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守仙爐六友燒丹藥 入幻境四子走傍門
詞曰:
煙濃寶鼎宇宙睛,一扇助丹成。無端鏡里發光明,此境最怡情。
且疑且信且遊行,幸此日道岸同登。聲聲呼喚莫消停,攜手入蓬瀛。
——右調《月中行》
且說冷於冰在福建九功山朱崖洞運用內功,修養了整三十個年頭。時屆萬曆二十八年六月十五日,早間將袁不邪叫來,吩咐道:“你此刻可到泰山瓊岩洞,說與溫如玉,將洞門封鎖,帶超塵、逐電二鬼,限明日午時到我洞中。再以次到虎牙山驪珠洞,傳知錦屏、翠黛姊妹二人,並玉屋洞連城璧、金不換,通限明日午時至洞,不得有誤。”
不邪領命去了。到本夜四鼓時分,不邪回來覆命。
至次日辰牌時候,溫如玉帶二鬼早到,不敢擅入。於冰已知,令不邪領他進見。不邪將如玉和二鬼喚入,見於冰端坐在凝霞殿石床上。如玉拜了四大拜,叩首請候畢,同不邪分立兩傍。次後二鬼叩頭,於冰俱慰勞了幾句,著二鬼在洞外,等候眾弟子到時通報。二鬼去訖。於冰將如玉上下一看,笑說道:“你面目上也竟有三四分道氣,固藉口訣之力,到底有仙骨者,迥異凡夫。將來可望有成。”
又問了些內功話。如玉自敘三十年來造就。於冰點頭道好。
少刻,超塵稟道:“驪珠洞二女弟子到。”
於冰道:“著他們入來。”
須臾,錦屏、翠黛二女士叩拜床下。如玉從未見過,竟不知是何人。只見一中年婦人,年約三十許,生得修眉鳳目,丰韻多姿。又見一少年婦人,年紀不過二十上下,面龐兒更是俏麗絕倫,視之足令人動驚鴻游龍之慕。如玉心裡說道:“此廣寒、瑤池之絕色也。”又想起當日的金鐘兒,夢中配合的蘭芽公主,與此女比較,真同糞土矣。再看二婦人衣服,俱是道姑裝束,絲絛寶劍,玉佩霞棠,雲髻上飄拂珠冠,香裙下款蹙風履。又見二婦人啟朱唇,露皓齒,嚦嚦鶯聲,說道:“錦屏、翠黛叩謁,願吾師萬壽無疆。”
於冰將二女士上下一看,道:“好了,你們將原形脫盡,已成不磨人體,我可以對汝父雪山矣。”
二女士起來,於冰也問了些內功話,指著如玉道:“此溫如玉也。與你們系同門師弟兄,可各以禮見。”
二女士向如玉一拂,如玉作揖相還。二女士見如玉儒冠布服,看年紀不過二十多歲,骨格兒甚是秀雅,眉目間大有風情。錦屏不過一目而已,那翠黛便心裡說道:“這人不知幾時到吾師教下,我若不是改邪歸正,他到算個可兒。”
只見於冰道:“修仙之人,與聖賢功夫相表里,‘正心誠意’四字,是第一要務。你二人此刻念頭,與凡夫俗子何異!”
如玉、翠黛聽了,各內愧之至。一個個止色低頭,不敢仰視。於冰瞑目危坐,一句話也不說。
至交午時,逐電稟報:“玉屋洞連城璧、金不換到。”
於冰吩咐入來。二人叩拜床下。拜畢,城璧道:“別吾師三十載,道德一無進益,惟此心想念吾師。”
於冰道:“你想念我,便是你道念不堅處。”著二人起來,與同門見禮。大家各侍立兩傍。
二女士又心裡鬼念道:“這長須大漢是連城璧,曾到過我們洞中。那瘦小道人,卻未見過,想就是金不換了。”
於冰先將城璧一看,見面上大有道氣,心下大悅,笑問道:“你龍虎降了么?”
城璧道:“龍虎何敢言降?覺得三十年來,氣行正路,較前調順些。”
於冰又道:“奼女可嫁過黃公么?”
城璧道:“也覺得配合矣。但近年來丹田中忽起忽伏,似隱似現,若常有一物在內。無如冷熱不一,虛實莫定,弟子甚為惶惑。正要請問師尊,指示得失。”
於冰笑道:“好,足徵你修煉真誠。汝言冷熱虛實莫定、起伏隱現不一,此正結胎時也。胎不成,則四體百骸,氣隨欲所至,如珠滾荷盤,如煙含柳縷,無不可到之處也。”
語訖,又將不換細看。見他造就和如玉不相上下,也問了幾句內功話。
復將男女弟子普行一看,惟袁不邪面若寒玉,體若疏鬆,二目光耀如電,煉就自然人形,早將皮毛脫盡。知他內丹已成八九,不但城璧等遠不能及,即驪珠洞二女,亦不及也。一畜類修煉至此,可見仙道原不限人,均系人有限耳。這個猴子將來欲做天仙,還須年歲,而此時已入神仙列矣。看罷,不禁點頭再三。
城璧道:“師尊點頭何意?”
於冰道:“吾細看眾弟子修為身分,無一如袁不邪者。使人人皆能似他,也不枉我渡脫你們一番。”
城璧道:“驪珠洞姊妹。與不邪何如?”
於冰道:“他三人修煉年歲,各不差上下。內丹鍛鍊,尚欠不邪十分之三。至於心地純一,錦屏欠其二,翠黛欠其四。你用心純一,到不在袁不邪下,而年歲甚淺。若溫如玉、金不換,則不足與之較論矣。”
又道:“你們今日同門相會,我與你們排定次序。列吾門者,不得目無長幼。”
眾弟子各鞠躬道:“願聞吾師法旨。”
於冰道:“萬物之中人為貴。連城璧理合為大弟子,奈功行甚淺,今著袁不邪為大弟子,城璧為二,錦屏第三,翠黛第四。因你二人修煉已久,故如此分派。但你姊妹在洞中有公主之稱,豈修道人所宜?況汝父非帝非王,這‘公主’二字從何處叫起?這還是外教妖魔名號,有志天仙神仙者如此耶?從今後,或自稱女道士,或女羽師,或稱某山某洞錦屏、翠黛氏皆可也。”
二婦滿面羞愧道:“今叨明喻,始知前非。”
於冰又道:“金不換在第五,溫如玉第六。以後照此次序,師弟兄妹相呼。”
眾弟子俱齊聲應道:“謹遵法旨。”
於冰向不邪道:“溫如玉已修道三十年,仍穿儒服,非玄門氣象。中層洞內,有莫月鼎真人留下道衣道冠、絲絛草履數件,你可領他去穿戴見我。”
須臾,如玉穿戴停妥,到前殿叩謝。於冰道:“看你這儀表,到也像個仙人。只是世情尚深,道心未定,須堅守志氣,勇往向前,方不負我提攜。”
如玉頓首道:“弟子承師尊教訓,敢不革面革心!”
於冰:“如此方好。”
又將超塵、逐電叫來,吩咐道:“你兩個封閉洞門,在洞內輪流看守,不得怠忽。”
二鬼領命。
說罷,下床向眾弟子道:“你們都隨我來。”
眾弟子跟隨到後洞,見萬山環繞,中間有一大峰,高可參天,直同斧削,和一支筆管相似。於冰道:“此名文筆峰,高出眾山之上。”
說著,將雙足一頓,早飛上山頂。袁不邪也是如此。眾男女或駕雲借遁,次序俱到峰頂。見此峰在下面看著,與一支筆管相似,即到上面,甚是寬平,竟有二三畝大小。俯視眾山,流青積翠,無異兒孫。
又見南面立著一座丹爐,高二丈四尺,按二十四氣,色若淡金。四面有八十一個孔竅,按九九歸一之數。爐頂上列二十八宿分野,爐座下排驚、傷、景、杜八卦諸門。門內又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剋,火道循還通氣,四面接風。丹爐前,立一絕大木架,架上懸大鏡一圓。估計周圍有一丈五六大小,光如滿月,色若秋霜,泳泳溶溶,奪睛耀日。視之若身臨滄海,有汪洋千頃之勢。
北面並列著六座丹爐,形式與南面丹爐一般,只是大小不等。六座丹爐,各相去一丈遠近,也不知是幾時擺列在上面的。
於冰向眾弟子道:“吾於數十年前,即著不邪於四海、五嶽、八極九州採取藥料,貯玉屋洞中。月前始從丹房內取來,城璧等不知也。其藥草木配合,金石並用,內有極難得物,皆大弟子奔走勤勞,始獲湊足七爐使用。
隨用手指著南面大丹爐道:“此絕陰丹爐也。天有三十六丈罡氣,仙家若有一線陰氣未盡,逢此罡氣,即行羽化。汝輩雖雲來霧去,離此罡氣,尚有幾千百萬丈遠。我今內丹雖成,亦不過遊行氣下,相去丈數可耳,未敢犯其鋒也。若汝輩於十丈內外,早化之矣。此丹一成,可使陰氣盡淨,統歸純陽。雖有萬丈罡氣,吾復何懼!此丹爐吾自守之。”
又指北面第一座丹爐道:“此返魂丹爐也。昔太上老君出函關,點二十年已死枯骨復歸生路,真可奪天地造化生物之功。大弟子不邪可以守之。”
不邪聽了,即立在第一座丹爐下。
於冰又指著第二座丹爐道:“此易骨丹爐也。人有一出母胎即具仙骨者,外傳記載,漢之鐘離權,唐之李林甫是也。此亦前世修為,非關造物私厚其人。其有成無成,在乎本人自勉,不過較凡夫修煉省三四分功耳。汝六人中,惟溫如玉有之,他又不肯純一精進。昔吾師在西湖初遇,因我無仙骨,恐修煉費力,令吾食死蝦蟆一個,即此爐內物也。此丹一成,汝等皆可走捷徑矣,足抵三十餘年呼吸功夫,非同等閒。二弟子城璧道力尚淺,錦屏堅持道念守之。”
錦屏即立在第二座丹爐下。
又指著第三座丹爐道:“此固形丹爐也。汝輩帶皮毛者三人,今借吾口訣,雖將皮毛脫盡,煉就人形。然欺人則可,難會三界諸仙神聖,朝拜上帝。此丹一成,則始終如一,永成大羅林仙體。任他普天列宿,山海群真,誰能辨出你們根底?翠黛可堅持道心守之。不但與你姊妹大有益,即於袁不邪,亦大有益也。慎之,勉之!毋負吾言。”
翠黛即站在第三座丹爐下。
又指第四座丹爐道:“此隱身易形丹爐也。此丹一成,可隱身使仙凡不見,兼可易己形作人形。此修道人遊戲三昧之物也。二弟子城璧守之。”
城璧立在第四座丹爐下。
又指第五座丹爐道:“此靖魔丹爐了。此丹若成,可分千粒,則丁甲並日夜遊神,皆可立降。驅逐群邪,可代書符誦咒之勞。亦汝輩積功累行,救濟眾生之一助。金不換守之。”
不換即立在第五座丹爐下。
又指第六座丹爐道:“此辟穀丹爐也。此丹一成,服之可千日不飢,免二便走泄元氣,實深山修道人不可少之物。溫如玉守之。切記堅持初志,毋為情慾所奪。七座丹爐,前曾說過,聚山海之至寶,合萬國之珍奇,非一朝一夕容易得來。今令汝等各守一爐,一則驗汝等操守,二則補諸弟子所不足。其丹之成敗,總在汝等一心。一心正,則百邪遠去,一心不正,則百感叢生。丹之成就,都無定日。有日期已足,而丹未成;亦有日期不足,而丹即成者。我這丹爐,即島洞諸仙得此術者,十五一二。此系《天罡總樞》內密方。汝等果能心誠功到,何難立辦?至於邪魔外道、妖神野仙,見汝等丹成,或力奪,或盜取,吾自有法制之,無關汝等道力深淺。”
說罷,從懷內取出一水晶小碟,周圍約三尺大小,向空一擲,比蜂頭高起有七丈余。須臾,化為數畝大小,光輝皎潔,恍若身在冰壺境界。於冰道:“有此物一罩,則日不能透,雨不能漏矣。”
眾弟子亦不敢問,究不知為何寶,由三寸便至於數畝大也。又從袖中取出茶杯大小扇子七把,形式極圓,分授六人,自己留了一把。說道:“此扇雖小,煽之可使烈焰沖天。”
言訖,回身坐在南面大丹爐下。眾弟子見於冰坐了,一個個各守自己丹爐,在北面一帶坐下。
看那丹爐,並無半點火星在內,大家狐疑道:“這扇子要他何用?”
錦屏和不邪最近,低聲問道:“大師兄,我們就煽罷。”
不邪道:“少刻師尊發火,火起時再煽,”
話未畢,只見於冰用右手向地下一指,就地下響一個霹靂,將城璧等嚇的驚心動魄,驪珠洞姊妹更是害怕。惟袁不邪神色自如。迅雷過處,各爐內煙火齊發。眾弟子煽之,烈焰飛騰,直透晶碟,沖入霄漢之內。於冰高聲說道:“汝等用力不可太猛,須晝夜留心火色強弱,用文武扇煽之方妥。”
眾弟子聽了,又各緩緩加功。
至第三日日色將出時,先是溫如玉看見那一圓大鏡子陡發奇光,光內漸次現出五色雲霞,青紅藍綠,照映的山谷變色,連冷於冰也不見了。忙低聲叫不換道:“五師兄,你可看見么?”
不換道:“我早看見了。”
兩人正說著,又聽得翠黛和城璧也議論鏡子的話。又聽得城璧道:“我們只守丹爐煽火,任憑他奇形萬狀。”
話未完,猛見那五色雲霞立即散盡,現出許多的樓台山水、花木禽獸來,與人世繁艷大不相同。但見:
地上有山,山則茀郁盤紆,崒嵂崇攏初峮嶙而聯纚。忽豁爾而中分。山上有樹,樹則檉松櫨櫪,梗柏槾柞。布綠葉之茸茸,敷華蕊之蓑蓑。樹傍有水,水則堤塍相軺,溝澮派連。潛龍伏螭宿其險穴,巨鱗駁蝦游其狂瀾。
水中有樓閣,樓閣則屋不呈材,牆不露形。裁金璧以飾璫,雕玉磌以居楹。樓閣中有珍玩,珍玩則商彝夏鼎,和璧隋珠。此含英而流耀,彼積翠而華燭。樓閣外有花木,花木則櫻檢梅橘,蘭蕙薇萇。既繽紛而組綺,復含芬以吐芳。其花木邊有石橋,石橋則雕龍鐫虎,白柱朱欄。美人泛舟於碧波之曲,仙侶垂釣於清泠之淵。其石橋畔有原野,原野則菽麥黍稷,桑漆麻苧。士食舊德之名士,農服先疇之畎畝。原野中有禽獸,其禽獸則青鸞白虎,威鳳祥麟。羨奔騰之如電,睹飛翮之凌雲。此境也,雖蓬萊其難倫,豈嬴島之能擬!見者自應心驚,憩者定嗟觀止。宜秉燭以夜遊,畢歲月為一日。
眾人看了半晌,起先見那山水樓台、花木等物還在鏡中,此刻連鏡子也沒了,都一一擺列在目前。再細看於冰,竟不知歸於何地。
如玉忍不住高叫道:“袁大師兄,你可看見么?”
叫了四五聲,袁不邪揮扇如故,和沒聽見的一般。如玉見不理他,又叫連城璧道:“二師兄,你可看見么?”
城璧道:“我看見了,真是怪異之至。”
如玉道:“你可看見師尊入這地方去沒有?”
城璧道:“我沒見入去。”
如玉道:“我看見入去了。此是前代已成仙師憐念我們修道心誠,現此仙境渡脫我們。我們苦修三四十年,今日該超凡入聖,何不去那樓閣山水中瞻仰瞻仰?這樣好機會,是失不得的。那一位同我去走走?”
金不換道:“我和你去。若有好意思,再邀眾位道友。”
說著,兩人俱各站起,離了丹爐,一步步走入去。站在一大牌樓台階上,指手畫腳,像個快樂至極的光景。翠黛看的明白,向錦屏道:“我們修道一千五六百年,安可將此仙境到讓他兩個後學先得?我與你可同去一游。”
錦屏道:“此即我等道中之魔,躲他尚恐不及,怎么還要尋了去?”
翠黛笑道:“姐姐好腐板,只管同我去來,包有好處。”
錦屏道:“你聽我說,可靜守丹爐,莫負師尊所託。”
翠黛道:“你決意不去?”
錦屏不答。翠黛又叫道:“大師兄、二師兄,去不去?你們若不去,我就有偏了。”
城璧問不邪道:“大師兄肯同去么?”
不邪兩隻眼睛半睜半閉,一言不發。城璧又問了兩聲,也不好再問了。又聽得翠黛道:“你們不看么?他兩個還在牌樓前等著哩,我去了。”
說著,又走。城璧忍耐不住,說道:“我同你走遭。”
城璧離了丹爐,和翠黛同行。只聽得錦屏高聲說道:“師尊何等相囑?我們所司何事?是斷斷去不得!”
城璧聽了,又要回來。翠黛道:“二師兄好沒主見,也不像個丈夫做事。我姐姐素性有些迂腐,袁師兄又是個古板人,你不看他連話都懶說。要去就去,何必看他兩個?這好半晌不見師尊,十有八九是先去了。”
城璧又見不換在那裡點手兒,遂同翠黛走了入去。
正是:
山山水水鏡中看,海市蜃樓境一般。
撇卻丹爐隨喜去,從茲同上釣魚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