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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律

夫音律所始,本於人聲者也。聲合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故言語者,文章關鍵,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征。夫宮商響高,徵羽聲下;抗喉矯舌之差,攢唇激齒之異,廉肉相準,皎然可分。今操琴不調,必知改張,攡文乖張,而不識所調。響在彼弦,乃得克諧,聲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外聽易為察,內聽難為聰也。故外聽之易,弦以手定,內聽之難,聲與心紛;可以數求,難以辭逐。

凡聲有飛沉,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每舛,迭韻雜句而必睽;沉則響發而斷,飛則聲颺不還,並轆轤交往,逆鱗相比,迕其際會,則往蹇來連,其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夫吃文為患,生於好詭,逐新趣異,故喉唇糾紛;將欲解結,務在剛斷。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於吻,玲玲如振玉;辭靡於耳,累累如貫珠矣。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滋味流於下句,風力窮於和韻。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韻氣一定,則餘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雖纖意曲變,非可縷言,然振其大綱,不出茲論。

若夫宮商大和,譬諸吹籥;翻回取均,頗似調瑟。瑟資移柱,故有時而乖貳;籥含定管,故無往而不壹。陳思、潘岳,吹籥之調也;陸機、左思,瑟柱之和也。概舉而推,可以類見。

又詩人綜韻,率多清切,《楚辭》辭楚,故訛韻實繁。及張華論韻,謂士衡多楚,《文賦》亦稱不易,可謂銜靈均之餘聲,失黃鐘之正響也。凡切韻之動,勢若轉圜;訛音之作,甚於枘方。免乎枘方,則無大過矣。練才洞鑒,剖字鑽響,識疏闊略,隨音所遇,若長風之過籟,南郭之吹竽耳。古之佩玉,左宮右征,以節其步,聲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忽哉!

贊曰∶

標情務遠,比音則近。吹律胸臆,調鍾唇吻。

聲得鹽梅,響滑榆槿。割棄支離,宮商難隱。

譯文

《聲律》是《文心雕龍》的第三十三篇。從《聲律》到《練字》的七篇,就是劉勰的所謂“閱聲字”部分。這部分主要是論述修辭技巧上的一些問題,並從理論上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探討。本篇專論聲律的運用,也講到一些聲律上的理論問題。

全篇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講研究聲律對文學創作的必要。劉勰認為聲律是總結人的發音規律而來的,而語言不僅是表達思想的重要工具,更是構成文學作品的“關鍵”,這是必須研究聲律的原因之一。語言的聲音有高低抑揚之別,有因發音部位不同而形成的種種差異,怎樣掌握這些特點,使語言的運用合於宮商,是必須研究聲律的理由之二。最後從人的發音與樂器發音之別,說明人的發音規律不易掌握,所以必須研究有關聲律的理論。

第二部分就主要是從理論上來探討寫作上的聲律問題。其中涉及雙聲、疊韻,平仄的配合以及和聲、押韻等。劉勰正處於四聲初步形成的時期,當時論音韻的人雖大都借用古代的五音來講四聲,但四聲的特點已基本明確了;平上去入的名稱當時還未廣泛運用,但從《詩品序》中的“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來看,可能在劉勰生活的齊梁時期,已在詩歌創作的實踐中有所運用了。劉勰在本篇雖未講到平上去入,但平仄錯綜配合的基本道理已講得相當明確了。劉勰和沈約的認識大致相近,只是側重於自然音律,而沒有提出拘忌文意的煩瑣規定。

第三部分主要是聯繫具體作家講正聲和方言的利弊,進一步總結掌握正確音律的必要。劉勰認為運用正確的音韻,就能勢如轉圜,無往不適;運用錯誤的音韻,就如圓鑿方枘,難以調和。這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他肯定以《詩經》為代表的正聲,而不滿於《楚辭》的楚聲,一再斥《楚辭》為“訛韻”、“訛音”,這顯然和他宗經的正統思想有關。詩文中雜用方言土語,雖有可能造成音韻的不諧,但對文學作品來說,既不應一概排斥方言,更不應以此區分“正響”與“訛音”而貶低《楚辭》。

(一)
音律的產生,原是從人的聲音開始的。人聲具有五音,來自先天的氣性,古代帝王就是根據人聲的五音來制樂作歌的。由此可見,樂器的聲音,是表現人的聲音,而不是人的聲音仿效樂器。所以,語言是構成文章的關鍵,更是表達思想的樞紐;至於語言的音韻,則是求其和人的口吻協調而已。古代教唱歌,首先要琢磨發音的方法,使疾呼合於宮音,徐呼合於徵音。屬清聲的徵、羽二音強,屬濁聲的宮、商二音弱;高亢的喉音和伸直的舌音各異,聚合的唇音和急激的齒音有別,強音和弱音相對:這些區別都是很明顯的。如果彈琴時聲音不協調,自然知道對弦柱加以調整;寫文章時要是聲律失調,就不易弄清從何調整了。琴弦發出的聲音,尚能使之和諧,發自作者內心的聲音,反而不能和諧,這是什麼原因呢?主要就因為在外的聲音容易辨識,內心的聲音不易認清。在外的聲音容易掌握,是由於可以用手決定琴弦;內心的聲音不好控制,則由於聲音和心思紛亂不一。這只能從掌握音律技巧來求得解決,是難以用文辭說明白的。

(二)
字聲有的飛揚,有的低沉,有的是雙聲,有的是疊韻;雙聲字中間被其他字隔開,就往往不協調,疊韻詞分離在兩處,就必然違背聲律;一個句子的字聲全是低沉的,聲音就像要斷氣一樣,全是高昂的,就一直上升而不婉轉:應使低昂之聲像轉動轆轤一樣相互交錯,像魚龍的鱗甲那樣整齊排列;聲律的適當配合稍有錯亂,就會前阻後礙,這種毛病,就是文人的口吃病了。口吃的病根,在於作者愛好詭奇;一心去追逐新奇,就造成發音的雜亂。要想解除這種毛病,首先必須堅決割斷對怪異的愛好。左邊受阻就從右邊想辦法,後邊積滯就疏通前面,這就可使聲音轉動在口中,像振動玉器玲玲作響;悅耳的辭句,如成串的珍珠相聯不絕。所以,表達思想感情的作品,好壞寄托在吟詠上,詩歌的滋味從句子的安排中流露出來,工夫全在句子的“和”與句未的“韻”上:不同字調的適當配合就叫“和”,同韻的字相呼應就叫“韻”。句末用韻是有定的,確定之後其餘的韻都好處理;句子的和諧有高低抑揚的不同,要句子之間配合好就比較困難了。一般散文容易寫得精巧,但要把一篇散文的聲律調配和諧就很難;詩歌寫作雖不易精巧,押韻卻是比較容易的。聲律上很多細微不明顯的變化,雖然不能一一講到,但舉其大要,基本上不出以上所論。

(三)
至於聲律的全面調和,猶如吹奏可以和眾聲的籥;迴旋地運用聲韻,就像調和較複雜的瑟。調和瑟音須要移動弦柱,所以常常會出現不協調的情形;籥的管、孔有定,因而任意吹奏都可一致。曹植和潘岳的作品,就如吹籥的無處不諧;陸機和左思的作品,就像調瑟的常有不和。這只是略舉大概,其他作家作品可由此類推。此外,《詩經》的作者運用音韻,大都清楚準確;《楚辭》用的是楚地的聲音,所以錯亂的聲韻很多。到西晉張華論韻,曾說陸機作品中的楚音很多;他的楚音正如《文賦》中所說的“不能改變”。這就可說是屈原作品的餘響,有失於雅正的聲韻了。切合的聲韻運用起來,勢如圓形物體的轉動:不協調的音韻運用起來,就比在圓孔中投方榫還困難。寫作中能避免圓鑿方榫,就不會出大的毛病了。音律精深的作者,要仔細剖析文字的聲音;不很懂聲律的作者,用到什麼字就是什麼音,這就好像遠風通過物體的孔穴而發出的聲響,或者是南郭先生的濫竽充數了。古人身上佩帶玉器,發出的聲音左邊合於宮聲,右邊合於徵聲,使步行有一定的度數,因而聲音毫不混亂;何況用音韻使詩文合律,怎能輕易忽視呢?

(四)
總之,表明情志,應該高遠;安排音韻,則須細密。聲音發自心胸,協調在於口吻。聲韻要如鹹鹽酸梅配合得當,把榆實、堇菜調和得味美可口;只要擯除那些不正之音,和諧的宮商就自然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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