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梁山泊林沖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詩曰:
天罡地煞下凡塵,托化生身各有因。
落草固緣屠國士,賣刀豈可殺平人?
東京已降天蓬帥,北地生成黑煞神。
豹子頭逢青面獸,同歸水滸亂乾坤。
話說林沖打一看時,只見那漢子頭戴一頂范陽氈笠,上撒著一把紅纓,穿一領白段子征衫,系一條縱線絛,下面青白間道行纏,抓著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條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麵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把氈笠子掀在脊樑上,坦開胸脯,帶著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朴刀,高聲喝道:“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裡去了?”林沖正沒好氣,那裡答應,睜圓怪眼,倒豎虎鬚,挺著朴刀,搶將來斗那個大漢。但見:
殘雪初晴,薄雲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涌兩條殺氣。一上一下,似雲中龍斗水中龍;一往一來,如岩下虎鬥林下虎。一個是擎天白玉柱,一個是架海紫金梁。那個沒些須破綻高低,這個有千般威風勇猛。一個盡氣力望心窩對戳,一個弄精神脅肋忙穿。架隔遮攔,卻似馬超逢翼德;盤鏇點搠,渾如敬德戰秦瓊。斗來半晌沒輸贏,戰到數番無勝敗。果然巧筆畫難成,便是鬼神須膽落。
林沖與那漢斗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兩個又鬥了十數合,正斗到分際,只見山高處叫道:“兩個好漢不要鬥了。”林沖聽得,驀地跳出圈子外來。兩個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頂上時,卻是王倫和杜遷、宋萬,並許多小嘍囉走下山來,將船渡過了河,說道:“兩位好漢,端的好兩口朴刀,神出鬼沒。這個是俺的兄弟林沖。青面漢,你卻是誰?願通姓名。”那漢道:“洒家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不想洒家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裡,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處避難。如今赦了俺們罪犯。洒家今來收得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打從這裡經過,雇倩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奪了。可把來還洒家如何?”王倫道:“你莫不是綽號喚青面獸的?”楊志道:“洒家便是。”王倫道:“既然是楊制使,就請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納還行李如何?”楊志道:“好漢既然認得洒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吃酒。王倫道:“制使,小可數年前到東京應舉時,便聞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見,如何教你空去。且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並無他意。”楊志聽說了,只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過了河,上山寨來。就叫朱貴同上山寨相會,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左邊一帶四把交椅,卻是王倫、杜遷、宋萬、朱貴,右邊一帶兩把交椅,上首楊志,下首林沖。都坐定了。王倫叫殺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楊志,不在話下。
話休絮繁。酒至數杯,王倫指著林沖對楊志道:“這個兄弟,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喚做豹子頭林沖。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把他尋事刺配滄州。那裡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這裡。卻才制使要上東京乾勾當,不是王倫糾合制使,小可兀自棄文就武,來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雖經赦宥,難復前職。亦且高俅那廝見掌軍權,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馬,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漢。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楊志答道:“重蒙眾頭領如此帶攜,只是洒家有個親眷,見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裡走一遭。望眾頭領還了洒家行李。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王倫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請寬心住一宵,明日早行。”楊志大喜。當日飲酒到二更方散,各自去歇息了。次日早起來,又置酒與楊志送行。吃了早飯,眾頭領叫一個小嘍囉把昨夜擔兒挑了,一齊都送下山來,到路口與楊志作別。教小嘍囉渡河,送出大路。眾人相別了,自回山寨。王倫自此方才肯教林沖坐第四位,朱貴做第五位。從此,五個好漢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出了大路,尋個莊家挑了膽子,發付小嘍囉自回山寨。楊志取路投東京來,路上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不數日,來到東京。有詩為證:
清白傳家楊制使,恥將身跡履危機。
豈知奸佞殘忠義,頓使功名事已非。
那楊志入得城來,尋個客店安歇下。莊客交還擔兒,與了些銀兩,自回去了。楊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吃了。過數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內金銀財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制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才得申文書,引去見殿帥高太尉。來到廳前,那高俅把從前歷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制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倒了,將楊志趕出殿司府來。
楊志悶悶不已,回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遺體來點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吃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剋剝!”心中煩惱了一回,在客店裡又住了幾日,盤纏都使盡了。楊志尋思道:“卻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著洒家,如今事急無措,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做盤纏,投往他處安身。”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走到馬行街內,立了兩個時辰,並無一個人問。將立到晌午時分,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楊志立未久,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楊志看時,只見都亂攛,口裡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楊志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攧撞將來。楊志看那人時,形貌生得粗醜。但見:
面目依稀似鬼,身材仿佛如人。杈枒怪樹,變為肐形骸;臭穢枯樁,化作腌臢魍魎。渾身遍體,都生滲滲瀨瀨沙魚皮;夾腦連頭,盡長拳拳彎彎卷螺發。胸前一片錦頑皮;額上三條強拗皺。
原來這人,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有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就手裡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問道:“漢子,你這刀要賣幾錢?”楊志道:“祖上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牛二喝道:“甚么鳥刀,要賣許多錢!我三百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有甚好處,叫做寶刀?”楊志道:“洒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牛二道:“怎地喚做寶刀?”楊志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捲。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你敢剁銅錢么?”楊志道:“你便將來,剁與你看。”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里,討了二十文當三錢,一垛兒將來,放在州橋闌幹上,叫楊志道:“漢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那時看的人雖然不敢近前,向遠遠地圍住瞭望。楊志道:“這個直得甚么。”把衣袖捲起,拿刀在手,看的較勝,只一刀,把銅錢剁做兩半。眾人都喝采。牛二道:“喝甚么鳥采!你且說第二件是甚么?”楊志道:“吹毛過得。就把幾根頭髮望刀口上只一吹,齊齊都斷。”牛二道:“我不信。”自把頭上拔下一把頭髮,遞與楊志:“你且吹我看。”楊志左手接過頭髮,照著刀口上盡氣力一吹,那頭髮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眾人喝采,看的人越多了。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么?”楊志道:“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怎地殺人刀上沒血?”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並無血痕,只是個快。”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楊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隻狗來,殺與你看。”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楊志道:“你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甚么!”牛二道:“你將來我看。”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洒家又不是你撩撥的。”牛二道:“你敢殺我?”楊志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仇,一物不成,兩物見在。沒來由殺你做甚么?”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鱉鳥買你這口刀。”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牛二道:“我沒錢。”楊志道:“你沒錢,揪住洒家怎地?”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楊志道:“俺不與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楊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跤。牛二爬將起來,鑽入楊志懷裡。楊志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志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洒家的刀,又把俺打。”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牛二喝道:“你說我打你,便打殺直甚么!”口裡說,一面揮起右手,一拳打來。楊志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一時性起,望牛二顙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楊志叫道:“洒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洒家去官府府里出首。”坊隅眾人慌忙攏來,隨同楊志,徑投開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楊志拿著刀,和地方鄰舍眾人,都上廳來,一齊跪下,把刀放在面前。楊志告道:“小人原是殿司制使,為因失陷花石綱,削去本身職役,無不盤纏,將這口刀在街貨賣。不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那人殺死。眾鄰舍都是證見。”眾人亦替楊志告說,分訴了一回。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且叫取一面長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作行人,監押楊志並眾鄰舍一干人犯,都來天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眾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隨衙聽候,當廳發落,將楊志於死囚牢門裡監收。但見:
推臨獄內,擁入牢門。抬頭參青面使者,轉面見赤發鬼王。黃須節級,麻繩準備吊繃揪;黑面押牢,木匣安排牢鎖鐐。殺威棒,獄卒斷時腰痛;撒子角,囚人見了心驚。休言死去見閻王,只此便為真地獄。
且說楊志押到死囚牢里,眾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志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憐他是個好男子,不來問他要錢,又好生看覷他。天漢州橋下眾人,為是楊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覷他是個首身的好漢,又與東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鬥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志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那口寶刀,沒官入庫。當廳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斤半鐵葉子盤頭護身枷釘了。分付兩個公人,便教監押上路。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些銀兩錢物,等候楊志到來,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裡吃了些酒食,把出銀兩齎發兩位防送公人,說道:“念楊志是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覷,好生看他一看。”張、趙虎道:“我兩個也知他是好漢,亦不必你眾位分付,但請放心。”楊志謝了眾人。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志做盤纏。眾人各自散了。
話里只說楊志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裡,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士贖了幾個杖瘡的膏藥貼了棒瘡,便同兩個公人上路,三個望北京進發。五里單牌,十里雙牌,逢州過縣,買些酒肉,不時間請張龍、趙虎吃。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入得城中,尋個客店安下,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那留守喚做梁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當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升廳。兩個公人解楊志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梁中書看了,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志,當下一見了,備問情由。楊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復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押了批回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殷勤,聽候使喚。梁中書見他勤謹,有心要抬舉他,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恐眾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告示大人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當晚,梁中書喚楊志到廳前。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不知你武藝如何?”楊志稟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府制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下習學。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志若得寸進,當效銜環背鞍之報。”梁中書大喜,賜與一副衣甲。當夜無事。有詩為證:
楊志英雄偉丈夫,賣刀市上殺無徒。
卻教罪配幽燕地,演武場中敵手無。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正值風和日暖。梁中書早飯已罷,帶領楊志上馬,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到得教場中,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就演武廳前下馬。到廳上,正面撒下一把渾銀交椅坐下。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使、正制使、統領使、牙將、校尉、副牌軍。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校。正將台上立著兩個都監: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二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統領著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三聲喏。卻早將台上豎起一面黃旗來。將台兩邊,左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起擂來。品了三通畫角,發了三通擂鼓,教場裡面誰敢高聲。又見將台上面豎起一面淨平旗來,前後五軍一齊整肅。將台上把一面引軍紅旗磨動,只見鼓聲響處,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將台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馬勒住。
梁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右陣里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梁中書道:“著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周謹得了將令,綽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鏇,右盤左鏇,將手中槍使了幾路。眾人喝彩。梁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志。”楊志轉過廳前,唱個大喏。梁中書道:“楊志,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公府制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日盜賊猖狂,國家用人之際,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時,便遷你充其職役。”楊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梁中書叫取一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器。教楊志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楊志去廳後把夜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後跑將出來。梁中書看了道:“著楊志與周謹先比槍。”周謹先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交槍!”誰知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鬥武。
不因楊志來與周謹比試,楊志在萬馬叢中聞姓字,千軍隊里奪頭功。直教大斧橫擔來水滸,鋼槍斜拽上梁山。畢竟楊志與周謹比試引出甚么人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