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五
改逆謀重扶魏主 賈餘勇大破葛榮
話說河陰之役,百官皆遭殺戮。後有朝士續到者五百餘人,聞之魂飛魄散,皆驚慌欲避,覓路逃生,無如四面鐵騎奉了天寶之命,重重疊疊圍住不放。真如鳥投羅內,魚入網中,命在頃刻。只見前有一將高叫道:“新君即位,全是太原王大功,今王在上,還不下拜!”眾官聽了,人人拜伏在地。
又高叫道:“魏家氣數已盡,太原王合為人主。汝五百人中,有能為禪文者免死。若不能,盡殺無遺。”眾臣莫敢出聲。榮大怒曰:“豎子欺我乎?”言未了,只見一人起身告曰:“某為大王作禪文。”榮問:“你是何官?”
對曰:“臣乃治書御史趙元則也。”榮令送入營中,吩咐道:“好為之。”
又使人高唱:“元氏滅,朱氏興。”六軍齊呼萬歲,聲振山谷。榮大喜,便遣數十親卒拔刀直向行宮,殺帝左右。時帝居帳中,正懷憂慮,忽聞喊聲漸近,與無上、始平二王走出帳外看視。郭羅剎見兵眾已到,忙將天子抱入營帳。無上王未及轉身,叱烈殺鬼手起一刀,頭已落地。始平忙欲退避,亦被叱烈殺死。帝見兩兄被殺,看來自己性命亦不能保,暗暗流涕。榮遂遷帝於河橋,置之幕下,率諸將還營。趙元則禪文已成,榮見之大喜,乃解放文武五百餘人。未幾,帝使人諭旨於榮曰:帝王迭興,盛衰無常。吾家社稷垂及一百餘年,不幸胡 後失德,先帝升遐,四方瓦解。將軍奮袂而起,所向無前,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本相投,志在全生,豈敢妄希天位?將軍相逼,以至於此。若天命有歸,將軍宜及時正號,若推而不居,思欲存魏社稷,亦當更擇親賢,我當流避裔土,何帝之有?榮得詔大喜。時高歡在旁,勸其乘此稱帝。榮遍問諸將,諸將多同歡言,獨司馬子如以為不可。賀拔岳亦諫曰:“大王前舉義兵,志除奸逆。大勛未立,遽有此謀,正可速禍,未見其福。”榮疑未決,乃自鑄金為像,凡四鑄不成。參軍劉靈助善卜筮,斷事多中。榮素信之,令卜為帝。靈助卜曰:“不吉,大王雖有福德,今未可也。若強為之,上逆天心,下失民望,殃禍連延。
便得為帝,恐亦不久。”榮曰:“吾既不可,立天穆何如?”靈助曰:“天穆亦無此福德。臣夜觀天象,惟長樂王有天命耳。奉之為主,必獲厚福。”
榮不答,入帳獨坐,覺精神恍惚,情緒昏迷,不自支持。良久忽悟,深自愧悔,曰:“過誤,過誤!惟當以死報朝廷耳。”出為諸將言之。賀拔岳請殺高歡,以謝天下。竇泰、侯淵曰:“歡雖愚疏,言不思難,今四方多事,須借武勇,殺之恐失將士心。”榮曰:“是吾過也,歡本無罪。”遂不問。
時交四鼓,榮命迎帝還營,身率諸將下馬步行。帝在河橋,正憂憤無措,忽有人報太原王前來迎。帝心下大驚,未測何意。只見諸將已集帳前,燈火齊明。賀拔岳牽過御騎,請帝上乘。帝問:“我去何為?”岳曰:“帝勿憂,太原王已自悔過矣。”未數步,榮叩首馬前,伏地請罪。帝命扶起,共入大營。帝坐,諸將皆下拜。榮亦下拜,自陳過誤,願以死謝。次日,奉駕入京,登太極殿。下詔大赦,改元建義。從太原王將士,普加五級。在京朝臣,文加二級,武加三級。百姓免租役三年。時百官盪盡,存者皆竄匿不出,惟散騎常侍山偉一人拜赦於闕下。洛中士民草草,人懷異慮。或雲榮欲縱兵大掠,或雲欲遷都晉陽。富者棄宅,貧者襁負,率皆逃竄,十分不存一二。直衛空虛,官守曠廢。榮妻北鄉公主,南安王元貞女、景穆帝女孫、義陽王元略之姑,謂榮曰:“欲謁南安家廟,見義陽一面。”榮曰:“王已遇害矣。”公主恚曰:“何為殺之?”榮曰:“時勢不得不爾,死者豈獨義陽一人?今將請於帝,追贈以榮之。”乃上書云:大兵交 際,諸王朝貴橫死者眾,臣今分軀,不足塞咎。乞追贈亡者,微申私責。請追贈無上王為無上皇帝,其子韶襲封彭城王。其餘死於河陰者,諸王贈三司,三品贈令仆,五品贈刺史,七品以下贈郡鎮。無後者聽繼,即授封爵。又遣使者循城勞問,詔從之,於是朝臣稍出,人心稍安。先是榮所從胡 騎殺朝士既多,不敢入洛城,即欲向北為遷都之計。榮狐疑未決,武衛將軍泛禮固諫乃止。後榮復欲北遷,帝不能違。尚書元諶爭之,榮怒曰:“何關你事,而固執乃爾?且河陰之役,君應知之。”諶曰:“天下事當與天下論之,奈何以河陰之酷而恐元諶?諶,國之宗室,位居常伯,生既無益,死復何損?正使今日碎首流腸,亦無所懼!”榮大怒,欲抵諶罪,世隆固諫乃止。見者莫不震悚,諶顏色自若。後數日,帝與榮登高,見宮闕壯麗,列樹成行,乃嘆曰:“臣昨愚暗,有北遷之意。今見皇居之盛,熟思元尚書言,深不可奪也。”由是遷都之議遂罷。未幾,榮奏并州刺史元天穆立功邊隅,封上黨 王,入朝輔政。爾朱世隆為侍中尚書,爾朱兆為驃騎將軍,汾州刺史天光為肆州刺史,仲遠為徐州刺史,使子弟各據一方。其餘將士,賀拔弟兄、劉貴、司馬子如、竇泰、侯淵、侯景、尉景、段榮、厙狄乾、孫騰、蔡俊等二百餘人,或居內職,或授外任,皆有祿位。高歡封同鞮伯。緣山東盜起,命即領兵往討,歡謝恩而去。
是日,諸將到太原王府拜謝,榮設宴款待。又報朝廷旨到,榮迎接開讀,乃封其長子菩提為世子,次子義羅為深郡王,三子文殊為平昌郡公,四子文暢為昌樂郡公,榮大喜。送天使去了,重複入席歡飲。忽思四子皆貴,只有長女娟娟,雖曾為肅宗嬪,終身未了。知帝尚無正宮,不若納之為後以貴之。
因諭意諸將,劉貴、司馬子如起對曰:“大王若有此意,臣等啟奏主上,成此良姻。”榮喜諾。明日,二人啟奏帝曰:“陛下坤位尚虛,立後宜急。今有太原王榮長女,才貌兼全,德容素著,可以上配至尊。”帝以肅宗嬪御有礙於理,猶豫不決。黃門侍郎祖瑩曰:“昔晉文公在秦,懷贏入侍。事有反經合義者,陛下獨何疑焉?”帝遂從之,擇日迎立為後。榮心大悅。一日,見帝於明光殿,重謝河橋之事,誓言無復貳心,帝亦為榮誓言無疑。榮喜,因求酒飲,熟醉而寐。帝欲拔劍手刃之,左右苦諫。帝乃止,命將步車載入中常侍省。榮至半夜方醒,知身在禁中,頗懷疑懼,達旦不眠。自此不復禁中宿矣。榮次女瓊娟亦有秀色,嫁與陳留王元寬為妃。寬,帝之兄子也。榮久有歸志,又聞葛榮橫行河北,將歸討之。適天穆已至洛陽,乃加天穆侍中、錄尚書事,兼領軍將軍。以行台郎中桑乾、朱端為黃門侍郎,兼中書舍人。朝廷要害,悉用其心腹為之,遂整旅而歸。將行,帝設宴於邙山之陽,百官皆集。後亦親自相送,賜金帛甚厚。帝自榮去後,少解憂懷。一日,廷臣奏稱:“逆臣徐紇逃奔幽州,遇盜,全家被殺。鄭儼逃還鄉里,與兄鄭仲明同謀起兵,亦被部下所殺,函首以聞。李神軌、袁翻等久已遭誅。”由是靈後之逆黨 始盡。帝命頒示天下。
再說葛榮引兵圍鄴,眾號百萬,游兵已過汲郡。帝加爾朱榮上柱國、大將軍,命討之。榮遂召肆州刺史天光留鎮晉陽,曰:“我身不得至處,非汝無以稱我心。”自率精騎七千,馬皆有副,倍道兼行。東出滏口,以侯景為前驅。葛榮為盜日久,兵強且多。爾朱兵不滿萬,眾寡非敵,議者謂無取勝之理。葛榮聞之,喜見於色,令其眾曰:“不必與戰,諸人但辦長繩縛取之耳。”榮乃潛軍山谷為奇兵,分督將佐以上三人為三處,各有數百騎,令所在揚塵鼓譟,使賊不測多少。又以人馬逼戰,刀不如棒,乃令軍士各齎短棒一根,置於馬側。至戰時,慮廢騰逐,不聽斬級,以棒棒之而已。分命壯勇所向衝突,號令嚴明,眾力齊奮。身自陷陣,出於賊後,表里合擊,賊不能支,立時潰敗。遂擒葛榮,餘眾悉降。榮恐賊徒雖降,一時難御,若即分隸諸將,慮其疑懼,或更結聚,乃下令新降軍士各從所樂,親屬相隨任所居止。
於是群情大喜,數十萬眾一朝散盡。待出百里之外,乃始分道押領,隨便安置。擢其渠帥,量才授任,新附者鹹安。時人服其處分機速。以檻車送葛榮赴洛,由是冀定。滄、瀛、殷五州皆平。次日,軍士擒獲賊將宇文洛生、宇文泰,解至軍前。你道宇文弟兄何以在葛榮手下為將?蓋自武川殺了衛可孤,其後城破脫逃,父子四人投在北道都督楊津軍中為將。鮮于修禮反,其父肱與兄顥戰死於唐河,洛生與泰後從葛榮。葛榮敗,懼以賊黨 見誅,故逃而被獲。榮皆命斬之。洛生已斬,次及於泰。泰見榮上坐,大呼曰:“大王用人之際,何為斬壯士?吾等從賊,非本志也。大王赦八十萬眾而不赦吾兄弟二人,刑赦不均。”榮奇其言,命赦之,帶歸晉陽,留在麾下為將。未幾,署為統軍。葛榮解之京師,帝親御閶闔門受俘,斬於東市。封天寶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諸軍事,以長樂等七郡為太原王之國,四子進爵為王,今且按下慢表。
再說魏有北海王元顥,與帝為從兄弟,避爾朱之暴,逃奔梁邦,梁武封為魏王。後聞長樂即位,爾朱北歸,遂啟奏梁王,借兵數萬,滅爾朱之眾,復元魏之舊,世世稱臣於梁,為國屏藩。梁武見魏室日亂,本有進取之心,乃許之。遣東宮直閣將軍陳慶之領精兵一萬,送顥還北。慶之是梁朝第一名將,智力兼全。奉了旨意,點起兵馬,遂與元顥拜辭梁主,殺過江 來。前面地方即魏銍城縣,一鼓下之,權在城中扎住人馬,號令四方。邊將飛報朝廷,舉朝大驚。其時恰值北海縣邢杲造反,自稱天統漢王,聚兵十萬,攻掠州郡。元天穆將自往討,忽聞元顥入寇,集文武議之。眾皆曰:“杲眾強盛,宜以為先。”行台尚書薛琡曰:“邢杲兵將雖多,鼠竊狗偷,非有遠志。顥,帝室近親,來稱義舉,其勢難測,宜先拒之。”天穆以諸將多欲擊杲,又以顥兵孤弱,不足為慮,欲先定齊地,還師擊顥,遂不從薛琡之言,引兵而東。
那知:
強寇未能傾社稷,孤軍反足奪山河。
且聽下回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