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摘星樓紂王自焚
詩曰:
紂王暴虐害黔黎,國事紛紛日夜迷。良飲不知民血盡,荒淫那顧鬼神淒。
蠆盆宮女真殘賊,焚炙忠良類虎鯢。報應昭昭須不爽,旗懸太白古今題。
話說楊戩正趕雉雞精,見前面黃旛隱隱,寶蓋飄揚,有數對女童分於左右,當中一位娘娘,跨青鸞而來,乃是女媧娘娘駕至。怎見得,有詩為證:
一天瑞彩紫霞浮,香靄氤氳擁鳳軥。展翅鸞凰皆雅馴,飄颻童女自優遊。
旛幢繚繞迎華蓋,瓔珞飛揚罩冕旒。止為昌期逢泰運,故教仙聖至中州。
話說女媧娘娘跨青鸞而來,阻住三個妖怪之路。三妖不敢前進,按落妖光,俯伏在地,口稱:“娘娘聖駕降臨,小畜有失迴避,望娘娘恕罪。小畜今被楊戩等追趕甚迫,求娘娘救命。”女媧娘娘聽罷,吩咐碧雲童兒:“將縛妖索把這三個業障鎖了,交與楊戩,解往周營,與子牙發落。”童兒領命,將三妖縛定。三妖泣而告曰:“啟娘娘得知:昔日是娘娘用招妖旛招小妖去朝歌,潛入宮禁,迷惑紂王,使他不行正道,斷送他的天下。小畜奉命,百事逢迎,去其左右,令彼將天下斷送。今已垂亡,正欲覆娘娘鈞旨,不期被楊戩等追襲,路遇娘娘聖駕,尚望娘娘救護,娘娘反將小畜縛去,見姜子牙發落,不是娘娘‘出乎反乎’了?望娘娘上裁!”女媧娘娘曰:“吾使你斷送殷受天下,原是合上天氣數;豈意你無端造業,殘賊生靈,屠毒忠烈,慘惡異常,大拂上天好生之仁。今日你罪惡貫盈,理宜正法。”三妖俯伏,不敢聲言。只見楊戩同雷震子、韋護正望前追趕三妖,楊戩望見祥光,忙對雷震子、韋護曰:“此位是女媧娘娘大駕降臨,快上前參謁。”雷震子聽罷,三人向前,倒身下拜。楊戩等曰:“弟子不知聖駕降臨,有失迎迓,望娘娘恕罪。”女媧娘娘曰:“楊戩,我與你將此三妖拿在此間,你可帶往行營,與姜子牙正法施行。今日周室重興,又是太平天下也。你三人去罷。”楊戩等感謝娘娘,叩首而退,將妖解往周營。後人有詩嘆之:
三妖造惡萬民殃,斷送殷商至喪亡。今日難逃天鑒報,軒轅巢穴枉思量。
話說楊戩等將三妖摔下雲端,三人隨收土遁,來至轅門。那眾軍士見半空中吊下三個女人,後隨著楊戩等三人,軍士忙報人中軍:“啟元帥:楊戩等令。”子牙傳令:“令來。”楊戩上帳見子牙,子牙曰:“你拿的妖怪如何?”楊戩曰:“奉元帥將令,趕三妖於中途,幸逢女媧娘娘大發仁慈,賜縛妖繩,將三妖捉至轅門,請令施行。”子牙傳令:“解進來。”帳下左右諸侯俱來觀看怎樣個妖精。少時,楊戩解九頭雉雞精,雷震子解九尾狐狸精,韋護解玉石琵琶精同至帳下。三妖跪於帳前。子牙曰:“你這三個業障,無端造惡,殘害生靈,食人無厭,將成湯天下送得乾乾淨淨;雖然是天數,你豈可縱慾殺人,唆紂王造炮烙,慘殺忠諫,治蠆盆荼毒宮人,造鹿台聚天下之財,為酒池、肉林,內宮喪命,甚至敲骨看髓,剖腹驗胎;此等慘惡,罪不容誅,天地人神共怒,雖食肉寢皮,不足以盡厥辜!”妲己俯伏哀泣告曰:“妾身系冀州侯蘇護之女,幼長深閨,鮮知世務,謬蒙天子宣詔,選擇為妃。不意國母薨逝,天子強立為後。凡一應主持,皆操之於天子,政事俱掌握於大臣。妾不過一女流,惟知灑掃應對,整飾宮闈,侍奉巾櫛而已;其它妾安能以自專也。紂王失政,雖文武百官不啻千百,皆不能釐正,又何況區區一女子能動其聽也?今元帥德播天下,仁溢四方,紂王不日授首,縱殺妾一女流,亦無補於元帥。況古語云:‘罪人不孥。’懇祈元帥大開慈隱,憐妾身之無辜,赦歸故國,得全殘年,真元帥天地之仁,再生之德也。望元帥裁之!”眾諸侯聽妲己一派言語,大是有理,皆有憐惜之心。
子牙笑曰:“你說你是蘇侯之女,將此一番巧言,迷惑眾聽,眾諸侯豈知你是九尾狐狸在恩州驛迷死蘇妲己,借竅成形,惑亂天子?其無端毒惡,皆是你造業。今已被擒,死且不足以盡其罪,尚假此巧語花言,希圖漏網!”命左右:“推出轅門,斬首號令!”妲己等三妖低頭無語。左右旗牌官簇擁出轅門來,後有雷震子、楊戩、韋護監斬。只見三妖推至法場,雉雞精垂頭喪氣,琵琶精默默無言,惟有這狐狸精乃是妲己,他就有許多嬌痴,又連累了幾個軍士。話說那妲己綁縛在轅門外,跪在塵埃,恍然似一塊美玉無瑕,嬌花欲語,臉襯朝霞,唇含碎玉,綠蓬鬆雲鬢,嬌滴滴朱顏,轉秋波無限鍾情,頓歌喉百般嫵媚,乃對那持刀軍士曰:“妾身系無辜受屈,望將軍少緩須臾,勝造浮屠七級!”那軍士見妲己美貌,已自有十分憐惜,再加他嬌滴滴的叫了幾聲將軍長,將軍短,便把這幾個軍士叫得骨軟筋酥,口呆目瞪,軟痴痴癱作一堆,麻酥酥癢成一塊,莫能動履。只見行刑令下:“楊戩監斬九頭雉雞精;韋護監斬玉石琵琶精;雷震子監斬狐狸精。”三人見行刑令下,喝令:“軍士動手!”楊戩鎮壓住雉雞精,韋謹鎮壓住琵琶精,一聲吶喊,軍士動手,將兩個妖精斬了首級。有一首詩單道琵琶精終不免一刀之厄,詩曰:
憶昔當年遇子牙,硯台擊頂煉琵琶。誰知三九重逢日,萬死無生空自嗟。
話說三軍動手,已將雉雞精、琵琶精斬了首級,楊戩與韋護上帳報功。只有雷震子監斬狐狸精,眾軍士被妲己迷惑,皆目瞪口呆,手軟不能舉刃。雷震子發怒,喝令軍士,只見個個如此,雷震子急得沒奈何,只得來中軍帳報知,請令定奪。子牙見楊戩、韋護報功,令:“拿出轅門號令。”惟有雷震子赤手來見。子牙問曰:“你監斬妲己,如何空身來見我?莫非這狐狸走了?”雷震子曰:“弟子奉令監斬妲己,孰意眾軍士被這妖狐迷惑,皆目瞪口呆,莫能動履。”子牙怒曰:“監斬無能,要你何用!”一聲喝退。雷震子羞慚滿面,站立一傍。子牙命:“將行刑軍士拿下,斬首示眾。”復命楊戩、韋護監斬。二人領命,另換了軍士,再至轅門。只見那妖婦依舊如前,一樣軟款,又把這些軍士弄得東倒西歪,如痴如醉。楊戩與韋護看見這等光景,二人商議曰:“這畢竟是個多年狐狸,極善迷惑人,所以紂王被他纏縛得迷而忘返,又何況這些愚人哉!我與你快去稟明元帥,無令這些無辜軍士死於非命也。”楊戩道罷,二人齊至中軍帳來,對子牙“……如此如彼”說了一遍。眾諸侯俱各驚異。子牙對眾人曰:“此妖乃千年老狐,受日精月華,偷采天地靈氣,故此善能迷惑人,待吾自出營去,斬此惡怪。”子牙道罷先行,眾諸侯隨後。子牙同眾諸侯門弟子出得轅門,見妲己綁縛在法場,果然千嬌百媚,似玉如花,眾軍士如木雕泥塑。子牙喝退眾士卒,命左右排香案,焚香爐內,取出陸壓所賜葫蘆,放於案上,揭去蓋,只見一道白光上升,現出一物,有眉,有眼,有翅,有足,在白光上鏇轉。子牙打一躬:“請寶貝轉身!”那寶貝連轉兩三轉,只見妲己頭落在塵埃,血濺滿地。諸侯中尚有憐惜之者。有詩為證,詩曰:
妲己妖嬈起眾憐,臨刑軍士也情牽。桃花難寫溫柔態,芍藥堪方窈窕妍。
憶昔恩州能借竅,應知內關善周鏇。從來嬌媚歸何處,化作南柯帶血眠。
話說子牙斬了妲己將首級號令轅門。眾諸侯等無不嘆賞。
且說紂王在顯慶殿懨懨獨坐,有宮人左右紛紛如蟻,慌慌亂竄。紂王問曰:“爾等為何這樣急遽?想是皇城破了么?”傍一內臣跪下,泣而奏曰:“三位娘娘,夜來二更時分不知何往,因此六宮無主,故此著忙。”紂王聽罷,忙叫內臣快快查:“往那裡去了!速速來報!”有常侍打聽,少時來報:“啟陛下:三位娘娘首級已號令於周營轅門。”紂王大驚,忙隨左右宦官,急上五鳳樓觀看,果是三後之首。紂王看罷,不覺心酸,淚如雨下,乃作詩一首以吊之,詩曰:
“玉碎香消實可憐,嬌容雲鬢盡高懸。奇歌妙舞今何在,覆雨翻雲竟枉然。
鳳枕已無藏玉日,鴛衾難再拂花眠。悠悠此恨情無極,日落滄桑又萬年。”
話說紂王吟罷詩,自嗟自嘆,不勝傷感。只見周營中一聲炮響,三軍吶喊,齊欲攻城。紂王看見,不覺大驚,知大勢已去,非人力可挽,點頭數點,長吁一聲,竟下五鳳樓,過九間殿,至顯慶殿,過分宮樓,將至摘星樓來,忽然一陣鏇窩風,就地滾來,將紂王罩住。怎見得怪風一陣,透膽生寒,有詩為證,詩曰:
蕭蕭颯颯攝離魂,透骨侵肌氣若吞。撮起沉冤悲往事,追隨枉死泣新猿。
催花須借吹噓力,助雨敲殘次第先。止為紂王慘毒甚,故教屈鬼訴辜恩。
話說紂王方行至摘星樓,只見一陣怪風,就地裹將上來,那蠆盆內咽咽哽哽,悲悲泣泣,無限蓬頭披髮、赤身裸體之鬼,血腥臭惡,穢不可聞,齊上前來,扯住紂王大呼曰:“還吾命來!”又見趙啟、梅伯赤身大叫:“昏君!你一般也有今日敗亡之時!”紂王忽的把二目一睜,陽氣衝出,將陰魂撲散。那些屈魂怨鬼隱然而退。紂王把袍袖一抖,上了頭一層樓,又見姜娘娘一把扯住紂王,大罵曰:“無道昏君,誅妻殺子,絕滅彝倫,今日你將社稷斷送,將何面目見先王於泉壤也!”姜娘娘正扯住紂王不放,又見黃娘娘一身血污,腥氣逼人,也上前扯住,大呼曰:“昏君摔我下樓,跌吾粉骨碎身,此心何忍!真殘忍刻薄之徒!今日罪盈惡滿,天地必誅!”紂王被兩個冤魂纏得如痴似醉一般,又見賈夫人也上前大罵曰:“昏君受辛!你君欺臣妻,吾為守貞立節,墜樓而死,沉冤莫白。今日方能泄我恨也!”照紂王一掌劈面打來。
紂王忽然一點真靈驚醒,把二目一睜,衝出陽神,那陰魂如何敢近,隱隱散了。紂王上了摘星樓,行至九曲欄邊,默默無語,神思不寧,扶欄而問:“封宮官何在?”封宮官朱升聞紂王呼喚,慌忙上摘星樓來,俯伏欄邊,口稱:“陛下,奴婢聽旨。”紂王曰:“朕悔不聽群臣之言,誤被讒奸所惑,今兵連禍結,莫可解救,噬臍何及。朕思身為天子之尊,萬一城破,為群小所獲,辱莫甚焉。欲尋自盡,此身倘遺人間,猶為他人作念;不若自焚,反為乾淨,毋得令兒女子藉口也。你可取柴薪堆積樓下,朕當與此樓同焚。你當如朕命。”朱升聽罷,披淚滿面,泣而奏曰:“奴婢侍陛下多年,蒙豢養之恩,粉骨難報。不幸皇天不造我商,禍亡旦夕,奴婢恨不能以死報國,何敢舉火焚君也!”言罷,嗚咽不能成聲。紂王曰:“此天亡我也,非乾你罪。你不聽朕命,反有忤逆之罪。昔日朕曾命費、尤向姬昌演數,言朕有自焚之厄;今日正是天定,人豈能逃,當聽朕言!”後人有詩單嘆紂王臨焚念文王易數之驗,有詩為證,詩曰:
昔日文王羑里囚,紂王無道困西侯。費尤曾問先天數,烈焰飛煙鎖玉樓。
話說朱升再三哭奏,勸紂王:“且自寬慰,另尋別策,以解比圍。”紂王怒曰:“事已急矣!朕籌之已審。若諸侯攻破午門,殺入內庭,朕一被擒,汝之罪不啻泰山之重也!”朱升大哭下樓,去尋柴薪,堆積樓下,不表。
且說紂王見朱升下樓,自服袞冕,手執碧圭,佩滿身珠玉,端坐樓中。朱升將柴堆滿,揮淚下拜畢,方敢舉火,放聲大哭。後人有詩為證,詩曰:
摘星樓下火初紅,菸捲烏雲四面風。今日成場傾社稷,朱升原自盡孤忠。
話說朱升舉火,燒著樓下乾柴,只見菸捲沖天,風狂火猛,六宮中宮人喊叫,霎時間乾坤昏暗,宇宙翻崩,鬼哭神號,帝王失位。朱升見摘星樓一派火著,甚是兇惡。朱升撩衣,痛哭數聲,大叫:“陛下!奴輩以死報陛下也!”言罷,將身躥入火中。可憐朱升忠烈,身為宦豎,猶知死節。話說紂王在三層樓上,看樓下火起,烈焰沖天,不覺撫膺長嘆曰:“悔不聽忠諫之言,今日自焚,死故不足惜,有何面目見先王於泉壤也!”只見火趁風威,風乘火勢,須臾間,四面通紅,煙霧障天。怎見得,有賦為證,賦曰:
煙迷霧卷,金光灼灼掣天飛;焰吐雲從,烈風呼呼如雨驟。排炕烈炬,似煽如,須臾萬物盡成灰,說甚么棟連霄漢;頃刻千里化紅塵,那管他雨聚雲屯。五行之內最無情,二氣之中為獨盛。雕樑畫棟,不知費幾許工夫,遭著他盡成虀粉;珠欄玉砌,不知用多少金錢,逢著你皆為瓦解。摘星樓下勢如焚,六宮三殿延燒得柱倒牆崩;天子命喪在須臾;八妃九嬪牽連得頭焦額爛;無辜宮女盡遭殃;作惡內臣皆在劫。這紂天子呵!拋卻塵寰,講不起貢衣航海,錦衣玉食,金甌社稷,錦繡乾坤,都化作滔滔洪水向東流;脫離慾海,休夸那粉黛蛾眉,溫香暖玉,翠袖殷懃,清謳皓齒,盡赴於栩栩羽化隨夢繞。這正是:從前余焰逞雄威,作過災殃還自受。成湯事業化飛灰,周室江山方赤熾。
話說子牙在中軍方與眾諸侯議攻皇城,忽左右報進中軍:“啟元帥:摘星樓火起。”子牙忙領眾將,同武王、東伯侯、北伯侯共天下諸侯,齊上馬出了轅門看火。武王在馬上觀看,見煙迷一人,身穿赭黃袞服,頭戴冕旒,手拱碧玉圭,端坐於煙霧之中,朦朧不甚明白。武王問左右曰:“那煙霧中乃是紂天子么?”眾諸侯答曰:“此正是無道昏君。今日如此,正所謂‘自作自受’耳。”武王聞言,掩面不忍看視,兜馬回營。子牙忙上前啟曰:“大王為何掩面而回?”武王曰:“紂王雖則無道,得罪於天地鬼神,今日自焚,適為業報;但你我皆為臣下,曾北面事之,何忍目睹其死,而蒙逼君之罪哉?不若回營為便。”子牙曰:“紂王作惡,殘賊生民,天怒民怨,縱太白懸旗,亦不為過;今日自焚,正當其罪。但大王不忍,是大王之仁明忠愛之至意也。然猶有一說,昔成湯以至仁放桀於南巢,救民於水火,天下未嘗少之;今大王會天下諸侯,奉天征討,弔民伐罪,實於湯有光,大王幸毋介意。”眾諸侯同武王回營。子牙督領眾將門人看火,以便取城。只見那火越盛,看看卷上樓頂,那樓下的柱腳燒倒,只聽得一聲響,摘星樓塌倒,如天崩地裂之狀,將紂王埋在火中,一霎時化為灰燼。──一靈已入封神台去了。後人有詩嘆之,詩曰:
放桀南巢憶昔時,深仁厚澤立根基。誰知殷受多殘虐,烈焰焚身悔已遲。
又有史官觀史,有詩單道紂王失政雲,詩曰:
女媧宮裡祈甘霖,忽動攜雲握雨心。豈為有情聯好句,應知無道起商參。
婦言是用殘黃耇,忠諫難聽縱浪淫。炮烙冤魂多屈死,古來慘惡獨君深。
又詩嘆紂王才兼文武,詩曰:
打虎雄威氣更驍,千斤膂力冠群僚。托梁換柱超今古,赤手擒飛過鷙雕。
拒諫空稱才絕代,飾非枉道巧多饒。只因三怪迷真性,蠃得樓前血肉焦。
話說摘星樓焚了紂王,眾諸侯俱在午門外住札。少時,午門開處,眾宮人同侍衛將軍,御林士卒酌水獻花,焚香拜迎武王車駕,並諸侯入在九間殿。姜子牙忙傳令:“且救息宮中火。”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