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雜記篇上
成湯誅獨木,管仲誅史符,呂望誅任禼,魏操誅文舉,孫策誅高岱,黃祖誅禰衡,晉相誅嵇康,漢宣誅楊惲,此豈關大盜者,深防政術,腹誹心謗,不可全也。
龜所以有殼者何也?欲以自衛也。而人求而鑽灼之何也?為殼也。翠所以可愛者,為有羽也,而人殺之何也?為毛也。私家有器甲,欲以防盜也,而王法治之。閭閻間有利口之人者,欲自進也,而縣官裁之。可不戒哉!
有人讀書握卷而輒睡者,梁朝有名士呼書卷為黃爾,此蓋見其美神養性如爾媼也。夫兩葉蔽目,不見泰山;兩豆塞耳,不聞雷奮,以其專志也。專志既過,不覺睡也。
趙簡子沈欒激於河曰:“吾嘗好聲色,為吾致之;吾嘗好宮室,為吾致之;吾嘗好良馬善御,為吾致之。吾好賢士,而欒激未嘗進一人,是長吾過而黜吾善也。”夫簡子者,能善督責於臣矣。
有人以人物就問司馬徽者,初不辨其高下,每輒言佳。其婦諫之曰:“人以君善士,故質疑問於君,君宜論辯,使各得其所。而一者言佳,二者言佳,豈人所咨問君之意耶?”徽曰:“汝此言亦復佳。”此所以避時也。
劉穆之居京下,家貧。其妻江嗣女。穆之好往妻兄家乞食,每為妻兄弟所辱,穆之不為恥。一日往妻家食畢,求檳榔,江氏兄弟戲之曰:“檳榔本以消食,君常飢,何忽須此物?”後穆之來為宋武佐命,及為丹陽尹,乃召妻兄弟設盛饌,勸酒令醉,言語致飲,座席將畢,令府人以金半貯檳榔一斛,曰:“此日以為口實。”客因此而退。
顏師伯要幸,貴臣莫二,而多納貨賄,家累千金。宋世祖常與師伯樗蒲,籌將決,世祖先擲得雉,喜謂必勝。師伯後擲得盧,帝失色。師伯擲遽斂手佯曰:“幾作盧爾。”是日師伯一輸百金。
宋山陽王休佑屢以言語忤顏色。有庾敏者能相手板,休佑以己手板托為他許令占之,庾曰:“此板相乃甚貴,然後使人多{侃言}忤。”休佑以褚淵詳密,乃換其板。他日淵侍帝,自稱“下官”,太宗多忌,甚不悅。而手板往往入相,余以為信然。
南陽劉類好察民間,聞狗逐豬子聲,謂吏殺豬,便曳五官掾。孫弼時在職,有三不肯遷之也,吏題其門曰:“劉府君三不肯”。此戒褊急也,余豈可不三復斯言哉。
荊楚間有人名我者,此人向父恆稱我,向子互稱名,此其異也。
衛人有夫妻祝神者,使得布百匹。其夫曰:“何少耶?”妻曰:“布若多,子當買妾也。”
韓子曰:“燕人李季,其妻私通。還見私通者在內,令解發出門。季曰:“是何人?”妻曰:“無之。”季曰:“吾見鬼也。”妻曰:“宜取五姓尿浴。”季乃詐之曰:“此蘭湯也。”
夫結繩之約,不可治亂秦之緒;乾戚之舞,不可解聊城之圍。且熊經鳥伸,非謂傷寒之治;呼吸吐納,又非續骨之膏。故知濟世各有其方也。
晉欒見殺,士會奔秦,子糾見誅,管夷吾方霸,時乎時乎,事不同也。
吉凶在天,猶影之在形,響之應聲也。形動則影動,聲出則回響,此分數乃有所系,非身口之進退也。
蓋聞騏驥長鳴,伯樂昭其能;盧狗悲號,韓國知其壯。是以效之齊秦之路,以逆千里之任。夫矢人豈不仁於函人,矢人惟恐不傷人,函人惟恐傷人,故伎術不同也。射使人端,釣使人恭,登高而望,臨深而窺,事使然也。出林不得直道,行險不得履繩,鬻棺者欲民之死,蓄谷者欲歲之飢。船漏水入,壺漏內虛也。狂者東走,逐者亦東走;溺者入水,救者亦入水。事雖同而心異也。
孔子游舍于山,使子路取水,逢虎於水,與戰,攬尾,得之,內於懷中。取水遠,問孔子曰:“上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上士殺虎,持虎頭。”“中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中士殺虎持耳。”又問:“下士殺虎如之何?”子曰:“下士殺虎捉虎尾。”子路出尾棄之,復懷石盤曰:“夫子知虎在水,而使我取水,是欲殺我也。”乃欲殺夫子。問:“上士殺人如之何?”曰:“用筆。”“中士殺人如之何?”曰:“用語言。”“下士殺人如之何?”曰:“用石盤。”子路乃棄盤而去。
昔莊子妻死,惠子吊之,方箕踞鼓盆而歌,豈非達乎!
夏侯章為孟嘗君所禮,駕駟馬,有百人之食,而章見人必毀孟嘗君。人有問其故,答曰:“臣無功於孟嘗君,不爾則無見君之長也。”余以為不然。
東方有士曰袁旌目,將有適而飢於道。狐丘之盜父見之,下壺飧以予之。問:“子誰也?”曰:“我狐丘之盜父也。”曰:“吾不食也。”兩手據地而嘔之不出,喀喀然伏地而死也。
太史公書有時而謬。《鄭世家》云:“子產鄭成公子而實子國之子也。《尚書·顧命》:“衛實侯爵”,《衛世家》言伯爵,斯又乖也。《尚書》雲啟金滕是周公東征之時,《史記》是姬旦薨後,又紕繆焉。其餘瑣碎亦不為少。
諸葛孔明嘗戰於鳳山。
諸葛孔明到益州嘗戰於石室。
諸葛孔明嘗戰於萬騎溪。
諸葛孔明嘗戰於石井。
曹植曰:“吾志不果,吾道不行,將來采史官之實錄,時俗之得失,為一家之言,藏之名山,此外徒虛言耳。”
昔洛下有洞穴,其深不測,有一婦人慾殺其夫,謂夫未嘗見此穴,夫自送觀此穴,婦遂推未下穴,經多時至底,婦於後擲飯物,如欲祭之。此人良久乃蘇,得飯食,徊徨覓路,仍得一穴,便匍匐從,就覺所踐如塵,而聞粳米香,啖之芬美。又齎以去,食所齎將盡,便入都,郛郭修整,宮觀壯麗,台榭房宇,悉以金銀為飾,雖無日月,明逾三光。人皆長三丈,被羽衣,奏歌樂。長人語令前去,凡過如此者九。有人云:“君命不得停,還問張華當悉。”此人便隨穴而行,出交州。後歸洛,問張華,示之二物,華云:“如塵者是黃河下龍涎泥,是崑山泥也。”因訴華云:“為妻所苦。”華乃取其妻而煮之。
馬耽以才學知名,譙縱文表皆耽所制。會則賦詩,亦多箴諫。蜀土聞王師當至,耽方檢封儲藏,為國防守。朱齡石具以聞。耽性軒傲,故猶徙邊。自發之後,諸譖日至。耽越雋界,謂所親曰:“朱侯不囚我下,而見遣來此,必惑於眾口,恐卒不免也。”居無幾,而聞蜀信當至,遙判知盡,沐浴席地安臥,作詩畢嘆曰:“所恨生於亂世矣,我雖不引藥。比於瞑目,信有事,便隨宜見殺,勿嘆我狂也。”言訖泯然,若已絕矣。蜀使既至,一遵其言,戮屍迄無所知。此謂能耿介也。
何承天於太祖座戲庾登之曰:“夫因禍為福,未必皆智也。”庾答曰:“我亦幾與三豎同戮。”承天為謝晦作表云:“當浮舟東下,戮此三豎。”故庾公以此嘲之。承天失色。又與林公道人同太祖坐,常令二人棋。林公指三棋謂承天曰:“惟當承流,直戮此三豎。”詠此言至於再三。承天汗浹背,恍惚蒼茫,遂致失局。
孟昶立功,專由妻也。昶謂妻曰:“劉邁毀我於桓元,正應作賊耳。”妻曰:“觀君非謀及婦人,或由須錢財故也。”於是下其絳帳,姊妹適人者有帳,並縫衣服,皆方便借取。密壤為襖,得三千餘領,及平京城,昶軍容最盛。
巢尚之求官,執事就其求狀。尚之乃狀云:“尚之始祖父,堯讓天下不受。仍次魯君巢尚之年若干所由,以其無三代,疑於序用。”聞之於孝武帝,武帝拊床賞嘆曰:“此必不凡,彌宜用之。”
世人相與呼父為鳳毛,而孝武亦施之祖,便當可得通用。不知此言意何所出。王翼在座,聞孝武此言,逕造謝超宗,向侍御坐天旨云:“弟有鳳毛,吾不曾見此物,暫借一看。”翼非惟不曉此旨,近不知超宗是謝鳳之見。超宗感觸既深,狼狽起還內里避之。翼謂超宗還內檢取鳳毛,坐齋中侍望。久之,超宗心瞿微歇,兼冀其已悟,於是更出對客,翼又謂之曰:“鳳毛止於此一看,本不將去,差無損失,那得遂不見借?”超宗又走,乃令門人密往喻之。翼然後去。翼即是於孝武座呼羊肉為蹲鴟者,乃其人也。超宗字幾卿,中拜率更令。騶人姓謝,亦名超宗,亦便自稱姓名云:“超宗蟲蟻,就官乞睞。”幾卿既不容洲此言,騶人謂為不許而言之不已,幾卿又走。
劉少有豪氣,家產富,厚自奉養,伎妾藝貌,當時絕倫。築館穿池,雅有佳趣。飲食珍味,貴游莫及。當世之士,皆願與交。隨方接對,無不諧款。齊武帝微時,未之識,時當嘗附人車載至門同乘,與善,獨下造焉。言畢而辭退。怪而問焉,對曰:“與蕭侍郎同車。”自至車後請焉。既而歡飲如舊相識。齊武甚懷之。
何敬容書名,敬字大作苟小作文,容字大作父小作口。陸亻垂弄之曰:“卿名苟既奇大,父殊不小。”敬容不能答。常事衣服,夏月入朝,衣裳不整,乃扶伏床下,以熨斗熨之。衣既甚輕,背便焦灼。不辯屯毛兩字之異,答人書曰:“吾比毛弊。”時人以為笑也。不知晉國及晉朝,人或嘲之曰:“獻公殺賈后,重耳殺懷愍,卿憶此?”敬容曰:“從來所難此,故足稱匪人也。”宋玉戲太宰屢游之談,後人因此流遷,反語至相習。至如太宰之言屢游,鮑照之伐鼓,孝綽步武之談,韋粲浮柱之說,是中太甚者,不可不避耳。俗士非但文章如此,至言論尤事反語。何僧智者,嘗於任坐賦詩,而言其詩不類。任云:“卿詩可謂高厚。”何大怒曰:“遂以我為狗號?”任逐後解說,遂不相領任。君復云:“經蓄一枕,不知是何木?”會有委巷之謂任君曰:“此枕是標諸之木。”任托不覺悟,此人乃以宣夸於眾,有自得之色。夫子曰:“必也正名乎?”斯言讜矣。
孔翁歸解元言,能屬文,好飲酒,氣韻標達。嘗語余曰:“翁歸不畏死,但願仲秋之時,猶觀美月;季春之日,得玩垂楊。有其二物,死所歸矣。”余謂斯言雖有過差,無妨有才也。
王思微性好潔淨,每還侍中省,洗浴必乞御水。水清濁與他井不異,且貴水名耳。
盧陵威王之蓄內也,千門相似,萬戶如一。齋前悉施木天以蔽光景,春花秋月之時,暗如深夜撤燭。內人有不識晦明者,動經一紀焉。所以然者,正以桑中之契,奔則難禁;柳園之下,空床多怨。所以咒其制而峻其網,家人譬之廷尉,門內同於苫廬。雖制控堅嚴而金玉滿堂,土木緹,不可勝雲。及凶寇濟江,而憑陵京邑,王之邸第,邇於路左,重門自啟,無復擊柝之聲。春服初成,遂等閼氏之飾。黃金滿匱,前屬九虎,白璧千雙,後輸六郡。向之所閉,今之所開;向之所聚,今之所散。屏去三惑,可不戒乎?
昔潘君之慕虢雨之為人也。虢雨好學,方夏置金鏤龍盤於側,以洗墨渝焉。潘君慕之,遂無冬夏置金鏤龍盤於側,而不以洗墨渝也。此豈所謂愛其滯質而失其實也。廬蒙侯之妍也,行必捻其纓。顏氏學之,動足而捻其纓,為不妍也如舊。此又潘君也。
余以九日從上幸樂游苑,被敕押伏蒙敕板。軍主新從荊還,人馬器甲,震耀京輦,百姓觀者如堵牆焉。上諸子之中,特垂慈愛,賜賚相接。其日賦詩,蒙賞其晚。道義被稱,左右拭目,朋友改觀。此時天高氣清,炎涼調適,千載一時矣。上謂人曰:“余義如荀粲,武如孫策。”余經侍副君講,時季秋也。召登舍露之閣,同時奉令者,定襄侯祗舍人庾肩吾而已。曲蒙恩宴,自夜至朝,奉玉裕之溫,入銅龍之省。日色,還想安仁之賦;徘徊月影,懸思子建之文。此又一生之至樂也。余後為江州刺史,副君賜報曰:“京師有語曰:‘議論當如湘東王,仕宦當如王克時’。”始為僕射領選也。余作《金樓子》未竟,從荊州還都,時有言是鍛真金為樓子者,來詣余,三爵之後,往往乞借金樓子玩弄之,應大奇巧。此則近可ㄉ也。
宋岱之雞,猶解談說。
昔玉池國有民,婿面大醜,婦國色鼻〈鼻邕〉。婿乃求媚此婦,終不肯回。遂買西域無價名香而熏之,還入其室,婦既〈鼻邕〉矣,豈分香臭哉。世有不適物而變通求進,盡皆此類也。
參絲之絞以弦琴,緩張則撓,急張則絕。
王仲宣昔在荊州,著書數十篇。荊州壞,盡焚其書,今存者一篇。知名之士鹹重之。見虎一毛,不知其斑。
桂華無實,玉卮無當。
周赧王即位,負債而逃之,名為逃債之宮。今洛陽南宮訁移台是也。竊民斧而藏之。
專諸學炙魚,香聞數里。王僚索魚炙,專諸持一利鋼刀藏著魚腹中,持刀戟者於後鉤專諸,而諸隱刀刺王僚乳,出徹後屏風,僚子羌忌,走及奔牛,手接飛燕,闔閭患之。石室銅戶,藏翳備之也。
漢張猛皇甫商少而相善,為狎既過,乃至相殺,爰及出奔。故君子知慎之,貌必齊莊,於事為善。
丘遲出為永嘉郡,群公祖道於東亭。任敬子沈隱侯俱至。丘云:“少來蒐集書史,頗得諸遺書,無復首尾,或失名。凡有百餘卷,皆不得而知。今並欲焚之。”二客乃謂主人云:“可皆取出共看之。”傅金紫末至,二客以向諸書示之,傅乃發摘剖判,皆究其流,出所得三分有二,賓客鹹所悅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