二日攻城取勝,朕計算其來回里程,使者今日也該前來報喜了。”話還沒說完,驛站快騎就到了。
西突厥處那啜使其吐屯攝焉耆,遣使入貢。上數之曰:“我發兵擊得焉耆,汝何人而據之!”吐屯懼,返其國,焉耆立栗婆準從父兄薛婆阿那支為王,仍附於處那啜。
西突厥處那啜讓其手下將領代理焉耆國政,並派使者入朝進貢。太宗責備他們說:“我發兵擊敗焉耆,你們是何人,敢占據其國土?”那位將領十分害怕,返回突厥。焉耆擁立栗婆準堂兄薛婆阿那支為國王,仍然依附於處那啜。
[13]乙未,鴻臚奏“高麗莫離支貢白金。”褚遂良曰:“莫離支弒其君,九夷所不容,今將討之而納其金,此郜鼎之類也,臣謂不可受。”上從之。上謂高麗使者曰:“汝曹皆事高武,有官爵。莫離支弒逆,汝曹不能復讎,今更為之遊說以欺大國,罪孰大焉!”悉以屬大理。
[13]乙未(二十五日),鴻臚寺奏稱:“高麗國莫離支進貢白金。”褚遂良說:“莫離支殺死其國王,東方各族不會寬容他,如今將要討伐他而又要收納其貢品,這就如同春秋時魯桓公向宋國取郜鼎一樣,我覺得不能接受。”太宗聽從他的意見。太宗對高麗國使者說:“你們都事奉前高麗國王高武,並有官爵。莫離支有殺君之罪,你們不能報仇,如今還要為他遊說來欺騙我泱泱大國,罪惡極大。”將使者們全部交付大理寺關押。
[14]冬十月,辛丑朔,日有食之。
[14]冬季十月,辛丑朔(初一),出現日食。
[15]甲寅,車駕行幸洛陽,以房玄齡留守京師,右衛大將軍、工部尚書李大亮副之。
[15]甲寅(十四日),太宗車駕行幸洛陽,命令房玄齡留守京師,右衛大將軍、工部尚書李大亮為副留守。
[16]郭孝恪瑣焉耆王突騎支及其妻子詣行在,敕宥之,丁巳,上謂太子曰:“焉耆王不求賢輔,不用忠謀,自取滅亡,系頸束手,漂搖萬里;人以此思懼,則懼可知矣。”
[16]郭孝恪押送焉耆王突騎支及其妻子兒女到了太宗行幸的洛陽,太宗敕令寬宥他們。丁巳(十七日),太宗對太子說:“焉耆王不去訪求賢臣輔政,不用忠良謀劃國事,自取滅亡,頸手被捆束,漂泊萬里。人們因這件事而想到畏懼,也就懂得什麼是畏懼了。”
己巳,畋於澠池之天池;十一月,壬申,至洛陽。
己巳(二十九日),太宗在澠池縣的天池打獵。十一月,壬申(初二),回到洛陽行宮。
前宜州刺史鄭元,已致仕,上以其嘗從隋煬帝伐高麗,召詣行在;問之,對曰:“遼東道遠,糧運艱阻;東夷善守城,攻之不可猝下。”上曰:“今日非隋之比,公但聽之。”
前宜州刺史鄭無已經退休在家,太宗因為他過去曾跟從隋煬帝討伐高麗,特意將他召到行宮,問他討伐高麗的計策,鄭元答道:“遼東路途遙遠,運糧較為艱難。高麗人善於守城,攻城不能很快攻下。”太宗說:“今日已非隋朝時候可比,你只等著聽好訊息吧。”
張儉等值遼水漲,久不得濟,上以為畏懦,召儉詣洛陽。至,具陳山川險易,水草美惡;上悅。
張儉等率領的部隊正趕上遼水發大水,長時間渡不了河,太宗認為他們害怕對方,急召張儉到洛陽。張儉到後,詳細陳述山川地勢的險惡與平易,水草的豐美與惡劣,太宗聽後很高興。
上聞州刺史程名振善用兵,召問方略,嘉其才敏,勞勉之,曰:“卿有將相之器,朕方將任使。”名振失不拜謝,上試責怒,以觀其所為,曰:“山東鄙夫,得一刺史,以為富貴極邪!敢於天子之側,言語粗疏;又復不拜!”名振謝曰:“疏野之臣,未嘗親奉聖問,適方心思所對,故忘拜耳。”舉止自若,應對愈明辯。上乃嘆曰:“房玄齡處朕左右二十餘年,每見朕譴責餘人,顏色無主。名振平生未嘗見朕,朕一旦責之,曾無震懾,辭理不失,真奇士也!”即日拜右驍衛將軍。
太宗聽說州刺史程名振善於用兵打仗,便召見他問以方略,讚揚他才思敏捷,慰勉他,說道:“你有將相之才,朕將要對你有所任用。”程名振失禮不拜謝,太宗假裝惱怒,以觀察他的態度,說道:“關東一個山村野夫,得到一個刺史職位,便認為是富貴之極了!你竟敢在天子身邊,言語粗魯,而且還不拜謝!”程名振謝罪道:“我本是粗疏之臣,未曾親身恭奉過皇上的垂問,剛才只想著如何對答,所以忘了拜謝了。”舉止自如,應答更為清楚。太宗
於是感嘆道:“房玄齡在朕身邊二十多年,每次看見朕斥責別人,臉色惶恐不能自持。程名振平生未曾見過朕一面,朕一時責怪他,竟會毫無懼色,言語沒有差錯,真是天下的奇人!”當日即拜官為右驍衛將軍。
甲午,以刑部尚書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帥江、淮、嶺、峽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泛海趨平壤;又以太子詹事、左衛率李世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帥步騎六萬及蘭、河二州降胡趣遼東,兩軍合勢並進。庚子,諸軍大集於幽州,遣行軍總管姜行本、少府少監丘行淹先督眾工造梯衝於安蘿山。時遠近勇士應募及獻攻城器械者不可勝數,上皆親加損益,取其便易。又手詔諭天下,以“高麗蓋蘇文弒主虐民,情何可忍!今欲巡幸幽、薊,問罪遼、碣,所過營頓,無為勞費。”且言:“昔隋煬帝殘暴其下,高麗王仁愛其民,以思亂之軍擊安和之眾,故不能成功。今略言必勝之道有五:一曰以大擊小,二曰以順討逆,三曰以治乘亂,四曰以逸待勞,五曰以悅當怨,何憂不克!布告元元,勿為疑懼!”於是凡頓舍供費之具,減者太半。
甲午(二十四日),任命刑部尚書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率領江、淮、嶺、峽四州兵馬四萬人,又在長安、洛陽召募士兵三千人,戰艦五百艘,從萊州渡海直逼平壤;又任命太子詹事、左衛率李世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率領步騎兵六萬人以及蘭、河二州投降的胡族兵馬進逼遼東,兩支部隊合圍並進。庚子(三十日),各路大軍會集在幽州,太宗派行軍總管姜行本、少府少監丘行淹先行在安羅山監督眾工匠製造練習登高衝鋒用的雲梯。當時遠近的勇士紛紛應召當兵以及獻出各種攻城器械不計其數,太宗都親自加以挑選淘汰,取其方便簡易的器械。又手書詔令傳令天下,說道:“高麗蓋蘇文殺死君王肆虐百姓,其情形實在是忍無可忍!如今朕要親自巡幸幽、薊二州,向遼東、碣石一帶興師問罪,所經過之地的營房,不要過於勞費百姓。”而且說:“從前隋煬帝殘暴百姓,高麗王卻對百姓仁愛,以人心思亂的軍隊去進攻求安思和的民眾,所以不能取得勝利。現在朕略說必勝之道有五條:一是以強大進攻弱小,二是以順應時勢去討伐倒行逆施,三是以安定去乘機進攻敵方的內亂,四是以逸待勞,五是以百姓悅服的國家去進攻百姓積怨的國家,何愁不能取勝!以此布告黎民百姓,不要產生疑懼。”於是各種行軍征戰的物資費用減少了一大半。
[17]十二月,辛丑,武陽懿公李大亮卒於長安,遺表請罷高麗之師。家餘米五斛,布三十匹。親戚早孤為大亮所養,喪之如父者十有五人。
[17]十二月,辛丑(初一),武陽懿公李大亮在長安去世,遺書請求停止進攻高麗。他家中只剩餘五斛米,三十匹布。親屬早死成為孤兒,被李大亮收養的十五個人,如同死了自己的父親一樣服喪。
[18]壬寅,故太子承乾卒於黔州,上為之廢朝,葬以國公禮。
[18]壬寅(初二),前太子李承乾死於黔州,太宗為此不上早朝,以國公禮安葬。
[19]甲寅,詔諸軍及新羅、百濟、奚、契丹分道擊高麗。
[19]甲寅(十四日),太宗下詔令各路大軍以及新羅、百濟、奚、契丹分兵幾路進攻高麗。
[20]初,上遣突厥俟利可汗北渡河,薛延陀真珠可汗恐其部落翻動,意甚惡之,豫蓄輕騎於漠北,欲擊之。上遣使戒敕,無得相攻。真珠可汗對曰:“至尊有命,安敢不從!然突厥翻覆難期,當其未破之時,歲犯中國,殺人以千萬計。臣以為至尊克之,當剪為奴婢,以賜中國之人,乃反養之如子,其恩德至矣,而結社率竟反。此屬獸心,安可以人理待也!臣荷恩深厚,請為至尊誅之。”自是數相攻。
[20]起初,太宗派突厥俟利可汗北渡黃河,薛延陀真珠可汗擔心自己部落叛歸其原來的主子,內心十分不滿,便在漠北埋伏下輕騎兵,想要襲擊俟利。太宗派使者傳文告誡,不得相互攻伐。真珠可汗答道:“大唐天子有命,怎么敢不遵從呢?然而突厥人反覆無常,當年沒有滅亡的時候,年年進犯唐朝,殺人成千上萬。我認為大唐帝國打敗他們,應當將他們全部降為奴隸,賜給唐朝百姓;卻反而撫養他們如同自己的兒子一般,對他們的恩德太過分了,最後結社率還是反叛了。這些人都是人面獸心,怎么能用人的道理對待他們呢?我承荷大唐深厚的恩德,請求為大唐天子誅滅他們。”從此多次相互攻伐。
俟利之北渡也,有眾十萬,勝兵四萬人,俟利不能撫御,眾不愜服。戊午,悉棄候利南渡河,請處於勝、夏之間;上許之。群臣皆以為:“陛下方遠征遼左,而置突厥於河南,距京師不遠,豈得不為後慮!願留鎮洛陽,遣諸將東征。”上曰:“夷狄亦人耳,其情與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澤不加,不必猜忌異類。蓋德澤洽,則四夷可使如一家;猜忌多,則骨肉不免為讎敵。煬帝無道,失人已久,遼東之役,人皆斷手足以避征役,玄感以運卒反於黎陽,非戎狄為患也。朕今征高麗,皆取願行者,募十得百,募百得千,其不得從軍者,皆憤嘆鬱邑,豈比隋之行怨民哉!突厥貧弱,吾收而養之,計其感恩,入於骨髓,豈肯為患!且彼與薛延陀嗜欲略同,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歸我,其情可見矣。”顧謂褚遂良曰:“爾知起居,為我志之,自今十五年,保無突厥之患”俟利既失眾,輕騎入朝,上以為右武衛將軍。
俟利北渡黃河後,擁有十萬民眾,士兵四萬人,俟利不能安撫統御,眾人都不服從命令。戊午(十八日),眾人都拋下俟利南渡黃河,請求居住在勝、夏二州之間,太宗答應了他們。眾位大臣都認為:“陛下剛剛派兵遠征遼東,而又將突厥人安置在河南一帶,離京師很近,怎么能不成為後患呢?望陛下留下來鎮守洛陽,派遣各位將領東征高麗。”太宗說:“夷狄族也是人吶,其人情與中原人沒有什麼大的差別。身為君主應該憂慮恩德不施及百姓,而不必對少數族人橫加猜忌。勤施恩德,則四方民族可以使他們如同一家;多加猜忌,則親骨肉也不免成為仇敵。隋煬帝暴虐不道,早已失去了民心,隋朝東征高麗,百姓們都斷手足以逃避兵役,楊玄感率領運送糧食的士卒在黎陽造反,並非夷狄等族製造禍患。朕現今征伐高麗,都是徵發願意從軍打仗的,召募十人得百人,召募百人得一千人,沒有徵召從軍的,都滿腹怨言,豈能與隋朝東征時百姓怨恨相比?突厥本是貧弱的民族,我大唐接收並養護他們,估計他們感恩戴德的想法刻骨銘心、深入骨髓,怎么肯成為禍患呢?而且突厥人與薛延陀欲望愛好大略相同,他們並沒有北面投奔薛延陀而卻南下歸順我們,可見其真情實意。”回頭對褚遂良說:“你掌管起居注,記上我說的話:從今往後十五年,可保沒有突厥的禍患。”俟利已經失去部眾,便輕騎入京朝見,太宗任命他為右武衛將軍。
十九年(乙巳、645)
十九年(乙巳,公元645年)
[1]春,正月,韋挺坐不先行視漕渠,運米六百餘艘至盧思台側,淺塞不能進,械送洛陽;丁酉,除名,以將作少監李道裕代之。崔仁師亦坐免官。
[1]春季,正月,韋挺犯有瀆職罪,因事先沒有巡視漕渠,運送大米的六百多條船隻在盧思台旁邊擱淺。他帶上刑具被押送到洛陽;丁酉(二十八日),韋挺被除名罪官,由將作少監李道裕代替他的職務。崔仁師也因此免官。
[2]滄州刺史席辯坐贓污,二月,庚子,詔朝集使臨觀而戮之。
[2]滄州刺史席辯犯有貪污受賄罪,二月,庚子(初二),太宗詔令朝集使前往刑場觀看,當眾斬首。
[3]庚戌,上自將諸軍發洛陽,以特進蕭為洛陽宮留守。乙卯,詔:“朕發定州後,宜令皇太子監國。”開府儀同三司致仕尉遲敬德上言:“陛下親征遼東,太子在定州,長安、洛陽心腹空虛,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夷,不足以勤萬乘,願遣偏師征之,指期可殄。”上不從。以敬德為左一馬軍總管,使從行。
[3]庚戌(十二日),太宗親自統率各路大軍從洛陽出發東征,任命特進蕭為洛陽皇宮的留守。乙卯(十七日),太宗下詔:“朕從定州發兵後,便由皇太子監國。”開府儀同三司致仕尉遲敬德上書言道:“陛下親自征伐遼東,皇太子在定州,長安、洛陽兩地內部空虛,恐怕會發生象楊玄感那樣的變亂。而且高麗是個地處邊陲的小國,不足以由皇上去辛苦操勞,希望陛下派一支部隊征伐,指日可滅。”太宗不聽從。任命尉遲敬德為左一馬軍總管,讓他隨行。
[4]丁巳,詔謚殷太師比干曰忠烈,所司封其墓,春秋祠以少牢,給隨近五戶供灑掃。
[4]丁巳(十九日),太宗下詔追謚殷商的太師比干為忠烈,有關部門為比干修墓,春秋兩季用豬羊祭祀,又命附近五戶人家常年掃墓。
上之發京師也,命房玄齡得以便宜從事,不復奏請。或詣留台稱有密,玄齡問密謀所在,對曰:“公則是也。”玄齡驛送行在。上聞留守有表送告密人,上怒,使人持長刀於前而後見之,問告者為誰,曰:房玄齡。”上曰:“果然。”叱令腰斬。璽書讓玄齡以不能自信,“更有如是者,可專決之。”
太宗離開京城時,命令房玄齡相機處理政務,不必再去上奏請示。有人到房玄齡留守處聲稱有密謀,玄齡問密謀人是誰,答道:“是你本人。”玄齡讓驛傳送到太宗的行宮。太宗聽留守處有上表送來告密人,非常惱怒,讓人手持長刀立於帳前,而後見到告密人,問他告誰,答道:“房玄齡。”太宗說:“果然不出所料。”喝令將告密人腰斬。又親下璽書責備房玄齡不能自信,稱:“再有類似的事情,你可以獨自處置。”
癸亥,上至鄴,自為文祭魏太祖,曰:“臨危制變,料敵設奇,一將之智有餘,萬乘之才不足。”
癸亥(二十五日),太宗到達鄴縣,親自撰文祭奠魏太祖,評價道:“臨危處理急變,料敵設定奇兵,作為一位將領智慧有餘,作為帝王則才智不足。”
是月,李世軍至幽州。
本月,李世的部隊到達幽州。
三月,丁丑,車駕至定州。丁亥,上謂侍臣曰:“遼東本中國之地,隋氏四出師而不能得;朕今東征,欲為中國報子弟之讎,高麗雪君父之恥耳。且方隅大定,惟此未平,故及朕之未老,用士大夫餘力以取之。朕自發洛陽,唯啖肉飯,雖春蔬亦不之進,懼其煩擾故也。”上見病卒,召至御榻前存慰,付州縣療之,士卒莫不感悅。有不預征名,自願以私裝從軍,動以千計,皆曰:“不求縣官勛賞,惟願效死遼東。”上不許。
三月,丁丑(初八),太宗車駕到達定州。丁亥(十八日),太宗對身邊的大臣說:“遼東本來就屬於中原王朝的地域,隋朝四次派兵出征而不能取勝;如今朕親自東征,是想要為中原人的子弟報其父兄之仇,為高麗百姓雪其國王被殺的恥辱。而且四方都已平定,只有這一塊小地方沒有平定,所以乘朕還沒有衰老,用士大夫們的餘力打敗他們。朕從洛陽出發以來,只吃肉食,而一點不吃早春蔬菜,是擔心因此而煩擾百姓。”太宗看見有病的士兵,便召到御榻前親予慰問,讓州縣妥加治療,士兵們都深受感動。有人沒有被登入東征部隊的名簿中,自願以私人裝備跟從軍隊,動輒一千多人,都說:“我們不求得到皇上的封爵賞賜,只願為陛下效忠,戰死在遼東。”太宗不應允。
上將發,太子悲泣數日,上曰:“今留汝鎮守,輔以俊賢,欲使天下識汝風采。夫為國之要,在於進賢退不肖,賞善罰惡,至公無私,汝當努力行此,悲泣何為!”命開府儀同三司高士廉攝太子太傅,與劉洎、馬周、少詹事張行成、右庶子高季輔同掌機務,輔太子。長孫無忌、岑文本與吏部尚書楊師道從行。壬辰,車駕發定州,親佩弓矢,手結雨衣於鞍後。命長孫無忌攝侍中,楊師道攝中書令。
太宗將要出發,太子一連哭泣幾天,太宗說:“如今留下你鎮守,加上俊彥賢才輔佐,正是想讓天下人認識你的風度才能。治理國家最重要的在於進賢才摒棄小人,賞賜善舉懲罰惡行,大公無私,你應當努力做到這些,有什麼好悲泣的?”命開府儀同三司高士廉代行太子太傅,與劉洎、馬周、少詹事張行成、右庶子高季輔一同執掌機要事務,輔佐太子。長孫無忌、岑文本與吏部尚書楊師道與太宗同行。壬辰(二十四日),車駕從定州出發,太宗親自裝備弓箭在馬鞍後帶上雨披。命長孫無忌暫行侍中職,楊師道暫代中書令。
李世軍發柳城,多張形勢,若出懷遠鎮者,而潛師北趣甬道,出高麗不意。夏,四月,戊戌朔,世自通定濟遼水,至玄菟。高麗大駭,城邑皆閉門自守。壬寅,遼東道副大總管江夏王道宗將兵數千至新城,折衝都尉曹三良引十餘騎直壓城門,城中驚憂,無敢出者。營州都督張儉將胡兵為前鋒,進渡遼水,趨建安城,破高麗兵,斬首數千級。
李世部隊從柳城出發,大張聲勢,假裝要通過懷遠鎮,而秘密派部隊北上直趨甬道,出其不意進攻高麗。夏季,四月,戊戌朔(初一),李世從通定渡過遼水,到達玄菟。高麗人大為驚駭,各城都關閉城門自守。壬寅(初五),遼東道副大總管江夏王李道宗領兵數千人到達新城,折衝都尉曹三良帶領十多個騎兵直壓近城門,城中人驚恐不安,沒有人敢出來應戰。營州都督張儉率領胡族士兵做為前鋒,渡過遼水,直趨建安城,大敗高麗兵,斬首幾千人。
[5]太子引高士廉同榻視事,又令更為士廉設案,士廉固辭。
[5]太子李治讓高士廉與自己同坐一榻處理政事,又令人再為士廉設立書案,士廉執意辭退。
[6]丁未,車駕發幽州。上悉以軍中資糧、器械、簿書委岑文本,文本夙夜勤力,躬自料配,籌、筆不去手,精神耗竭,言辭舉措,頗異平日。上見而憂之,謂左右曰:“文本與我同行,恐不與我同返。”是日,遇暴疾而薨。其夕,上聞嚴鼓聲,曰:“文本殞沒,所不忍聞,命撤之。”時右庶子許敬宗在定州,與高士廉等同知機要,文本薨,上召敬宗,以本官檢校中書侍郎。
[6]丁未(初十),太宗車駕從幽州出發。太宗將軍中的物資糧草、器械、文書簿錄等全都委派給岑文本管理,文本夙興夜寐,勤勉不怠,親自料理調配,計算用的籌碼、書寫用的筆從不離手,心力耗竭,言談舉止頗與往日不同。太宗看見他這樣,十分擔憂,對身邊人說:“文本與我同行,恐怕很難與我一同返回。”當天,岑文本得暴病而死。當日夜晚,太宗聽見有急促的鼓聲,說道:“文本死去了,我實在不忍心聽見鼓聲,快命人撤掉。”當時右庶子許敬宗正在定州,與高士廉等共同掌管機要事務,岑文本死後,太宗召來許敬宗,以本官檢校中書侍郎。
[7]壬子,李世、江夏王道宗攻高麗蓋牟城。丁巳,車駕至北平。癸亥,李世等拔蓋牟城,獲二萬餘口,糧十餘萬石。
[7]壬子(十五日),李世、江夏王李道宗一道攻打高麗蓋牟城。丁巳(二十日),太宗的車駕到達北平城。癸亥(二十六日),李世等人攻下蓋牟城,俘虜二萬多人,獲得糧食十多萬石。
張亮帥舟師自東萊渡海,襲卑沙城,其城四面懸絕,惟西門可上。程名振引兵夜至,副總管王文度先登,五月,己巳,拔之,獲男女八千口。分遣總管丘孝忠等曜兵於鴨綠水。
張亮率領水師從東萊渡海,襲擊卑沙城,該城四面環水懸隔,只有西門可以進入。程名振領兵夜間到達,副總管王文度先行登城,五月,己巳(初二),攻下了該城,俘獲男女八千人。太宗分派總管丘孝忠等人在鴨綠江閱兵。
李世進至遼東城下。庚午,車駕至遼澤,泥淖二百餘里,人馬不可通,將作大匠閻立德布土作橋,軍不留行。壬申,渡澤東。乙亥,高麗步騎四萬救遼東,江夏王道宗將四千騎逆擊之,軍中皆以為眾寡懸絕,不若深溝高壘以俟車駕之至。道宗曰:“賊恃眾,有輕我心,遠來疲頓,擊之必敗。且吾屬為前軍,當清道以待乘輿,乃更以賊遺君父乎!”李世以為然。果毅都尉馬文舉曰:“不遇敵,何以顯壯士!”策馬趨敵,所向皆靡,眾心稍安。既合戰,行軍總管張君退走,唐兵不利,道宗收散卒,登高而望,見高麗陳亂,與驍騎數十沖之,左右出入;李世引兵助之,高麗大敗,斬首千餘級。丁丑,車駕渡遼水,撤橋,以堅士卒之心,軍於馬首山,勞賜江夏王道宗,超拜馬文舉中郎將,斬張君。上自將數百騎至遼東城下,見士卒負土填塹,上分其尤重者,於馬上持之,從官爭負土致城下。李世攻遼東城,晝夜不息,旬有二日,上引精兵會之,圍其城數百重,鼓譟聲震天地。甲申,南風急,上遣銳卒登沖竿之末,其西南樓,火延燒城中,因麾將士登城,高麗力戰不能敵,遂克之,所殺萬餘人,得勝兵萬餘人,男女四萬口,以其城為遼州。
李世的部隊行軍到遼東城下。庚午(初三),太宗車駕到了遼澤,這一帶是二百多里的沼澤地,人馬都不得通行,將作大匠閻立德墊土作橋,軍隊晝夜兼程。壬申(初五),渡過遼澤東去。乙亥(初八),高麗步騎兵四萬多人救援遼東,江夏王李道宗率領四千騎兵迎擊,軍中士兵都認為眾寡懸殊,不如挖深濠溝加高壁壘堅守,等侯與皇帝車駕同行的大部隊到來。李道宗道:“敵人仗著人馬眾多,有輕視我們之心,他們遠道趕來十分疲憊,迎擊他們必會取勝。而且我們做為前鋒,正應當清理道路以等待皇上的車輦到來,怎么能再把敵人留給皇上呢?”李世認為有道理。果毅都尉馬文舉說:“不遇上強勁的敵手,如何能顯示出壯士的威風呢?”於是驅馬逼近對方,所向披靡,士兵們才稍稍心安。與高麗兵展開激戰後,行軍總管張君後退,使唐朝軍隊不利,李道宗收羅其散兵游勇,登上高處觀望,看見高麗軍中陣形混亂,便率領幾十名驍勇騎兵衝擊他們,左進右出,右進左出;李世又領兵助戰,高麗兵被打得大敗,一千多人被殺。丁丑(初十),太宗車駕渡過遼水,撤毀橋樑,以此來堅定將士們的決心,唐軍駐紮在馬首山,太宗慰勞賞賜江夏王李道宗,破格提拔馬文舉為中郎將,處斬後退的張君。太宗親率數百騎兵到遼東城下,看見士兵們背土填壕溝,太宗分出最重的,在馬上拿著,於是隨從官員都爭先恐後背土到城下。李世部隊晝夜不停地攻打遼東城,到了第十二天,太宗又帶引精兵合圍,將城牆圍有數百層,鼓譟聲震天動地。甲申(十七日),南風颳得很大,太宗派精銳士兵登上沖竿的頂端,點燃城的西南樓,火勢漫延直燒到城內,進而指揮將士們登城,高麗兵竭力奮戰,抵抗不住,遂被唐軍攻克,殺死一萬多人,俘獲高麗兵一萬多人,百姓男女四萬多人,改城名為遼州。
乙未,進軍白岩城。丙申,右衛大將軍李思摩中弩矢,上親為之吮血;將士聞之,莫不感動。烏骨城遣兵萬餘為白岩聲援,將軍契何力以勁騎八百擊之,何力挺身陷陳,槊中其腰,尚輦奉御薛萬備單騎往救之,拔何力於萬眾之中而還。何力氣益憤,束瘡而戰,從騎奮擊,遂破高麗兵,追奔數十里,斬首千餘級,會暝而罷。萬備,萬徹之弟也。
乙未(二十八日),唐軍進軍白岩城。丙申(二十九日),右衛大將軍李思摩身上中箭,太宗親自為他吮血,將士們聽說後,沒有不受感動的。烏骨城派一萬多士兵增援白岩的高麗兵,將軍契何力派八百名精銳騎兵阻擊,何力奮力挺身衝鋒陷陣,腰上被長矛刺中,尚輦奉御薛萬備單槍匹馬前去救護,在萬人叢中救出何力回到唐軍賬內。何力情緒更為激憤,包紮上傷口又去拼殺,跟從的騎兵們奮勇出擊,於是大敗高麗兵,乘勝追擊幾十里,殺死一千多人,直到天黑才收兵。薛萬備是薛萬徹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