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西江月》:慣會說長道短,專工批少評多。返躬自問竟如何,處世誰能無過。
逞我自家識見,談人別個差訛。誰知公論不偏頗,也有人來笑我。
話說錢士命的妻子,母家姓習,乳名叫做妒斌。那時,拖住施利仁辱罵了他幾句,施利仁道:“將軍夫人,且請息怒,房下造府的事,這是將軍的意思,與小的全無干涉。將軍在外,不信,但問將軍。”妒斌道:“且喚他進來。”施利仁連忙溜出,向錢士命道:“將軍,請進去,夫人有話。”錢士命心中想了一想,身邊取出金銀錢,拿在手內,戰兢兢同施利仁走進自室。那妒斌坐在稱孤椅里,看見錢士命進來,厲聲問道:“你於得好事,你知罪么?”錢士命道:“愚夫知罪。”妒斌道:“你知罪為何不跪?”錢士命疾忙跪下,妒斌道:“你叫軒格蠟到我家中,施利仁說你的意思,你有什麼意思?”錢士命道:“沒有什麼意思,只為軒格蠟娘娘身上出金銀錢的,所以特地請他到此。夫人請看。”便把金銀錢獻上,妒斌笑道:“這個金銀錢是他身上得來的么?”錢士命道:“正是。”妒斌道:“如此,我也在這裡想金銀錢。施利仁,你再去喚你妻子到我家裡來,但不許與將軍同炕,我端正幾樣小吃,還去叫那沸情里內這一班小娘兒來,唱幾隻曲兒下酒。”施利仁十叩,又是興匆匆的去了。錢士命看見妻房如此,他便把金銀錢仍舊藏好庫內。那庫房在自室旁邊,門上掛著一個鈴兒,若開門時,這鈴兒自響,提防最密。那妒斌見他把金銀錢仍舊藏好,不見與他,他心中懊惱,暗暗打算,早想下一個計兒。正是: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不多時,只見軒格蠟娘娘已到,同妒斌相見了。隨後施利仁領了一班小娘兒也到。那小娘兒都會唱曲,一班共有七個,小名兒喚做喜娘、怒娘、哀娘、懼娘、愛娘、惡娘、欲娘,各樣打扮,都進自室中來,各相見坐下。裡面和盤托出,端著幾碗棗兒湯出來,他們都是吃慣的,棗子都揀赤邊咬去。隨又拿出幾碗空心湯糰,大家吃了。然後又是四個碟子,只見:一碟斜七雄雞,一碟臭肉,一碟怪肚子,一碟金鯽魚缸里上鱅魚。
妒斌吩咐守錢奴,把前日送來的一大壇棗酒開了。兩對夫妻,七個小娘兒團團坐下飲酒。欲娘起調,六個小姐隨聲附和,一齊彈唱。但見:九調十三腔,聽去儘是拘腔別調。歪嘴吹喇叭。
不曉得是銅嘴鐵嘴。敲蔫鑼敲也破鑼,打邊鼓打也破鼓。彈老弦,好像老古班的腳色:做腔調,裝出老腔別的聲口。吹著七眼笛,碰起大鐃鈸。一個吹笛,一個捺眼,一吹一唱押腔押板。轉了瞎籟腳,不在板眼上。這一個出調,那一個走板。一會兒吹一套二犯江兒水,一會兒唱一隻單調桂枝香。妒斌道:“如今要請教軒格蠟娘娘唱一套老調了。”軒格蠟娘娘扳腔做調,揀幾隻好曲子,唱了三遍。妒斌道:“娘娘且敬將軍一盅。”妒斌叫軒格蠟娘娘一盅一盅灌得錢士命爛醉。
正在歡呼暢飲,忽聽得傳說單八姐到了。施利仁道:“不要睬他。”錢士命道:“怎么不要睬他。叫他進來,我們正好同吃。”施利仁領命出外,叫了單八姐到自室中,各各相見。錢士命道:“沒有什麼吃了。我們有好吃果子,快些去拿。裝好的赤豆果子出來,與單八姐吃。”口內說,伸手便去扯單八姐,推倒在稱孤椅里。單八姐憑他戲弄。妒斌見了,忙上前扯去單八姐。錢士命在醉中錯認了,用手就把妒斌推倒在稱孤椅里,欲要動粗,妒斌怒道:“你眼兒都瞎了,我不是單八姐,豈是好惹的,你要欺我么?”說未完,立起身把錢士命轉推在稱孤椅里,沉沉的睡去了。單八姐見他們這般光景,只得先自回去。
施利仁同妻子、一班小娘兒也辭了妒斌,出孟門而走。誰知錯了道兒,領到一條獨木橋邊,小娘兒腳小伶仃,不能過去。施利仁無奈扶了這幾個小娘兒過了橋去,他與妻子仍回走熱路去了。
那妒斌看見眾人都散,錢士命仍在睡夢中,輕輕的把他耳朵掩了,將庫門上的鈴兒偷了下來,開了門,取出金銀錢拿去藏在自己房中。錢士命迷迷朦朦睡在稱孤椅里,一些也不曉得。
忽聽見眭炎、馮世進來報導:“外面有個人,手中拿了一件東西,牽著一隻走獸,要見將軍。”錢士命朦朧問道:“他是什麼樣人?”眭炎、馮世道:“他姓賈,自號斯文。”錢士命道:“又是什麼賈斯文,可厭,可厭。且著他進來。”眭炎、馮世忙傳進這個賈斯文。他見了錢士命,就雙手捧了一隻殷琴,恭恭敬敬獻上將軍。錢士命道:“你手中是什麼東西?”賈斯文道:“這是一張古琴,還是殷朝留至如今,名曰殷琴。曉得將軍是個知音,所以特來獻上。聞得將軍府上的金銀錢,真是人間至寶,欲求將軍賜與學生一觀。”錢士命道:“聽得說你還有什麼走獸在外。”賈斯文道:“正是。學生久聞將軍愛吃帶角水牛,尋常走獸,恐不合將軍之意,覓得一隻蠻牛,敬送將軍。”錢士命道:“牛在那裡?”賈斯文道:“不便牽進,現在夢生草堂中。”錢士命同賈斯文踱出自室,到了夢生草堂,坐在有主椅上,看了這牛,說道:“此牛泰性如何?”賈斯文道:“此牛不比凡牛。”生頭出角,推搖不動。雖然毛面畜生,腳力實大。
不脫四腳爬踅,肩膀卻硬。牯牛身上拔根毛,本來易事。此牛一毛不拔;撳牛頭不肯吃草,原難勉強,此牛不吃好草。強頭白腦,也有人來拔頭截角,旁若無人,也要被人牽來了鼻頭繩團團轉。
錢士命道:“此牛甚合我意。但是有些毛病。”賈斯文道:“並無毛病。”錢士命道:“你不信,我指與你看。”便把一口氣哈去,一個牛頭幾乎被他哈熱,吹得牛毛根根豎起。但見毛縫中,一片頑皮,皮上斑疤甚多,錢士命道:“此等色澤,總屬皮軟之故,不算老結,這就是毛病。”賈斯文道:“這不是毛病,是皮里病。若然順毛捋去,便覺一如細絲,一些也看不出。”錢士命道:“此牛可有什麼好處?”賈斯文道:“此牛能知殷琴,學生若彈時,他便顛頭顛腦,深會我意。”錢士命道:“你試彈與我看。”賈斯文隨手將殷琴攏好,對著這隻蠻牛,手忙腳亂,彈了一套“纏一技花”。果然這牛把頭亂顛。
你道這蠻牛真箇是知殷琴的?不過蠻牛自在那裡搖擺,把頭顛了幾顛,賈斯文遂譽為牛善知音,頗通人事。錢士命也不懂殷琴,也看不出他知音不知音,惟覺此牛尚是合意,便道:“蠻牛留在此間,那殷琴我這裡用不著。”賈斯文道:“將軍這裡不用殷琴,學生自然帶回。乞借府上金銀錢一看。”錢士命道:“要看金銀錢,且待緩日,此時不便。”賈斯文道:“如此告辭了。”他便取了殷琴,出孟門而去。錢士命此時酒醒,被賈斯文提起金銀錢,猛然想起,回到自室中,向庫房檢點,毫無金銀錢的蹤跡,心中摸不著,這個是那裡去了。一時胡思亂想,連忙傳進沓口呂強詞商議此事。呂強詞道:“方才賈斯文在這裡渾了半日,莫非被他偷去了。”錢士命道:“不差,他來獻琴,原想要看我的金銀錢,斯以我不受他的殷琴,誰知仍被他偷去。事不宜遲,快快去追他轉來。”遂騎上拂怕玉馬,同呂強詞緊緊追趕,離了獨家村,出了沒逃城,遠遠望見一塊大身田,田岸旁一所棧房。那棧房原是古時舊屋,不甚華上,小人國的人盡謂之破棧。錢士命望去,屋面儘是些漏洞,其實毫無孔隙。呂殉道:“將軍,你見賈斯文么,和一人在破棧中計事。”錢士命走進一望道:“正是。我們悄悄前去。”兩人行至棧房,卻不見有賈斯文,只有一個人。這一個人:心高氣硬,大刀闊斧,打得上,丟得下,救得人,殺得人。每逢路見不平,便肯拔刀相助。
他姓殷名豪,表字雄漢,原籍公行正道人氏。只為一心遊學,也是失足下水,飄流至小人國地界,偶爾打了一個哈軒,被一個姓刁名鑽,表字展王的人割了舌頭去,所以至今言語不便。雖有一身武藝,小人國又無用武之地,因想田不種,陸不耕,終非為人之道,留心覓得這一塊大丬田。小人國的人無人在意,久遠拋荒。其田寬大,一人之力不能廣種薄收,獨揀了中間腹內一塊心田耕種。誰知荒田無人種,一種盡來搶。小人國內的人糞擔往來,也要把屎連頭蘸蘸,有時種得稂不稂,莠不莠,都替他未荒先荒。有時種得成熟,便來割切他的稻穗頭,有時做了三石多畝,盡來向他要三糙三光。殷雄漢思量積穀防饑,得了這一所房居住,卻被這小人國內的人弄得七顛八倒,仍然朝無呼雞之米,夜無鼠耗之糧。其時,他本同一個人談心,那一個人早見錢士命、呂殉同來,他說:“非我同類,宜遠而避之。”他連忙走了。殷雄漢獨自一人坐破棧中。錢士命道:“我望見有個賈斯文,往那裡去了?”殷雄漢道:“我生平從不曉得什麼賈斯文。”錢士命道:“不曉得賈斯文,你還我金銀錢便罷。”殷雄漢道:“什麼金銀錢?”錢士命道:“我明明看見賈斯文同你合意的,金銀錢被你藏過。呂軍師,隨我向破棧中一同尋覓。”錢士命拴好馬匹,同呂殉在破棧中各處搜尋,並無蹤跡。吵得他雞犬不寧,惱得殷雄漢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錢士命問得半句說道:“賈斯文到底往那裡?”殷雄漢不問情由,便揪住錢士命腳踢手打。錢士命雖稱自汛將軍,一拳來,一腳去,怎敵得過殷雄漢的手段。錢士命忙叫道:“軍師,救命。”殷雄漢摸不著錢士命的來意,平白到他家來吵鬧,一時怒氣填胸,恨不得將他一拳打死。正是:容情不舉手,舉手不容情。
不知錢士命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