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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白岳山日記

作者:徐弘祖

丙辰歲(1618年),余同潯陽叔翁,於正月二十六日,至微之休寧。出西門。其溪自祁門縣來,經白岳,循縣而南,至梅口,會郡溪入浙。循溪而上,二十里,至南渡。過橋,依山麓十里,至岩下已暮。登山五里,借廟中燈,冒雪躡冰,二里,過天門,里許,入榔梅庵。路經天門、珠簾之勝,俱不暇辨,但聞樹間冰響錚錚。入庵後,大霰xiàn雪珠作,潯陽與奴子俱後。余獨臥山房,夜聽水聲屋溜,竟不能寐。

二十七日 起視滿山冰花玉樹,迷漫一色。坐樓中,適潯陽並奴至,乃登太素宮。宮北向,玄帝像乃百鳥銜泥所成,色黧黑。像成於宋,殿新於嘉靖三十七年,庭中碑文,世廟御製也。左右為王靈官、趙元帥殿,俱雄麗。背倚玉屏即齊雲岩,前臨香爐峰。峰突起數十丈,如覆鍾,未游台、宕者或奇之。出廟左,至捨身崖,轉而上為紫玉屏,再西為紫霄崖,俱危聳傑起。再西為三姑峰、五老峰,文昌閣據其前。五老比肩,不甚峭削,頗似筆架。

返榔梅,循夜來路,下天梯。則石崖三面為圍,上覆下嵌,絕似行廊。循崖而行,泉飛落其外,為珠簾水。嵌之深處,為羅漢洞,外開內伏,深且十五里,東南通南渡。崖盡處為天門。崖石中空,人出入其間,高爽飛突,正如閶闔chānghé傳說中的天門。門外喬楠中峙,蟠青叢翠此句描繪樹木挺拔蒼翠繁茂的樣子。門內石崖一帶,珠簾飛灑,奇為第一。返宿庵中,訪五井、橋崖之勝,羽士即道士汪伯化,約明晨同行。

二十八日 夢中聞人言大雪,促奴起視,彌山漫谷矣。余強臥。已刻,同伯化躡屐jì木頭鞋二里,復抵文昌閣。覽地天一色,雖阻游五井,更益奇觀。

二十九日 奴子報:“雲開,日色浮林端矣。”急披衣起,青天一色,半月來所未睹,然寒威殊甚。方促伯化共飯。飯已,大雪復至,飛積盈尺。偶步樓前,則香爐峰正峙其前。樓後出一羽士曰程振華者,為余談九井、橋岩、傅岩諸勝。

三十日 雪甚,兼霧濃,咫尺不辨。伯化攜酒至捨身崖,飲睇邊飲邊看元閣。閣在崖側,冰柱垂垂,大者竟丈。峰巒滅影,近若香爐峰,亦不能見。

二月初一日 東方一縷雲開,已而大朗。潯陽以足裂留庵中。余急同伯化躡西天門而下。十里,過雙溪街,山勢已開。五里,山復漸合,溪環石映,倍有佳趣。三里,由溪口循小路入,越一山。二里,至石橋岩。橋側外岩,高亘如白岳之紫霄。岩下俱因岩為殿。山石皆紫,獨有一青石龍蜿蜒於內,頭垂空尺余,水下滴,曰龍涎泉,頗如雁宕龍鼻水。岩之右,一山橫跨而中空,即石橋也。飛虹垂蝀dōng仍為虹,下空恰如半月。坐其下,隔山一岫xiù山洞特起,拱對其上,眾峰環侍,較勝齊雲天門。即天台石樑,止一石架兩山間;此以一山高架,而中空其半,更靈幻矣!穿橋而入,里許,為內岩。上有飛泉飄灑,中有僧齋,頗勝。

還飯於外岩。覓導循崖左下。灌莽中兩山夾澗,路棘雪迷,行甚艱。導者勸余趨傅岩,不必向觀音岩。余恐不能兼棋盤、龍井之勝,不許。行二里,得澗一泓,深碧無底,亦“龍井”也。又三里,崖絕澗窮,懸瀑忽自山坳掛下數丈,亦此中奇境。轉而上躋jì登,行山脊二里,則棋盤石高峙山巔,形如擎菌,大且數圍。登之,積雪如玉。回望傅岩,屼嵲wùniè高聳之意雲際。由彼抵棋盤亦近,悔不從導者。石旁有文珠庵,竹石清映。轉東而南,二里,越嶺二重,山半得觀音岩。禪院清整,然無奇景,尤悔覿面失傅岩也。仍越嶺東下深坑,石澗四合,時有深潭,大為淵,小如臼,皆雲“龍井”,不能別其孰為“五”,孰為“九”。凡三里,石岩中石脈隱隱,導者指其一為青龍,一為白龍,余笑頷之。又亂崖間望見一石嵌空,有水下注,外有橫石跨之,頗似天台石樑。伯化以天且晚,請速循澗覓大龍井。忽遇僧自黃山來,云:“出此即大溪,行將何觀?”遂返。

里余,從別徑向漆樹園。行巉石亂流間,返照映深木,一往幽麗。三里,躋其巔,余以為高埒齊雲,及望之,則文昌閣猶巍然也。五老峰正對閣而起,五老之東為獨聳寨,循其坳而出,曰西天門,五老之西為展旗峰,由其下而渡,曰芙蓉橋。余向出西天門,今自芙蓉橋入也。余望三姑之旁,猶殢tì滯留日色,遂先登,則落照正在五老間。歸庵,已晚餐矣。相與追述所歷,始知大龍井正在大溪口,足趾已及,而為僧所阻,亦數也!

譯文

丙辰年,我同得陽的叔翁,於正月二十六日,一起到徽州府休寧縣。走出縣城西門。那條溪水從祁門縣流來,經過白岳山,順著縣城向南流,到梅口後匯合郡溪水流入浙溪水。沿著溪流而上行,走二十里路,到達南渡。經過一座橋,依順山麓走十里路,到達岩下睜已是傍晚。登山走五里路,借用廟裡的燈籠,冒著漫天雪花,踩著一路冰棱,走二里路,經過天門,再走一里左右,就進入榔梅庵中。路途中經過天門、珠簾兩地勝景,都沒有閒暇去辨另儷賞,僅止聽到樹林中冰棱墜落時錚錚的響聲。走過榔梅庵後,一場大冰雹從天而降,而得陽叔翁與奴僕憧子都還在後面。我一個人獨自躺在山房中的床上,一整夜都聽到屋檐的滴水聲,竟然不能入睡。二十七日早晨起床後,但見滿山都是冰花玉樹,天地迷漫著一色的銀白。坐在樓中,恰好濤陽叔翁並奴僕都到了,於是一同登上太素宮。太素宮北向,傳說玄帝的塑像乃是百鳥銜來泥土所塑成,臉色黛黑。塑像完成於宋代,大殿於嘉靖三十七年(1558)新建而成,庭院中的碑文,是明世宗皇帝親自下令製作的。左右兩邊是祀祭王靈官、趙公元帥的殿堂,都很雄偉壯麗。太素宮背倚玉屏似的齊雲岩,前臨香爐峰。香爐峰聳起有數十丈高,像只倒覆的鐘,沒有遊覽過天台山、雁宕山的人有的對它感到很神奇。從廟的左面出來,到了捨身崖,楚轉而上,就是紫玉屏,再西邊是紫霄崖,都高聳而特別突起。再往西是三姑峰、五老峰,文昌閣則據立其前。五老峰像五位老人並肩而立,不怎么陡峭,倒很像一個筆架。返回榔梅庵,順著夜裡走的來路,走下天梯。但見三面被石崖所包圍,上有石崖覆蓋,下面則鑲嵌於石崖中間,非常像走廊。沿著石崖前行,泉水飛落於石崖外面,就是珠簾水勝景。嵌在石崖深處的,是羅漢洞,洞外開闊而洞內低矮,縱深卻有十五里,東南方向可通南渡。石崖窮盡處就是天門。崖石中間是空洞,人在洞中出入,感到高闊氣爽而飛檐突兀,正像傳說中的天門。天門外,高大的楠樹當中峙立,青松蟠曲,綠樹叢叢。天門內的石崖一帶,珠簾水飛灑而下,為第一奇景。返回榔梅庵歇宿,尋問五井、橋崖的勝景情況,道士汪伯化邀約我明天早晨與他同行。

二十八日睡夢中聽見有人說下大雪,催促奴僕起床查看,白雪已滿山遍谷了。我勉強臥床。上午巳刻時分,同汪伯化穿好鞋上路,走二里路,又抵達文昌閣。看天地間茫茫一片白色,雖然五井勝景的遊覽被阻,但這更加增添了奇景之觀。

二十九日奴僕報告說:“雲已散開,太陽光已浮現在樹林梢端了。”我急忙披好衣服起床,只見藍天一色,是半個月以來所沒有見到過的好天氣,然而寒威還非常的厲害。於是催促汪伯化一同用飯。吃完飯,大雪又重新下起來,飛雪積起來超過一尺厚。偶爾走到樓前,只見香爐峰正正的峙立於前方。樓後走出一位叫程振華的道士,為我講述九井、橋岩、傅岩各處勝景的情況。

三十日雪下得更犬,兼有濃霧瀰漫,使人咫尺之間不能辨別方向。汪伯化帶著酒至捨身崖,在娣元閣里共飲賞雪。娣元閣在山崖側面,冰柱一根根從崖上下垂,長的竟然有一丈。峰巒的影像都已消失於雪霧之中,像香爐峰矯距離很近的,人也不能看見它的影像。

二月初一日東方一縷雲彩散開,接著天空大大晴朗起來。得陽叔翁因為腳被凍裂,無法行走而留歇於榔梅庵中。我急著同汪伯化順著西天門而下行。走了十里路,經過雙溪街,山勢已顯得開闊。又走五里路,山勢重又漸漸的合攏,溪水環繞,山石倒映溪水中,使愉快的遊興倍增。走完三里路,由山溪口順著小路進去,翻越過一座山,經過二里路,到達石橋岩。石橋岩側面的外岩,高峻綿延有如白岳山的紫霄岩。外岩下,都是利用岩石作為殿堂。山岩的顏色都是紫的,唯獨只有一條蜿蜒的青色石龍在裡面,龍頭垂突有一尺多高,水從龍口往下滴淌,叫作龍涎泉,很像雁宕山的龍鼻水。外岩的右面,一座山橫跨而過,山的中間是空的,這就是石橋了。石橋似彩虹飛架,下面空的地方恰好像半月。坐在石橋下面,隔山還有一山突聳起來,拱對石橋之上,四周有很多山峰環圍,景致比齊雲山天門更美。就是天台山的石樑,也只是一巨石架在兩山之間;而這裡以一座山高架兩邊,中間一半是空的,更是靈巧奇幻了!穿過石橋,走了一里多路,就是內岩。內岩上有飛泉飄灑,中間還有僧人供給齋飯,真是在佳境之中。

返回外岩吃飯。尋覓到一位嚮導,得以順著山崖的左邊下山。灌木草莽中的兩座山之間夾有一條溪澗,道路難走,加上漫天大雪迷漫,行走非常艱難。嚮導勸我去傅岩,不必去觀音岩。我擔心不能兼顧遊覽棋盤、龍井的勝景,沒有應允。走了二里路,看到溪澗中有一潭深水,碧綠得像是深而無底,也像是“龍井”了。又走三里路,山崖和山澗都已窮盡了,高懸的瀑布忽然從山坳間飛掛下來數丈,也是此中奇異的勝境。差轉而往上攀登,在山脊口行走二里路,就見棋盤石高高的峙立於山頂,形狀像往上托起的一朵菌,大有好幾圍。登上棋盤石,上面覆蓋的積雪就像潔白的玉。回頭看傅岩,高聳於雲際。由傅岩到棋盤石距離也很近,後悔沒有聽從嚮導的話。棋盤石旁有座文殊庵,庵中的翠竹碧綠、山石清秀,相互輝映。轉向東再朝南走二里路,翻越兩座山嶺,在山腰處見到觀音岩。觀音岩禪院清淨整潔,然而並沒有什麼奇異的景觀。特別後悔的是已看到傅岩卻失去了遊覽傅岩的良機。仍舊翻越山嶺朝東方走下深坑,石澗四周有山崖圍合,不時有深水潭,大的是淵,小的有如柞臼,都說是“龍井”,不能分別出哪處是“五龍井”,哪一處是“九龍井”。往前總共又走了三里路,石岩中石脈隱隱約約,嚮導指其中之一處說是“青龍”,指另一處說是“白龍”,我微笑著點頭。又在亂崖中間看見一塊石頭嵌在崖壁,懸垂空中,有水往下流注,外面有橫石跨越,很像天台山的石樑。道士汪伯化因為天色近晚,請求我迅速順著山澗尋覓大龍井。忽然遇到從黃山歸來的一位和尚,說:“走出這裡就是大溪,還要去觀賞什麼景致?”於是返回。

走過一里多路,從其他小路向漆樹園前進。在嘎石亂流間奔走,夕陽反照著深邃的樹林,非常幽靜而瑰麗。走完三里路,攀登上漆樹園的山頂,我原以為其山高峻可與齊雲山相等,等到仔細一看,則文昌閣還算是很巍峨的。五老峰正對著文昌閣聳起,它的東面是獨聳寨,順著獨聳寨的山坳出來,稱為西天門;五老峰的西面是展旗峰,由展旗峰下渡過溪水,叫芙蓉橋。我過去從西天門出來,現在從芙蓉橋進入。我看見三姑岩的旁邊,還滯留著夕陽的光輝,於是先登而上,見那西下的夕陽正在五老峰之間冉冉下墜。回歸榔梅庵時,已經是吃晚餐的時候了。相互追述這一天的經歷,才知道大龍井正在大溪口,足趾都已經觸及到了,卻為和尚所阻止而不能遊覽,這也是天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