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右游日記十二
作者:徐弘祖
十八日 飯於其遠處。上午起身,由夏朗之西、西華山之東小徑北迂,五里西轉,循西華之北西行,十里,富源。其西有三獅鎖水口。又西二里為瀧頭,彭大魁教發跡處也,溪至此折而南入山。又五里為瀟瀧,溪束兩山間,如沖崖破峽,兩岸石骨壁立,有突出溪中者,為“瑞石飛霞”,峽中有八景焉。由瀧溪三里,出百里賢關,謂楊救貧雲“百里有賢人出也”。又西北二里為第二關,亦有崖石危亘溪左。又西北三里,出羅潭,為第三關。過是山始開,其溪北去,是為查埠。又西北五里後與溪遇,渡而北,宿於羅家埠。
十九日 昧爽行。十里,復循西岩山之南而行,三里為值夏。西八里,逾孟堂坳,〔則贛江南來,為澆洋入處。〕又二里,張家渡,乃趁小舟順流北下。十里,有市在江左,曰永和,其北涯有道,可逕往青原。乃令張氏送者一人,名其遠,張侯之近支。隨舟竟往白鷺;而余同張二巫及靜聞,登北涯隨山東北行。五里,入兩山之間。又一里,有溪轉峽而出。渡溪南轉,石山當戶,清澗抱壑,青原寺西向而峙。主僧本寂留飯於其寒,亦甚幽靜。蓋寺為七祖舊剎,而後淪於書院,本寂以立禪恢復,盡遷諸書院于山外,而中構傑閣,猶未畢工也。寺後為七祖塔,前有黃荊樹甚古,乃七祖誓而為記者。初入山,不過東西兩山之夾耳;至北塢轉入而南,亦但覺水石清異,澗壑瀠回;及登塔院,下瞰寺基,更覺中洋開整,四山湊合向中靠攏。其塢內外兩重,內塢寬而密,外塢曲而長,外以移書院,內以供佛宇,若天造地設者。余以為從來已久,而本寂一晤,輒言其興復之由,始自丙寅、丁卯之間。蓋是寺久為書院,而〔鄒〕南皋、〔郭〕青螺二老欲兩存之,迎本寂主其事。本寂力言,禪剎與書院必不兩立,持說甚堅,始得遷書院於外,而寺田之復遂如破竹矣。寺前有溪,由寺東南深壑中來,至寺前匯於翠屏之下。〔翠屏為水所蝕,山骨嶙峋,層疊聳出,老樹懸綴其上,下映清流,景色萬狀。〕寺左循流而上,山夾甚峻,而塢曲甚長,曲折而入十里,抵黃鮎嶺。塢中之田,皆寺僧所耕而有者。入口為寺之龍虎兩砂,回鎖隘甚,但知有寺,不復如寺後復有此塢也。余自翠屏下循流攀澗,宛轉其間,進進不已,覺水舂菜圃,種種不復人間。久之,日漸西,乃登山逾嶺,仍由五笑亭入寺。別立禪即本寂出山,渡溪橋,循外重案山之南五里,越而西,遂西北行十里,渡贛江,已暮煙橫渚水中之小塊陸地,不辨江城燈火矣。又三里,同二張宿於白鷺洲。
二十日 同張二巫、靜聞過城西北二里,入白燕山。山本小壠,乃天華之餘支,寺僧建豎,適恰逢有白燕來翔,故以為名。還由西門入,至北門,過黃御史園,門扃jiōng關閉不入。黃名憲卿,魏璫事廢。又北入田中丞園。田名仰。園外舊坊巍然,即文襄周公即永樂進士周忱之所居也,魯靈光尚復見此,令人有山斗即泰山北斗,意指仰慕之人之想。日暮寒煙,憑弔久之,乃出昌富門,入白鷺宿。
二十一日 張氏子有書辦於郡上,房者曰啟文,沽酒邀酌。遂與二巫、靜聞由西城外南過鐵佛橋,八里,南登神岡山頂。其山在吉安城南十五里,安福、永新之江所由入大江處。山之南舊有劉府君廟,劉名竺,陳、梁時以曲江侯為吉安郡守,保良疾奸,綽有神政,沒而為神,故尊其廟曰神岡,宋封為利惠王。下臨安、永小江。遂由廟左轉神岡東麓,北隨贛江十五里,至吉安南城之螺川驛。又三里,暮,入白鷺。
白鷺洲,首自南關之西,尾徑東關,橫亘江中,首伏而尾高。書院創於高處,前鑄大鐵犀以壓水,連建三坊,一曰名臣,二曰忠節,三曰理學。坊內兩旁排列號館,為諸生肄業之所。九縣與郡學共十所,每所樓六楹。其內由橋門而進,正堂曰正學堂,中樓曰明德堂;後閣三層,下列諸賢神位,中曰“天開紫氣”,上曰“雲章”。閣樓迴環,而閣傑聳,較之白鹿,迥然大觀也。是院創於宋,至世廟時郡守汪囗受始擴而大之。熹廟明熹宗朱由校時為魏璫指魏忠賢所毀,惟樓閣未盡撤。至崇禎初,郡守林一囗仍鼎復舊觀焉。
二十三日 在復生署中自宴。
二十四日 復生婿吳基美設宴。基美即余甥。 。
二十五日 張侯後裔以二像入署。上午,別復生,以輿車送入永新舟,即往覓靜聞,已往大覺寺。及至已暮,遂泊螺川驛前。
二十六日 舟人市買菜,晨餐始行。十里,至神岡山下,乃西入小江。風色頗順,又西二十五里,三江口。一江自西北來者,為安福江;一江自西南來者,為永新江。舟溯永新江西南行,至是始有灘。又十五里,泊於橫江渡。是日行五十里。
二十七日 昧爽發舟。二十里,廖仙岩。有石崖瞰江,南面已為泰和界,其北俱廬陵境也。自是舟時轉北向行,蓋山溪雖自西來,而屈曲南北也。十里,永陽,廬陵大市也,在江之北;〔然江之南岸,猶十里而始屬泰和,以舟曲而北耳。〕又十五里,北過狼湖,乃山塢村居,非湖也。居民尹姓,有舡百艘,俱捕魚湖襄間為業。又十五里,泊於止陽渡,有村在江之北岸。是日行六十里,兩日共行百里,永新之中也。先是復生以山溪多曲,欲以二騎、二擔夫送至茶陵界;余自入署,見天輒釀雪,意欲從舟,復生乃索舟,並以二夫為操舟助。至是朔風勁甚,二夫纖荷屢從水中多次下水拉縴,余甚憫其寒,輒犒以酒資。下午,濃雲漸開,日色亦朗,風之力也。
二十八日 昧爽,牽而行,寒甚。二十里,敖城,始轉而南。掛篷五里,上黃壩灘。復北折,遂入兩山峽間。五里,枕頭石。轉而西,仍掛帆行,三里,上黃牛灘,十八灘從此始矣。灘之上為紛絲潭,潭水深碧,兩崖突束如門,至此始有夾峙之崖,激湍之石。又七里,上二灘,為周原,山中洋壑少開,村落倚之,皆以貨即賣薪為業者也。又五里為畫角灘,十八灘中之最長者。又五里為坪上,則廬陵、永新之界也。兩縣分界在坪上之東,舟泊於坪上之西。
二十九日 昧爽行。二十里,橋面上舊有橋跨溪南北,今已圮,惟亂石堆截溪流。又五里為還古。望溪南大山橫亘,下有二小峰拔地兀立,心覺其奇。問之,舟人曰:“高山名義山,土人所謂上天梁也,雖大而無奇;小峰曰梅田洞,洞即在山之麓。”余夙慕梅田之勝,亟索飯登涯,令舟子隨舟候於永新。余用靜聞由還古南行五里,至梅田山下,則峰皆叢石聳疊,〔無纖土蒙翳其間,真亭亭出水蓮也。〕山麓有龍姓者居之。東向者三洞,北向者一洞,惟東北一角山石完好,而東南洞盡處與西北諸面,俱為燒灰者。鐵削火淬,玲瓏之質,十去其七矣。
東向第一洞在穹崖下,洞左一突石障其側。由洞門入,穹然而高,十數丈後,洞頂忽盤空而起,四圍俱削壁下垂,如懸帛萬丈,牽綃回幄形容石壁像牽拉纏繞的布慢一般,從天而下者。其上復噓竇嵌空有洞穴在半壁敞開,結蜃成閣,中有一竅直透山頂,天光直落洞底,日影斜射上層,仰而望之,若有仙靈遊戲其上者,恨無十丈梯,凌空置身其間也。由此北入,左右俱有鏇螺之室,透瓣之門,伏獸垂幢,不可枚舉。而正洞垂門五重,第三重有柱中擎,剖門為二:正門在左,直透洞光;旁門在右,暗中由別竇入,至第四門之內而合。再入至第五門,約已半里,而洞門穹直,光猶遙射。至此路忽轉左,再入一門,黑暗一無所睹,但覺空洞之聲,比明處更宏遠耳。欲出索炬再入,既還步,所睹比入時更顯,垂乳列柱,種種滿前,應接不暇,不自覺其足之不前也。洞之南不十步,又得一洞,亦直北而入,最後亦轉而左,即昏黑不可辨,較之第一洞,正具體而微,然洞中瑰異宏麗之狀,十不及一二也。既出,見洞之右壁,一隙岈然若門。側身而入,其門高五六尺,而闊僅尺五,上下二旁,方正如從繩挈矩指合規矩,而檻桔指洞門檻欄之形,宛然斫削而成者。其內石色亦與外洞殊異,圓竇如月,側隙如圭,玲瓏曲折,止可蛇游猿倒而入。有風蓬蓬然從圓竇出,而忽昏黑一無所見,乃蛇退而返。出洞而南不十步,再得第三洞,則穹然兩門,一東向,一南向,名合掌洞。中亦穹然明朗。初直北入,既而轉右。轉處有石柱潔白如削玉,上垂而為寶蓋,綃圍珠絡,形甚瑰異。從此東折漸昏黑,兩旁壁亦漸狹,而其上甚高,亦以無火故,不能燭其上層,而下則狹者復漸低,不能容身而出。自是而南,凌空飛雲之石,俱受大斧烈焰之剝膚矣。
仍從山下轉而北,見其聳峭之勝,而四顧俱無徑路。仍過東北龍氏居,折而西,遇一人引入後洞。是洞在山之北,甫入洞,亦有一洞竅上透山頂,其內直南入,亦高穹明敞。當洞之中,一石柱斜騫於內,作曲折之狀,曰石樹。其下有石棋盤,上有數圓子如未收者。俗謂“棋殘子未收”。後更有平突如牛心、如馬肺者,有下昂首而上、上垂乳而下者,欲接而又不接者。其內西轉,雲可通前洞而出,以黑暗無燈,且無導者,姑出洞外。
時連游四洞,日已下舂,既不及覓炬再入,而洞外石片嶙峋,又覺空中浮動,益無暇俯幽抉閟bì閉矣此句意即無暇覽那些幽閉的景色。遂與靜聞由石瓣中攀崖蹈隙而上,下瞰諸懸石,若削若綴,靜聞心動不能從,而山下居人亦群呼無路不可登;余猶宛轉峰頭,與靜聞各踞一石,出所攜胡餅啖之,度已日暮,不及覓炊所也。既而下山,則山之西北隅,其焚削之慘,與東南無異矣。乃西過一澗,五里,入西山。循水口而入,又二里登將軍坳,又二里下至西嶺角,遂從大道西南行。五里,則大溪自南而來,繞永新城東北而去,有浮橋橫架其上,過橋即永新之東關矣。時余舟自還古轉而北去,乃折而南,迂曲甚多,且溯流逆上,尚不能至,乃入游城中,抵暮乃出,舟已泊浮橋下矣。
永新東二十里高山曰義山,橫亘而南,為泰和、龍泉界。西四十里高山曰禾山,為茶陵州界。南嶺最高者曰嶺背,名七姬嶺,去城五十里,乃通永寧、龍泉道也。永新之溪西自麻田來,至城下,繞城之南,轉繞其東而北去。麻田去城二十里,一水自路江東向來,一水自永寧北向來,〔合於麻田。〕
三十日 永新令閔及申以遏糴禁止買米閉浮橋,且以封印謾許假裝承諾開關,而竟不至。上午,舟人代為覓轎不得,遂無志永寧,而謀逕趨路江。乃以二夫、一舟人分擔行李,入東門,出南門,溯溪而西。七里,有小溪南自七姬嶺來人。又西三里,大溪自西南破壁而出,路自西北沿山而入。又三里,西上草墅嶺。三里,越嶺而下為楓樹,復與大溪遇。路由楓樹西北越合口嶺,八里至黃楊。溯溪而西,山徑始大開,又七里,李田。去路江尚二十里。日才下午,以除夕恐居停不便,即早覓托宿處,而旅店俱不能容。予方徬徨路口,有儒服者過而問曰:“君且南都人耶?余亦將南往留都,豈可使賢者露處於我土地!”揖其族人,主囗其家。余問其姓,曰“劉。”且曰:“吾兄亦在南都,故吾欲往。”蓋指肩吾劉禮部也,名元震。始知劉為永新人,而茲其里hàn鄉里雲。余以行李前往,遂同赴其族劉懷素家。其居甚寬整,乃村居之隱者,而非旅肆也。問肩吾所居,相去尚五里,遂不及與前所遇者晤。是日止行三十五里,因市酒肉犒所從三夫,而主人以村醪láo農村制的酒飲余,竟忘逆旅之苦。但徹夜不聞一炮爆竹聲,山鄉之寥寂,真另一天地也。晚看落日,北望高山甚近,問之,即禾山也。
譯文
十八日在張其遠處吃飯。上午起身,從夏朗西面、嵩華山東面的小路往北繞行,五里後折向西,順西華山的北面往西行,走十里,到富源。富源西邊有三個石獅子盤踞在水口處。又往西二里為攏頭,它是狀元彭教的發跡處,溪流到此折往南流入山中。又走五里為瀟沈,溪流被夾在兩山間,如沖開山崖搗破山峽向外流瀉一般,兩岸峭峻如骨的石頭聳立如壁,有向溪中飛突出來的,那是“瑞石飛霞”景點,山峽中共有八景。順沈溪走三里,出了百里賢關,據說它是因楊救貧說過的“相隔百里就會有賢能人士出現”這句話而得名。又往西北走二里為第二關,也有崖石高高橫貫在溪流左岸上。又往西北走三里,出了羅潭,為第三關。越過關後山巒才遠離開。淺溪流往北去,此處為查埠。又往西北走五里後與溪流相遇,渡過溪水到北岸,投宿在羅家埠。
十九日黎明時出發。走十里,又順西岩山的南面而行,三里到值夏。往西走八里,越過孟堂坳,就見贛江從南面流來,這裡是攏洋匯入贛江處。又走二里,到張家渡,便搭乘小船順流北下。行十里,有個集市位於江左岸,叫永和,它北面江邊有條道路,可直通青原。於是讓送我的張家人〔名叫其遠,是張侯的近支。〕隨船直接去白鷺洲;而我同張二巫以及靜聞,登上江北岸順山往東北行。五里,進入兩山中間。又走一里,有條溪水曲折地流出山峽。渡過溪水折往南,見石山正對門戶聳起,清澗環繞溝壑流淌,青原寺朝向西面屹立著。寺中主僧本寂留我們在他的小屋中吃了飯,那小屋也特別幽靜。此寺是七祖先前住留過的廟宇,後被書院占用,本寂因為興復禪宗而將原來的地方恢復為寺宇,把各書院全遷到山外,在寺中構築高閣,但還未完工。寺後面是七祖塔,塔前有棵很屯老的黃荊樹,它是七祖立誓後把誓言刻記在上面的那棵樹。初入山時,不過是東西兩山間的一個峽谷罷了;到從北面山塢轉向南進來的地方,也只是覺得流水山石清新奇異,山澗深谷曲折繞鏇;等登上塔院,向下俯瞰寺基,更覺得中間這片展開的平地開闊齊整,四面山巒聚合。那山塢分為內外兩重,內塢寬闊而幽靜,外塢曲折而綿長,外塢用來移置書院,內塢用來供奉佛宇,若如天造地設的一般。我原以為此種格局由來已久,但與本寂一見面,他就說他興復寺廟,是從丙寅、丁卯年間開始的。大概此寺長久淪為書院之地,而鄒南皋、郭青螺二老想讓寺廟和書院並存,恭迎來本寂主管內中事務。本寂極力陳說,禪寺和書院定然不能並存在同一地,因他很堅決地堅持他的主張,才得以將書院遷到外塢,而寺院田地的恢復由此便如破竹般順利無阻了。寺前有條溪流,它從寺東南的深谷中流來,到寺前面匯合在翠屏崖下。翠屏崖被水剝蝕,山石峭峻如骨,層疊聳出,老樹懸空綴在崖壁上,倒映在下面清澈的水流中,景色變幻萬端。從寺左邊順流而上,兩邊山巒夾峙,非常峻峭,而山塢曲折延伸得很長,蜿蜓地往裡走十里,抵達黃姑嶺。山塢中的田,都是青原寺的僧人耕種和所有的。山塢的入口處是青原寺墓地的龍虎兩砂,它們曲折盤錯,相距很窄,原先我只知道有寺廟,不知道寺後又有這個山塢。我從翠屏崖下順著水流攀越山澗,曲折地行進在山塢間,不停地往裡進去,覺得水春菜圃等各種各類不再是人間的景物。過了許久,太陽漸漸西下,這才登上山翻過嶺,仍然由五笑亭進入寺中。辭別了立禪〔即本寂〕走出青原山,跨過溪上的橋,順外層案山的南面走五里,越過山到了西面,便往西北行十里,橫渡贛江,這時傍晚的煙靄已經籠罩了江中的小沙洲,分辨不清江流城池和燈火了。又行三里,同張二巫、張其遠一道住宿在白鷺洲。
二十日和張二巫、靜聞穿過城中往西北走二里,進入白燕山中。此山本是一條小土岡,是天華山的余支,寺中僧人在山上建蓋屋閣時,正好有白燕來此盤鏇飛舞,因而就用白燕為名。回來時由西門入城,到北門,經過黃御史園,園門關閉著沒有進去。〔黃御史名叫黃憲卿,因為牽連魏宦官的事被免官。〕又往北進入田中承園。〔田中永名叫田仰。〕園外舊牌坊巍然猶存,它就是文襄周公的故居,周文襄的遺蹟還能在此處出現,令人不禁產生出他如同泰山北斗一樣值得人們尊崇仰慕的想法。天色已晚,寒煙四起,在坊前憑弔了許久,便走出昌富門,回到白鷺洲住宿。
二十一日張家的兒子有一個在府衙中當書辦,他妻子叫啟文,這天買了酒邀請我們去喝。然後便與張二巫、靜聞從西城外往南越過鐵佛橋,走八里,向南登上神岡山頂。此山在吉安府城南邊十五里安福縣、永新縣來的江流匯入大江處。山的南邊原來有座劉府君的廟,〔劉府君名叫劉竺,陳、梁時以曲江侯的身份擔任吉安郡守,他保護賢良憎惡奸邪,有許多神奇的政績,去世後成為神,所以他的廟所在的地方被尊崇為神岡,宋代時他被追封為利惠王。〕它下臨安福縣、永新縣流來的小江。我們就由廟左邊轉到神岡山東麓,往北順贛江走十五里,到達吉安府南城外的螺川騷。又走三里,傍晚時,回到白鷺洲。
白鷺洲的洲頭從府城南關的西面開始,尾部經過東關,橫亘在贛江中,洲頭低伏而洲尾高起。書院創辦在洲中高處,前面用鐵鑄造大犀牛用來鎮服水流。書院中接連建有三個坊,第一個叫名臣坊,第二個叫忠節坊,第三個叫理學坊。坊以內兩旁排列著號館,是生徒們修習學業的處所。九縣的縣學和府學,共十所,每所有六間房子。號館往裡,從橋門進去,正堂叫正學堂,中間的樓叫明德堂;後面的閣為三層,下層列置著各位聖賢的牌位,中層的匾額上寫著“天開紫氣”,上層的匾額上寫著“雲章閣”。樓閣迴環而高聳,比起白鹿書院來,要壯觀得多。此書院創辦於宋朝,到本朝世宗時知府汪口受才進行擴建,規模更大。熹宗時被宦官魏忠賢毀壞,只有樓閣未完全拆除。到崇禎初年,知府林一口仍舊儘可能地在原址恢復了書院的原貌。一二十三日在復生的官署中獨自喝酒吃飯。
二十四日復生的女婿吳基美設宴款待我們。〔吳基美就是我外甥。〕
二十五日張侯的後裔將兩張肖像送入府衙門中。上午,辭別復生,復生雇轎子送我到了去永新縣的船中,我便去找靜聞,但他已去了大覺寺。等他回來時天色已晚,於是停泊在螺川繹前。二十六日船夫去買菜,早餐後才出發,行十里,到達神岡山下,這才往西駛進小江中。風勢很順,又往西行二十五里,到三江口。一江從西北流來,那是安福江;一江從西南流來,那是永新江。船溯永新江往西南行,到此處江中才有灘。又行十五里,停泊在橫江渡。這天共行了五十里。
二十七日黎明時開船。行二十里,到廖仙岩。有座石崖瀕臨江流,南面已經是泰和縣地界,而北面都是廬陵縣境。從此處起船不時地折往北行,這大概是因為山溪雖然大方向上是從西面流來,但卻時常折向南北兩面。行十里,到永陽,它是廬陵縣的一個大集市,位於江北岸;然而江的南岸,還要過十里才屬於泰和縣,這是因船隻順江往北繞行的緣故。又行十五里,往北經過狼湖,它是山塢中的一個村落,不是湖泊。居民姓尹,有上百艘船隻,全都是以在湖襄間捕魚為業。又行十五里,停泊在止陽渡,有個村莊位於江北岸。這天行了六十里,兩天共行了一百多里,到了吉安府至永新縣的中間。原先復生因為山溪彎道多,打算用兩匹馬、雇兩個擔夫送我們到茶陵州界;我自從到了府衙門,見天空一直在醞釀著風雪,心裡便想乘船走,於是復生找了船隻,並請了兩個男子幫助駕馭船隻。到此處北風颳得很猛,那兩人經常下到水中牽拉或扛抬船隻,我很同情他們那寒冷的樣子,每每搞賞給他們一些酒錢。下午,濃雲漸漸散開,天空也逐漸亮開,這是風的功勞啊!
二十八日黎明時,用纖索拉著船出發,氣候很寒冷。行二十里,到敖城,才折往南。掛帆航行五里,上黃壩灘。又折往北,便進入兩山間的峽谷中。行五里,到枕頭石。折向西面,仍掛帆航行,三里後上黃牛灘,十八灘就從此灘開始。黃牛灘往上為紛絲潭,潭水深綠,兩邊山崖突立夾聳如同門一樣,到此處江岸才有夾峙的山崖,江中也才有阻遏水流從而使水流變得湍急騰湧的石頭。又行七里,上了兩個灘,為周原,山間展開的山谷稍微開闊了些,有村莊倚山坐落在谷中,居民都以賣柴禾為業。又行五里為畫角灘,它是十八灘中最長的。又行五里為坪上,它就是廬陵、永新兩縣的交界處。兩縣的分界在坪上的東邊,我們的船停泊在坪上的西邊。
二十九日黎明時開船。行二十里,到橋面,溪上原來有座橋南北橫跨,如今橋已毀壞,只有些亂石堆積著,堵截了溪流。又走五里為還古。望見溪流南邊有座大山橫亘著,下面有兩座小山峰拔地直立,心中覺得很奇特。向旁人詢問,船夫說:“那高山名叫義山,就是當地人所稱的上天梁,它雖然高大但沒有奇異處;小的山峰叫梅田洞山,洞就在山麓。”我早就仰慕梅田洞的優美景觀,於是趕忙吃了飯登上岸,叫船夫連同他的船到永新縣城去等候。我和靜聞從還古往南走五里,到達梅田山下,見山峰間到處石頭縱橫,高聳重疊,沒有毫粒泥土覆蓋在其間,真像是亭亭出水的蓮花。山麓有一家姓龍的人居住著。朝向東面有三個洞,朝向北面有一個洞,只有東北一角山石完好,而東南面洞盡頭處和西北等各面,都被燒石灰的用鐵具鑿削、用柴火燻烤,石質的玲瓏程度失掉了十分之七。朝向東面的第一洞在彎隆的崖壁下面,洞左側有一塊突立的石頭遮擋著。從洞門進去,彎隆而高深,走十幾丈後,洞頂一下子向高空盤鏇而起,四周儘是刀削般的石壁向下垂懸,如同懸掛著千萬丈帛布,圍著薄紗帳幕,從天上飄灑下來。上面又張開些小洞,高懸在半空中,小洞中仿佛吐出屋氣幻化成樓閣,其中有個孔穴直通山頂,天光直瀉到洞底,日影斜射入洞的上層,仰頭望去,像是有仙人和神靈在上面遊玩戲耍,遺憾的是沒有一架十丈的梯子,以便攀登上去凌空置身於其間。由此往北進去,左右兩邊都有如螺一樣迴旋的石屋子,露出似花瓣的石門,如臥伏的怪獸和垂懸的儀仗旗幟的石塊石壁,更是不可枚舉。正洞內低垂著五重門,第三重門中有根擎天石柱將門分成兩道:正門在左邊,洞中光線直射進來;側門在右邊,黑暗中我們從門側邊的小洞進了第三重門,到第四重門內時與正洞合在一起。再往裡進到第五重門時,大約已經進洞半里遠了,然而因為洞門高彎,洞內平直,光線還能遠遠地射進來。到此處路忽然折往左邊,再走進一個門,裡面黑暗得什麼都看不見,只是覺得那空闊的洞中迴蕩的聲響,比明亮處更加宏亮悠遠而已。想出洞來尋找火把重新進洞遊覽,待往回走時,所看到的比進來時更加清晰、垂吊著的鐘乳石、縱橫列置的石柱等各種奇異景象布滿眼前,讓人應接不暇,不知不覺腳步不再向前移動。此洞南面不足十步的遠方,又有一洞,也是一直向北走進去,最後同樣是折往左邊,就黑暗得分辨不清景物,比起第一洞來,形態正好相同而只是小了些,然而洞中瑰麗奇異宏大多姿的景象,趕不上絡‘洞的十分之一二。出洞後,見洞右邊的崖壁間,有條幽深的石縫,如同一道門。側身而入,那門高有五六尺,而寬僅有一尺五,上下和左右兩旁,方正得如同用墨線彈過、用曲尺量過似的,而石吐檻的形狀,宛若斧劈刀削而成的。石縫裡面,石頭的色澤也和外洞的大不一樣,圓形的小洞如同月亮,傾斜的縫隙如同圭玉,到處玲瓏曲折,只有像蛇遊動或像猿猴倒掛在樹枝崖壁間那樣才能進到裡邊。有股風篷篷地從圓形的小洞中吹出來,而后里面忽然黑暗得什麼都看不見,我這才如蛇一樣後退,返了出來。出了此洞往南不到十步,又有第三洞,它有高高隆起的兩個門,一個朝向東,一個朝向南,〔名叫合掌洞。〕洞中也是高彎而明朗。開始時一直往北進去,隨後折向右邊。轉折處有根石柱潔白得如同磨削過的玉石,石柱頂部倒垂著,形成一個寶蓋,周圍綴滿珠絲一樣的細石條,如用峭織成的,形態非常瑰麗奇異。從此處折往東逐漸變得黑暗,兩旁石壁間的間隙也逐漸變得狹窄,但上邊很高,也因為沒有火把,不能照到洞的上層,而下面狹窄處又逐漸低陷下去,以至於不能容身而返出了洞。從此洞往南,凌空飛入雲間的石頭,都遭受了大斧、烈焰的鑿削燒灼。仍然從山下折往山北,雖看見了山北面岩石高聳峻峭的優美景象,但四下里看都沒有路。仍舊經過山東北面的龍家住所旁,折往西走,遇到一人領我進了後洞。此洞在山的北面,剛進洞,也是有個孔穴上通山頂,從孔穴以內直往南進去,同樣高高隆起而明亮寬敞。洞的中央,有根石柱斜矗著,呈現出曲折的狀態,叫石樹。石樹下有個石棋盤,盤上有幾顆像是沒有收起來的圓圓的石棋子。〔通常說“棋殘子未收”〕它們的後面更有許多石塊,有的如牛心、如馬肺,有的從下昂首向上、有的從上垂乳而下,有的將要相連線而又沒有連線著。再往裡,洞折往西面,說是可以通前洞出去,因黑暗無燈火,而且沒有引路的,便姑且出了洞。
當時接連遊覽了四個洞,太陽已經快落山,既來不及找尋火把重新入洞,而洞外石片嶙峋,又讓人覺得空中仿佛有物浮動,這就更加無暇返身俯探幽暗的石洞、穿進那些關閉著的石門石窗內了。於是和靜聞從如花瓣的石中攀著崖壁踩著石縫爬到上面。往下俯瞰那些懸墜著的石頭,若刀削般陡滑,若連綴在崖壁上的一樣,靜聞心中動搖不能跟隨我繼續攀爬,而山下居民也一齊呼喊說沒有路,不可以攀登;我還是曲折地登上了峰頭,和靜聞各自踞守三塊石頭,拿出隨身帶的燒餅來吃,因為已經天晚,估計來不及找尋做飯的地方。隨即下了山,山的西北隅被燒灼鑿削的慘狀情景,與東南面沒有差別。於是往西跨過一條山澗,走五里,進入西面山中。順水口處進去,又走二里登上將軍坳,再走二里下到西邊嶺角,便從大路往西南走。行五里,有條大溪從南面流來,繞過永新城東北面而流去,有座浮橋橫架在溪流上,跨過橋就是永新縣城的東關了。這時我所乘的那隻船因為從還古折往北去,才又折向南,繞折得太多,並且是溯流上行,所以還未能到達縣城;於是我進城遊覽,到天黑才出城來,這時船已經停泊在浮橋下了。
永新縣城東面二十里的高山叫義山,它向南橫貫,是泰和、龍泉兩縣的分界。西面四十里的高山叫禾山,為茶陵州界。南面的山嶺最高的叫嶺背,正式的名稱為七溪嶺,它距離縣城五十里,是通往永寧、龍泉兩縣的路。永新溪從西面的麻田流來,到了城下,繞過城南,又繞折到城東而後往北流去。麻田離城二十里,一條溪水從路江向東流來,一條溪水從永寧縣向北流來,匯合在麻田。
三十日永新縣令閡〔及申〕為了阻止受災的鄰縣來買糧食,關了浮橋。他哄騙人們答應開關,而以過年停辦公事為理由,自己竟然不來。上午,船夫替我們去找轎子但沒有找到,於是無意再去永寧縣,而打算直接奔赴路江。於是用兩個擔夫、一個船夫分別挑著行李,進入城東門,出城南門,溯溪往西行。走七里,有條小溪從南面的七溪嶺流來匯入溪中。又往西走三里,一條大溪從西南破壁而出,路從西北沿山延伸。又走三里,往西上了草墅嶺。三里後,越過嶺往下走為楓樹,又與大溪相遇。路從楓樹西北翻越合口嶺,走j又里到黃楊。從黃楊溯溪往西行,山路才大為開闊,又走七里,到達李田。“〔離路江還有二十里。〕這時才下午,因為是除夕恐怕不便尋找住所,便早早地就尋覓寄宿的地方,但旅店都不接納。我正徘徊在路口,有個儒生打扮的人過來問道:“先生您是南京人嗎?我也將要南往留都南京,怎可讓賢能人士在我方露宿呢!”他向同行的族人致禮,讓我住到這人家。我問他貴姓,他回答說:“姓劉。”並且說:“我哥哥也在南京,所以我想去一趟。”他指的就是劉肩吾禮部,〔名叫劉元震。〕我這才知道劉肩吾是永新縣人,此地是他的鄉里。因為行李已經朝前去了,我便同他一起前往他的族人劉懷素家。住房很寬敞整潔,屬於隱居者居住的村舍,而不是旅店。打聽劉肩吾的故居,說相隔還有五里,這樣就未能和前面遇到的他家族裡邊的那人會面。這天只行了三十五里,便就停下來買了些酒肉稿勞跟隨我挑擔的那三個男子,而姓劉的主人拿出自製酒讓我品嘗,以至竟然忘掉了寄居客舍的憂苦。只是整夜未聽到一聲爆竹響,山鄉的寂寥,真是另一片天地。這晚觀看落日時,往北望去,一座高山離得很近,一打聽,它就是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