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西江月》:富貴弗因刻薄,貧窮豈為軟柔。漫夸奸狡有機謀,造物纖毫不謬。
飲啄莫非前定,銀錢詎可強求。無分忠厚與囂浮,須待時來福湊。
卻說時伯濟在小人國內,遭了錢士命的一撻,愧恨欲絕,一時無地自容,欲要將身自盡,不願再生人世。忽而想著:“我一身欲大有濟於世,豈肯與瑣瑣小人計較,遂致輕生。況此地本非我安身之處,我來此卻是我自己不達,聽了燧人的話兒,誤與小人為伍。”一腔懊惱,滿腹躊躇,步出矮齋,卻遇見了眭炎、馮世,問道:“我前日聞得燧人說,你家將軍敬重斯文,所以小生到此,怎么使我遭如此之一撻。”眭炎、馮世道:“你這個人真覺懵懂。我們將軍敬重的斯文,不是那文,這是那一文兩文的文字。豈是你這文縐縐的文字。你真認錯了道兒。”
時伯濟聽了乃恍然大悟,決意要去,心中想道:“我來得明,去得明。我若不別而行,又不是我堂堂男子所為。若要去當面辭他,我又是不屑。”遂題詩一首在矮齋壁上,寫著:有所聞而來,有所聞而去。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回頭就走,頓時出了孟門,離卻獨家村而去。一心欲要尋覓李信,無奈城中不是他住的所在,必要離了沒逃城,才好尋他;又是路徑不熟,不知從那裡去的好。左思右想,無處投奔,說道:“我自來此地,尚未知國中的風景如何。凡事皆有命在,且漫步前去再作理會。”你道那城中的風景人情,怎生模樣,但見:地勢險,路徑窄,望去不平,行來不直。茶坊酒肆最多,道院僧房連線。也有店鋪開張,經商貿易;也有步擔肩挑,傭工作息;也有醫卜星相,也有娼優隸卒;也有偷雞市狗,也有為盜做賊;也有坐地分贓,也有沿街求乞。峨冠博帶的不少,騎馬坐轎的不一。
古來只有多少行業,何止三百。養家總是一般,道路卻有各別。這樣風俗不衰,此等人心難測。無父母兄弟,無朋友叔伯,無師生,無親戚。也知跪拜,也知作揖,也知嚼字咬文,也知談今論昔。輕禮義,重財帛,惡寒冷,喜炎熱。無連鼠,國內之產;歪擺布,城中所出,但覺家家門戶低微,處處人煙稠密。
時伯濟走至一條路上,忽見一個人擋住去路,叫道:“時伯濟,你為何不住在錢將軍府中,你竟逃了出來。可會盜他的金銀錢,我同你去見將軍。”時伯濟道:“我出來,錢將軍豈有不曉得的道理。若說金銀錢,不是我心上的東西。還要去見他怎的?”那人道:“不相干,我同你轉去,問了將軍,才放你走。”時伯濟不睬他,竟望前走出此路去了。你道這個人是誰,為何認得時伯濟,原來就是施利仁。他住在這條路上,這條路叫做走熟路。他一出門來,遇見時伯濟,曉得錢將軍府中即日有事,決不放他,知他必然逃走出來,所以擋住去路。那時看見時伯濟不睬他,走出此路,心中大惱,自己又不能追趕,連忙來至獨家村上,告知錢士命。錢士命道:“眭炎、馮世方才已對我說了,我正要打點去追他,你來得正好,你隨我一同去追他轉來。”錢士命同施利仁帶了眭炎、馮世,跟著一班豪奴,離了獨家村,望前奔去,氣昂昂行了許久,遠遠望見時伯濟在一家門前,回頭看見有人追他,他走入此門,把門閉上。錢士命認得這門內,是做媒婆的柳娘娘家中,向前把門打了幾下,那裡曉得門兒堅固,未曾打開,驚動旁邊牆垛,卻有些倒意。眾人一齊動手,把牆用力推去,頃刻一垛牆垣推坍,眾人一擁而入,搜捉時伯濟。時伯濟只得打從門內逃出,後面眾人一齊趕上,無處躲避。正在危急,只聽得半空中有人叫道:“時伯濟,你從東南上走,可以出得此城。外面就是好道路了。
我是燧人。你自去罷。”時伯濟聽了,急急忙忙向東南而走,離了沒逃城,望好道路上去了。錢士命見他逃出此城,看看去遠不能追趕,鳳施利仁一眾人回到獨家村上。施利仁道:“這樣人在我輩中原覺可厭,如今追他不轉,倒也罷了。將軍請回府,小的也要轉家了。”錢士命道:“你不要去,明日是我誕辰,不免有個細情,我是不好在外而應酬。我們兒子年幼,你在我家中料理料理。”施利仁道:“小的久已曉得,將軍明日大誕,今夜家中有事,明日清晨一定來府。”錢士命只得放他去了,回到夢生草堂,吩咐家中人等,準備明日事情。正是:“有錢不消周時辦。”六筵等事,一切齊備,當夜歇息。明日清晨起來,那時正是正月十五日,三陽開泰,萬象回春的時候,夢生草堂中,張燈結彩,上面供著骨董老壽星,松子老壽星,車光老壽星,棉花老壽星,鎇春老壽星。下面供著兩尊別過老壽星,拆供老壽星。桌上雜撮果盤,一對扁釜插上大燭,點上無名火,爐中燒起柴香,滿堂香氣逼人。叫了一班魘倒班,演做全本話巴戲。錢士命躲在自室中,炕上靜坐,不肯出頭。外面那些不認親也來的坂客、鄉鄰、親眷、拜生日的,紛紛不一,來來往往,好不熱鬧。正是: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送來的禮物,何須遜禮,一概照單全收,親友一概不見面,只有眭炎、馮世兩個在外接應。正在熱鬧之時,但見施利仁走進,備了一個帖子,上寫著:門下走狗施利仁叩首叩首備了禮物四色,夾單一張寫著:棗酒一壇,前腿全肘,看杜面三袋,一口沙糖滿盒。
眭炎、馮世拿了進去,與錢士命過了目,然後打發使金力金,受了不辭。又見那前世寺內的化僧,也備了一個帖子,上寫著:前世寺釋朱化僧和尚恭祝也備了燭面糖酒四色,也有夾單一張,上開著:倒澆蠟燭十支,鑲邊酒一壇,荒糖一味,裝體面千條。
錢士命也過了目。眭炎、馮世打發了使金力金,也受了不辭。又見一個人送來禮物四色,兩葷兩素,擺在夢生草堂階下,端的是什麼東西,原來是:死宰雞一隻,水蟹一盤,得皮酸桔子滿盒,大殼風菱滿盒。
那來使慢慢的遞上一個帖子來,上寫著:瀰瀰小晚生墨用繩端肅頓首百拜裡面錢士命吩咐,叫眭炎、馮世將他禮物一應辭去。隨後這個人到了,聞得錢將軍不受他的禮物,跌一蹺,在孟門邊就碰了一鼻頭的灰,進來向眭炎、馮世再四懇求,也只得勉強受了。你道這個人怎生模樣,但見他:生成一個縐頭,學得一般沒法。兩道倒眉直豎,一雙攤眼反插。腰繫纍帶,身穿纏甲,肩不能挑,兩個肩頭拱嘴;手不能提,十個指頭重夾。文不能測字,扁擔倒一字不知。武不能打來,抓雞力兩手缺乏。慣會鬧里奪邱,那怕別人批撻。這個人,家住一豚堤,出身本姓鄒,父親叫做鄒桓,表字十國。他自己不肯姓鄒,改姓姓墨,名庸,號叫用繩。從伯父鄒大美在一家巫城緦高兒伯廟中,學得一身本事,倒會書符念咒,說神弄鬼,同錢士命原是五百年前嫡嫡親親的四四一十六門親眷。墨用繩見錢士命把他禮物收了,喜出望外。那時同施利仁、化僧各各相見,唱了一個臀後喏,齊聲向眭炎、馮世說道:“小的們特來上壽,要請將軍出來叩見。”眭炎、馮世到裡面自室中轉了一轉,出來說道:“錢將軍已經上了炕,必不肯出來的了。各位都拜了壽星,請到矮齋中吃麵罷。”就叫豪奴擺好桌子,叫施利仁坐了第一位,化僧坐了第二位,墨用繩打橫坐了第三位。
錢百錫出來坐了主位,見桌上先擺著十二個盆子:四葷四素,兩乾兩濕。葷的是:醃臭鯗一盆,鹽生炒鴨蛋一盆,野味腳一盆,鰣魚頭一盆;素的是:麻油拌青菜一盆,炒熟黃豆一盆,屎渣煸鹽齏一盆,老茄子一盆;乾的是:冷鑊子裡爆個熱栗子一盆,盤門柿墮一盆;濕果是:翻花石榴一盆,飛金楊梅一盆。眭炎、馮世拿了幾隻墨樽杯,勸他們吃酸白酒,各人斟了一杯,墨用繩量窄,捏了鼻頭,勉強把酒呷乾,他兩個到外面拂中廳上陪客去了。隨即拿上熱炒四盆:一盆飛來肉圓,一盆夾蚌炒螺獅,一盆蟹腳肉,一盆豬油瞞肚子。然後拿上正菜四色,副湯兩碗:一次落湯雞,一次東坡肉上躲只蝦,卻是貪賤買子豬婆肉,一次湯罐里燜鴨,一次火燒團魚,一碗江北河豚,一碗臭肺頭。還有點心四碟:一碟湊口饅頭,一碟得法綠豆糕,一碟碗裡杌春餅,一碟夙蛀大麥團。
墨用繩從來沒有吃過饅頭,拿一個來咬了三口,裡面卻是生的,他就不吃了。施利仁道:“見食不搶,到老不長。三十六著,吃為上著。吃得下肚,五分財香。大家不要做假。”隨手把落在桌上的一條蟹腳肉也拿來吃了。化僧道:“施利兄,盆子外面的東西可好吃些?”大家笑了一笑,落後每人一碗麥臉面。眭炎、馮世又來勸酒,外面又不知擺了多少酒席。席面上也是七次八碟,擺了滿台。裡面外面都吃得掛喉撐頸,杯盤狼藉。那有略啖味的,只有盛死不休的,還有吃不盡兜子奔的。你一杯,我一盞,杯杯滿盞盞乾,好像吃不散的筵席。那曉得正在吃酒不計價的時節,只聽得外邊有個人大呼小叫,在孟門內吵鬧進來,眾人只得散了,各各歸家,把酒席盡行收起。
正是: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不知外邊大呼小叫的是何人,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