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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長亭

石太璞,泰山人,好厭禳之術。有道士遇之,喜其慧,納為弟子。啟牙籤,出二卷,上卷驅狐,下卷驅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書,衣食佳麗皆有之。”問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玄帝觀王赤城也。”留數日,盡傳其訣。石由此精於符籙,委贄者接踵於門。

一日有叟來自稱翁姓,炫陳幣帛,謂其女鬼病已殆,必求親詣。石聞病危,辭不受贄,姑與俱往。十餘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華好。入室,見少女臥縠幛中,婢以鉤掛帳。望之年十四五許,支綴於床,形容已槁。近臨之,忽開目云:“良醫至矣。”舉家皆喜,謂其不語已數日矣。石乃出,因詰病狀。叟曰:“白晝見少年來,與共寢處,捉之已杳;少間復至,意其為鬼。”石曰:“其鬼也驅之不難;恐其是狐,則非余所敢知矣。”叟曰:“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於其家。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肅。石疑是主人眷屬,起而問之。曰:“我鬼也。翁家盡狐。偶悅其女紅亭,姑止焉。鬼為狐祟,陰騭無傷,君何必離人之緣而護之也?女之姊長亭,光艷尤絕。敬留全壁,以待高賢。彼如許字,方可為之施治;爾時我當自去。”石諾之。是夜少年不復至,女頓醒。天明,叟喜告石,清石入視。石焚舊符,坐診之。見繡幕有女郎,麗如天人,心知其長亭也。診已,索水灑幛。女郎急以碗水付之,蹀躞之間,意動神流。石生此際,心殊不在鬼矣。出辭叟,托製藥去,數日不返。鬼益肆,除長亭外,子婦婢女俱被淫惑。又以仆馬招石,石託疾不赴。

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狀,扶杖而出。叟問故,曰:“此鰥之難也!曩夜婢子登榻,傾跌,墮湯夫人泡兩足耳。”叟問:“何久不續?”石曰:“恨不得清門如翁者。”叟默而出。石送囑曰:“病瘥當自至,無煩玉趾也。”又數日叟復來,石跛而見之。叟慰問曰:“頃與荊人言,君如驅鬼去,使舉家安枕,小女長亭,年十七矣,願遣奉事君子。”石喜,頓首於地。乃曰:“雅意若此,病軀何敢復愛。”立刻出門,並騎而去。入視祟者既畢,石恐負約,請與媼盟。媼出曰:“先生何見疑也?”隨拔長亭所插金簪,授石為信。石喜拜受,乃遍集家人,悉為祓除。惟長亭深匿不出,遂寫一佩符,使持贈之。是夜寂然,惟紅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起辭,叟挽留殷懇。至晚,餚核羅列,勸酬殊切。漏二下,主人辭去。石方就枕,聞叩扉甚急;起視,則長亭掩入,倉皇告曰:“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走!”言已徑返身去。石戰懼失色,越垣急竄。遙見火光,疾奔而往,則里人夜獵者也。喜,待獵已,從與俱歸。心懷怨憤,無路可伸,欲往汴城尋師治之。奈家有老父,病廢在床,日夜籌思,進退莫決。

忽一日雙輿至門,則翁媼送長亭至,謂石曰:“曩夜之歸,胡再不謀?”石見長亭,怨恨都消,故隱不發。媼促兩人庭拜訖。石欲設筵,媼曰:“我非閒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為長亭一念老身,為幸多矣。”登車遂去。蓋殺婿之謀,媼不與聞;及追之不得而返,媼始知之。心不能平,與叟日相詬誶。長亭亦涕泣不食。媼強送女來,非翁意也。長亭入門,詰之,始知其故。過兩三月,翁家取女歸寧。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時一涕零。年餘生一子,名慧兒,雇乳媼哺之。兒好啼,夜必歸母。一日翁家又以輿來,言媼思女甚。長亭益悲,石不忍復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長亭乃自歸。別時以一月為期,既而半載無耗。遣人往探之,則向所僦宅久空。

又二年余,望想都絕;而兒啼終夜,寸心如割。既而父又病卒,倍益哀傷;因而病憊,苫次彌留,不能受賓朋之吊。方昏憒間,忽聞婦人哭入。視之,則縗絰者長亭也。石大悲,一慟遂絕。婢驚呼,女始啜泣,撫之良久漸蘇。曰:“我疑已死,與汝相聚於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得嚴父心,尼歸三載,誠所負心。適家人由東海過此,得翁凶信。妾遵嚴命而絕兒女之情,不敢循亂命而失翁媳之禮。妾來時,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間,兒投懷中。言已,始撫而泣曰:“我有父,兒無母矣!”兒亦噭啕,一室掩泣。女起,經理家政,柩前牲盛潔備,石乃大慰。然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請石外兄款洽弔唁。喪既閉,石始能杖而起,相與營謀齋葬。葬已,女欲辭歸,以受背父之譴。夫挽兒號,隱忍而止。未幾,有人來言母病,乃謂石曰:“妾為君父來,君不為妾母放令歸耶?”石許之。女使乳媼抱兒他適,涕洟出門而去。去後數年不返。石父子漸亦忘之。

一日昧爽啟扉,則長亭飄入。石方駭問,女戚然坐榻上,嘆曰:“生長閨閣,視一里為遙;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細詰之,女欲言復止。固詰之,乃哭曰:“今為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邇年徙居晉界,僦居趙縉紳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紅亭妻其公子。公子數逋盪,家庭頗不相安。妹歸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還。公子忿恨,不知何處聘一惡人來,遣神綰鎖縛老父去。一門大駭,頃刻四散矣。”石聞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雖不仁,妾之父也。妾與君琴瑟數年,止有相好而無相尤。今日人亡家敗,百口流離,即不為父傷,寧不為妾吊乎!聞之忭舞,更無片語相慰藉,何不義也!”拂袖而出。石追謝之,亦已渺矣。悵然自悔,拚已決絕。

過二三日,媼與女俱來,石喜慰問。母女俱伏。驚問其故,又俱哭。女曰:“妾負氣而去,今不能自堅,又要求人復何顏面!”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敢忘。然聞禍而樂,亦猶人情,卿何不能暫忍?”女曰:“頃於途中遇母,始知縶吾父者,乃君師也。”石曰:“果爾,亦大易。然翁不歸,則卿之父子離散;恐翁歸,則卿之夫泣兒悲也。”媼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報。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詢至玄帝觀,則赤城歸未久。入而參拜,師問:“何來?”石視廚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系之,笑曰:“弟子之來,為此老魅。”赤城詰之,曰:“是吾岳也。”因以實告。道士謂其狡詐不肯輕釋;固請,始許之。石因備述其詐,狐聞之,塞身入灶,似有慚狀。道士笑曰:“彼羞惡之心未盡亡也。”石起,牽之而出,以刀斷索抽之。狐痛極,齒齦齦然。石不遽抽,而頓挫之,笑問之曰:“翁痛乎?勿抽可耶!”狐睛睒閃,似有慍色。既釋,搖尾出觀而去。石辭歸。

三日前,已有人報叟信,媼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復遷還故居矣,村舍鄰邇,音問可以不梗。妾欲歸省,三日可鏇,君信之否?”曰:“兒生而無母,未便殤折。我日日鰥居,習已成慣。今不似趙公子,而反德報之,所以為卿者盡矣。如其不還,在卿為負義,道里雖近,當亦不復過問,何不信之與有?”女去,二日即返。問:“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戲弄,未能忘懷,言之絮叨;妾不欲復聞,故早來也。”自此閨中之往來無間,而翁婿間尚不通弔慶雲。異史氏曰:“狐情反覆,譎詐已甚。悔婚之事,兩女而一轍,詭可知矣。然要而婚之,是啟其悔者猶在初也。且婿既愛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復狎弄於危急之中,何怪其沒齒不忘也!天下之有冰玉而不相能者,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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