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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赴東河巡三門砥柱 登北岸睹只手拔船

且說四個突如其來的盜匪,被燕兒刺死了一雙,遁然而去。

他們為何要行刺林公呢?其中卻有關係。

原來張保仔倚仗穆彰阿,本來早可升任總鎮,只為當時林公身任御史,揭參一本,未得擢升,還命他去剿滅海盜,故對林公深深懷恨,結下仇怨。後來保仔因捕盜有功,調署山東協鎮,忽見宮門抄,林公已擢升河督,料必要進京陛見,必定經過山東,不如中途下手,將他刺死,以報往日之仇。打定主意,即遣心腹,趕往南京密探,得悉林公已啟程進京,即行回報。

張保仔即命鬧海蛟周豹、獨角龍李彪、金錢豹濮鵬、九頭烏許勝四人扮作響馬,候在山東道上行刺。這四個本是海盜出身,都有飛檐走壁之能,萬夫不當之勇;以武藝而論,燕兒哪裡是他們的對手。只因林公是一代名臣,吉人自有天相,故爾被燕兒用太陽針把濮鵬、許勝刺死,當時李彪、周豹誤會林公手下有能人保護,不知就裡,故才退去。若然曉得只有個燕兒在室,早就破扉直入,林公的性命就難保了。

當時李、周將濮鵬、許勝馱回去,正欲施救,哪知兩人身體發直,早已氣絕身死,細細檢查,才見眼中流血,才恍然大悟,是被太陽針刺死的,只好照實稟報張保仔。保仔不覺切齒道:“這是閨門暗器,足見仇人身邊沒有英雄好漢,你們二人當時為什麼不沖入室中,把姓林的腦袋砍下?”周豹答道:“上次姓林的丁憂回里,咱們奉命去行刺,內室中只有一紅娥防守,咱們正與她奮鬥,不料鑼聲響亮,一班差官齊來接應,以致不曾得手。今番未見紅娥,卻另有一個女子,大約就是她放的暗器,當時因見兩個兄弟栽倒,又不知中何暗器,急於救人又恐裡邊另有能人埋伏,所以不敢冒昧殺人。”保仔聽他說得有理,就叫周豹到帳房中取銀兩,買棺收殮二屍,不在話下。

且說林公來朝起身,大家並不提及昨夜之事,進過朝點,只管套車動身。一路曉行夜宿,直到北京,投前門外高升客棧,安頓眷屬,休息一會,帶著常福進城。先往吏部報到,順道謁見大學士潘世恩、戶部尚書王鼎。王鼎視林公為生平第一得意門生,特設盛宴為他洗塵,直到下午散席回寓。本來外任三品以上大員進京陛見,最快要隔十天半月,因為有關係的各衙門,都須上下打點才得召見;今番林公只等得兩天,即蒙宣宗召見;原來是由尚書王鼎替他奏明的。當林公請訓時,宣宗諄諄面諭,謂:“黃河工程重要,數百萬人命財產,賴以保障;歷任河督玩忽要工,崩堤決口,時有所聞,不獨人民損失浩大,就是國家賑災修堤,耗費也不在少數。朕素知卿辦事幹練認真,特擢此要缺,到任以後,務須切實整理,清除積弊,上替國節資,下替百姓造福,那才不負朕的美意。”林公遵上諭,謝恩陛辭而退,即日向各衙門辭行。正擬挈眷赴任,恰巧王錫朋、李廷玉來寓請謁。林公立即延入客室,分賓主坐下。廷玉說道:“與大人在漢水一別,光陰迅速,已有三年多了。門生本擬早來聽命,鏇因父母相繼去世,今春才得終制。此次與錫朋兄來京遊玩,得悉大人榮任河督,專程同來叩賀。”林公說道:“二位來得正好,我正愁缺乏隨員,未知二位可能立刻隨我出京么?”廷玉答道:“上次有負提攜盛意,現在敢不執鞭隨行。”錫朋接口道:“承蒙大人不棄駑駘,願效馳驅。”林公說道:“不必客氣,二位就去收拾行裝,到盧溝橋相會吧!”李、王二人應命退出,自去收拾行李。林公馬上付清宿費,雇坐驢車,挈眷出京。

道經盧溝橋,王、李二人已先在左近等侯。林公吩咐停車,招呼王、李及鄭氏夫人等一干人,同入菜館打尖,飯後一起登車前進,到天津歇夜。次日趕早站,逕往山東,接任視事,查點各役,並受屬員道賀,當日即有本省司道巨紳來道賀,次日循例回拜,整整忙碌了三天。然後巡視運河,驗催挑工,周曆沿河工次,南至滕縣汛十字河一帶,北至汶上汛塘長各河,履勘一周。統計挑河工程已完六分,未完工程,責成運河道員周恂督飭在事夫役,妥速趕挑,限期竣工。林公所以如此指施,都因心掛著黃河各廳,正值購置料物,趕辦春廂埽段時期,亟欲親往查驗,運河工程較輕於黃河,故爾委託屬下辦理,自己即日由濟南起程,趕赴豫東黃河兩岸履勘。自知初次出巡,不明黃河險要,對於七千餘垛的工段,茫無頭緒,欲加整理,必先查明黃河水勢的緩急所在,然後履勘工程,方有把握。於是,乘坐大號官舫,帶了李廷玉等巡視黃河。

那一日行經砥柱三門,適當黃河中流,水勢更覺湍急。林公縱目瞭望,只見兩岸高山銜接,中流五座山峰矗峙,劃分河流為三派。林公指給大家看道:中間一道,名為神門,左邊一道,名為鬼門,右邊一道,名為人門,這就是中流砥柱三門。

人門水勢最緩,可以行船;神門水勢稍急,行船頗險;鬼門水勢最急,簡直不能行船,倘冒昧行入鬼門,船必傾覆。鬼門外有砥柱石、將軍柱、梳妝石;人門下有臥虎石,你想水勢這般湍急,還有礁石聳峙中流,行船自易肇禍,真的是黃河中第一險道。林公巡視三門,從人門中駛出,繞到南岸停泊。林公挈同廷玉等一班隨員,離舟登岸。該處地名叫三門峽,都是山脈,南三門莊也在山麓,堤岸一半靠著山勢,工程不甚堅固,然後又到北岸。要知黃河南岸屬河南省界,北岸便屬山西省界。林公直到北岸,離舟登岸,巡視北三門莊,只見峰巒重疊,樹木蒼翠,水光山色,收入眼底,令人俗慮全消,忘卻步履之勞。

只管沿堤前行,也不知共走了多少路,正在出神觀看,瞥見一老和尚,從半山健步如飛,向山下奔來。林公顧語廷玉道:“你看那和尚年紀已有五六十歲,能夠飛步下山,真所謂老當益壯了!”廷玉答道:“看來這和尚是會陸地飛行術的,故行走山坡如履平地。”說時,老和尚已奔到堤邊,河中停著一艘空船,只見他解開纜繩,兩手挽住繩頭,掉轉身來,拖船上岸,在叢草之中。廷玉看得撟舌不下。錫鵬在旁說道:“這條船足有三五百斤,看他如舉鴻毛一般,容易非凡。這個老僧,兩臂足有千斤之力,但是他為什麼將此船拔起?看來其中定有緣故。”

話聲未絕,瞥見山上走下五個長大漢子,三個背上都背著包裹,奔到河堤邊,張望了一會,都顯出驚異的神色,一個黑臉大漢說道:“咦!咱們的船隻,明明系在這棵大樹根上的,現在到哪裡去了呢?難道被風浪漂失了不成?”林公等三人立在遠處暗暗好笑。忽見老和尚從茅草中,兩手掀舟起立,高聲嚷道:“瞎眼賊!船在這裡。”眾大漢聞言愕視,一見老和尚,都面面相覷,齊奔到老和尚跟前,叩首哀求道:“咱們有眼無珠,不識大師神人,冒昧驚擾,罪該萬死!還望大師慈悲,尊物奉還。”說時,各把背上包裹,放在草地上。和尚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寶舟在這裡,你們拿去吧。”眾大漢拜謝起立,各伸手緊握舟舷,打算扛下水去,不料猶如蜻蜓撼石柱,不能移動分毫,情知又是老和尚弄的神通,只好再向他哀求。老和尚哈哈大笑道:“你們這班沒用的東西,端的只會飲酒食肉,放著五個恁般長大的漢子,連一條船都拔不動,也得羞死!快閃過一旁,看老僧來送它下水。”說罷,只將右手向船梢上一搭,船頭向上一昂,乘勢向前一送,那條船竟如離弦之箭,直射出去,轉眼之間,已在河灘。五個大漢,都伸著舌頭,拱手稱謝,狼狽回船。老和尚也拾了包,逕自回山而去。

你道這和尚是誰?原來北三門莊有座禹王廟,相傳禹王治水,瞧見砥柱三門水勢險絕,行船經過鬼門,十翻八九,於是留住北三門莊三年,打算化險為夷,花費了無數人工,只因天生險道,水勢被中流山峰所激成,非人力所能挽回,只好題名人、神、鬼三門,勒石註明鬼門水險,不可行船;後人感念禹王功德,於石山上建立禹王廟。現在該廟住持僧法名定濤,就是拔船的老和尚,他本是蛾眉山出身,天生臂力過人,更兼拜投飛飛上人門下,在峨眉山練習了二十多年,精通內外武功,力能縛虎,而且德行高深,不開殺戒。昔年到禹王廟探望師兄普濤,正遇普濤臥病在床,自知壽數已終,便將師弟留住,等到臨終,便囑他繼任住持,已有十多年了。廟中薄有田產,香火四時不斷,遂得積儲多金。不料謾藏誨盜,今天有盜匪戈源、戈泳兄弟,合著高大麻、尤七、周禿兒等,乘船至此三門莊登岸,假充入廟燒香,闖入住持臥室,將他所有值錢之物,盡行劫奪。當時定濤和尚並不反抗,由他們去翻箱倒櫃,他就一溜煙奔下山來,把盜船拔到岸上。論他的本領,對付五個強盜,綽綽有餘,只因早在佛前立誓,不開殺戒,所以不願出手傷人,才想出這拔船方法來,料想盜匪無船,不能回去,勢必要向他哀求。果然不出所料,五盜見他神勇,伏伏貼貼,將原物奉還,不敢發強,狼狽逃去。當時林公在旁看得清楚,一邊移步回船,一邊向廷玉說道:“老僧智勇雙全,能夠謹守佛門戒律,不開殺戒,懾服五個強人,更覺難能可貴。”說時已到堤邊,由廷玉扶登官舫,吩咐迴轉行轅。

林公自知對於河務不甚熟悉,故爾不惜功夫,連日履勘,從北岸曹考廳查起,周曆黃泌廳,查遍上游。復從歸河渡過北岸,查驗下游曹河、糧河等處,計時一月有半。到處向土人詳加詢問,方知黃河工程,以秸料為修防第一要件,也就是河工第一弊端,只因黃河水勢湍急,崩決猝不及防,必須未雨綢繆,每年春間預先用條秫秸修垛,以固河防。在工員役,遂視修垛為唯一利藪,層層剋扣,以致朝廷年年虛耗巨額國帑,大半為在工員役飽入私囊,所辦秫秸,遂有腐爛朽黑,以舊充新,以虛報實,弊端百出,甚至堆垛有意虛松,使它容易崩決,演成搶修急工,他們好於中取利。雖經歷任河督竭力整理,無如弊在下級工役,在上者隔膜多端,縱然將上級官員懲辦,其弊依然不能革除,真是隔靴搔癢,以致年年堆跺修防,歲歲崩提決口,百姓依舊常罹浩劫,無不把舞弊員役恨如刺骨,所以林公向沿河居民詢問,都將實情相告。

林公既悉箇中真相,於是周曆南北十五廳,逐垛抽拔拆視,但見各段的秸料,都堆在工作處所、兵夫堡房,林立堤上。而秫秸每垛長至一丈,寬至一丈一尺,上面頭一層名叫門垛,下層則為灘垛。門垛顯在上面,眾目共見,工程多屬完整,灘垛掩藏下面,最易作弊矇混,顯著的為架井虛空,混用霉爛秸料,不難一望而知;更有以舊料翻作新料,名叫並垛;以新料掩盡舊料,多叫戴帽,種種弊端。歷任河督皆未查明,對於此等事情,都被蒙蔽過去,哪裡會得知這種弊端。今番林公親身游巡,得到土人的詳告,故爾履勘南北兩岸七千餘垛,先量堆秸寬厚丈尺,次驗秸料新舊虛實,有松即抽驗,有疑即拆視,按垛以計束數,按束稱見斤數,時有弊混查明,當場責令該管官員,勒限賠補重修,觀眾人人額手稱慶,互相告語道:“這位河督大人,辦事認真,剔除積弊,從此秸堆結實,河防堅固,咱們小百姓可以高枕而臥了。”一班在工員役,見林公如此查驗認真,弊端不能掩飭,個個急得兩眼發直。

林公履勘結束,回轅召集在工大小官員諭話。首先,向上南同知羅綬獎勵道:“遍勘南北兩岸七千餘段秸垛,惟有你經辦的最為高大結實,簇嶄全新,實屬難得,當記大功一次。”

羅綬辭謝道:“卑職奉委河工差遣,堆垛結實,乃是應盡的天職,無功可言,請大人收回記錄成命。”林公欣然說道:“有功不居,更覺可敬,本督賞罰嚴明,你只要始終如一,不懈不惰就是了。”羅綬唯唯而退。林公又傳睢寧、商虞、曹考等三廳同知,面加勖勉道:“你們三廳工程,尚無弊端,不過比較上南廳的堆垛,殊有愧色,以後當師法羅同知。”最後向堆垛有弊的各同知,面加斥責,著令賠補修正,重者革去頂戴,仍留河工辦事,以觀後效。在工官員,見林公如此精明認真,誰敢再舞弊呢?那時正值春廂埽段時期,關係非常重要,林公不便迴轉山東,即日重行出巡,查驗埽段工程。

一日行抵開歸道屬的上南廳工次,忽有商虞通判沈賜恩特地趕到,稟見林公,報稱:“虞城上汛十六堡底廠,存秸一百六十垛,於昨夜三更時分,忽報失火。卑職馬上飛騎趕往,督率夫役灌救,方得撲滅,天明檢查,計共被燒五十六垛。”林公得報,暗想:適當咱出發驗料,忽報失火,只怕是有心放火,若不從嚴徹底查辦,只恐各汛相率效尤,耽誤春廂埽段要工,後患何堪構想?於是,立飭開歸道責成商虞廳勒限三日內賠補,一面起節向南岸逐段查勘。至第四日查到火燒之處,該廳通判沈賜恩迎候工次,稟稱燒料已經賠補齊全。林公驗明賠料重量出額,顏色鮮明,尚無弊混。於是履勘火燒形跡,只見該廠適當底路,不與民相連,四面挖有很深闊的壕溝,前設柵門,防範頗覺周密,且經該廳專派外委兵丁韓松茂、張亮奇、吳相臨等看守防護,閒人向例不得擅入,哪得會夜半失火?追問看守兵丁如何起火,皆稱是匪徒放火。林公向沈賜恩追問放火原因,賜恩答稱,黃河西岸,為山東曹州匪類出沒之區,向來有放火燒垛惡習;一班奸民,預先賤價收買秸料,明知料垛被燒,例由廳員賠補,特於工程緊急時,放火焚燒,他們便可抬價居奇,坐收厚利。林公勃然變色道:“此風不煞,足為河防大害。秸料雖然賠補無缺,放火正犯。豈容逍遙法外?守廠兵丁職責所在,也應有得罪名。”即命拿交歸德府法辦,並札飭知府錢寶琛,勒限十日,務將放火正犯拿獲重辦。一面通飭十五廳加意嚴防放火,倘有疏忽,立將該管廳員參革追賠。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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