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游文筆得遇樂道 至武庫戲戰金光
瑞光、龍女押著老蝦,望東海而來。一路之上,旌旗繞繞,人馬紛紛,凡河伯波臣,無不拱立郊迎,僥倖已極。不知不覺,已到東海。海神報入,龜、蝦二相統領海內臣眾,衝波而出,迎接公主。龍女見臣僚濟濟,郊迎在道,下得海馬,坐上龍車,來至殿庭,拜朝龍君。龍君喜曰:“吾女出征有功,可入龍樓息養。”龍女曰:“兒臣自領父命,征討逆賊,先擒蓮田,次擒老蝦。然蓮田心奸意詐,搬及山妖數百。兒兵甫到落雁江下,去路為蝦兵所阻,蛟騰、鱉甲受困。幸逢棄海兄長及諸妖解圍,方能擒得蓮田,押回東海。棄海兄長與幾分別,仍回黃沙岸去。
兒與蝦兵力戰,又被二道士以天地赤巾,迷兒與瑞光在於空際,東奔西走,無有出路。圓圓轉轉,游至坦道,遇一黑袍大將,賜幾天地赤鏡,照散赤巾。二道受傷而逃,今擒老蝦歸來,望父王定奪。”龍君曰:“吾兒入內靜養。吾命武士將蓮田、老蝦碎段身軀,以為水國之不臣者警。”龍君入,旨意一下,武士即將蓮、蝦二賊,戮于海市。渠魁殲畢,龍君升座,加封出征將士。個個欣喜而退,不必詳言。
且說狐惑自與西山道人冒充土神,已歷數載。一日,西山商於狐惑曰:“吾與爾株守此鄉,終非良策。不若趁今無事,駕著妖風,四境雲遊,以訪師尊訊息。即師尊弗遇,或訪得一二道友,相參煉道,亦可稍慰此心。”狐惑曰:“道兄既欲雲遊,吾願奉陪耳。”言罷,各將妖風駕動,升於半天。俯視塵寰,非求名,即求利,熙來攘往,舉世皆然。西山曰:“無怪三緘師尊,以上界仙真脫胎臨凡,幾為名利所誤也。”狐惑曰:“紅塵中求名而安份,求利而公平者,吾不怪之。獨怪夫求名者流,伏案功夫,慵於自力,悠悠忽忽,以永夕朝;及見人得科名,輒非之曰:‘彼有何學問,而得此名耶?’訕謗言詞,逢人便道,再不反觀己之學問何若,而乃謗人如斯。第見其始也,假謂以名為淡;繼而隙有可乘,以金帛為求名之階,沽得一名,滿假矜驕,不堪入目,從未撫躬自問。向之謗人者,今又為人所謗否也。此求名之醜態,殊難為人告者。至若求利,則用盡奸謀,或假貨迷人,或大入小出,只圖蠅頭入手,以活妻子,而後來報應,不暇計之。所以大道日在兩間,而無人言及者,人莫非名利二字所害乎?待至一氣不伸,死入黃泉,孽鏡台前,對照一生之惡;閻羅殿上,分發五等之刑,夜台淒楚時,方知名利累人,亦已晚矣?”西山曰:“紅塵名利,被爾數言道破。若吾輩求道而終不得道者,又何異此?吾故急欲訪友尋師,證佐入道之門,以冀大道速成,免他日墜落三途耳。”
狐惑曰:“吾兄素煉已深,道成自在指顧。”西山曰:“吾弟過譽,其實有何道哉?”狐惑曰:“久未雲遊,倦怠之至,不如仍回朱郭,坐享清閒。”西山曰:“道弟倦而慵游,請先回郭,吾再遨遊數刻,然後歸之。”狐惑曰:“如是,暫為分手,道兄須宜早歸。”西山曰:“愚兄自知,毋庸深囑。”狐惑歸去,西山隨彼風車,遊行半空,或止或停,逍逍遙遙。樂則樂矣,回憶師友,愁又生焉。剛欲扭轉車頭,忽見一山如筆,高插前面,暗自思曰:“天地生物,莫莫測測。同是山也,如舟、如牆、如獅、如象,平常之屬,入眼便見。獨此山尖,恰如文人手內毛錐,令人賞玩不置。吾且風車按下,到此遊覽一周,以遣情懷。”計定,化作少年壯士,向山尖緩緩而登。及上峰頭,向下望之,萬井桑麻,舉目難盡。東南望罷,又轉西北,游賞已倦,息於松蔭。思及樂道諸兄,不覺心念難忘。
豈知樂道自與棄海將蓮田擒後,已命七虎各歸洞內。棄海苦留樂道,樂道情不忍拂,只得再住數日。韶光易逝,倏忽已住旬余。一日,樂道謂棄海曰:“吾與道弟聚會在此,固屬可喜,然師蹤未得,爾我念終不滿。吾欲辭兄歸洞,無事時四處尋覓師蹤。如吾訪得,急速報爾;爾如訪得,亦急報吾。循環打探,未有不得吾師訊息也。”棄海曰:“爾言甚是。但不得吾師,既得道弟道兄洞中相聚,亦如見師也。不若多住幾日,以慰同心。”樂道曰:“昔日聚首,同事一師,自碧玉分散後,而今所得聚者,僅爾我與二翠、鳳春、紫花娘焉。他如二狐、三服、椒蜻二子等,尚未得晤。吾欲將煉道功夫暫息一時,尋訪道弟道兄,聚在一地,然後分探師之行止,或可易得耳。”棄海曰:“道兄立意如是,難以挽留。”遂命執事童兒大設筵席,與樂道、四女祖餞。宴罷,樂道辭行。棄海執手叮嚀,灑淚而別。鳳春四女離洞數武,又與樂道分手,仍回北鳳。
樂道一人自覺無聊,駕上風車,意欲任其所往。風車起處,突為罡風一卷,斜斜下墜,竟墜在文筆山腳。昂首望去,見山形如筆,草色如蕉,嫩綠可人。樂道思曰:“吾被罡風將車吹墜於此,必有所遇。”於是急急赴上山頂,四面觀望。游至松下,見一壯士倚石酣眠。樂道曰:“不意是山尚有遊人,吾且近前問其居址,談談論論,庶不使孤寂生愁。”遂近身旁,疾聲呼曰:“壯士何來?”西山道人在睡夢中為呼聲驚醒,舉目諦視,乃樂道也,心念內不勝欣喜。思欲化回本像,猝而認之,又恐樂道此時道心忘卻。況彼系一虎修成,或抱毒腸,亦未可卜。”吾姑試彼一試,再為相認不遲。”因起而揖之曰:“老道何往?”樂道曰:“閒遊山巔,不期壯士先在。已知壯士非等尋常,自不相諒,有驚清睡,望祈恕之!”西山曰:“吾見爾樂道士也。修道之功,諒已習熟,可以服食去災,長生不老矣。”樂道曰:“吾從師日淺,兼之碧玉山前,師徒分散至今,未近幾席。若論大道,止進一步二步,尚屬門外人耳。”西山曰:“爾師為誰?”樂道曰:“代天闡道仙官,道號三緘者是。”西山曰:“若雲三緘,吾曾晤之。”樂道喜曰:“壯士晤於何處耶?”西山曰:“前日在途,忘其地名,曾一晤。”樂道曰:“不知此際所走何方?”西山曰:“吾向後途而來,彼向前途而去,不知所往。”樂道泣曰:“師蹤不得,心實難甘。如得一道弟道兄相晤目前,此心亦可庶了。”
西山曰:“欲會爾師,或恐不易。欲晤爾同學道友,這又何難?”樂道曰:“爾知吾師之弟乎?”西山曰:“略知一二。”樂道曰:“爾所知者何人?”西山曰:“三緘仙官弟子,知棄海、三服、狐惑、狐疑以及西山道人、善成、護道、野馬、蛛龍、蛛虎、椒花子、蜻飛子,皆男也;女徒有金光道姑、鳳春、紫花娘、翠華、翠蓋、紫玉等等。吾所知者,此數人也。是耶,否耶?”樂道曰:“爾言不差。祈速導吾與諸人一晤。”西山曰:“以下皆分散異方,惟西山道人與同狐惑現在朱郭,吾常晤之。”樂道曰:“如此,吾正欲晤西山道人及狐惑焉。”西山曰:“爾欲晤狐惑,朱郭地面,歷此尚遙。若西山道人,即在咫尺耳。”樂道曰:“在何處?”西山曰:“那旁來矣。”樂道回顧無人,掉面視之,西山即在當前。二人執手灑淚,半晌始言。樂道曰:“不知兄化壯士,息於松蔭。何弗早早言明,慰吾渴想?”西山曰:“吾先試爾習道之心何若,然後與爾相見也。”樂道曰:“止爾一人耶?”西山曰:“吾與狐惑在朱郭之地,冒充土神,奉享四方。今日念切師尊,駕風閒遊,來到是山,暫息於此。不料與道兄相遇,何幸如之。至於狐惑,與吾同游片刻,業已先歸。吾二人不如一同歸郭,以話離情。”樂道欣然,挽手乘風,望朱郭而去。
狐惑自別西山道人,欲回祠中,以享四方牲酒,殊意風車愈起愈高,扭之不轉。久之,風車搖搖,倏然墜下。細視所在,乃一江也。問諸居民,居民告曰:“此江名‘武庫’,江頭一觀,名‘玄天觀’。觀內前日來一道姑,年紀不過廿齡,道法頗好。
近村男女,凡有疾苦,彼能傾藥療之;或遇妖邪,彼能縱符驅之。村人得其實惠,老幼男女,無不敬奉如神。”言之未已,狐惑曰:“彼在觀中作甚?”居民曰:“煉道。”狐惑曰:“所煉何道?”居民曰:“不知。”狐惑曰:“爾知彼之道號乎?”居民曰:“彼名‘金光道姑’耳。”狐惑問畢,化一幼年道士,向觀而投。觀內老尼接入客舍,茗罷,詢曰:“道士何來?”狐惑曰:“雲遊訪道,偶來是地,欲借貴觀暫息征鞭,未審女道兄肯容納否?”老尼曰:“吾觀中概屬女尼,雜得男兒,恐山鄰不樂。”狐惑曰:“男子其不正耶,固不可留;若吾習道之士,諒亦無妨。”老尼曰:“是觀去留,吾不能主。待吾入內,稟及道姑。”狐惑曰:“爾速去稟之。”老尼入,片時出告曰:“吾稟道姑,言此觀中不容男子。”狐惑曰:“爾去告稟爾道姑,容得固要容之,容不得亦須容之!”老尼依言入告。道姑怒曰:“爾去囑彼自尋方便,或到他廟息足,此地休想棲身!”老尼恐起爭端,忙出客堂,囑狐惑行。
狐惑不復言,亦不他去,獨坐觀內。
未幾,天色已晚,道姑詢及老尼曰:“道士去否?”老尼曰:“未也。”道姑曰:“道士欺人太甚,占據觀內,待吾逐之。”遂持文麈,出見道士而言曰:“吾觀盡屬女尼,早已告爾另尋宿所。而今天晚,何得尚居此間?”狐惑曰:“訪道之士,凡屬觀剎,皆可宿之。縱貴觀中盡系女流,爾居內室,吾居外室,不啻風馬牛不相及也,何妨之有?”金光道姑曰:“道士類有邪有正,如其正也,即容彼宿,亦屬無害。吾觀爾輕輕年紀,不在家庭奉養雙親,徒以習道為名,遍游市鎮。爾固快樂矣,撫躬自問,於心安乎?”狐惑曰:“吾有父母,理宜侍奉在家。
因父母早亡,又無妻兒纏繞,不習大道,將何事可為?”金光道姑曰:“爾既習道,可知瓜田李下,嫌疑宜避乎?”狐惑曰:“吾雖少年,頗近老成,即與女流同榻而眠,亦屬無礙。何況偌大廟宇,各居一室哉?”金光道姑曰:“爾年尚輕,如此好辯,可惡。吾不念爾以‘習道’二字為口實,定不爾容。”狐惑曰:“吾見爾小小年紀,嫩柳鮮花,不在閨門女貞謹守,來此觀內,為眾人所睹,賣爾風流,吾之面顏,代爾發赤矣。”金光道姑曰:“爾敢以羞辱之言,來相贈答耶?吾今宵斷斷不容也。”遂趨入內,手提雙劍出,向狐惑怒目言曰:“爾加速去則罷,否則吾劍一下,取爾首級,休怪道姑無情?”狐惑曰:“爾動輒以霸道駭人,吾豈爾能駭者?”金光道姑曰:“爾言不畏,必有法術,可與試之。如爾勝吾,此觀讓爾。爾如不勝,又待如何?”狐惑曰:“吾弗能勝,另修一觀賠爾,決不食言!”金光道姑曰:“還是爾來耶,吾來耶?”狐惑曰:“且慢。爾我相爭,恐傷爾嫩翠嬌容,殊為可惜,不如不爭之為愈。”道姑被言語所激,怒不能忍,舉起雙劍,向狐惑劈頭砍之。
狐惑閃過一旁,手執雙刀,與金光道姑戰在觀內。合觀尼女見二人力斗,各潛秘室,無敢出者。酣戰良久,道姑恐不能勝,妖風吹起,騰在空際。狐惑亦起妖風,與之對戰雲端。金光道姑吐出紅珠一粒,其大如斗,向狐惑頭上打來。狐惑亦吐紅珠,向道姑打去。道姑暗計:“此道士道法不淺,吾不如且斗且走,走在北風山上,搬諸道妹助吾一陣,擒得道士,以好誅之。”於是假為敗下,直投北鳳。
剛到山半,正遇二翠閒遊洞外,見道姑而詢其何往,道姑曰:“吾被道士所逐,特來祈妹助吾。”二翠曰:“如是,爾隱吾後,吾且戰之。”狐惑提起雙刀,追到山前,見了二翠,假意大聲吼曰:“吾正要誅一假道女子,爾二丫結自來尋死耶?”二翠曰:“爾系年幼道士,男女不可同居,道姑之言,未為不是。爾何輒恃道法,欺吾女流?吾二道姑心抱不平,故來助伊一陣。”狐惑曰:“爾有何道術,只管施出,吾不畏之。”二翠聞言,各逞妖風,各吐寶珠,與狐惑戰於空中。戰不片時,鳳春、紫花娘齊齊出戰。狐惑東敵西擋,混殺一陣。戰到數十回合,狐惑曰:“殺了許久,尚未聞爾名姓。且把戰鬥暫息,詢明來歷,再戰不遲。”二翠曰:“小道士莫非膽小乎?”狐惑曰:“是爾這些女娃,豈吾所畏?但吾不殺無名之卒。爾且將名報上,當容者吾自容下。不然,吾法一展,必化爾翠為水飛!”
二翠恐彼果有大大道法,乃通名曰:“吾乃北鳳山中翠華、翠蓋便是。”狐惑曰:“左右二女為誰?”左女子曰:“吾乃鳳春。”右女子曰:“吾乃紫花娘。皆是三緘仙官門下弟子。”狐惑曰:“如是,與爾四人無涉,吾專殺此位道姑。”二翠曰:“是道姑也師事仙官焉。”狐惑曰:“這就無殺處矣。”二翠曰:“如何?”狐惑曰:“吾亦三緘弟子耳。”二翠曰:“爾系何人?”狐惑笑曰:“爾細視之。”言已,扭身一化。二翠視而驚曰:“原是狐惑道兄,快快入洞,以敘兄妹離別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