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西江月》:漫講詩云子曰,休談者也之乎。文章怎好市中沽,只怕難充飢餓。莫被儒冠貽誤,須知創業良圖。一經挫跌倩誰扶,包管時光難度。
話說明朝崇禎年間,有一人姓時名規,取個不越規矩的意思。號叫伯濟,伯是個大其志向,欲大有濟於世。是當時第一個有名秀才,原籍忠厚人氏,家住好仁坂里。父親叫做時行善,官為大理寺正卿,現今致仕在家。母親安氏,同庚半百,所生二子,是個一胞產的弟兄兩個,都是一十八歲。長子時方便,娶妻韋氏,也是同庚,生下一個兒子,名喚時達,只得三歲。
次子即是時伯濟,娶妻顏氏,小字如玉,是方鎮地方顏良的女兒,年紀也與時伯濟同庚,也生下一個兒子,名喚時通,也只得三歲,月份與時方便的兒子大些。一家八口,父子同心,弟兄竭力,兒子媳婦們奉事父母,極其孝順。那父母兩個待這兒子媳婦們,亦極其慈和。兄弟甚是尊敬哥哥,哥哥也甚是愛惜兄弟。就是妯娌之間,亦甚是和睦,宛如姊妹一般。這兩個孩子雖在襁褓,卻是終日不聞啼哭之聲。共處一堂,天倫敘樂,骨肉同歡,布衣甚暖,菜飯甚香。上不欠官糧,下不欠私債,無憂無慮,一門甚是快活。但是那時行善為官的時節,卻是兩袖清風,家業不致十分富足,所有祖上遺下來的一件東西,是個至寶。那件東西,生得來內方外圓,按天地乾坤之象,變化不測,能大能小,忽黃忽白,有時像個金的,有時像個銀的,其形卻總與錢一般,名曰金銀錢。這金銀錢原有兩個:一個母錢,一個子錢,皆能變做蝴蝶,空中飛舞,忽而萬萬千千,忽而影都不見,要遇了有緣的才肯跟他。時伯濟家內的這個,是個子錢,年代卻長遠了,還是太祖皇帝賜與時行善的始祖。歷傳五世,從來沒有失去,但是只得一個。正是: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忽一日,時伯濟靜極思動,心中起個念頭,心問口,口問心,自己想道:“我不合念了這幾句詩云子曰,並不知什麼一些世務,不能見多識廣。雖然父母在堂,不可遠遊,但男兒志在四方,豈可困守家中。家中父母,賴有哥哥在家奉事,不如出去遊歷一番,把得有個出頭的日子也好。”於是告稟父母,父母應允。那時行善道:“你既要出去遊歷,自然遍上山川,遨遊四海。家內有個金銀錢,你曉得天下是有兩個的,不知母錢今在何處。你帶在身邊,倘遇見了,一併帶回,使他母子團圓,也是一樁美事。”就叫安夫人取了金銀錢出來交與伯濟。
伯濟收了金銀錢,拜別了父母、哥嫂、妻子,一肩行李,望大道而行。
當日行了一程,第一夜歇店投宿,看見一人自稱錢神,厲聲說道:“目下你的名兒不好,我與你要暫離幾日。”醒來卻是一夢。自己暗思道:“我是個當今第一個有名秀才,怎么說我的名兒不好,要與我暫離幾日,甚是奇怪。”因想起家中父母骨肉,不知安否,時刻在心,朝行夜宿,遍觀各處的風土人情,身邊這個金銀錢,卻不在他心上。一日時值季冬,天氣嚴寒,信步來至海邊,細觀海景,但見:這一邊穩風靜浪,柴船自來,米船自去。那一邊,隨風逐浪,小船傍在大船身邊。有時平地起風波,有時風過便無浪,有時無風起處也是潺潺浪滾,有時風頭不順,宛如倒海翻天。不見什麼高山,那見什麼平地。白茫茫一派浮光掠影,昏沉沉滿眼赫勢滔天。那時伯濟看出了神,轉眼間忽然金銀錢不見,四面觀望毫無蹤跡,不堤防一時失足,連身子也落下水裡了。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此時,海岸上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他們要顧自己性命要緊,怎肯下海來救,只好慢慢的看他落水罷了。他心記憶體著個“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念頭,一些也不驚慌。說也奇怪,那時伯濟的身子落在水中,並不見他沉沒海底下,浮於海面,連衣服也不致甚濕。這是什麼緣故?不是什麼有恁海神海佛,只為有個龍神護佑,這條龍原是一條困龍,困居海內不能上天,此見時伯濟落水頓起相憐之念,空中保佑,不使他埋沒海中。
那時時伯濟撐開眼皮一看,真是一望無邊,隨著波浪,聽其自然,滔滔滾滾,往那一邊氽去。覺道得離那海岸漸漸遠了,回頭看那海岸上的人,別人看我弗多大,我看別人也大弗多了。
頃刻間氽至海心,四面無邊無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遠遠望見一隻海船,不知他們有多少人在船上。看看略近,只見一人雙腳踏在平基上。他的形狀,似有三分賊氣,疑是海洋大盜。
他是不動聲色,並不求救叫喊一聲。
原來這隻船上,有三個主兒,一個叫神仙官,一個叫老虎官,一個叫狗官。腳踏在平基上的,是個水手。其時適值神仙官同狗官在船頭上立著,看見海中有人,神仙官道:“這邊有個人落在水裡,我們且拋一錨,帶住了船,緩緩的將船撐攏去,把那個落水的人救了起來何如?”狗官道:“我們且把自己的舵擎正,我是隨他風浪起,只是不開船。他人落水與我什麼相干,要我們著急?”兩個在船頭上登時相罵起來。那老虎官聽見,慌忙走來,說道:“船通個水,人通個理。你們不要船橫蘆飛囂。自古道:【宰相肚裡好撐船】,我們是一條跳板上人,有甚事情,須要大家耐些,到底為著什麼?”神仙官把手指了水中的時伯濟,說:“道我意中要想救這個人,對他說了,他必不肯,怎么夾篙撐倒,同我相罵起來。”老虎官面上帶著笑,向狗官道:“據你的意想,難道看他落水,讓他死了不成?”
狗官道:“然也。”木頭雕老虎官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那個人雖然與我們沒有碰過船頭,但東海船頭也有相碰的日子。我們救了他,他日後自然也曉得知恩報恩,如何不要去救他?”神仙官道:“既然如此,快把船撐攏去救他。”老虎官道:“你不要慌,船到橋,直苗苗,我自有個道理。”那個狗官終是在旁邊打退船頭鼓,說道:“我看起來,只怕兩邊是撐不攏的。”老虎官道:“你搖了半日的船,纜多沒有解。我這等對你說,你還是不聽。”
那時三人不拘兩,神仙官同狗官走至船稍上,倒去說閒話去了。老虎官只得自己動手把船橫撐,欲來撈救時伯濟。無奈撞著了退船頭鬼,在船底下擋住去路,再撐也撐不動。霎時間,風波驟起,他們自看風使船的,一得著了風,便扯足了滿篷,一帆風竟往那一邊去了。此時時伯濟仍無人救,只管在海面上自來自去,飄飄蕩蕩,不知氽了多少路,遙望見青河邊一帶樹林,黑沉沉一簇人家。正看間,身子不覺已近海灘。海灘上的樹木,原來卻是冬青樹。人家尚遠,不甚分明,隱隱似有個城池在內,時伯濟爬上海灘,腳底下踏著一件東西,闊有三尺三,長有四尺四,不是什麼海寶貝,其實是一塊瓦片。那裡曉得這塊瓦片硬又硬,滑又滑,才踏上去,底下一挫,那裡還立得定腳頭。兩腳卻在灘上,身子又跌落在水裡了。正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那時時伯濟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欲向上面行去,又自己不能為力,兩隻手那裡撐得起。若往下流去,卻是順勢。他意中一心向上,只得勉力撐住,然終是力怯,身在海內,腳在灘上,更比在海中飄蕩的時節越覺悶些。身子動也不能動一動,說話也說不出半句,即使說得出話,那個有人聽見。不意樹林中忽有個人走出來,看見他跌了下去,慌忙上前,立在海灘,把他兩腳兒撮起,一撮竟撮至岸上來了。便問那人姓名居處。
那人道:“小子並無姓名,那有家鄉。我是燧人氏的苗裔,人都喚我燧人,道號子虛散人。欲往海邊尋訪高人,在此經過,救了君家,算是有緣。”伯濟道:“承蒙散人搭救,再造之恩,何以為報?”燧人道:“我輩救人,豈肯望報?”燧人也問時伯濟的姓名蹤跡。伯濟備細說了一遍。燧人道:“原來是個讀書人。可敬,可敬。如何遭此挫跌?然目下的秀才,如君家者,正是不少。你既遭了此一文之釁,你如今還去想他不想他?”
伯濟道:“這個身外之物,我去想他怎的。”隧人道:“你既不想他,你今意欲何往?”伯濟道:“我自落水而來此地,乃天之所命,我有何往,只得聽天而已。”燧人道:“所言誠是。
但此間前不把村,後不著店,就使你往那一簇人家,走進這城裡去,也是人生路不熟,如何是好?”伯濟道:“這一簇人家是什麼地方?”燧人道:“是小人國。”伯濟道:“這座城叫什麼城?”燧人道:“這城叫做沒逃城。此城築得甚是堅固,四面若關了城門,就是神仙也飛不出去,凡人那裡逃得出,所以叫做沒逃城。國中居民甚廣,城內有個人,自小做賣柴主人的,國中順口兒都叫他柴主。柴主之名,遍滿天下,真箇是若要發跡,混名先出。自從出了柴主之名,就得了一個也是什麼金銀錢,家中甚是富足,如今竟有敵國之富。聞得他敬重斯文,你如今無所依歸,倒不如我指引你去,到了他家,自然必有好處。他家住在城中獨家村上,國中人人曉得。切記,切記。後會有期,我是去了。”言訖,忽然不見。時伯濟此時無可如何,只得向那一簇人家走去。看看進了城門,有那城內的地形,比別處地方低些。緩步行來,有意無意間,打聽這個獨家村上的柴主。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不知獨家村上這個柴主姓甚名誰,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