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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出·聽稗

崇禎癸未二月

【戀芳春】(生儒扮上)孫楚樓邊,莫愁湖上,又添幾樹垂楊。偏是江山勝處,酒賣斜陽,勾引遊人醉賞,學金粉南朝模樣。暗思想,那些鶯顛燕狂,關甚興亡!

【鷓鴣天】
院靜廚寒睡起遲,秣陵人老看花時;城連曉雨枯陵樹,江帶春潮壞殿基。
傷往事,寫新詞,客愁鄉夢亂如絲。不知煙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誰?
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歸德人也。夷門譜牒,梁苑冠裳。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樹東林之幟;選詩云間,徵文白下,新登復社之壇。早歲清詞,吐出班香宋艷;中年浩氣,流成蘇海韓潮。人鄰耀華之宮,偏宜賦酒;家近洛陽之縣,不願栽花。自去年壬午,南闈下第,便僑寓這莫愁湖畔。烽煙未靖,家信難通,不覺又是仲春時候;你看——碧草粘天,誰是還鄉之伴;黃塵匝地,獨為避亂之人。(嘆介)莫愁,莫愁!教俺怎生不愁也!幸喜社友陳定生、吳次尾,寓在蔡益所書坊,時常往來,頗不寂寞。今日約到冶城道院,同看梅花,須索早去。

【懶畫眉】乍暖風煙滿江鄉,花里行廚攜著玉缸;笛聲吹亂客中腸,莫過烏衣巷,是別姓人家新畫梁。(下)

(末、小生儒扮上)

【前腔】王氣金陵漸凋傷,鼙鼓旌旗何處忙?怕隨梅柳渡春江。(末)小生宜興陳貞慧是也。(小生)小生貴池吳應箕是也。(末問介)次兄可知流寇訊息么?(小生)昨見邸抄,流寇連敗官兵,漸逼京師。那寧南侯左良玉,還軍襄陽。中原無人,大事已不可問,我輩且看春光。(合)無主春飄蕩,風雨梨花摧曉妝。

(生上相見介)請了,兩位社兄,果然早到。
(小生)豈敢爽約!
(末)小弟已著人打掃道院,沽酒相待。
(副淨扮家僮忙上)節寒嫌酒冷,花好引人多。稟相公,來遲了,請回罷!
(末)怎么來遲了?
(副淨)魏府徐公子要請客看花,一座大大道院,早已占滿了。
(生)既是這等,且到秦淮水榭,一訪佳麗,倒也有趣!
(小生)依我說,不必遠去,兄可知道泰州柳敬亭,說書最妙,曾見賞於吳橋范大司馬、桐城何老相國。聞他在此作寓,何不同往一聽,消遣春愁?
(末)這也好!
(生怒介)那柳麻子新做了閹兒阮鬍子的門客,這樣人說書,不聽也罷了!
(小生)兄還不知,阮鬍子漏網餘生,不肯退藏;還在這裡蓄養聲伎,結納朝紳。小弟做了一篇留都防亂的揭帖,公討其罪。那班門客才曉得他是崔魏逆黨,不待曲終,拂衣散盡。這柳麻子也在其內,豈不可敬!
(生驚介)阿呀!竟不知此輩中也有豪傑,該去物色的!
(同行介)

【前腔】仙院參差弄笙簧,人住深深丹洞旁,閒將雙眼閱滄桑。(副淨)此間是了,待我叫門。(叫介)柳麻子在家么?(末喝介)唗!他是江湖名士,稱他柳相公才是。(副淨又叫介)柳相公開門。(醜小帽、海青、白髯,扮柳敬亭上)門掩青苔長,話舊樵漁來道房。

(見介)原來是陳、吳二位相公,老漢失迎了!
(問生介)此位何人?
(末)這是敝友河南侯朝宗,當今名士,久慕清談,特來領教。
(醜)不敢不敢!請坐獻茶。
(坐介)
(醜)相公都是讀書君子,甚么《史記》、《通鑑》,不曾看熟,倒來聽老漢的俗談。(指介)你看:

【前腔】廢苑枯松靠著頹牆,春雨如絲宮草香,六朝興廢怕思量。鼓板輕輕放,沾淚說書兒女腸。

(生)不必過謙,就求賜教。
(醜)既蒙光降,老漢也不敢推辭;只怕演義盲詞,難入尊耳。沒奈何,且把相公們讀的《論語》說一章罷!
(生)這也奇了,《論語》如何說的?
(醜笑介)相公說得,老漢就說不得?今日偏要假斯文,說他一回。

(上坐敲鼓板說書介)
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
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拍醒木說介)敢告列位,今日所說不是別的,是申魯三家欺君之罪,表孔聖人正樂之功。當時魯道衰微,人心僭竊,我夫子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那些樂官恍然大悟,愧悔交集,一個個東奔西走,把那權臣勢家鬧烘烘的戲場,頃刻冰冷。你說聖人的手段利害呀不利害?神妙呀不神妙?
(敲鼓板唱介)
〔鼓詞一〕自古聖人手段能,他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見一夥亂臣無禮教歌舞,使了個些小方法,弄的他精打精。正排著低品走狗奴才隊,都做了高節清風大英雄!

(拍醒木說介)那太師名摯,他第一個先適了齊。他為何適齊,聽俺道來!
(敲鼓板唱介)
〔鼓詞二〕好一個為頭為領的太師摯,他說:“咳,俺為甚的替撞三家景陽鍾?往常時瞎了眼睛在泥窩裡混,到如今抖起身子去個清。大撒腳步正往東北走,合夥了個敬仲老先才顯俺的名。管喜的孔子三月忘肉味,景公擦淚側著耳聽;那賊臣就吃了豹子心肝熊的膽,也不敢到姜太公家裡去拿樂工。”

(拍醒木說介)管亞飯的名乾,適了楚;管三飯的名繚,適了蔡;管四飯的名缺,適了秦。這三人為何也去了?聽我道來!
(敲鼓板唱介)
〔鼓詞三〕這一班勸膳的樂官不見了領隊長,一個個各尋門路奔前程。亞飯說:“亂臣堂上掇著碗,俺倒去吹吹打打伏侍著他聽;你看咱長官此去齊邦誰敢去找?我也投那熊繹大王,倚仗他的威風。”三飯說:“河南蔡國雖然小,那堂堂的中原緊靠著京城。”四飯說:“遠望西秦有天子氣,那強兵營里我去抓響箏。”一齊說:“你每日倚著塞門樁子使喚俺,今以後叫你聞著俺的風聲腦子疼。”

(拍醒木說介)擊鼓的名方叔,入於河;播鞀的名武,入於漢;少師名陽,擊磬的名襄,入于海。這四人另有個去法,聽俺道來!
(敲鼓板唱介)
〔鼓詞四〕這擊磬擂鼓的三四位,他說:“你丟下這亂紛紛的排場俺也幹不成。您嫌這裡亂鬼當家別處尋主,只怕到那裡低三下四還乾舊營生。俺們一葉扁舟桃源路,這才是江湖滿地,幾個漁翁。”

(拍醒木說介)這四個人,去的好,去的妙,去的有意思。聽他說些甚的?
(敲鼓板唱介)
〔鼓詞五〕他說:“十丈珊瑚映日紅,珍珠捧著水晶宮,龍王留俺宮中宴,那金童玉女不比凡同。鳳簫象管龍吟細,可教人家吹打著俺們才聽。那賊臣就溜著河邊來趕俺,這萬里煙波路也不明。莫道山高水遠無知己,你看海角天涯都有俺舊弟兄。全要打破紙窗看世界,虧了那位神靈提出俺火坑;憑世上滄海變田田變海,俺那老師父只管矇矓著兩眼定六經。”

(說完起介)獻醜,獻醜!
(末)妙極,妙極!如今應制講義,那能如此痛快,真絕技也!
(小生)敬亭才出阮家,不肯別投主人,故此現身說法。
(生)俺看敬亭人品高絕,胸襟灑脫,是我輩中人,說書乃其餘技耳。

【解三醒】(生、末、小生)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清白人會算糊塗帳。(同笑介)這笑罵風流跌宕,一聲拍板溫而厲,三下漁陽慨以慷!(醜)重來訪,但是桃花誤處,問俺漁郎。

(生問介)昨日同出阮衙,是那幾位朋友?(醜)都已散去,只有善謳的蘇崑生,還寓比鄰。(生)也要奉訪,尚望同來賜教。(醜)自然奉拜的。

(醜)歌聲歇處已斜陽,(末)剩有殘花隔院香;
(小生)無數樓台無數草,(生)清談霸業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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