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右王門學案·御史劉三五先生陽
劉陽字一舒,號三五,安福縣人。少受業於彭石屋、劉梅源。見陽明語錄而好之,遂如虔問學。泊舟野水,風雪清苦,不以為惡。陽明見之,顧謂諸生曰:“此生清福人也。”於是語先生,苟不能甘至貧至賤,不可以為聖人。嘉靖四年,舉鄉試。任碭山知縣。邑多盜,治以沉命之法,盜為衰止。鏇示以禮教,變其風俗。入拜福建道御史。世宗改建萬壽宮為永禧仙宮,百官表賀,御史以先生為首,先生曰:“此當諫,不當賀。”在廷以危言動之,卒不可。中官持章奏至,故事南面立,各衙門北面受之,受畢,復如前對揖。先生以為北面者,重章奏,非重中官也,章奏脫手,安得復如前哉。改揖為東向,無以難也。相嵩欲親之,先生竟引疾歸。徐文貞當國,陪推光祿寺少卿,不起。築雲霞洞於三峰,與士子談學。兩峰過之,蕭然如在世外。先生曰:“境寂我寂,已落一層。”兩峰曰:“此徹骨語也。”自東廓沒,江右學者皆以先生為歸。東至岱宗,南至祝融,夜半登山頂而觀日焉,殘冰剩雪,柱杖鏗爾。陽明所謂清福者,懸記之矣。先生於師門之旨,身體精研,曰:“中,知之不倚於睹聞也;敬,知之無怠者也;誠,知之無妄者也;靜,知之無欲者也;寂,知之無思為者也;仁,知之生生與物同體者也。各指所之,而皆指夫知之良也,致知焉盡矣。”由先生言之,則陽明之學,仍是不異於宋儒也,故先生之傳兩峰也,謂“宋學門戶,謹守繩墨,兩峰有之。”其一時講席之盛,皆非先生所深契。嘗謂師泉曰:“海內講學而實踐者有人,足為人師者有人,而求得先師之學未一人見。”蓋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劉秉監字遵教,號印山,三五同邑人也。父宣,工部尚書。先生登正德戊辰進士第。歷刑部主事。署員外郎。出為河南僉事。遷大名兵備副使。以忤巨奄,逮系詔獄,得不死,謫判韶州,量移貳潮州,知臨安府,未至而卒。河南之俗惑鬼,多淫祠,先生為文諭之曰:“災祥在德,淫鬼焉能禍福。”於是毀境內淫祠以千數,已而就逮,寓書其僚長曰:“淫祠傷害民俗,風教者之責。監以禍行,奸人惑眾,必為報應之說,非明府力持,鮮不動搖。”其守正不撓如此。事兄甚謹,俸入不私於室。先生初學於甘泉,而尤篤志於陽明,講學之會,匹馬奚童,往來山谷之間,儉約如寒士。母夫人勞之曰:“兒孝且弟,何必講學。”先生對曰:“人見其外,未見其內,將求吾真,不敢不學。”歿時年未五十。劉三五評之曰:“先輩有言,名節一變而至道,印山早勵名節,烈烈不挫,至臨死生靡惑,宜其變而至道無難也?”
王釗字子懋,號柳川,安成人。始受學梅源、東廓,既學於文成。嘗為諸生,棄之。棲棲於山顛水涯寂莫之鄉,以求所謂身心性命。蓋三十年未嘗不一日勤懇於心,善不善之在友朋無異於己,逆耳之言,時施於廣座。人但見其惻怛,不以為怨,皆曰:“今之講學不空談者,柳川也。”時有康南村者,性耿介,善善惡惡,與人不諱。嘗酌古禮為圖,摭善行為規,歲時拄杖造諸大家之門,家家倒屣以迎。先生視南村如一人,南村貧,先生亦貧,敝衣糲食,終其身,非矯也。
三五先生洞語
清明在躬,知之至也,養知莫善於寡慾。
有生之變,有死之變,人知死之變,而不知生之變也。魂游變也,孰主張是?孔子曰:“合鬼與神,教之至也。”
學者不察,率因其質以滋長,而自易其惡之功蓋寡。善學者,不易其惡不已也。
眾人囿於數。君子治則防,亂則修,《易》以知來,有變易之道,聽其自完自裂,一歸之數已哉。
天下有難處之事乎?利害之計也難,道義之從也無難,義不甘於食粟,則有死餒而已矣。天下之不為利害計者寡矣,故戚戚者多。
君子以歲月為貴,譬如為山,德日崇也,苟為罔修,奚貴焉?況積過者耶!
惟待其身者小,故可苟;惟自任者不重,故逸。
古人求治於身,後人求治於天下。休天下而不煩,身求者也;擾天下而不恤,求之天下者也,是故執《周官》而不能執好惡之矩者,不可以治天下。
水之激,失水之真矣;情之激,失情之真矣。君子之情不激也,故不激其言。
不善之聞,懲創之益少,而潛損者多,故言人不善,自損也,又聽者損。
動有掩護,非德之宜,好名者也,故好名者心勞。
獨行君子,出於實心,而於聖人之誠有辨焉。孝弟通神明,而於聖人之察倫有辨焉。
志於開來者,不足以盡性命,志於性命者,足以開來。
賢哉,未信者之自信也!雖聖人弗之信,而信其自知者焉。其自知不惑,其自求不小。
德者得也,無得於己而言之,恥也;無得於己而言之,不信乎人矣。
惟虛故神,惟敬乃虛。
知幾而後能知言,知己之言,而後能知人之言。
動出於至誠惻怛為王道,動責之我為大人之業。
知者,心之神明者。知善,知不善,知好善,知惡不善,知必為善,知必不為不善,是至善也,是人之明德也,天之明命也,故曰:“良致”。言學也,致者力而後天者全,曰“明明德”,曰“顧諟天之明命”,舉致之之謂也。五常百行,明焉察焉,神明充周,是謂能致其知。古聖人莫如堯,贊曰“欽明”,非知之至而何?中,知之不倚於睹聞者也;敬,知之無怠者也;誠,知之無妄者也;靜,知之無欲者也;寂,知之無思為者也;仁,知之生生與物同體者也。各指所之,而皆指夫知之良也,故曰“致知”焉盡矣。
獨知之明,大明懸象,照臨天下者似之,蓋觀於《晉》。人有失則者,明入於地矣,有邪僻之見者,入左腹矣,蓋觀於《明夷》。
著焉察焉,無或遺焉者,聖人之無不知;踐焉履焉,無不勝焉者,聖人之無不能。洽聞亦知,多藝亦能,闇於其大者矣。
至健者知之健,至順者知之順,唯健也不可險之而知險,唯順也不可阻之而知阻。人心惟危,險阻之謂也;健順,精一之至也,君子蓋無時而不懼夫危也。
置我身於人人之中,而非之是之惡之愛之奪之予之者,夫然後可與無我。
物不可厭,厭物者不能格物。
晚程記
齒髮衰,不可返已,志氣衰,奚有不可返者哉?日三牲,日袒割,無關志氣。日孜孜,斃而後已,善自養老者乎?
剛健中正,純粹精,無一毫髮歉,而後一毫髮非乾體。
境寂我寂,已落一層。
閱時事而傷神,徐自察之,嫉之也,非矜之也。矜之仁,嫉之偏。
潛谷鄧子儒釋之辨數千言,諸友有求其說者,子謂之曰:“只格物致知,日以身辨之矣。”
海內講學而實踐者有人,足為人師者有人,而求得先師之學者未一人見。
有不善未嘗不知,是致知;知之未嘗復行,是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