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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論文四

張童子傳

童子名楚生,姓張氏,和州之烏江人也。其祖年七十餘,禱於霸王廟而生童子,故名之曰楚生。幼聰慧,六歲就外傅,日記數十百字。同硯席有讀《爾雅》者,童 子諸於師亦受讀焉,遂通古訓。乾隆丙午正月,予隨先子謁青山寺祖墓,道出烏江,遇大雪,主其家五日。童子與予生同年,月日而稚四時,甚相愛。予見其書室有 故籍百餘卷,翻閱殆遍。童子曰:“讀書泛覽無益,吾日讀二千字,三遍即可倍,五遍即大熟,然至其愜意者,暇隙諷誦,常至數千遍,必使自明其義。註解多不可 靠也。”予詰其所自得,童子曰:“《論語》‘君子不重’章是夫子教君人之道,非為為學者言也。‘不重不威’,即所謂不莊以蒞之則民不敬也,固陋也,唯學可 以變陋。哀公曰‘寡人固不固何能聞此言’是此‘固’字註腳。君人者有威有學,則恐其尚詐任譎,故要以忠信為主,然必求勝己者為輔佐,友不如己,即孟子所謂 好臣其所教也。若云為學擇友,則恐人將拒我矣。雖然內有主,外有輔,猶不能無過,必勿憚改,而君德乃全,《書》頌湯德曰改過不吝者此也。”又云:“齊宣王 見孟子於雪宮,是宣王出遊,途中遇孟子而見之,故曰‘於崇吾得見王’,而通章皆言游觀之事也。‘非其鬼而祭之’,鬼謂人鬼,古惟祭其先曰事鬼,祭非鬼即 《禮記》所謂與為人後者也。”又言:“《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當斷句,其‘德’連下文為句,既叶韻又與全經筆法相稱,若如今讀作‘日新其德’是宋 朝人語已。”又言:“《史記·項羽本紀贊》先雲‘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諸侯畔己,難己’,末雲乃引‘天亡我,非戰之罪,豈不謬哉’,言羽之失天 下,實自失之,非天亡也。蓋背關懷楚,則失地利,放帝自立,則負不義之名,怨諸侯畔己,則與天下為難,有此三失,難以有天下矣。”又言:“鄉黨一篇記孔子 者少,記君子學孔子者多。凡記孔子事皆言似言如,而記君子學孔子,則言不言必。”予嘆絕,謂之曰:“吾子精熟經史,心有古初,何以尚不學作詩文?”童子 曰:“學在內者也,文在外者也。俟弱冠,內學充而後學文,豈為遲乎?”雪霽別去,而次年童子遂殤於痘。後予讀《漢書》《三國志》屢見輝光日新之語,知古讀 正如此。讀《集解》,其訓學則不固也,如童子說。見陽湖惲子居諭“鄉黨”,說與童子無異。而猶疑“友”字於君臣或未安,及讀《毛傳》,言國君友其賢臣,讀 《呂覽》,言敦洽讎麋惡足以駭人,言足以亡國而友之足於陳侯而無上,至於亡而友不衰,然後信童子所說讎無不根據精當。殆古經生之謫降,而曇花一現者也。予 成童後,誦《過秦論》《古詩十九首》皆萬過,漸有心得,感此說之實發於童子也,故次為傳以傳其略,不敢私為己有焉。嘉慶癸亥十月。

畢成之墓誌

君諱貴生,字成之,一字孝伯,姓畢氏,儀征縣學生員。其先歙人,祖懷圖,舉人,官湖南永興縣知縣。考合不仕,君考娶於江都汪氏,既侍永興君於漢陽,母氏 遂依外家以撫君。君舅汪中以多聞能詞賦名於時,甚器君,妻以次女。君舅常遠遊。母氏故通史家言,於兩漢事尤熟,即自課君,君以是諳古,有舅風。君好用情, 而致之或未當,既已,不肯下人,而相接常默默。君舅既沒,益莫能善君者,境益困。求舉,又屢黜於有司,所親之訾毀遂迫也,君故多隱憂,晝夜傭書給衣食,嘗 日作正書二萬字,而不得廢酬酢,以是君益羸。余以壬戌夏客揚州,始識君。甲子復至,交尤善。自甲子迄今四年,余大半在揚州,所遇皆窮,舊友莫復顧者,獨君 拳拳甚,過從不間。君嘗從余問詩法,而所作顧不相似,然君詩每年輒進,每進輒腴健,無近世聞人雜亂羞澀之態。丙寅秋,君以詩書見賞於兩淮鹽政。君既極困, 或勸君當不時至,因有所請,然君卒未嘗再謁也。今年二月,余赴常州視友人疾,君出門即無所之,常語母氏曰:“慎伯去,兒愈益無俚。”余返自常州,君以試事 赴泰州,余復赴清江浦十餘日,而君自泰州病春溫歸,余急過視君,君病狀殊無所苦,各述近況不可休,亦不倦也。君忽把手語余曰:“吾此疾恐不起,即起,今年 終不免。吾昔語足下以夢,前生為斷頭將軍。吾前日歸自泰州,阻風孔家涵,仿若登岸,見草中馬臥極瘦,血濡頸旁,有語余曰:‘彼昔同其主被難於此,今其主生 人間已三十年,彼在此伺其主同去。’時聞而惡之,遂驚覺,則恐不得久相見也。”繼視君則病勢益減,以君寂寞甚,日三四過視之,又七八日,病忽劇,語不可 辨,數日遂卒。既絕氣,余撫屍哭之,復轉睛視余,既手足堅冷經日,而腹溫不散。余搴被摩其膺,尚格格作聲,膚澤如生時,無所惡,則君之積慧信矣。君考以嘉 慶戊午卒於漢陽,喪既歸,厝地不吉,君嘗屬余改卜,不果。君既卒,思有以副君意,遂為卜兆於中雷塘之西南,將遷君考並瘞焉。君於學多所窺測,而嗜詩為甚, 草稿紛糾,余刪輯之為若干卷。昔李觀與韓退之友善,所以稱之備至。今觀所傳詩,稍清澈耳,而退之亟稱之莫以為過者,則信乎其才難也。余顛沛較退之為甚,而 文行無似,其言不足重君以取信於人,然觀詩而傳也,則君何疑焉。君卒以嘉慶十二年四月七日,年三十歲。子復曾,生六月而孤,貌敦實,當能伸君之志者。五月 廿一日,涇包世臣。

清故揀選知縣道光辛巳舉人包君行狀

曾祖煥章字堯文國子監生鄉飲介賓

祖輯五字覲之縣學生 貤贈文林郎侯官縣知縣

父良棻字重侯道光 登極恩詔賜級九品

安徽寧國府涇縣震山鄉十一都二圖包村二甲僑江蘇江寧府城北和會街包世榮年四十三狀

君字季懷,姓包氏。包氏祖,漢大鴻臚曲阿鹹,鴻臚與子郎中福,以《魯詩》《論語》為明、和二帝師,宗始有望。於周、隋之際,則東海愷愉昆弟,並以《漢 書》顯。於唐則潤州融與二子何佶以詩,任城文賅以書,著聲開、寶間。於宋則合肥孝肅公尤知名。涇之包氏宗合肥,南宋乾道中,忠五教授於涇,因家焉,然曲阿 潤州,皆今丹徒,而丹徒族人顧宗合肥,雲孝肅有曾孫三,長居涇,次居貴池,季居丹徒。在貴池者則雲自震山轉遷以涇為宗,吾宗譜則雲教授為孝肅嫡長曾孫,然 與宋史不符,不審教授於孝肅世次何別也。教授傳十有七世,至明之季,處士悠芳,負販於和州,歲暮將歸,而聞鄰婦哭甚哀,詢知以負債故賣妻,遂罄資代償,歸 告家人以生涯折閱而已。順治中,有和州人自九華山進香,返過包村,言其父母遺命,必朝山為包布客報德。時處士君已病甚,拜於床前,乃前鬻妻者得留而生之子 也。其事乃聞於人,處士再傳而至鄉賓君,孤貧以析薪為生,而事節母孝,友於兄,接人信義,以見重鄉邑。本府長洲宋府君鎙表其門曰雍睦流芳。文林君為鄉賓君 長子,始業儒,有子五。其叔則九品君,於世臣為三世父,娶於翟,生四子,君為其季。君生始十月,而世母病歿,時予母育季妹有乳,文林君命並撫焉。稍長,從 文林君寢處,五門食指,群從數十,無升斗之仰。年及童,率四出覓食。三世父貿易於江寧之南鄉,為予考府學君集村童,世臣從而授館焉。惟二世父縣學君在家授 讀,侍文林君。文林君愛君甚,謂必成名,不令習異業,使就學縣學君,然應門赴市無代者,或至往返十餘里求質庫。君故魯,又不得專意幾席,以故年過成童,中 經尚未能成誦,然試筆為文,時有奇氣矣。嗣予攜君同游揚州,與為約曰:“吾年少,不幸盜虛聲於斯世,奔走食力給俯仰,學無根柢,而詞有枝葉,常用自慚。吾 先世以經史立家法,中葉衰遲,吾弟性沈銳,能守寂寞,修復先業,其在茲乎。期以十載,勉之矣。”君對曰:“詩固先業也,請學詩。”君謂毛公恪遵雅訓,義最 優,簡質難曉,故鄭氏時出別義以輔之,非好學深思者莫能猝通。或又以私意附會,俚言破道,至於草木鳥獸之性質體用,詩人所由托興也。又古人習於禮,故舉時 舉地舉器服,即以見得失,寓美刺。斯三者有一不明晰,則茫然不得其解。雷聲瞽說,詩義幾晦。”爰托始於嘉慶戊辰,以迄道光辛巳,十有四年,寒暑不輟,成訓 詁八卷,草木二卷,鳥獸一卷,蟲魚一卷,輿地一卷,名曰《學詩識小錄》。述吉凶典禮器服樂章者又十卷,未有大名,共二十二卷,四十餘萬言。《識小錄》十三 卷中,唯輿地一卷,未經君自寫定。述禮十卷,則初稿數欲焚棄而倖存故笥者,其貫穿馳騁,分散探纂,洽通而不抵忤,意逆而不穿鑿,可以為明述之雅儒者也。然 夸者則徒見為耳目之廣,采掇之勤而已。君以治《詩》,故於載籍無不搜覽,尤好荀卿、屈原、呂不韋、太史公書,班、陳、范三史,杜氏《通典》,司馬氏《通 鑒》,每歲必數過,流覽《文選》及漢魏以來至近世詩文總集專集,深通文法,明於激射隱顯繁簡徐疾得失之故。凡予有所著述,必先示君,君指摘疵纇,予應時改 正十四五。久久審之,則君之所言無不當者,蓋善論文辭亦莫君若也。然自著詩文甚鮮,嘗謂覽近人纂作,率未見其精善,然自為之則手不稱意,隨俗操筆,徒增來 者訾議耳。君性雖佚盪,然以廉隅自勵。揚州四達之鄉,士人爭衒鬻以徼名利,君旅居於是且二十年,常閉戶不通人事,遇績學敦行之先進,則以弟子行自處,於聞 人華士蔑如也。然善資友以自淑。甘泉薛傳均子韻,儀征劉文淇孟瞻,旌德姚配中仲虞,族子慎言孟開,四人者皆務實不近名,博洽有文采,君子之徒也,與君志趣 如一,講貫至久,故論交為尤篤。君又嗜書,肆力率更,而筆勢轉換則兼大令北海,有蘊藉,然常以闌入中嶽為歉。君所嚴事者,侍郎開化戴金溪先生,為其多聞而 篤實,以清操先天下也。謂陽湖張琦翰風詩詞逸宕,性毅直而與人可親。謂吳沈欽韓文起強識雄文,而學明統類,誨人不倦,足以息驕吝,風惰廢,皆執禮於師友之 間。於古文,推陽湖惲敬子居為百年巨手,而謂仁和龔自珍定庵文情奧衍,富齒淹聞,造詣未可量。於制義,推盧龍蔣第次竹。於書,推懷寧鄧石如頑伯,其次則諸 城劉文清公。讀高郵王念孫懷祖《廣雅疏證》,嘆其精識過休寧戴氏,唯憑臆為疵。謂宛平徐松星伯《漢書西域傳補註》為絕倫,諸城懷寧君皆不及見。君之隨計 也,謂可見高郵面質疑義,而年逾八十,不能接後進矣,君深用為憾。君年十九,始應童子試,八試始遇督學長洲徐公頲,嘆君文沉麗,為八府五州所無拔府學第 一,然幕中士不能喻,爭欲黜之,及拆封知為予弟,乃大服。徐公笑曰:“如此才固不愧為慎伯弟。”然豈復藉兄以名哉。應鄉試五。道光紀年,侍郎蕭山湯公金 釗,編修新建熊君遇泰主試,無極劉君本夔為同考,以君《四書》義用古注不中程,而《五經》醇茂,五策擅場,遂擢以鎮榜。丙戌報,罷南返。以七月初至揚州, 聞世父於夏間患足,亟赴侍。九月初二,染時疾。初十日,語其室人曰:“吾不起矣。耄父幼子以累卿,吾女已許仲虞,葬後即歸姚氏童養之,卿撫長子至六歲以屬 仲虞,撫次子至六歲以屬孟瞻為吾教誨之,必得成立,卿尚不至煢老無依也。”其室人泣請留書為托,君曰:“孟瞻仲虞,與吾為道義交二十年,非歧視生死者。” 是後遂不復有言,以道光六年九月十八日疾革。先是世父猶冀病勢有瘳,及十五日夜,聞異香滿室,如是三夕,竟不起,適戚黨同里翟惟善楚珍自都返,撫屍垂涕, 資其賻得以成殮。予聞訃奔哭,並從世父卜兆域於城東三十里玉屏山之麓,將以七年春歸君之魄。配王氏會稽望族,習禮能安貧。子二,長士鐸,甫三齡,次士銓。 君卒八日而後晬。君好學如是而不祿,鮐背拊轊,黃口扶苴,禮堂之寫定未聞,通邑之傳人難必,生民至戚,備於身後,豈謂同產恩私,實有志吾道者所共悼痛,故 縷述行業,以告君之執友,及當世巨儒,錫銘誄以慰泉壤,且使來學有所徵信,則斯文之厚幸,匪惟衰宗子姓沒齒不朽已也。道光六年冬十月八日,從父昆世臣抆淚 謹狀。

清故優貢生孫君墓志銘

道光癸巳十月二十日,福建舉人陳金城見訪,再拜致其師孫君之遺命,涕泣言曰:“嗚呼!壬辰正月,吾師過揚州,得識先生,金城實侍,事如日昨。及抵都,則 病嗽轉成腳氣。年始五十,精力故未衰。五月二十日,竟爾奄忽。吾師雄文不得於有司,砥行名止閭巷,著述數百卷未流布,而旅喪七千里外,斯亦學人之至戚也。 病亟,命金城曰:‘吾必不起,吾隨舉主入都,遂至於是,命也夫!然因舉主識安吳包君,接其言論,讀其書,當代能任斯文之重者也,而必乞埋石之文於包君,使 吾名得附存於世者,則死不憾矣。’金城謹志之,茲以來春定舉葬,奔赴襄事,用敢將吾師之末命。”又曰:“金城侍吾師講論,口授註疏,未嘗檢本。金城有查核 不得者,即告以某卷某頁。論六書,檢許氏本示弟子,舉手即得其字,其精熟如此。然常言吾人治經,非以矜淹洽,為他日之當治人也。治人先自治,不能自治,徒 治經何益?質吾師生平,可謂言行相顧者也。其居,父母喪,不飲酒食肉,不居內者六年。泉俗好鬥訟,大姓為甚。孫氏族眾萬數,漸漬身教,竟為仁里。所學如 此,所遇如彼,非先生無足與發潛曜,垂信來茲,而慰幽壤者,故敢以請。”嗚呼!近世師弟相授受,一利祿之途矣,豈必待死生哉。升沈豐約有不忍言者,今陳君 以會師葬故,犯霜雪,跋涉萬里,而誦述行治本末尤詳備有要,其所受於師可知也。余既感孫君自托之誠,又高陳君義,雖不任,不可以辭。

系曰:君諱經世,字濟侯,別字惕齋,福建之惠安人。父至正邑庠生,通經,工為文,君學所自出也。道光庚寅,君應歲試,使者奇其文,詢所學,博辨切至,遂 舉優行第一,貢入國子監。使者則今禮部侍郎浙江學政新城陳公用光也。侍郎好善用流輩,前自閩還都,艤舟咤余曰:“吾歸裝得一孫濟侯,當敵笥河三百石矣。” 余因以識君,君所著有《十三經正讀》定本八十卷,《春秋例辨》八卷,《爾雅音疏》六卷,《孝經說》二卷,《夏小正說》一卷,《釋文辨證》十四卷,《經傳釋 詞續編》八卷,《說文會通》十六卷,《韻學溯源》四卷,《詩韻訂》二卷,《惕齋經說》六卷,《讀經校語》四卷。其《通經略》一編,則纂集古今治術本於經術 者,以明窮經致用之方,無慮數十卷,尚未成書。《四書集解》十二卷,《周易本義發明》十二卷,《國小輯記》《近思錄附註》《性理輯義》三書無卷第,皆少 作。《惕齋制義》四卷,則陳君集錄家塾及課試者。妻某,邑某氏,子某,某職,女子子某適某,某職,葬某原,實某月某日。

銘曰:昌黎謂眾萬之生誰非天,胡喜厚其所可薄。然往古著書以自見後世者,大都其居窮守約者也,得毋人世之所謂薄與厚者,與天錯耶,抑天之所以厚斯人者,不一途而各擇其所專托耶?造物之意,誰則知之?嗚呼孫君,又何悲矣!

與陳孝廉金城書

世臣白念庭足下:辱枉顧荒寓,是日張館陶櫬舟至揚,世臣往哭,丙夜方返。足下相候自辰達戌,洎得見。又聞尊師孫君不祿,增人悽惋。館陶抱璞不剖,老死風 塵,然雅儒名遍士林,循吏績在輿誦。年政七十,孫君才以諸生,促壽旅次,所遇尤絀,是以雖傾蓋交,而與館陶之道義固結三四十年者,哀戚固不殊也。足下稱孫 君命,以沒世之疾,相屬孫君學業,真所謂不假良史之辭,即足下萬里奔會師葬,世臣有生所未聞見。固由高誼絕俗,非孫君何以致此。此豈復鄙文所能輕重者。重 辱賢師弟見許之深,不敢自藏固陋,殫思撰作,錄於另紙。足下所述孫君世系行治著述甚備,別後繹思,仍有須面詢者,次早走答,而舟已遄發,故並陳其所以。恭 肅公遠在趙、宋,若是孫氏始遷祖,則宜詳其所自來,因何隸籍,若非始遷,不符書例。曾祖與祖,俱有隱德,未能切指事實,則近常談,故書系止及一代,非故為 褊也。妻與子女、女夫於例宜書,足下談次未及,故闕字以備補填。至孫君著述,大都宗漢,則闡宋諸編,自系初地,故稍易其次第。夫污附固為陋習,而調和亦非 真詮。孫君書故未見,然曾略聞緒論,即校子韻疏證數事,其深於漢學可知。由宋歸漢,關造詣淺深,不必更加瞻顧,為調和之說也。《通經略》一書,最有裨於來 學,天下未嘗無有志之人,大都為師友所汩沒,遂致稗販經史,徒資弋獲。人心世道,日付頹波,足下以高第弟子,所望必竟盛業。較復齋通解,尤足毗輔名教也。 榮名無既,造物所以慰求志之勤。然韋布傳文既罕,傳而盛者則尤罕,良以枝葉單寒,難成蔭實。近世聞人,唯侯魏身俱不達,然有大力者負之以趨,而體龐氣苶, 不足厭觀者之意,甫及百年,聲稱已減,是其傳否,正未可知。況世臣少本不殖,長更就蕪,賃廡無五噫之謠,握管無雌伏之嘆,白華自戒,利名路隔,而槐棘屏 翰,望風摧排,以視侯魏,情事相反,而賢師弟以為必能信今傳後,久而益光,恐論者不以為知言也。然世臣亦未敢自棄,每至臨文,必慎所許,恆慮一字苟下,重 誣後世。名山通邑,並聽之造物而已。流水不慚,聊助一噱。陰寒累月,伏唯為道珍重千萬。十一月十日,世臣謹白。

清故翰林院編修崇祀鄉賢姚君墓碑

道光辛卯,安徽畺臣,列君與君猶子故刑部郎中之行誼,請祀鄉賢,從人望也。次年冬,部臣勘覆,以為名實相副,得報可。時君之曾孫瑩,宦遊江蘇,以君遺集 《援鶉堂筆記》三十四卷,古文集五卷,詩集七卷,《鄉賢錄》一卷,餉世臣,而屬文君之墓石。郎中君世所稱惜抱先生,而君則《惜抱軒集》中所稱學所自出之伯 父姜塢先生也。憶世臣以嘉慶壬申謁惜抱先生於白門鐘山書院,請為學之要,語及君者至再至三,嗣讀《古文辭類纂》,中載君論說數十百事,披隙導窾,辨正舛 誤,莫不持之有故,則益欲求君書,數年不可得。茲得反覆之,乃知君博覽強識,不主家法,唯以旁稽互證,求一心之是。為詩文必達其意,絕去依傍,自成體勢。 居恆不著書,而翻閱校勘,至老不輟。藏書數萬卷,悉加朱墨,見有錯謬羨脫,隨手糾正,各紀錄於簡端。君既卒,書籍頗有散失。惜抱先生收手跡之僅存者藏之。 及瑩成立,乃舉以相付。瑩逐條編纂,其有前後持論差互者,悉仍其故。今所版行之筆記,胥是物也。然君集有《書史記六國表序後》曰:“世變異則治法隨之,故 漢以後,多踵秦法。司馬氏援法後王之說,以學者不道秦事為耳食,蓋深感世變,而詭詞以寄痛。”則君蓋深有獲於古訓者,非苟矜淹洽也,固將有以用之。乃覓舉 至年四十一,始通籍,居詞館數年,即膺察典,當外擢方面,遽引疾去。夫豈恝於世事哉。繼讀君《跋顏氏家訓》曰:“交道締結,常為禍福所倚伏。文人志士,於 幕府權門,貴判跡於首途,避薰炙於始灼。”然則君之決退,其亦有所不得已於中者也。君既歸里,無所用,則相與率鄉人舉義倉,條約甚設,迄今幾百年,踵其法 而擴之,以故邑屢飢而不害,是亦為政,君斯有所見端矣。讀君之書,可為學者稽古法。跡君勇退無濡滯,可為學者涉世法。推君之任恤鄉黨,可為學者入居里族出 拊閭閻法。則君之所以不朽,固不系墓石之有無,而稱述先達流風餘韻,以諷諭方來,斯固後死者所有責也。爰次其世家而系之曰:

君姓姚 氏,諱范,字南青,姜塢其號也,世為安徽桐城人。曾祖諱文然,康熙中官刑部尚書,謚端恪,雍正中特旨賜專祠祀於其邑。祖諱士基,湖北羅田縣知縣,民思其 政,祀之於名宦祠。父諱孔瑛,早世贈翰林院編修。君以康熙壬午八月十八日生,戊戌補縣學生員,雍正乙卯選拔貢太學,舉乾隆丙辰順天鄉試第二人,中式壬戌, 會試第三人,成二甲進士,改庶吉士甲子充順天鄉試同考官,乙丑散館授編修,充武英殿經史館校刊官,兼三禮館纂修官。丁內艱,服闋起原官,兼文獻通考館纂修 官,庚午京察一等。既引見以病自免,解組後,教授南北閱二十有一年。辛卯正月初八日卒於家。君卒逾六十年,鄉人追慕教思,籲請入祠,而傳學之惜抱先生,實 侍君入,一門四世,先後以政事文學享國家俎豆肸蠁之報。史氏所謂榮名,豈有既者耶。

清故文學汪君之碑

道光八年十二月十日,儀征縣學生汪君穀卒。其同志友丹徒汪沅芷生、甘泉薛傳均子韻、儀征劉文淇孟瞻、寶應劉寶楠楚楨、涇包慎言孟開、旌德姚配中仲虞、儀 征王僧保西御、江都梅植之蘊生、丹徒柳興宗賓叔、甘泉楊亮季子、儀征吳廷揚熙載、王翼鳳勾生,既各為文辭以紀其學行,寫其悲哀,又共琢石表其墓,而涇包世 臣以丹書之曰:君質脆弱而性和易,居家藹如也,接人退然如不及,唯力學則精銳強悍,進而不止,至不欲後古人。弱冠即鄙棄俗學,委心許、鄭,集殘缺以求會 通,有齟齬不相入者,則旁稽博討,鉤深洞賾,常達旦不寐。又以擘經擘史,要領多在輿地,故記簡質,後儒各為歧說,紛出無依據。唯近世之圖精審,據以為本, 比群籍而究事情,口指手畫,必得顯證而後已。尤嗜作書,約鍾梁分法為真行,風發蹈厲,有不可控勒之勢,而遒麗一應楷則,積勞致咯血。且病且學,蓋君之沒 也,年止三十有五,而病已八載,然未嘗旬日輟學也。君字小城,系出唐越國公,世居歙。明之季有國儒者,遷揚。五傳至君考錚,始著籍儀征,舉於鄉,以知縣就 銓。初娶吳氏,生長子秿;繼娶楊氏,生君及和秦程。君娶於母黨,生一女而歿,君葬之西郊金匱山,君甚愛其女。孟瞻有子毓崧,岐秀善讀書,君雅屬意,孟瞻故 知之。及君之亟也,告和求為其子婦。君聞而笑曰:“孟瞻厚我,憐我,而及我女耶。”君無主後,秿以其幼子寅壽後君,並卜明年□月□日以君喪合於夫人之窆。 自予弟世榮季懷從洪沂州游於梅花講院,因得與君及芷生諸君交善,其日相砥礪勖勉者,不為人,不速化,本本原原,不以得喪變所習。予嘗以謂季懷所與游諸君, 家居相距或數百千里,是蓋江淮英淑之所發越,使得萃於一地,相輔以有成,夫豈事之適然者耶。然十數年間,諸君既皆困躓無善狀,季懷顧不幸奄然物化,而君又 為之續,生材實難,受材而不負其生為尤難,而奪之遽而且酷至於如是,天道其果可知也耶。然季懷身後,諸君檢校遺書,至四十餘萬言,庶幾雅密有條理。唯君造 詣已深而著述未就,無以垂示來茲,尤可悼痛,是宜有銘,銘曰:嗚呼小城,以子守身之謹,而不能厚其生;以子稽古之勤,而未逮樂所學之成。宜博辨雄文如諸君 者,不勝哀慕,涕隕而心傾也。悲夫!

清故國子監生凌君墓表

江都有生於孤露,不假師資,自力學以成名者二人,曰拔貢生汪中容甫,國子生凌曙曉樓。予以嘉慶六年游揚州,則汪君前卒。及十年再至,乃識凌君。君生貧而 居市,十歲就塾,年余讀四子書未畢,即去塾作雜傭保,然停作輒默誦所已讀書,苦不明詁解。鄰之富人為子弟延經義師,君乘夜狙其軒外聽講論數月。其師覺之, 乃閉外戶不納君。君憤甚,求得已離句之舊籍於市,私讀之達旦,而日中傭作如故。年二十,乃棄舊業,集童子為塾師,稍稍近士人,然或僿陋不足當君意,故君學 為世俗制舉文無尺度,同人亦莫肯為言者。而童子嘗從君游則書必熟作字正楷,以故信從眾,脩脯入稍多,益市書。君有甥儀征優貢生劉文淇,少貧如君,君愛其穎 悟,不忍棄之逐末,自課之,且教且學。劉君齒未壯,即以淹通經史,知名江淮間,而其學實自君出。君初識予,問所當治業,予曰:“治經必守家法,專治一家以 立其基,則諸家可漸通。然心之為用,苦則機窒,樂則慧生。機窒者常不卒其業,凡讀書不熟,則心以為苦,君自取熟者治之可也。”以君熟於《禮》,遂勸君治鄭 氏,又以古注義皆激射回互,非深通文法則蒼黃不能得情事,因勸君先誦嘉隆經義三十首,每首以三百過為度。君既習之,得體勢,乃出故編修武進張惠言所輯《四 子書》《漢說》數十事,及予與庶常陽湖李兆洛增綴未就之稿,授君以為治經式。君既明古人文法隱顯疾徐之故,益樂益憤。歲余,稽典禮,考故訓,補其不備,為 《四書典故核》六卷,以見知於故梅花山長沂州知府歙洪梧君。既治鄭氏得要領,又從今寧國訓導吳沈欽韓問疑義,益貫串精審。嗣聞今儀制武進劉逢祿論何氏《春 秋》而好之。及入都,為雲貴總督儀徵阮芸台校輯《經郛》,盡見魏晉來諸家《春秋》說,深念《春秋》之義,存於公羊,而公羊之學傳自董子。董子《春秋繁露》 原天以尊禮,援比以貫類,旨奧詞賾,莫得其會通。乃博稽旁討,承意儀志,梳其章,櫛其句,為注十七卷。又別為《公羊禮疏》十一卷,《公羊禮說》一卷,《公 羊問答》二卷。嗣阮公出鎮,延君入粵課公子,君時方家居讀《禮》,以喪服為人倫大經,後儒舛議是非頗謬,作《禮論》百篇,引伸鄭義。洎至粵,與阮公商榷, 刪合為三十九篇,為一卷。凡君所著書三十八卷,五十餘萬言,皆有顯證,遠雷同附會之陋,足為來學先路。君娶同邑范,無出,別宅嚴,舉子鏞,而范尋歿。君繼 患風痺,養疴於董子祠之南偏道院,遂以道光九年五月廿六日卒於寓廬,年五十有五。鏞雖始齔,哀慕如成人。劉君卜以是年八月八日,祔君於雙墩北原之祖墓,與 范合封,又圖所以不朽君者以屬予。予謂汪君雖博覽強記,而特工文辭,巨公推挽者多,晚以饒裕,然勤學亦稍殺減矣。君獨尚樸學,南北奔走,皆以校書授讀為 事,未嘗與斯世通羔雁,脩脯而外,未嘗入可以無取之財。予每過從君,必危坐據案,左手翻卷冊,右手持筆,客至前而不見,蓋自締交以來,廿餘年如一日。君得 於天者後汪君,而人力堅緻,終始不渝,則殆於過之,是不可以不銘。銘曰:

凌氏之先,泰州著籍。儒歷僉憲,明史稱直。曾祖曰襄,武長 千夫。祖鸞父驁,乃寄江都。君窶且魯,好學根性。自知讀書,不隱而正。古有都養,抑聞牧豬。十五年所,其精不逋。吁嗟凌君,遠與為儕。名則既振,福乃不 皆。抉經之心,以一何鄭。排斥詖辭,章明先訓。粵有慶允,泣抱遺書。修德必報,成此藐諸。

清故文學薛君之碑

道光九年八月二十日,甘泉薛君子韻歿於福建督學使者內閣學士新建陳用光汀州校士行署。先是陳公讀子韻所著《說文答問疏證》之書而善之,以質太子少保閩浙 總督金匱孫爾準。孫公故國小家也,嘆為絕倫,議相與板行之,以嘉惠閩士。猝遘此變,陳公慎於殯之禮,留《疏證》六卷稿本,而遣使護喪歸揚州,厚資其葬。儀 征劉文淇孟瞻檢遺篋,得舊讀十三經本,集錄其丹黃手勘之語約可廿卷,《閩游草》一卷,《文選古字通疏義》十二卷,草創未卒業。孟瞻與寶應劉寶楠楚楨、予族 子孟開,約纂輯繕副以付其家。其家卜明年春祔於甘泉西郊十三里廟陶家沖祖墓。同人以子韻道贏時絀,不可不表也,以屬予。予以謂子韻少工駢文,矞麗常冠儕 輩,嗣與孟瞻及予弟季懷友善,因以次締交於孟開仲虞五人者,相結為本原之學。季懷、孟瞻、孟開治《詩》,攻毛鄭氏;仲虞治《易》,攻鄭虞氏;子韻治國小, 攻許氏,皆旁通群籍而據所業為本,砥礪以有成。近世昌許氏者推嘉定錢氏,金壇段氏。段氏徒眾尤盛,唯子韻究其得失而右錢氏。錢、段皆予舊識,備聞二老面商 榷之辭,知子韻於斯業甚審也。乾隆中,大興朱氏首以許鄭之學勸天下,一變揣摩塵腐之習,繼聲者務名高而不別真偽,則撏扯斷爛之弊興,於是求士者,反其道以 為用,或揣摩塵腐之未能也,然遂袞袞躋清要,爭言主持風會矣。四十年間風尚三變,故學者能有志於古百之一,志古而一再不當於有司輒自疑遷業,其能堅定不惑 以汔有成者又百之一。予弱冠展側江淮間,常自病盜虛聲,無根柢,物色樸學,得陽湖黃乙生小仲,通鄭氏《禮》,行不違其言;武進劉逢祿申受通何氏《春秋》虞 氏《易》,雖情鍾勢曜,而讀書如有嗜好;江都凌曙曉樓治何氏《春秋》鄭氏《禮》,困學而不厭;同邑胡世琦玉樵墨守鄭氏,有綴殘補缺之勤;嘉定潘鴻誥望之能 錯綜許鄭以適大義;丹徒柳興宗賓叔,治《詩》《禮》《史》《漢》,能依雅訓以捍俗說;楚楨之上世,故崇漢學,能不墜其家法;儀征汪穀小城,覃精許鄭,尤長 於輿地;黟俞正燮理初通鄭氏《禮》,杜氏《春秋》;烏程凌坤厚堂綜漢義說《易》《禮》《春秋》數十萬言,與理初並長推步算術;蓋吳越英雋,略備於斯已。然 必守許氏以推原賈馬鄭服詁訓者,卒莫如子韻之善。荀子曰:“學不可以已,鍥而不捨,金石可鏤。”非必資性殊絕也。故曰古之學者為己,志乎古必違乎今,無望 其速成,無誘於勢利,乃蘄至乎古之人。然而太史讀功令,至於廢書而嘆者,不亦深悼郁滯矣。跡諸君子所學,此其志豈利祿之路哉。要其稽古自得,皆足以有見於 時,而成進士居館職者,唯玉樵、申受。未幾,玉樵竟出宰不獲乎上;申受左遷祠部,至十三年不得調。理初望之季懷獲一解,連躓春官,憂生之計更迫。餘子則困 諸生無所合。而自道光紀年以後,小仲嗒然物化,季懷小城相繼奄忽。今年春夏之交,玉樵家食不祿,曉樓以養疴<兌欠>於道院,入秋而申受疫沒京 邸,子韻旅喪閩館,右軍所謂感兼傷痛,切心哀窮不已。又雲當今人物眇然凋落可哀嘆者,殆猶未至若斯之摧剝酸酷也,爰灑涕而系之曰:

君年卌一諱傳均,舊隸溧水今邗濱。遷邗再傳璋璉琇,璉次子柄君其胄。以柄後璋璋有孫,孫知好學祖顏溫。母李早世繼楊慈,妻何淑慎君宜之。維君失職以學顯,吁嗟!中材何以勉。孝釗總角抱遺書,君子之澤自茲遠。

皇敕授修職郎安徽寧國縣學訓導沈君行狀

曾祖彬 妣仲氏

祖載熙吳縣學生 妣錢氏

考培宗貤贈修職郎 妣馬氏貤封孺人

江蘇吳縣木瀆鎮沈欽韓年五十七狀

君字文起,號小宛。其族望吳興,分吳江,遷郡城,再遷木瀆,為吳縣人。至君六世。君深眉巨目,仰鼻而短脰,面麻黑,碩腹下垂,行步蹇連,語言澀吶。年逾 三十,乃得以縣學生員就嘉慶丁卯江寧布政使司試,領薦赴春官,又輒躓。丁丑大挑入二等,道光壬午選授安徽寧國縣學訓導。庚寅九月奉馬孺人諱歸里,次年十二 月廿日卒於家。配同邑王氏,子三,箕衍不勝喪,後君一月以壬辰正月廿日歿。有孫懋官,次瓜衍、天衍,皆業儒。君質亞生知,而力同困學。幼侍貤贈君習為詩, 稍長,自程誦讀。家極貧,書值千錢,輒無力購致,假之藏書家,莫肯出全部,得數冊持歸,計日繳換。然必求要領,寫為要刪。淹通群經,尤長《禮》與《春 秋》,擘研諸史,尤熟於志,旁及百家故記,官書野乘,古今專集、匯集、類鈔、札記,究其條緒,悉歸於統。既弱冠,念《漢書》至深至博,顏注既淺陋,復多盜 竊。范氏後書雖簡略而義存實錄。章懷雜集眾手,故有粹駁。劉氏注司馬八志,文殊宏富,然頗無統貫,尤疏於地理。乃覃思廿年,遠搜故籍,為《兩漢書疏證》七 十四卷,卷率稿書四十頁,頁率八九百言,共二百餘萬言,於以正謬補闕盡之矣。凡以植國之體,端由制度,漢氏雖近古,然離秦立法,為後世濫觴。君故上推姬 周,下比有明,詳哉乎其言之,損益悉陳,得失備見,使來學有所依據,以當後王取法者。既成,寓柬於余曰:“此書發蒙啟覆,鉤稽貫串,然親見其成書,或加省 覽,曾莫能終一卷,覆瓿之嘆,何待來茲。良玉不剖,必有泣血以相明者,非足下而誰。”蓋君之自信,而遂以信余也。余與君皆業《荀子》,嘗推論為國以禮之 指,以為孔子悼時人勃亂廢禮,當使天下嬰毒禍無可既極,乃見意於《春秋》,以誥萬世。君因謂左氏親承聖訓,博驗寶書,依經立傳,全付託之重而公、穀家攻 之,欲顯復晦,杜氏注出,雖得列學官,然多入以邪說,陰敗禮教,其蠹左氏也,逾於明攻。余涉左氏淺,聞君言未深喻也,及君郵示《補註》十二卷,正杜氏之大 失,其有略陋,並為補綴,別為《考異》十卷以辟百家淆亂,則信乎從訟左規杜之後,而加詳審者也。君又以裴氏注《三國志》意在補其褫脫,光耀沈落,而郡縣鎮 戍之僅見一時,名物訓詁之不類後世者皆闕,故為《補訓詁》八卷,《釋地理》八卷。又以地理之學,古書唯存酈氏《水經注》,近人戴東原校定其倒置羨脫,趙誠 夫為之刊誤,其書乃漸可讀,而戴氏短在憑臆,趙氏蔽於輕信,至如古書之有足互證,與近今志乘之目驗可據者,二家又皆搜討未逮也,故為《水經註疏證》四十 卷,然後郡縣之廢置沿革,山川之高深變遷,流合派分,昔通今塞,皆如提挈在手,指掌可談。又以一代巨公詩文,非曉然其朝章事實,則不能得作者用心之所至。 韓退之、王介甫兩集,於唐宋各立其極,而宋人注韓集,空疏臆測,宋人注王集,止及其詩,雖雲贍博,其於人物制度闕略尚多,故補註韓集及王詩,而別創《王氏 文集注》共四十四卷。又注《范石湖集》以著南宋之事,然後唐宋五六百年之巨製短章,義皆可通。君深造真積,樂逢其原。陳祥道《禮書》、王施查《三家蘇詩 注》、王昶《金石萃編》,疵謬觸目,隨手糾正,各成卷帙。凡君著述無慮四五百萬言,皆出稽古心得,求是於實,無一語任意矜眩,掛誤來學者。雖雲注釋,實可 單行。唯未習算術,常自引以為憾。君手繕古書至夥,唯所節錄《太平御覽》《雲笈七籤》《法苑珠林》共若干卷,校原書十存二三,而菁華悉萃。手稿尚存。其 《幼學堂詩集》十七卷,文集八卷已版行。君詩始則導源魏晉,晚乃頹然自放,然而屬詞比事,必有所處。嗜為俳文,才多而不受其患。深究三史行文離合之故,以 故氣骨鶱舉,脈絡微至,其聲窅然而沉,其色黝然而幽,為自來駢儷家所未有。後更為散文,健入震出,盡破唐宋壁壘而自合矩矱,一可為後世法。君性至和易,不 以所業驕人,有問者必就其端緒,原始要終,反覆推尋使皆洞澈。唯少小頗事口腹,游處有不暇擇者,漸來久要之責。又遇仆隸過谿刻,相與造蜚語,肆謗訕。嘗一 至秦中,游裝稍潤,有華服數事,交遊復共掎摭之,雖非大失,唯余亦不能為君曲諱也。餘生平言學推君,論文則晉卿。庚寅夏,自刪定舊作為三十卷,初寫出而晉 卿物化,今年秋攜稿本訪君於木瀆,入門則君奄在殯宮矣。嗚呼,哀哉!原夫居下以思往,其言有文,始於《詩》,盛於《春秋》,秦漢作者,遞相祖述,幸得垂諭 方來,莫不珍同鴻寶,功力贏絀,殆難強名。李唐以還,著述滋廣,衡其得失,乃有可言。杜氏撰集《通典》,蔚為政書之首,然前承劉秩,後錄國故,搜討尚易。 宋世不刊之書,唯涑水《資治通鑑》,然亦藉助群材,非一人心力所及。章氏《考索》,馬氏《通考》,則俱以獨力成大業,然依類探纂,事有循持,而舛誤亦復時 見。近世學者,首推亭林顧氏,跡其成書,《郡國利病》《乇京記》,不過捃拾之勤。《肇域志》雖未見,要亦其類也。《唐韻正》五書,功同鐫金,而學止一孔。 唯《日知錄》閎深簡切,足副其守先待後之志,而間出么小考證,仍不免帖括末技。顧宛溪胡朏明齊次風覃精水地,優義居多,顧復初窮究《春秋》,分合著績,專 家成名,於斯為盛。與君並世,則錢嘵徵實能窮探群籍,刊落疏通,大都精當,然片詞碎義,其細已甚。君博聞兼綜,同符顧、錢,以言識大,雖略後亭林,而精則 過之。又文采鴻曜,非二君自完邊幅者比。學問之道,務多則龐雜無紀,而非所以語於吾沈君也。君名故藉甚,而萋菲尤盛。余薄植無可指數,困躓更甚於君,疏附 禦侮,非其任矣。竊述所知為狀,寫付瓜衍、天衍。錄副二本,一以告君,一編君集之末,使君學大昌之後,知君所謂真知之者,唯包慎伯之言之非妄嘆也。道光十 有二年,歲在壬辰冬十一月十三日,安吳包世臣謹狀。

翟秀才傳

秀才諱翬,字儀仲,姓翟氏,吾涇之水東人也。本沔陽張氏,遠祖有為漢王大將者。漢滅,其子自鄱陽避難至水東,依翟氏以居,冒其姓,支裔繁衍,而真翟氏顧 衰弱,今別為老翟家雲。秀才貌癯而善病,沉思寡言,慎交遊,與先子特善。乾隆丙午,先子始肆力為詩,戊申冬,先子與秀才同為吳氏客,出詩百餘首屬秀才點 定,秀才嘆絕,亦錄其五七言尤善者十餘首以質先子,始相引為道義交。己酉,世臣侍先子至郡應科試,始得謁。壬子,先子病痔甚,挈世臣自白門歸里,而秀才已 以是年先期謝世,年四十一歲,無子。癸丑,世臣求藥物於水東,因過秀才墓,作詩曰:“忽忽過荒墓,長懷翟秀才。神期乍譚笑,文采竟蒿萊。寒谷泉空咽,衰楊 葉自摧。誰憐霜草宿,蕭颯北風來。”世臣返,為先子言秀才墓荒涼狀,並誦詩,先子噓唏不自勝,久之,問曰:“兒詩大似儀仲,何以能此?”不肖言:“自八九 歲待幾席,常課畢輒自讀《文選》,嗣大人從戴氏假得《全唐詩》,不肖翻閱之常徹夜,心有所觸,輒效為之,稿累五六百首,大人病不敢以請。”先子曰:“吾事 詩晚,又苦腹儉不足稱其意,兒能終吾業者,異日當以此致大名。”洎先子棄養,不肖負米蓬轉,秀才自錄詩稿竟遺失。近唯記其《病鶴》曰:“灑落凌霄翰,蒼苔 緩步行。窮愁但有骨,江海豈無情。露下寒生警,松陰影獨鳴。寰籠伏縶爾,得意尚縱橫。”《歸燕》曰:“歸燕歸何處,高秋影漸稀。慕儔非盡室,舍舊獨知幾。 翠幕涼風冷,銀塘白露晞。存身深閉戶,還復候時飛。”吾涇在唐有萬巨者,太白贈詩云:“吾愛萬夫子,解渴同瓊樹。何日一來游,相歡詠佳句。”是必工詩,然 片字無存。唯許棠列於大曆十子,《全唐詩》錄其五律二章耳。閱宋及今千餘年,未聞有知名士在人口耳者。先達侍御趙星閣先生,先子之業師也,嗜為詩,自刻其 各體詩二千餘首為《漱芳居詩鈔》,亦以五律為最工,其渾厚過秀才,則居使之然,而完善精到殊不及,工力固不可誣也。胡玉樵世琦庶常亦嗜詩,前在都下,曾出 其稿本各體千餘首見示,夜郎自大,非求益者,才氣固可造,而未就軌範,非秀才比也。然近人為詩者日益多,又未見有能及庶常者,才難之嘆,豈唯吾鄉。秀才故 蓄一端硯,誤碎於地,因仿毛穎為《端硜傳》以自況,文多不能記,不審其族尚有傳本否。世臣蹉跎,至年七十,日內自編前後論文之書,因補為此傳,使訪詩於吾 涇者,知許君之有繼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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