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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六

院裡花空憶 湖頭計更奸

綽約牆頭花,分輝映衢路。

色隨煦日麗,香逐輕風度。

蛺蝶巧窺伺,翩翩兢趨附。

譴綣不復離,迴環故相慕。

蛛網何高張,纏縛苦相怖。

難張穿花翅,竟作觸株兔。

□(朱)文公有詩云:“世上無如人慾險,幾人到此誤平生。”□(說)得人到女色上,最易動心。就是極有操守的,到此把生平行誼都壞。且莫說當今的人,即如往古楚霸王,豈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輪到虞姬身上,至死依然戀戀。又如晉朝石崇,愛一個綠珠,不捨得送與孫秀,被他族滅。唐朝喬知之愛一妾,至於為武三思所害。至若耳目所聞見,杭州一個秀才,年紀不多,也有些學問,只是輕薄好挨光、討便宜。因與一個緞行中人往來,相好得緊。見他妻子美貌,他便乘機勾搭。故意叫婦人與他首飾,著他徹夜去賭。自己得停眠整宿。還道不像意,又把婦人拐出,藏在墳庵里。她丈夫尋人時,反幫他告狀,使他不疑。自謂做得極好,不意被自家人知覺,兩個雙雙自縊在庵中,把一個青年秀才陪著紅粉佳人去死,豈不可惜?又還有踹人渾水,占了人拐帶來的女人,後來事露,代那拐帶的吃官司、吃敲、吃打。奸人妻子,被人殺死,被旁人局詐。這數種卻也是尋常有的,不足為奇。如今單講的是:貪人美色,不曾到手,卻也騙去許多銀子,身受凌辱的,與好色人做個模樣。

話說浙江杭州府,宋時名為臨安府,是個帝王之都。南柴、北米,東菜、西魚,人煙極是湊集,做了個富庶之地,卻也是狡獪之場。東首一帶,自錢塘江,直通大海。沙灘之上,灶戶各有分地,煎沙成鹽,賣與鹽商,分行各地。朝廷因在杭州菜市橋設立批驗鹽引所,稱掣放行,故此鹽商都聚在杭城。

有一個商人姓吳,名爚,字爾輝。祖籍徽郡。因做監,寓居杭城箭橋大街。年紀三十二、三,家中頗有數千家事。但做人極是嗇吝,真是一個銅錢八個字!臭豬油成壇,肉卻不買四兩。憑你大熟之年,米五錢一石,只是吃些清湯不見米的稀粥。外面恰又裝飾體面,慣去闖寡門,吃空茶,假耽風月。見一個略有些顏色婦人,便看個死。苦是家中撞了個嫗人,年紀也只三十歲,卻是生得胖大,雖沒有晉南陽王保身重八百斤,卻也重有一百廿。一個臉,大似面盤;一雙腳,夫妻兩個可互穿得鞋子。房中兩個丫鬟:一個秋菊,年四十二;一個冬梅,年三十八。一個髻兒長歪扭在頭上,穿了一雙靸鞋,日逐在街坊上買東買西,身上一件光青布衫兒,齷齪也有半寸多厚。正是:

何處生來窈窕娘?懸河口闊劍眉長。

不須輕把裙兒揭,過處時聞醬醋香。

只因家中都是羅剎婆、鬼子母,把他眼睛越弄餓了,逢著婦人,便出神的看。時常為到鹽運司去,往貓兒橋經過。其時橋邊有個張二娘,乃是開機坊王老實女兒,哥哥也在學,嫁與張二官,叫名張彀。張家積祖原是走廣生意,遺有賬目,張彀要往起身進廣收拾。二娘阻他,再三不肯,只留得一個丫環桂香伴她。不料一去十月有餘,這婦人好生思想。正是:

曉窗睡起靜支頤,兩點愁痕滯翠眉。

雲髻半髽慵自整,王孫芳草系深思。

常時沒情沒緒的倚著樓窗看。

一日,恰值著吳爾輝過,便釘住兩眼去看他。婦人心有所思,哪裡知道他看?也不躲避。他道:“這婦人一定有我的情。”故此動不也動,賣弄身分。以後裝扮得齊齊整整,每日在她門前晃。有時遇著,也有時不遇著。心中常自道:“今日這一睃,是丟與我的眼色;那一笑與我甚是有情。”若不見她在視窗時,便踱來踱去。一日穿梭般走這樣百十遍。

也是合當有事。巧巧遇著一個光棍,道:“這塌毛甚是可惡!怎在這所在,哄誘人良家婦女!”意思道他專在這廂走動,便拿他鵝頭。不料一打聽,這婦人是良家,丈夫雖不在家,卻極正氣,無人走動。這光棍道:“待我生一計弄這蠻子。”算計定了。

次日立在婦人門首,只見這吳爾輝看慣了,仍舊這等側著頭、斜著眼,望著樓窗走來。光棍卻從他背後,輕輕把他袖底□□(一扯),道:“朝奉!”

吳爾輝正看得高興,吃了一驚,道:“你是什人?素不相識。”

這光棍笑道:“朝奉,我看你光景,想是看上這婦人。”

吳爾輝紅了臉道:“並沒這事,若有這事,不得好死,遭惡官司!”

光棍道:“不妨!這是我房下。朝奉若要,我便送與朝奉。”

吳爾輝道:“我斷不幹這樣事!”板著臉去了。

次日,這個光棍又買解,仍舊立在婦人門前,走過來道:“朝奉,舍下吃茶去。”

吳爾輝道:“不曾專拜,叨擾不當。”

那光棍又陪著他走,說:“朝奉,昨日說的,在下不是假話。這房下雖不曾與我生有兒女,卻也相得。不知近日為些什麼,與老母不投,兩邊時常競氣,老母要我出她。她人物不是獎說,也有幾分,性格待我極好,怎生忍得?只是要做孝子,也做不得義夫。況且兩硬必有一傷,不若送與朝奉,得幾十兩銀子,可以另娶一個。她離了婆婆,也得自在。”

吳爾輝道:“恩愛夫妻,我怎么來拆散你的?況且我一個朋友,討了一個有夫婦人,被她前夫累累來詐,這帶箭老鴉,誰人要她?”

光棍道:“我寫一紙離書與你是了。”

吳爾輝道:“若變臉時,又道離書是我逼勒寫的,便畫把刀也沒用,我怎么落你局中?”

光棍道:“這斷不相欺。”

吳爾輝道:“這再處。”自去了。

到第三日,這光棍打聽了他住居,自去相見。吳爾輝見了,怕裡面聽得,便一把扯著道:“這不是說話處。”倒走出門前來。

那光棍道:“覆水難收,在下再無二言。但只是如今也有這等迷痴的人,怪不得朝奉生疑。朝奉若果要,我便告她一個官府執照,道她不孝,情願離婚,聽她改嫁。朝奉便沒後患了。”

吳爾輝沉吟半日道:“怕做不來。你若做得來,拿執照與我時,我兌二十兩;人到我門前時,找上三十兩,共五十兩。你肯便做。”

光棍道:“少些。似她這標緻,若落水,怕沒有二百金?但她待我極恩愛,今日也是迫於母命,沒奈何,怎忍做這沒陰騭事?好歹送與朝奉,一百兩罷。”

吳爾輝道:“太多。再加十兩。”兩邊又說,說到七十兩。先要執照為據,兌銀。此時光棍便與兩個一般走空騙人好夥計商量起來做一張呈子,便到錢塘縣。此時本縣缺官,本府三府署印面審詞狀。這光棍遞上呈子,那三府接上一看:

具呈人張青

呈為懇恩除逆事:切青年幼喪父,依母存活。上年蹇娶悍婦王氏,恃強牴觸,屢訓不悛,忤母致病,里鄰陳情、朱吉等證。痛思忤逆不孝,事關七出。悍婦不去,孀母不生。叩乞批照離嫁,實為恩德。上呈。

那三府看了呈,問道:“如今忤逆之子,多系愛妻逆母。你若果為母出妻,可謂孝子。但只恐其中或是夫妻不和,或是寵妾逐妻,種種隱情,駕忤逆為名有之。我這邊還要拘兩鄰審。”

光棍道:“都是實情。老爺不信,就著人拘兩鄰便是。”

三府便掣了一根簽,著一個甲首吩咐道:“拘兩鄰回話。”

這甲首便同了光棍,出離縣門。光棍道:“先到舍下,待小弟邀兩鄰過來。”就往運司河下便走。

將近肚子橋,只見兩個人走來,道:“張小山,怎么這樣呆?”

光棍便對張甲首道:“這是我左鄰陳望湖,這是右鄰朱敬松。”

那敬松便道:“小山,夫妻之情,雖然他有些不是,衝突令堂,再看他半年三月處置。”

光棍道:“這樣婦人,一日也難合夥。說什半年三月!”

陳望湖道:“你如今且回去,再接他阿叔,同著我們,勸她一番。又不改,離異未遲。”

光棍道:“望湖,我們要做人家的人,不三日五日大鬧,碗兒、盞兒甩得沸反,一月少也要買六、七遭。便一生沒老婆,也留她不得!如今我已告準,著這位老牌來請列位面審,便準離了。”

敬松道:“只可打攏,怎么打開?我不去,不做這沒陰騭事。”

甲首道:“現奉本縣老爺火籤拘你們,怎推得不去?”

陳望湖道:“這也是。他們大娘做事拙實的,虛不得。”

光棍道:“今日我們且同到舍下坐一坐,明日來回話。”

甲首道:“老爺立等。”

敬松道:“這時候早堂已退了,晚堂不是回話的時節,還是明日罷。”

陳望湖道:“巧言不如直道,你畢竟要了落老牌?屋裡碗碟昨日打得粉碎,令正沒好氣,也不肯替你安排。倒不如在這邊酒店裡坐一坐罷。”四個便在橋邊酒店坐下。一頭吃酒,一頭說。

敬松道:“看不出,好一個人兒,怎么這等狠。”

陳望湖道:“令堂也瑣碎些,只是逆來順受,不該這等放潑,出言吐語,教道鄉村。”

甲首道:“這須拿她出來,拶她一拶,打她二十個巴掌,看她怕不怕?”

光棍道:“倒也不怕的。”

敬松道:“罷,與她做什冤家!等她再嫁個好主顧。”

差人道:“不知什麼人晦氣哩!”

吃了一會。光棍下樓去了一刻,稱了差使錢來。差人不吃飯,寫了一個飯票。這三個都吃了飯。送出差使錢來,差人捏一捏道:“這原不是鬥毆、戶婚、田土,講得差使起的。只是也還輕些。”

敬松道:“這裡想有三分銀子,明日回話後,再找一分。”

差人道:“再是這樣一個包兒罷!”

陳望湖道:“酌中,找二分罷。”

差人道:“明日我到那邊請列位。”

望湖道:“沒什湯水,怎勞你遠走?明日絕早我們三個自來罷。”

差人道:“這等明早懊來橋邊會,火籤耽延不得的。”

次早,差人到得橋邊,只見三個已在那邊,就同到縣中。

伺候升了堂,差人過去繳簽,稟道:“□□□(帶兩鄰)回話的。”

三府便道:“怎么說?”

光棍道:“小人□□,□□□(張青,因妻子)忤逆母親,告照離異,蒙著喚兩鄰審問,今日見在這邊伺候。”

三府道:“那兩鄰怎么說?”

只見這兩個道:“小人是兩鄰。這張青是從小極孝順的。他妻子委是不賢,常與他母親爭競。前日失手推了母親□□□(一跤,致)一氣成病。以致激惱老爺。”

三府道:“這還該拿□□(來處。”)

□□(光棍)便叩頭道:“不敢費老爺天心,只求老爺龍筆賜照。”三府便提起筆寫道:

□□(王氏)忤逆不孝,兩鄰證之已詳,一出無辭矣。姑免拘究,準與離異。

批罷。光棍道:“求老爺賜一顆寶。”三府便與了一顆印。光棍又用了一錢銀子掛了號,好不欣然。

來見吳爾輝,吳爾輝看了執照,道:“果然你肯把她嫁我?”

光棍道:“不嫁,你告執照。”

爾輝滿心歡喜,便悄悄進去,拿了□(一)封銀子:十七兩搖絲,三兩水絲。

光棍看了道:“兌準的么?後邊銀水,還要好些。明日就送過來。”

爾輝道:“我還要擇一日,今日初七,十一日好。你可送到葛嶺小莊上來。”

那光棍已是誆了二十兩到手了。

第二日,央了個光棍,穿了件好齊整海青,戴了頂方巾,他自做了伴當,走到張家來。

那光棍先走到坐啟布旁邊,叫一聲:“張二爺在家么?”

婦人在裡邊應道:“不在家。”

光棍便問道:“哪裡去了?”

裡邊又應道:“一向廣里去,還未回。”

只見戴巾的對光棍道:“你與他一同起身的,怎還未回?”

光棍道:“我與他同回的。想他不在這邊,明日那邊尋他是了。”戴巾的轉身便去。

那婦人聽了,不知什意故,忙叫:“老爹請坐吃茶!我還有話問。”那人已自去了。

婦人道:“桂香,快去扯他管家來問!”

此時這光棍故意慢走,被桂香一把拖住道:“娘有話問你。”

光棍道:“不要扯!老爹還要我跟去拜客。”桂香只是拖住不放,扯到家中。

婦人問道:“你們哪家?幾時與我二爺起身?如今二爺在哪邊?”這人趑趄不說。

婦人叫桂香拿茶來。道:“一定要你說個明白。”

光棍道:“我姓俞。適才來的,是我老爹。叫我在廣東做生意,你們二爺一同起身。因二爺缺些盤纏,問我借了幾兩銀子。故此我老爹來拜。”

婦人道:“他怎么沒盤纏?”

光棍道:“他銀子都買了蘇木、胡椒與銅貨,身邊剩得不多。故此問我們借。”

婦人道:“他幾時起身?”

光棍道:“是三月初三。”

婦人道:“你幾時到的?”

光棍道:“前月廿八。”

婦人道:“怎同來,他又不到?你說明日那邊尋,是哪邊?”

光棍道:“我說明日再尋他,不曾說‘那邊’。”

婦人道:“我明明聽得的。好管家,說了我謝你。”

光棍道:“說了口面狼藉,又是我的孽。”

又待要走,婦人便趕來留,說:“桂香,我針線匾里有一百銅錢。拿來送管家買酒吃。”

光棍道:“說便說,二娘不要氣。”

婦人道:“我不氣便了。”光棍道:“你二爺在廣時,曾嫖一個楊鸞兒,與她極過得好。要跟二爺來,二爺不肯。直到臨起身,那楊鸞兒哭哭啼啼,定要嫁他,身邊自拿出一主銀子,把(將)二爺贖身,二爺一厘不曾破費。因添了一個內眷,又討了一個丫頭,恐怕路上盤纏不夠,問我借銀十兩同來。”

婦人道:“既同來,得知他在哪裡?”

光棍道:“這不好說。”

婦人道:“這一定要說!”

光棍道:“這內眷生得也只二娘模樣,做人溫柔,身邊想還有錢。二爺怕與二娘合不來,路上說要尋一個莊,在錢塘門外,與她住。故此到江頭時,他的貨都往進龍浦、赤山埠湖裡去,想都安頓在莊上。目下也必定回了。”

婦人道:“如何等得他回、一定要累你替我去尋他。”

光棍道:“我為這幾兩銀子,畢竟要尋他。只是不好領二娘去。且等明日尋著了她,來回復。”這光棍騙了一百錢去了。

這婦人氣得不要,人上央人,去接阿哥王秀才來。把這話一說,連那王秀才弄得將信將疑,道:“料也躲不過,等他自回。”

婦人道:“他都把這些貨,發在身邊發賣。有了小老婆,又有錢用,這黑心忘八還肯回來?好歹等那人明日回復,後日你陪我去尋他。”兄妹兩個吃了些酒,約定自去。

等到初十下午,只見這光棍走將來。桂香看了,忙趕進去道:“那人來了!”

婦人忙走出道:“曾尋著么?”

光棍道:“見了。在錢塘門外一個莊上。早起老爹去拜,你二爺便出來相見,留住吃飯。這貨雖發一半到店家,還未曾兌得銀子,約月半後還。姨娘因我是同來熟人,叫我到裡面,與我酒吃,現成下飯燒鴨、熩蹄子、湖頭鯽魚,倒也齊整。姨娘不象在船中穿個青布衫,穿的是玄色冰紗衫、白生絹襖襯,水紅胡羅裙,打扮得越嬌了。二爺問我道:‘你曾到我家么?’我道不曾。他說:‘千定不可把家中得知。’昨日不曾吩咐得,我又尖了這遭嘴。”

這婦人聽了,把腳來連頓幾頓,道:“有這忘八!你這等穿吃、快活,丟我獨自在家!明早央你替我同去尋他。”

光棍道:“怕沒工夫。況且我領了你去,張二爺須怪我。後邊不好討這主銀子。”

婦人道:“你只領我到,我自進去罷。日後銀子竟在我身上還。沒銀子我便點他貨與你。”又留他吃了些酒。

假喃喃的道:“沒要緊又做這場惡。”

婦人又扎縛他道:“我們明日老等你,千定要來。”光棍去了。

婦人隔夜約定轎子,又約了王秀才。清晨起來,煮了飯,安排了些魚肉之類。先是轎夫到,次後王秀才來。等了半晌,這光棍洋洋也到。那婦人好不心焦,一到,便叫他吃了飯,吩咐桂香看家。婦人上了轎,王秀才與光棍隨著,一行人望錢塘門而來。

這廂吳爾輝自得了執照,料得穩如磐石。只是家中嫗人,不大本分;又想張家娘子,又是不怕阿婆的,料也不善。恐怕好日頭爭競起來。他假說蕪湖收賬,收拾了鋪陳,帶了個心腹小郎歡哥,一個小廝喜童來到湖上。賃了個莊,稅了張好涼床、桌椅;買了些動用傢伙碗盞;簇新做頂紅滴水月白鬍羅帳、綿綢被單。收拾得齊齊整整,只等新人來。

只見這張家轎夫抬個落山健,早已出錢塘門。光棍與王秀才走了一身汗也到城外。

婦人推開簾兒問道:“到也不曾?”

光棍道:“轉出湖頭便是。只是二娘這來,須兒得張二爺□□(好說)話。若他不在,只見得姨娘,他一個不認賬,叫我也沒趣。況且把他得知了,移了窠,叫我再哪裡去尋?如今轎子且離著十來家人家歇,等我進去先見了。我出來招呼你們,便進去;我不出來,你們不要衝進。我真要騙他到廳上,叫他躲不及你們方好。”

王秀才連聲道:“有理!有理!”就歇下轎。王秀才借人家門首坐了。

光棍公然搖擺進去,見了吳爾輝。吳爾輝道:“來了么?”

光棍道:“轎已在門前,說的物可見賜。”

吳爾輝說:“待人進門著。”

光棍道:“這吳朝奉!轎在門前,飛了去?只是在下也有些體面。就是他令兄,也是個在庠朋友,見在外邊送,當面在這裡兌銀子,不唯在下不成模樣,連他令兄也覺難為。如今我自領了銀子去,等他令兄進來。只是他令兄,朝奉須打點一個席兒待一待,也是朝奉體面。”

吳爾輝便叫小廝去看,道:“果然轎子歇在十來家門前。”爾輝便叫小廝去叫廚子,將銀子交出,都不是前番銀子,一半九二三逼沖;一半八成極逼火。

光棍道:“朝奉不忠厚,怎拿這銀子出來?要換過。”

吳爾輝道:“兄胡亂用一用罷!這裡寓居,要換不便。”光棍定要換,吳爾輝便拿出一兩逼火道:“換是沒得換。兄就要去,這兩作東罷。”

光棍恐怕耽延長久,婦人等不得趕進來,便假脫手道:“罷!罷!再要添,也不成體面。”作辭去了。

走到轎邊道:“兩個睡得高興,等了半日才起來。如今正在廳上與個徽州人說話,快進去。”婦人聽了,忙叫轎夫。一個偏在那裡系草鞋帶不來。婦人恨不得下轎跑去,便與王秀才一同闖進莊門。

吳爾輝正穿得齊齊整整的站在那邊等王秀才。

這婦人一下轎道:“欺心忘八,討得好小!”

那吳爾輝愕然道:“這是妳丈夫情願嫁與我,有什欺心?”

婦人一面嚷,王秀才道:“舍妹夫在哪裡?”

吳爾輝道:“學生便是。”

王秀才道:“混帳!舍妹夫張二兄在哪裡?”

吳爾輝道:“他收了銀子去了。今日學生就是妹夫了。”

王秀才道:“他收拾銀子躲了么?聞他娶一個妾在這裡。”

吳爾輝道:“娶妾的便是學生。”

王秀才道:“妹子不要嚷,我們差來了。娶妾的是此位,張二已躲去了。我們且回罷。”

吳爾輝道:“怎么就去?令妹夫已將令妹嫁與學生。足下來送,學生還有個薄席,一定要寬坐。”

王秀才道:“這等叫舍妹夫出來。”

吳爾輝道:“他拿了銀子去了。還在轎邊講話。”此時說來,都是驢頭不對馬嘴,婦人倒弄得打頭不應腦,沒得說。

王秀才道:“才方轎邊說話的,是俞家家人,是領我們來尋舍妹夫的。哪裡是舍妹夫!”

吳爾輝道:“正是你前邊令妹夫。他道令妹不孝,在縣中告了個執照,得學生七十兩銀子,把令妹與學生作妾。”

王秀才道:“奇事!從哪邊說起?舍妹夫在廣東不回,是這個人來說,與他同回,帶一個妾,住在這廂。舍妹特來白嘴。既沒有妾在此,罷了。有什得你銀子,嫁你作妾事。”

吳爾輝道:“拿執照來時兌去二十,今日兌去五十,明明白白令妹夫得了銀子去。怎么沒人得銀?”

扯了王秀才道:“學生得罪!宅上不曾送得禮來,故尊舅見怪,學生就補來。桶兒親,日後正要來往。恕罪!恕罪!”

王秀才道:“怎么說個‘禮’?連舍妹早喪公婆,丈夫在廣,有什不孝?誰人告照?”

吳爾輝道:“尊舅歪廝纏!現有執照、離書在此。”忙忙的拿出來看。

王秀才看了道:“張青也不是舍妹夫名字。是了,你串通光棍誆騙良人妻子為妾。”一把便來搶這執照。

吳爾輝慌忙藏了道:“你搶了,終不然丟去七十兩銀子?這等是你通同光棍,假照誆騙我銀子了。”

王秀才道:“放屁!”一掌便打過去。

吳爾輝躲過,大叫道:“地方救人!光棍圖賴婚姻,打人!”

王秀才也叫道:“光棍強占良人妻子,毆辱斯文!”哄了一屋的人,也不知哪個說的是。

王秀才叫:“轎夫且抬了妹子回去,我自與他理論!”吳爾輝如何肯放。

旁邊人也道:“執照真的;沒一個無因而來之理!”兩下甚難解交。

巧巧兒按察司湖船中吃酒回。一聲:“屈”,叫鎖發錢塘縣審。發到縣來,王秀才說是“秀才”,學中討收管。吳爾輝先在鋪中受享一夜。

次日王秀才排了“破靴陣”,走到縣中。行了個七上八落的庭參禮,王秀才便遞上一張是“假照誆占”事,道:“生員有妹嫁與張彀。土豪吳爚乘她夫在廣,假造台臺執照,強搶王氏,以致聲冤送台。伏乞正法。”你一句,我一句。

那三府道:“知道。我一定重處。”就叫這一起。只見吳爚也是一張狀子,道“誆劫事”,道:“無子娶妾,遭光棍串同王氏,誆去銀七十兩。”

那三府道:“王生員,你那妹子沒個要嫁光景,怎敢來占?”

王秀才道:“生員妹子原有夫張彀,在廣生理。土豪吳爚貪她姿色,欺她孤身,串通光棍,假稱同夥,道生員妹夫娶妾在吳爚家,誆生員妹子去。若不是生員隨去,竟為強占了。”

三府叫吳爚道:“你怎敢強占人家子女?”

吳爚道:“小人因無子要娶妾,王氏夫張青拿了爺台執照,說他妻子不孝,老爺準他離異,要賣與小的。昨日他送這婦人到門,兌七十兩銀子去。卻教這王生員道小人強占,希圖白賴。”就遞上抄白執照。

三府道:“王生員,這執照莫不是果有的事?”

王秀才道:“老大人,舍妹並無公婆,張彀未回。兩鄰可審,現在外邊。”

三府道:“叫進來。”只見眾鄰里一齊跪在階下。

三府道:“叫一個知事體的上來!”

一個趙裁縫便跪上去。三府道:“張青可是你鄰里么?”

趙裁道:“小的鄰舍只有張彀,沒有張青。”

三府道:“是張彀么?”

趙裁道:“是!是!”

三府道:“如今在哪裡?”

趙裁道:“舊年八月去廣里未回。”

三府道:“王氏在家與何人過活?”

趙裁道:“她阿婆三年前已死,阿公舊年春死在廣東,家裡只有一個丫頭桂香。”

三府道:“她前日為什麼出去?”

趙裁道:“是大前日有個人道她丈夫討小在錢塘門外,返了兩日,趕去的。餘外小的不知。”

三府道:“你不要謊說。”

趙裁道:“謊說前程不吉!”

三府道:“你莫不是買來兩鄰?”

趙裁慌道:“見有十家牌:張彀過了趙志,裁縫生理,便是小的。”

三府討上去一看,上邊是:

周仁 酒店吳月 織幾錢十 淘沙孫經 挑腳馮煥 篦頭李子孝 行販  王春 縫皮蔣大成 磨鏡

共十個,並沒個陳清、朱吉。心裡也認了幾分錯。就問吳爚道:“執照是你與張青同告的么?”

吳爚道:“是張青自告的。”

三府道:“你娶王氏,哪個為媒?”

吳爚道:“小的與他對樹剝皮,自家交易的。”

三府道:“兌銀子時,也沒人見了?”

吳爚道:“二十兩搖絲、五十兩沖頭,都是張青親收。”

三府道:“在哪家交銀?婦人曾知道么?”

吳爚道:“昨日轎子到門交的銀子。原說瞞著婦人的。”

三府道:“好一個兀突蠢材!娶妾須要明媒,豈有一個自來交易的?”

吳爚道:“小的有老爺執照為據。”

三府道:“拿上來!”

吳爚道:“小的已抄白在老爺上邊。真本在家裡。”三府便喚前日拘張青兩鄰差人。

那甲首正該班,道:“是小的。”

三府道:“張青住在哪裡?”

答應道:“說在薦橋。”

三府道:“你仍舊拘他與兩鄰來!”

甲首道:“那日他自來的,小的並不曾認得所在。”

三府道:“又是一個糊塗奴才!”

三府便叫王生員:“我想,你兩家都為人賺了。你那妹子原無嫁人事,不消講了。”

便叫吳爚:“你這奴才!若論起□(做)媒沒人、交銀無證,坐你一個誆騙人家子女,也無□(辭)!”

吳爚便叩頭道:“老爺,冤枉!”“只是你還把執照來支吾,又道見婦人到門發銀,也屬有理。如今上司批發,不可遲延,限你五日內,與那差人,這奴才尋獲張青。若拿不到,差人三十板;把這朦朧告照,局騙良人婦女罪名,坐在你身上!”叫討的當保,王生員與王氏、鄰里暫發寧家。

可笑這吳爚,在外吃親友笑;在家吃嫗人罵道:“沒廉恥入娘賊,讓我去討什小老婆!天有眼,銀子沒了,又吃惡官司!”耐了氣,只得與差人東走西闖,賠了許多酒食,哪裡去尋一個人影兒?

到第四日,差人對吳爚道:“吳朝奉,我認晦氣,跑了四日了。明朝該轉限,我們衙門裡人,匡得伸直腳打兩腿。你有身家的人,怎當得這拷問?況且朦朧誆騙,都是個該徒的罪名。須尋得一個分上才好。”

吳爚原是一個臭吝不捨錢的,說到事在其間,也嗇吝不得。便與他去尋分上。正走間,一個人道:“張二倒回來了。王秀才妹子著什鬼?東走西跑打官司。”

差人道:“我們也去看看,莫不□□□(是張青)。”去時只見張家堆上許多貨,張彀還立在門□□(前收)貨,婦人立在簾邊。這張二且是生得標緻,與張青哪裡有一毫相像?吳爚見了,越覺羞慚。正是:

柳姬依舊歸韓子,叱利應羞錯用心。

差人打合吳爚,尋了一個三府鄉親,倒討上河,說要在王氏身上追這七十兩銀子。分上進去,三府道:“他七十兩銀子,再不要提起罷了。只要得王秀才不來作對,說你誆騙,還去惹他?但是上司批發,畢竟要歸結。只可為他,把事卸在張青身上,具由申復。”

只這樣做,又費兩名“水手”。三府為他具由,把誆騙都說在張青身上,照提緝獲。吳爚不體來歷,罰谷。事完也用去百十兩。正是:

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膻。

當場街坊上,編上一個《掛枝兒》道:

吳朝奉,你本來極臭極吝。人一文,你便當做百文。又誰知,落了煙花井。人又不得得,沒了七十金。又惹了官司也,著什麼要緊!

總之,人一為色慾所迷,便不暇致詳,便為人愚弄。若使吳君無意於婦人,棍徒雖巧,亦安能誆騙得他?只因貪看婦人,弄出如此事體。豈不是一個好窺良家婦女的明鑑。古人道得好:“他財莫要,他馬莫□(騎)。”這便是個不受騙要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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