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卷三十六
邢卲,字子才,[二]河間鄚人,魏太常貞之後。父□,魏光祿卿。卲小字吉,少時有避,遂不行名。年五歲,魏吏部郎清河崔亮見而奇之,曰:“此子後當大成,位望通顯。”十歲,便能屬文,雅有才思,聰明強記,日誦萬餘言。族兄巒,有人倫鑒,謂子弟曰:“宗室中有此兒,非常人也。”少在洛陽,會天下無事,與時名勝專以山水游宴為娛,不暇勤業。嘗因霖雨,乃讀漢書,五日,略能遍記之。後因飲謔倦,方廣尋經史,五行俱下,一覽便記,無所遺忘。文章典麗,既贍且速。年未二十,名動衣冠。嘗與右北平陽固、河東裴伯茂、從兄罘、河南陸道暉等至北海王昕舍宿飲,相與賦詩、凡數十首,皆在主人奴處。旦日奴行,諸人求詩不得,卲皆為誦之,諸人有不認詩者,奴還得本,不誤一字。諸人方之王粲。吏部尚書隴西李神□大相欽重,引為忘年之交。
釋巾為魏宣武挽郎,除奉朝請,遷著作佐郎。深為領軍元叉所禮,叉新除尚書令,[三]神□與陳郡袁翻在席,叉令卲作謝表,須臾便成,以示諸賓。神□曰:“邢卲此表,足使袁公變色。”孝昌初,與黃門侍郎李琰之對典朝儀。自孝明之後,文雅大盛,卲雕蟲之美,獨步當時,每一文初出,京師為之紙貴,讀誦俄遍遠近。於時袁翻與范陽祖瑩位望通顯,文筆之美,見稱先達,以卲藻思華贍,深共嫉之。每洛中貴人拜職,多憑卲為謝表。嘗有一貴勝初受官,大集賓食,翻與卲俱在坐。翻意主人托其為讓表。遂命卲作之。翻甚不悅,每告人云:“邢家小兒嘗客作章表,[四]自買黃紙,寫而送之。”卲恐為翻所害,乃辭以疾。屬尚書令元羅出鎮青州,啟為府司馬。遂在青土,終日酣賞,盡山泉之致。
永安初,累遷中書侍郎,所作詔誥,文體宏麗。及尒朱榮入洛,京師擾亂,卲與弘農楊愔避地嵩高山。[五]普泰中,兼給事黃門侍郎,尋為散騎常侍。太昌初,□令恆直內省,給御食,[六]令覆按尚書門下事,凡除大官,先問其可否,然後施行。除□將軍、國子祭酒。以親老還鄉,詔所在特給兵力五人,並令歲一入朝,以備顧問。丁母憂,哀毀過禮。
後楊愔與魏收及卲請置學。[七](奏曰:
"世室明堂,顯於周、夏;[八]一黌兩學,盛自虞、殷。所以宗配上帝,以著莫大之嚴;宣布下土,以彰則天之軌。養黃髮以詢哲言,育青衿而敷教典,用能享國長久,風徽萬祀者也。爰暨亡秦,改革其道,坑儒滅學,以蔽黔黎。故九服分崩,祚終二代。炎漢勃興,更修儒術。故西京有六學之義,東都有三本之盛。逮自魏、晉,撥亂相因,兵革之中,學校不絕。仰惟高祖孝文皇帝稟聖自天,道鏡今古,列校序於鄉黨,敦詩書於郡國。但經始事殷,戎軒屢駕,未遑多就,弓劍弗追。世宗統歷,聿遵先緒,永平之中,大興板築。續以水旱,戎馬生郊,雖逮為山,還停一簣。而明堂禮樂之本,乃郁荊棘之林;膠序德義之基,空盈牧豎之跡;城隍嚴固之重,闕磚石之功;墉構顯望之要,少樓榭之飾。加以風雨稍侵,漸致虧墜。非所謂追隆堂構,儀刑萬國者也。伏聞朝議以高祖大造區夏,道侔姬文,擬祀明堂,式配上帝。今若基址不修,乃同丘畎,即使高皇神享,闕於國陽,宗事之典,有聲無實。此臣子所以匪寧,億兆所以佇望也。
"臣又聞官方授能,所以任事,事既任矣,酬之以祿。如此則上無曠官之譏,下絕屍素之謗。今國子雖有學官之名,無教授之實,何異兔絲燕麥,南箕北斗哉?
"昔劉向有言,王者宜興辟雍、陳禮樂以風天下。夫禮樂所以養人,刑法所以殺人,而有司勤勤,請定刑法,至於禮樂,則曰未敢。是敢於殺人,不敢於養人也。臣以為當今四海清平,九服寧宴,經國要重,理應先營,脫復稽延,則劉向之言征矣。但事不兩興,須有進退。以臣愚量,宜罷尚方雕靡之作,頗省永寧土木之功,並減瑤光材瓦之力,兼分石窟鐫琢之勞,及諸事役非世急者,三時農隙,修此數條。使辟雍之禮,蔚爾而復興;諷誦之音,煥然而更作。美榭高墉嚴壯於外,槐宮棘寺顯麗於中。更明古今,重遵鄉飲,敦進郡學,精課經業,如此則元、凱可得之於上序,游、夏可致之於下國,豈不休歟!
"靈太后令曰:“配饗大禮,為國之本,比以戎馬在郊,未遑修繕。今四表晏寧,當□有司,別議經始。”")
累遷太常卿、[九]中書監,攝國子祭酒。是時朝臣多守一職,帶領二官甚少,卲頓居三職,並是文學之首,當世榮之。文宣幸晉陽,路中頻有甘露之瑞,朝臣皆作甘露頌,[一○]尚書符令卲為之序。及文宣皇帝崩,凶禮多見訊訪,□撰哀策。後授特進,卒。
卲率情簡素,內行修謹,兄弟親姻之間,稱為雍睦。博覽墳籍,無不通曉,晚年尤以五經章句為意,窮其指要。吉凶禮儀,公私諮稟,質疑去惑,為世指南。每公卿會議,事關典故,卲援筆立成,證引該洽,帝命朝章,取定俄頃。詞致宏遠,獨步當時,與濟陰溫子升為文士之冠,世論謂之溫、邢。巨鹿魏收,雖天才艷發,而年事在二人之後,故子升死後,方稱邢、魏焉。雖望實兼重,不以才位傲物。脫略簡易,不修威儀,車服器用,充事而已。有齋不居,坐臥恆在一小屋。果餌之屬,或置之樑上,賓至,下而共噉。天姿質素,特安異同,士無賢愚,皆能顧接,對客或解衣覓虱,且與劇談。有書甚多,而不甚校。見人校書,常笑曰:“何愚之甚,天下書至死讀不可遍,焉能始復校此。且誤書思之,更是一適。”妻弟李季節,才學之士,謂子才曰:“世間人多不聰明,思誤書何由能得。”子才曰:“若思不能得,便不勞讀書。”與婦甚疏,未嘗內宿。自雲嘗晝入內合,為狗所吠,言畢便撫掌大笑。性好談賞,不能閒獨,公事歸休,恆須賓客自伴。事寡嫂甚謹,養孤子恕,慈愛特深。在兗州,有都信雲恕疾,便憂之,廢寢食,顏色貶損。及卒,人士為之傷心,[一一]痛悼雖甚,竟不再哭,賓客弔慰,抆淚而已。其高情達識,開遣滯累,東門吳以還,所未有也。[一二]有集三十卷,見行於世。子大寶,有文情。孽子大德、大道,略不識字焉。
校勘記
[一] 北齊書卷三十六 按此卷原缺,後人以北史卷四三邢卲傳補,但刪節很多,字句也有異同。
[二] 邢卲字子才 諸本“卲”作“邵”,他處也或作“劭”。按“卲”與“劭”通,作“邵”誤。今一律作“卲”,他處不再出校記。
[三] 叉新除尚書令 諸本及北史卷四三邢卲傳,“除”下衍“遷”字,據冊府卷八三九九九六一頁、通志卷一五五邢卲傳刪。
[四] 邢家小兒嘗客作章表 諸本“嘗”作“當”,三朝本、百衲本作“嘗”,北史卷四三作“常”。按“客作”連文,即受人僱傭之意。袁翻譏笑邢卲為貴人作章表有同受僱。作“嘗”或“常”是,後人不解客作之意,臆改為“當”。今從三朝本。
[五] 及尒朱榮入洛京師擾亂卲與弘農楊愔避地嵩高山 諸本及北史卷四三“榮”作“兆”,冊府卷九四九一一一七○頁作“榮”。按北史卷四八尒朱榮傳稱永安三年五三○八月榮被殺前,揚言赴洛陽,“京師人懷憂懼,中書舍人邢子才之徒已避之東出”。又本書卷三四楊愔傳補也□愔與邢卲隱居嵩山事於尒朱榮被殺前。知作“兆”誤,今據冊府改。
[六] 給御食 諸本“御食”作“御史”,南本、局本作“御食”。按“給御史”不易解釋。通志卷一五五也作“食”,本書卷三一王晞傳稱“朝晡給與御食”,知作“御食”是。今從南本。
[七] 後楊愔與魏收及卲請置學 南、北、汲、殿、局五本“請置學”下有“及修立明堂”五字,三朝本、百衲本及北史卷四三無。又北史“魏收”作“魏元□”。錢氏考異卷三九北史邢卲條云:“按史□此事於太昌北魏孝武帝年號五三二之後,元叉死已久,北齊書以為魏收者為近之。然考之魏書李崇傳卷六六,此奏實出於崇,與楊愔、魏收、邢卲諸人初不相涉。”按此傳所云楊愔等所請乃是置學。這時元叉、李崇都已前死。明是楊愔等請置學之奏文已缺,北史誤本將同卷李崇傳文羼入邢卲傳。以北史補北齊書此傳者又沿其誤。唯北史和較早的北齊書版本尚無“及修建明堂”五字,而李崇之奏,□以請修建明堂為主,令人有文不對題之感。明人校勘北齊書,為之補苴漏洞,又增此五字,可謂錯上加錯。今從三朝本無五字,下文自“奏曰”以下至“別議經始”共六百六十三字本非此傳中語,今用括弧標出,以示區別。
[八] 世室明堂顯於周夏 北史卷四三、冊府卷六○三七二四一頁無此八字。按這是李崇奏文的開頭見魏書卷六六,北史羼入邢卲傳時當亦有此八字,後人校北史者見上只說楊愔等請建學,與明堂無關,故徑刪去。取北史補此傳時,八字尚未刪。
[九] 累遷太常卿 北史卷四三“累遷”下多出五百六十八字,當是補此傳者刪節。
[一○] 文宣幸晉陽路中頻有甘露之瑞朝臣皆作甘露頌 諸本“文宣”作“世宗”,北史卷四三無此二字。冊府卷五五一六六一○頁、通志卷一五五作“文宣”。按通志傳文即錄自北史,疑北史本亦有此二字。此傳亦出北史,北史例稱帝謚,這裡忽稱世宗廟號,明是補此傳者所改或所據北史已脫去,以意增。今據上文,稱邢卲以太常卿兼中書監、國子祭酒。本書卷四三許惇傳□惇與邢卲爭大中正事,即稱邢卲官為中書監,又說許惇憑附宋欽道,出卲為刺史。宋欽道得勢已在高洋晚年,則邢卲為中書監也必在高洋時,可證他作甘露頌不可能在高澄世宗時。又邢卲甘露詩、甘露頌今存藝文類聚卷九八,通篇都只歌頌皇帝,不及宰輔,高澄未登帝位,也不像高澄當國時的作品。今據冊府、通志改。
[一一] 養孤子恕慈愛特深至及卒人士為之傷心 張森楷云:“按北史邢臧傳卷四三言子恕仕隋,卒於沂州長史,則卲不得見其卒也。”按本書卷四九馬嗣明傳補□他為邢卲子大寶診脈,預知其不出一年便死,果“未期而卒”,事在高洋時。知死者是卲子大寶,而非其侄恕。“及卒”當作“及子大寶卒”,脫“子大寶”三字。
[一二] 東門吳以還所未有也 諸本無“門”字,南本依北史卷四三增。按東門吳子死不憂,見列子力命篇,令從南本。
譯文
邢邵,字子才,河間莫阝地人氏,魏太常貞的後代。父虬,魏光祿卿。邵小字吉,年輕時有所避忌,遂不行名。年五歲,魏吏部郎清河人崔亮見到他後很是怪異,說:“這孩子成人後一定大有作為,官位名聲會是顯達的。”十歲,便能作文,雅有才思,聰明強記,日誦萬餘言。族兄巒,有識人之鑑,對子弟們說:“宗族有此兒,是大家的榮耀。”年輕時在洛陽,適逢天下太平,同名流們一道,專以遊山玩水為樂,不顧及學業。曾因為連降大雨,無法出門,便靜心於《漢書》,五天,就可以記誦。後來由於飲酒謔戲過度,而覺乏味,廣尋經史,五行俱下,一覽就能記住,卻無遺漏。撰寫文章很是典雅華麗,既豐富也很快捷。年未二十,在衣冠之士中就很有影響了。他曾同右北平陽固、河東裴伯茂、從兄罘、河南陸道暉等人到北海王昕家中留宿飲酒,一同賦詩,共有幾十首,都由主人的奴僕保管。第二天早晨,奴出門去了,人們找詩不到,十分著急,邵便一首首地背了出來,有人不承認某詩為自己所作,奴歸,拿出詩本對照,不錯一字。主人把他比作王粲。吏部尚書隴西人李神俊極其敬重他,同他結成了忘年之交。
釋褐為魏宣武帝的挽郎,除奉朝請,遷著作佐郎。深得領軍元叉禮遇,叉剛任尚書令,神俊與陳郡人袁翻在座,叉請邵代作謝表,只一會兒就寫成了。叉請客人們過目。神俊說:“邢邵此表,的確可以讓袁公變臉色。”孝昌初,同黃門侍郎李琰之執掌朝儀。從孝明帝開始,文雅大盛,邵則是雕蟲之美,獨步當時,每一篇文章問世,京師便為之紙貴,讀誦很快遍及遠近。這個時期,袁翻與范陽祖瑩名望顯達,文筆華美,被稱之為先達。由於邵藻思華美,兩人很是嫉妒他。每當洛中貴人得到官職,多請邵作謝表。曾經有一貴勝初次受到官爵,大肆聚會客賓,設宴慶賀,翻與邵都應邀在坐。翻心裡暗想主人會請自己作謝表的。但主人卻命邵製作。翻很不高興,常常對人說:“邢家小兒常受人僱傭造章表,自己買來黃紙,寫完之後再給人送去。”邵擔心遭受翻的陷害,便託病辭掉了官職。正好遇上尚書令元羅出鎮青州,朝廷同意邵做他的府司馬。入青州後,整日沉醉於遊山玩水之中,幾乎走遍了所有的名勝古蹟。
永安初,遷中書侍郎,其所製作的詔誥,文體宏麗。爾朱榮占據洛陽,京師動亂,邵便與弘農人楊忄音避亂嵩高山中。普泰中,兼給事黃門侍郎,不久為散騎常侍。太昌初,敕令長期在內省當值,供給飯食,命復按尚書門下事,凡朝廷準備除拜高官,都要先來徵求邵的意見,然後再作處理。除衛將軍、國子祭酒。因雙親年邁返家照護,帝詔所在州郡撥給邵兵力五人,並請他一歲入朝一次,以備顧問。母親去世,哀毀骨立,守孝超過了禮儀的規定。
後來楊忄音、魏收以及邵請求朝廷批准設定學堂。
累遷太常卿、中書監,攝國子祭酒。是時朝臣多為一職,帶領二官的人很少,邵一下子身兼三職,並是文學之首,所以受到了時論的稱頌。文宣巡幸晉陽,途中幾次見到甘露的瑞兆,故朝臣都作《甘露頌》,尚書下令請邵為這些頌作序。文宣皇帝駕崩時,朝廷多向其諮詢訪問凶禮,受敕撰制哀策。後授特進,卒。
邵性情簡素,內行修謹,兄弟親姻之間,均能和睦相處。博覽墳籍,無不通曉。晚年尤其留意《五經》章句,努力窮盡指要。吉凶禮儀,公私諮詢,質疑去惑,為世人的指南。每當公卿會議,事關舊典之時,邵援筆即成,證引合適。帝請其制定朝章,俄頃而畢。詞藻宏遠,獨占鰲頭。與濟陰人溫子升為文士之冠,時論稱之為“溫、邢”。巨鹿魏收,雖天才勃發,但年齡在二人之下,只是在子升去世之後,才稱“邢、魏”。雖名望貴重,卻不以才位處世傲物。脫易簡單,不修威儀。車服器用,要求極低。不居齋室,坐臥經常在一小屋之中。果餅等食物,常置放梁下,客人到來,便取下來共同分享。天資質樸,平易近人,士無賢愚,皆能平等對待。與客人談話時甚至會解開衣服尋覓虱子,不停手,不住口。藏書甚豐,卻不喜校對文字。看見他人校勘,就會戲笑道:“為何這般愚蠢?天下的書一輩子都讀不完,怎么可以把時間花在校勘之上。再說思慮誤書,更是一種快樂。”妻弟李季節,亦為才學之士,他對子才說:“世上的人很多不聰明,思考誤書能夠得到什麼?”子才說:“如果思考都得不到知識,那就不花精力讀書了。”邵與妻關係甚是疏遠,很少與她呆在一起。自稱有一次白天進內閣當值,遭狗威脅,說完便拍掌大笑。性好劇談,不能獨處,公事完畢,常須賓客陪伴。服事寡嫂極其殷勤。豢養孤兒恕,慈愛特深。在兗州的時候,有人向其報告說恕病重,邵就為他憂愁,廢寢忘食,身體憔悴。兒子大寶死,人們很是傷心,邵悲痛極盛,竟哭不出聲來,賓客前來弔唁慰問,他只能揩拭眼淚。其文雅情趣,高博見識,開導啟發,排疑解難,東門吳以來,還沒有過。有集三十卷,流行於世。子大寶,亦有文情。庶子大德、大道,卻識字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