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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宜樓·二

冒神仙才郎不測 斷詩句造物留情

吉人知道事情的緣故,料想列位看官都猜不著。如今聽我說來。這個情節,也不是人,也不是鬼,也不全假,也不全真,都虧了一件東西替他做了眼目。所以把個肉身男子假充了蛻骨神仙,不怕世人不信。

這件東西的出處,雖然不在中國,卻是好奇訪異的人家都收藏得有,不是什麼荒唐之物。但可惜世上的人都拿來做了戲具,所以不覺其可寶。獨有此人善藏其用,別處不敢勞他,直到遴嬌選艷的時節,方才築起壇來,拜為上將;求他建立膚功,能使深閨艷質不出戶而羅列於前,別院奇葩才著想而爛然於目。

你道是件什麼東西?有《西江月》一詞為證:非獨公輸炫巧,離婁畫策相資。微光一隙僅如絲,能使瞳人生翅。制體初無遠近,全憑用法參差。休嫌獨目把人嗤,吵者從來善視。 這件東西名為千里鏡,出在西洋,與顯微、焚香、端容、取火諸鏡同是一種聰明,生出許多奇巧。附錄諸鏡之式於後:顯微鏡大似金錢,下有二足。以極微極細之物置於二足之中,從上視之,即變為極宏極巨。蟣虱之屬 ,幾類犬羊;蚊虻之形,有同鸛鶴。並蟣虱身上之毛,蚊虻翼邊之彩,都覺得根根可數,歷歷可觀。所以叫做“顯微”,以其能顯至微之物而使之光明較著也。

焚香鏡其大亦似金錢,有活架,架之可以運動。下有銀盤。

用香餅香片之屬置於鏡之下、盤之上,一遇日光,無火自燃。隨日之東西,以鏡相逆,使之運動,正為此耳。最可愛者,但有香氣而無煙,一餅龍涎,可以竟日。此諸鏡中之最適用者也。端容鏡此鏡較焚香、顯微更小,取以鑒形,鬚眉畢備。更與游女相宜,懸之扇頭或系之帕上,可以沿途掠物,到處修容,不致有飛蓬不戢之慮。

取火鏡此鏡無甚奇特,僅可於日中取火,用以待燧。然邇來菸酒甚行,時時索醉,乞火之仆,不勝其煩。以此伴身,隨取隨得,又似於諸鏡之中更為適用。此世運使然,即西洋國創造之時,亦不料其當令至此也。

千里鏡此鏡用大小數管,粗細不一。細者納於粗者之中,欲使其可放可收,隨伸隨縮。所謂千里鏡者,即嵌於管之兩頭,取以視遠,無遐不到。“千里”二字雖屬過稱,未必果能由吳視越,坐秦觀楚,然試千百里之內,便自不覺其誣。

至於十數里之中,千百步之外,取以觀人鑒物,不但不覺其遠,較對面相視者更覺分明。真可寶也。

以上諸鏡皆西洋國所產,二百年以前不過貢使攜來,偶爾一見,不易得也。自明朝至今,彼國之中有出類拔萃之士,不為員幅所限,偶來設教於中士,自能製造,取以贈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諸公欲廣其傳,常授人以製造之法。

然而此種聰明,中國不如外國,得其傳老甚少。數年以來,獨有武林諸曦庵諱某者,系筆墨中知名之土,果能得其真傳。所作顯微、焚香、端容、取火及千里諸鏡,皆不類尋常,與西洋土著者無異,而近視、遠視諸眼鏡更佳,得者皆珍為異寶。

這些都是閒話,講他何用?只因說千里鏡一節,推類至此,以見此事並不荒唐。看官們不信,請向現在之人購而試之可也。 吉人的天資最多奇慧,比之聞一知十則不足,較之聞一知二則有餘。同是一事,別人所見在此,他之所見獨在彼,人都說他矯情示異,及至做到後來,才知道眾人所見之淺,不若他所見之深也。一日,同了幾個朋友到街上購買書籍,從古玩鋪前經過,看見一種異樣東西擺在架上,不識何所用之。及至取來觀看,見著一條金箋寫者五個小字貼在上面,道:西洋千里鏡。眾人間說:“要他何用?”店主道:“登高之時取以眺遠,數十里外的山川,可以一覽而盡。”眾人不信,都說:“哪有這般奇事?”店主道:“諸公不信,不妨小試其端。”

就取一張廢紙,乃是選落的時文,對了眾人道:“這一篇文字,貼在對面人家的門首,諸公立在此處可念得出么?”眾人道:“字細而路遠,哪裡念得出?”店主人道:“既然如此,就把他試驗一試驗。”叫人取了過去,貼在對門,然後將此鏡懸起。

眾人一看,甚是驚駭,都說:“不但字字碧清可以朗誦得出,連紙上的筆畫都粗壯了許多,一個竟有幾個大。”店主道:“若還再遠幾步,他還要粗壯起來。到了百步之外、一里之內,這件異物才得盡其所長。只怕八詠 摟上的牌匾、寶婺觀前的詩對,還沒有這些字大哩。”眾人見說,都一齊高興起來,人人要買。吉人道:“這件東西,諸公買了只怕不得其用,不如讓了小弟罷。”眾人道:“不過是登高憑遠、望望景致罷了,還有什麼用處?”吉人道:“恐怕不止於此。等小弟買了回去,不上一年半載,就叫他建立奇功,替我做一件終身大事。一到建功之後,就用他不著了,然後送與諸兄,做了一件公器,何等不好。”眾人不解其故,都說:“既然如此,就讓兄買去。 我們要用的時節,過來奉借就是了。”吉人問過店主,酌中還價,兌足了銀子,竟袖之而歸。心上思量道:“這件東西既可以登高望遠,又能使遠處的人物比近處更覺分明,竟是一雙千里眼,不是千里鏡了。我如今年已弱冠,姻事未偕,要選個人間的絕色,只是仕宦人家的女子都沒得與人見面,低門小戶又不便聯姻。近日做媒 的人開了許多名字,都說是宦家之女,所居的宅子又都不出數里之外。我如今有了千里眼,何不尋一塊最高之地去登眺起來。料想大戶人家的房屋決不是在瓦上升窗、牆角之中立門戶的,定有雕欄曲榭,虛戶明窗。近處雖有遮攔,遠觀料無障蔽。待我攜了這件東西,到高山寺浮屠之上去眺望幾番,未必不有所見。看是哪一位小姐生得出類拔萃,把她看得明明白白,然後央人去說,就沒有錯配姻緣之事了。”定下這個主意,就到高山寺租了一間僧房,以讀書登眺為名,終日去試千里眼。望見許多院落,看過無數佳人,再沒有一個中意的。不想到了那一日,也是他的姻緣湊巧,詹家小姐該當遇著假神仙。又有那些頑皮女伴一齊脫去衣裳,露出光光的身體,惹人動起興來。到了高興勃然的時節,忽然走出一位女子,月貌花容,又在堵姬之上,分明是牡丹獨立,不問而知為花王。

況又端方鎮靜,起初不露威嚴,過後才施夏楚。即此一事,就知道她寬嚴得體,御下有方,娶進門來,自然是個絕好的內助。

所以查著根蒂,知道姓名,就急急央人說親。又怕詹公不許,預先拜在門下,做了南容、公冶之流,使岳翁鑒貌憐才,知其可妻。

及至到中後回家的時節,丟這小姐不下,行裝未解,又去登高而望。只見她倚欄枯坐,大有病容,兩靨上的香肌竟減去了三分之一,就知道她為著自己,未免有怨望之心,所以央人去問候。問候還是小事,知道吃緊的關頭全在窺見底里。這一著,初次說親不好輕易露出,此時不講,更待何時?故此假口於媒人,說出這種神奇不測之事,預先攝住芳魂,使她疑鬼疑神,將來轉動不得。 及至媒人轉來回復,便知道這段奇功果然出在千里鏡上,就一面央人作伐,一面攜了這位功臣,又去登高而望。只見她倚了危欄,不住作點頭之狀;又有一副筆硯、一幅詩箋擺在桌上,是個做詩的光景。料想在頃刻之間就要寫出來了。“待我把這位神仙索性假充到底,等她一面落稿,我一面和將出來,即刻央人送去,不怕此女見了不驚斷香魂,吐翻絳舌。這頭親事就是真正神仙也爭奪不去了,何況世上的凡人!”想到此處,又怕媒婆腳散,卒急尋她不著,--遲了一時三刻,然後送去,雖則稀奇,還不見十分可駭。--就預先叫人呼喚,使她在書房坐等。自己仍上寶塔去,去偷和新詩。起先眺望,還在第四五層,只要平平望去,看得分明就罷了。此番道:“她寫來的字不過放在桌上,使雲箋一幅仰面朝天,決不肯懸在壁間,使人得以窺覷,非置身天半,不能俯眺人間,窺見赤文綠字。”

就上了一層又上一層,直到無可再上的去處,方才立定腳跟,擺定千里眼,對著夏宜樓,把嫻嫻小姐仔細一看。只見五條玉筍捏著一管霜毫,正在那邊謄寫。其詩云:

重門深鎖覺春遲,盼得花開蝶便知。

不使花魂沾蝶影,何來蝶夢到花枝?

謄寫到此,不知為什麼緣故,忽地張惶起來,把詩箋團做一把,塞入袖中,卻象知道半空之中有人偷覷的模樣。倒把這位假神仙驚個半死,說:“我在這邊偷覷,她何由知道,就忽然收拾起來?”正在那邊疑慮,只見一人步上危樓,葛巾野服,道貌森然,--就是嫻嫻小姐之父;才知道她驚慌失色把詩稿藏人袖中,就是為此。起先未到面前,聽見父親的腳步,所以預先收拾,省得敗露於臨時。半天所立之人,相去甚遠,只能見貌,不得聞聲,所以錯認至此,也是心虛膽怯的緣故。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還是一首未了之詩,不象四句就歇的口氣。我起先原要和韻,不想機緣湊巧,恰好有個人走來,打斷她的詩興。我何不代她之勞,就續成一首,把訂婚的意思寓在其中。往常是夫唱婦隨,如今倒翻一局,做個夫隨婦唱。只說見她吃了虛驚,把詩魂隔斷,所以題完送去,替她聯續起來,何等自然,何等詫異!不象次韻和去,雖然可駭,還覺得出於有心。”想到此處,就手舞足蹈起來,如飛轉到書房,拈起兔毫,一揮而就。其詩云: 只因蝶欠花前債,引得花生蝶後思。

好向東風酬夙願,免教花蝶兩參差! 寫入花箋,就交付媒婆,叫她急急地送去,一步也不可遲緩。

怎奈走路之人倒急,做小說者偏要故意遲遲,分做一回另說。猶如詹小姐做詩,被人隔了一隔,然後聯續起來,比一口氣做成的又好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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