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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一百四十二

隱逸

○王績 田游岩 史德義 王友貞 盧鴻一 王希夷 衛大經 李元愷 王守 慎 徐仁紀 孫處玄 白履忠 王遠知 潘師正 劉道合 司馬承禎 吳筠孔述睿 子敏行

陽城 崔覲

前代賁丘園,招隱逸,所以重貞退之節,息貪競之風。故蒙叟矯《讓王》之篇, 玄晏立高人之傳,箕、潁之跡,粲然可觀。而漢二龔之流,乃心王室,不事莽朝, 忍渴盜泉,本非絕俗,甚可嘉也。皇甫謐、陶淵明慢世逃名,放情肆志,逍遙泉石, 無意於出處之間,又其善也。即有身在江湖之上,心游魏闕之下,托薛蘿以射利, 假岩壑以釣名,退無肥遁之貞,進乏濟時之具,《山移》見誚,海鳥興譏,無足多 也。阮嗣宗傲世佯狂,王無功嗜酒放蕩,才不足而智有餘,傷其時而晦其用,深識 之士也。高宗天后,訪道山林,飛書岩穴,屢造幽人之宅,堅回隱士之車。而游岩、 德義之徒,所高者獨行;盧鴻一、承禎之比,所重者逃名。至於出處語默之大方, 未足與議也。今存其舊說,以備雜篇。

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少與李播、呂才為莫逆之交。隋大業中,應孝悌 廉潔舉,授揚州六合縣丞。非其所好,棄官還鄉里。績河渚中先有田數頃,鄰渚有 隱士仲長子先,服食養性,績重其真素,願與相近,乃結廬河渚,以琴酒自樂。嘗 游北山,因為《北山賦》以見志,詞多不載。

績嘗躬耕於東皋,故時人號東皋子。或經過酒肆,動經數日,往往題壁作詩, 多為好事者諷詠。貞觀十八年卒。臨終自剋死日,遺命薄葬,兼預自為墓誌。有文 集五卷。又撰《隋書》,未就而卒。

兄通,字仲淹,隋大業中名儒,號文中子,自有傳。

田游岩,京兆三原人也。初,補太學生,後罷歸,游於太白山。每遇林泉會意, 輒留連不能去。其母及妻子並有方外之志,與游岩同游山水二十餘年。後入箕山, 就許由廟東築室而居,自稱“許由東鄰”。調露中,高宗幸嵩山,遣中書侍郎薛元 超就問其母。游岩山衣田冠出拜,帝令左右扶止之。謂曰:“先生養道山中,比得 佳否?”游岩曰:“臣泉石膏肓,煙霞痼疾,既逢新地,幸得逍遙。”帝曰:“朕 今得卿,何異漢獲四皓乎?”薛元超曰:“漢高祖欲廢嫡立庶,黃、綺方來,豈如 陛下崇重隱淪,親問岩穴!”帝甚歡,因將游岩就行宮,並家口給傳乘赴都,授崇 文館學士,令與太子少傅劉仁軌談論。帝後將營奉天宮於嵩山,游岩舊宅,先居宮 側。特令不毀,仍親書題額懸其門,曰“隱士田游岩宅”。文明中,進授朝散大夫, 拜太子洗馬,垂拱初,坐與裴炎交結,特放還山。

史德義,蘇州崑山人也。鹹亨初,隱居武丘山,以琴書自適。或騎牛帶瓢,出 入郊郭廛市,號為逸人。高宗聞其名,征赴洛陽。尋稱疾東歸。公卿已下,皆賦詩 餞別,德義亦以詩留贈,其文甚美。天授初,江南道宣勞使、文昌左丞周興表薦之, 則天征赴都,詔曰:“蘇州隱士史德義,志尚虛玄,業履貞確,謙沖彰於里騕,孝 友表於閨庭。固辭徵辟,長往嚴陵之瀨;多謝簪裾,高蹈愚公之谷。博聞強識,說 《禮》敦《詩》,繕性丘園,甘心畎畝。朕承天革命,建極開階,寤寐星雲,物色 林壑。順禎期而捐薛帶,應休運而解荷裳;粵自海隅,來游魏闕,行藏之理斯得, 去就之節無違。風操可嘉,啟沃攸佇,特宜優獎,委以諫曹。可朝散大夫。”後周 興伏誅,德義坐為所薦免官。以朝散大夫放歸丘壑,自此聲譽稍減於隱居之前。

王友貞,懷州河內人也。父知敬,則天時麟台少監,以工書知名。友貞弱冠時, 母病篤,醫言唯啖人肉乃差。友貞獨念無可求治,乃割股肉以飴親,母病尋差。則 天聞之,令就其家驗問,特加旌表。友貞素好學,讀《九經》皆百遍,訓誨子弟, 如嚴君焉。口不言人過,尤好釋典;屏絕亶味,出言未曾負諾,時論以為真君子 也。

長安年,歷任長水令。後罷歸田裡。中宗在春宮,召為司議郎,不就。神龍初, 又拜太子中舍,仍令所司以禮征赴。及至,固以疾辭。詔曰:

敦夷齊之行,可以激貪;尚顏閔之道,用能勸俗。新除太子中舍人王友貞,德 義泉藪,人倫茂異,孝始於事親,信表於行己。富有文史,廉於財貨,久歷官政, 累聞課績。有古人之風,保君子之德。乃抗志塵外,棲情物表,深歸解脫之門,誓 守薰修之誡。頃加征命,作護儲闈,固在辭榮,累陳情懇。堅持淨義,不登於車服; 惟悅禪綱,味靡求於珍饌。朕方崇獎廉退,懲抑澆浮,雖思廊廟之賢,豈違山林之 願,宜加優秩,仍遂雅懷。可太子中舍人員外置,給全祿以畢其身,任其在家修道。 仍令所在州縣存問,四時送祿至其住所。

玄宗在東宮,又表請禮征之,以年老,竟辭疾不赴。年九十餘,開元四年卒。 時下制曰:“貴德尊賢,飾終念遠,此聖人所以治天下、厚風俗也。王友貞稟氣元 精,游心大朴。孝惟不匱,獨貫於神明;道則難名,高謝於人代。言念錫類,方期 鎮俗,遽爾凋殂,良深愍悼。生無大位,雖隔外臣之儀,歿有餘榮,宜贈上卿之服。 可贈銀青光祿大夫,仍委本縣令長特加弔祭。”

盧鴻一,字浩然,本范陽人,徙家洛陽。少有學業,頗善籀篆楷隸,隱於嵩山。 開元初,遣幣禮再征不至。五年,下詔曰:

朕以寡薄,忝膺大位。嘗恨玄風久替,淳化未升,每用翹想遺賢,冀聞上皇之 訓。以卿黃中通理,鉤深詣微,窮太一之道,踐中庸之德,確乎高尚,足侔古人。 故比下征書,佇諧善績,而每輒託辭,拒違不至。使朕虛心引領,於今數年,雖得 素履幽人之貞,而失考父滋恭之命。豈朝廷之故與生殊趣耶?將縱慾山林不能反乎? 禮有大倫,君臣之義,不可廢也!今城闕密邇,不足為難,便敕齎束帛之貺,重宣 斯旨,想有以翻然易節,副朕意焉!

鴻一赴征。六年,至東都,謁見不拜。宰相遣通事舍人問其故,奏曰:“臣聞 老君言,禮者,忠信之所薄,不足可依。山臣鴻一敢以忠信奉見。”上別召升內殿, 賜之酒食。詔曰:“盧鴻一應辟而至,訪之至道,有會淳風,舉逸人,用勸天下。 特宜授諫議大夫。”鴻一固辭,又制曰:

昔在帝堯,全許由之節;糹面惟大禹,聽伯成之高。則知天子有所不臣,諸侯 有所不友,《遁》之時義大矣哉!嵩山隱士盧鴻一,抗跡幽遠,凝情篆素;隱居以 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雲臥林壑,多歷年載。傳不云乎:“舉逸人,天下之人歸 心焉。”是乃飛書岩穴,備禮徵聘,方佇獻替,式弘政理。而矯然不群,確乎難拔, 靜已以鎮其操,洗心以激其流,固辭榮寵,將厚風俗,不降其志,用保厥躬。會稽 嚴陵,未可名屈;太原王霸,終以病歸。宜以諫議大夫放還山。歲給米百碩、絹五 十匹,充其藥物,仍令府縣送隱居之所。若知朝廷得失,具以狀聞。

將還山,又賜隱居之服,並其草堂一所,恩禮甚厚。

王希夷,徐州滕縣人也。孤貧好道。父母終,為人牧羊,收傭以供葬。葬畢, 隱於嵩山,師道士黃頤,向四十年,盡能傳其閉氣導養之術。頤卒,更居兗州徂來 山中,與道士劉玄博為棲遁之友。好《易》及《老子》,嘗餌松柏葉及雜花散。

景龍中,年七十餘,氣力益壯。刺史盧齊卿就謁致禮,因訪以字人之術,希夷 曰:“孔子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以終身行之矣。”及玄宗東巡,敕州縣 以禮征,召至駕前,年已九十六。上令中書令張說訪以道義,宦官扶入宮中,與語 甚悅。

開元十四年,下制曰:“徐州處士王希夷,絕學棄智,抱一居貞,久謝囂塵, 獨往林壑。朕為封巒展禮,側席旌賢,賁然來思,克應嘉召。雖紆綺季之跡,已過 伏生之年,宜命秩以尊儒,俾全高於尚齒。可朝散大夫,守國子博士,聽致仕還山。 州縣春秋致束帛酒肉,仍賜衣一副、絹一百匹。”尋壽終。

自則天、中宗已後,有蒲州人衛大經、邢州人李元愷,皆潔志不仕;蒲州人王 守慎、常州人徐仁紀、潤州人孫處玄,皆退身辭職,為時所稱。

衛大經者,篤學善《易》,口無二言。則天降詔征之,辭疾不赴。與魏州人夏 侯乾童有舊,聞乾童母卒,徒步往吊之。鄉人止之曰:“當夏溽暑,豈可步涉千里, 致書可也。”大經曰:“尺書無能盡意。”遂行。至魏州,會乾童出行,大經造門 設席,行吊禮,不訊其家人而還。開元初,畢構為刺史,謂解令孔慎言曰:“衛生 德厚,宜有旌異。古人式乾木之閭,禮賢故也。”慎言造門就謁,時大經已年老, 辭疾不見。嘗預筮死日,鑿墓自為志文,果如筮而終。

李元愷者,博學善天文律歷,然性恭慎,口未嘗言人之過。鄉人宋璟,年少時 師事之。及璟作相,使人遺元愷束帛,將薦舉之,皆拒而不答。景龍中,元行沖為 洺州刺史,邀元愷至州,問以經義,因遺衣服。元愷辭曰:“微軀不宜服新麗,但 恐不能勝其美以速咎也。”行沖乃以泥塗污而與之,不獲已而受。及還,乃以己之 所蠶素絲五兩以酬行沖,曰:“義不受無妄之財。”先是,定州人崔元鑒明《三禮》, 鄉人張易之寵幸用事,薦之。起家拜朝散大夫,致仕於家,在鄉請半祿。元愷誚之 曰:“無功受祿,災也。”元愷年八十餘,壽終。

王守慎者,有美名。垂拱中為監察御史。時羅織事起,守慎舅秋官侍郎張知默 推詔獄,奏守慎同知其事,守慎以疾辭,因請為僧。則天初甚怪之;守慎陳情,詞 理甚高,則天欣然從之,賜號法成。識鑒高雅,為時賢所重。以壽終。

徐仁紀者,聖歷中征拜左拾遺。三上書論得失,不納。謂人曰:“三諫不聽, 可去矣!”遂移病歸鄉里。神龍初,宣慰使舉仁紀之行可以激俗,又征拜左補闕。 三上書,又不省,乃詣執政求出。俄授靈昌令。妻子不之官,廨舍唯衣履及書疏而 已,余無所蓄。

孫處玄,長安中征為左拾遺。頗善屬文,嘗恨天下無書以廣新聞。神龍初,功 臣桓彥范等用事,處玄遺彥范書,論時事得失,彥范竟不用其言,乃去官還鄉里。 以病卒。

白履忠,陳留浚儀人也。博涉文史。嘗隱居於古大梁城,時人號為梁丘子。景 雲中,征拜校書郎。尋棄官而歸。

開元十年,刑部尚書王志愔表薦履忠隱居讀書,貞苦守操,有古人之風,堪代 褚無量、馬懷素入閣侍讀。十七年,國子祭酒楊瑒籙又表薦履忠堪為學官,乃征赴 京師。及至,履忠辭以老病,不任職事。詔曰:“處士前秘書省校書郎白履忠,學 優緗簡,道賁丘園,探賾以見其微,隱居能達其志。故以汲引洙、泗,物色夷門, 素風自高,玄冕非貴。几杖雲暮,章秩宜加,俾承禮命之優,式副寵賢之美。可朝 散大夫。”

履忠尋表請還鄉,手詔曰:“孝悌立身,靜退放俗,年過從耄,不雜風塵。盛 德予聞,通班是錫,豈惟旌賁山藪,實欲獎勸人倫。且游上京,徐還故里。”乃停 留數月而歸。履忠鄉人左庶子吳兢謂履忠曰:“吾子家室屢空,竟不沾斗米匹帛, 雖得五品,何益於實也?”履忠欣然曰:“往歲契丹入寇,家家盡著括排門夫,履 忠特以少讀書籍,縣司放免,至今惶愧。今雖不得,且是吾家終身高臥,免徭役, 豈易得也!”尋壽終。著《三玄精辯論》一卷,注《老子》及《黃庭內景經》,有 文集十卷。

道士王遠知,琅邪人也。祖景賢,梁江州刺史。父曇選,陳揚州刺史。遠知母, 梁駕部郎中丁超女也。嘗晝寢,夢靈鳳集其身,因而有娠,又聞腹中啼聲,沙門寶 志謂曇選曰:“生子當為神仙之宗伯也。”

遠知少聰敏,博綜群書。初入茅山,師事陶弘景,傳其道法。後又師事宗道先 生臧兢。陳主聞其名,召入重陽殿,令講論,甚見嗟賞。及隋煬帝為晉王,鎮揚州, 使王子相、柳顧言相次召之。遠知乃來謁見,斯須而鬚髮變白,晉王懼而遣之,少 頃又復其舊。煬帝幸涿郡,遣員外郎崔鳳舉就邀之,遠知見於臨朔宮,煬帝親執弟 子之禮,敕都城起玉清玄壇以處之。及幸揚州,遠知諫不宜遠去京國,煬帝不從。

高祖之龍潛也,遠知嘗密傳符命。武德中,太宗平王世充,與房玄齡微服以謁 之。遠知迎謂曰:“此中有聖人,得非秦王乎?”太宗因以實告。遠知曰:“方作 太平天子,願自惜也。”太宗登極,將加重位,固請歸山。至貞觀九年,敕潤州於 茅山置太受觀,並度道士二十七人。降璽書曰:“先生操履夷簡,德業沖粹,屏棄 塵雜,棲志虛玄,吐故納新,食芝餌術,念眾妙於三清之表,返華發於百齡之外, 道邁前烈,聲高自古。非夫得秘訣於金壇,受幽文於玉笈者,其孰能與此乎!朕昔 在籓朝,早獲問道,眷言風範,無忘寤寐。近覽來奏,請歸舊山,已有別敕,不違 高志,並許置觀,用表宿心。未知先生早晚已屆江外,所營棟宇,何當就功?佇聞 委曲,副茲引領。近已令太史薛頤等往詣,令宣朕意。”

其年,遠知謂弟子籓師正曰:“吾見仙格,以吾小時誤損一童子吻,不得白日 升天。見署少室伯,將行在即。”翌日,沐浴,加冠衣,焚香而寢。卒,年一百二 十六歲。調露二年,追贈遠知太中大夫,謚曰升真先生。則天臨朝,追贈金紫光祿 大夫。天授二年,改謚曰升玄先生。

潘師正,趙州贊皇人也。少喪母,廬於墓側,以至孝聞。大業中,度為道士, 師事王遠知,盡以道門隱訣及符籙授之。師正清淨寡慾,居於嵩山之逍遙谷,積二 十餘年,但服松葉飲水而已。高宗幸東都,因召見與語,問師正:“山中有何所須?” 師正對曰:“所須松樹清泉,山中不乏。”高宗與天后甚尊敬之,留連信宿而還。 尋敕所司於師正所居造崇唐觀,嶺上別起精思觀以處之。初置奉天宮,帝令所司於 逍遙谷口特開一門,號曰仙遊門;又於苑北面置尋真門,皆為師正立名焉。時太常 奏新造樂曲,帝又令以《祈仙》、《望仙》、《翹仙》為名。前後贈詩,凡數十首。

師正以永淳元年卒,時年九十八。高宗及天后追思不已,贈太中大夫,賜謚曰 體玄先生。

道士劉道合者,陳州宛丘人。初與潘師正同隱於嵩山。高宗聞其名,令於隱所 置太一觀以居之。召入宮中,深尊禮之。及將封太山,屬久雨,帝令道合於儀鸞殿 作止雨之術,俄而霽朗,帝大悅。又令道合馳傳先上太山,以祈福祐。前後賞賜, 皆散施貧乏,未嘗有所蓄積。

高宗又令道合合還丹,丹成而上之。鹹亨中,卒。及帝營奉天宮,遷道合之殯 室,弟子開棺將改葬,其屍惟有空皮,而背上開拆,有似蟬蛻,盡失其齒骨,眾謂 屍解。高宗聞之,不悅,曰:“劉師為我合丹,自服仙去。其所進者,亦無異焉!”

道士司馬承禎,字子微。河內溫人,周晉州刺史、琅邪公裔玄孫。少好學,薄 於為吏,遂為道士。事籓師正,傳其符籙及辟穀導引服餌之術。師正特賞異之,謂 曰:“我自陶隱居傳正一之法,至汝四葉矣。”承禎嘗遍游名山,乃止於天台山。 則天聞其名,召至都,降手敕以讚美之。及將還,敕麟台監李嶠餞之於洛橋之東。

景雲二年,睿宗令其兄承禕就天台山追之至京,引入宮中,問以陰陽術數之事。 承禎對曰:“道經之旨:‘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且心目所知見者, 每損之尚未能已,豈復攻乎異端,而增其智慮哉!”帝曰:“理身無為,則清高矣! 理國無為,如何?”對曰:“國猶身也。《老子》曰:‘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 物自然而無私焉,而天下理。’《易》曰:‘聖人者,與天地合其德。’是知天不 言而信,不為而成。無為之旨,理國之道也。”睿宗嘆息曰:“廣成之言,即斯是 也!”承禎固辭還山,仍賜寶琴一張,及霞紋帔而遣之,朝中詞人贈詩者百餘人。

開元九年,玄宗又遣使迎入京,親受法籙,前後賞賜甚厚。十年,駕還西都, 承禎又請還天台山,玄宗賦詩以遣之。十五年,又召至都。玄宗令承禎於王屋山自 選形勝,置壇室以居焉。承禎因上言:“今五嶽神祠,皆是山林之神,非正真之神 也。五嶽皆有洞府,各有上清真人降任其職,山川風雨,陰陽氣序,是所理焉。冠 冕章服,佐從神仙,皆有名數。請別立齋祠之所。”玄宗從其言,因敕五嶽各置真 君祠一所,其形象制度,皆令承禎推按道經,創意為之。

承禎頗善篆隸書,玄宗令以三體寫《老子經》,因刊正文句,定著五千三百八 十言為真本以奏上之。以承禎王屋所居為陽台觀,上自題額,遣使送之。賜絹三百 匹,以充藥餌之用。俄又令玉真公主及光祿卿韋縚至其所居,修金籙齋,復加以錫 齎。

是歲,卒於王屋山,時年八十九。其弟子表稱;“死之日,有雙鶴饒壇,及白 雲從壇中湧出,上連於天,而師容色如生。”玄宗深嘆之,乃下制曰:“混成不測, 入寥自化。雖獨立有象,而至極則冥。故王屋山道士司馬子微,心依道勝,理會玄 遠,遍游名山,密契仙洞。存觀其妙,逍遙得意之場;亡復其根,宴息無何之境。 固以名登真格,位在靈官。林壑未改,遐霄已曠;言念高烈,有愴於懷。宜贈徽章, 用光丹籙。可銀青光祿大夫,號真一先生。”仍為親制碑文。

吳筠,魯中之儒士也。少通經,善屬文,舉進士不第。性高潔,不奈流俗。乃 入嵩山,依潘師正為道士,傳正一之法,苦心鑽仰,乃盡通其術。開元中,南遊金 陵,訪道茅山。久之,東遊天台。

筠尤善著述,在剡與越中文士為詩酒之會,所著歌篇,傳於京師。玄宗聞其名, 遣使征之。既至,與語甚悅,令待詔翰林。帝問以道法,對曰:“道法之精,無如 五千言,其諸枝詞蔓說,徒費紙札耳!”又問神仙修煉之事,對曰:“此野人之事, 當以歲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適意。”每與緇黃列坐,朝臣啟奏,筠之所陳, 但名教世務而已,間之以諷詠,以達其誠。玄宗深重之。

天寶中,李林甫、楊國忠用事,綱紀日紊。筠知天下將亂,堅求還嵩山。累表 不許,乃詔於岳觀別立道院。祿山將亂,求還茅山,許之。既而中原大亂,江淮多 盜,乃東遊會稽。嘗於天台剡中往來,與詩人李白、孔巢父詩篇酬和,逍遙泉石, 人多從之。竟終於越中。文集二十卷,其《玄綱》三篇、《神仙可學論》等,為達 識之士所稱。

筠在翰林時,特承恩顧,由是為群僧之所嫉。驃騎高力士素奉佛,嘗短筠於上 前,筠不悅,乃求還山。故所著文賦,深詆釋氏,亦為通人所譏。然詞理宏通,文 彩煥發,每制一篇,人皆傳寫。雖李白之放蕩,杜甫之壯麗,能兼之者,其唯筠乎!

孔述睿,趙州人也。曾祖昌宇,膳部郎中。祖舜,監察御史。父齊參,寶鼎令。 述睿少與兄克符、弟克讓,皆事親以孝聞。既孤,俱隱於嵩山。述睿好學不倦,大 歷中,轉運使劉晏累表薦述睿有顏、閔之行,游、夏之學。代宗以太常寺協律郎征 之。轉國子博士,歷遷尚書司勛員外郎、史館修撰。述睿每加恩命,暫至朝廷謝恩, 旬日即辭疾,卻歸舊隱。

德宗踐祚,以諫議大夫銀章硃綬,命河南尹趙惠伯齎詔書、玄纁束帛,就嵩山 以禮徵聘。述睿既至,召對於別殿,特賜第宅,給以廄馬,兼為皇太子侍讀。旬日 後累表固辭,依前乞還舊山。詔報之曰:“卿懷伊摯匡時之道,有廣成嘉遁之風。 養素丘園,屢辭命秩。朕以峒山問道,渭水求師,亦何必務執勞謙,固求退讓!無 違朕旨,且啟乃心。”述睿既懇辭不獲,方就職。久之,改秘書少監,兼右庶子, 再加史館修撰。述睿精於地理,在館乃重修《地理志》,時稱詳究。

而又性謙和退讓,與物無競,每親朋集會,嘗恂恂然似不能言者,人皆敬之。 時令狐峘亦充修撰,與述睿同職,多以細碎之事侵述睿,述睿皆讓之,竟不與爭, 時人稱為長者。

貞元四年,命齎詔並御饌、衣服數百襲,往平涼盟會處祭陷歿將士骸骨,以述 睿性精愨故也。九年,以疾上表,請罷官。詔不許,報之曰:“朕以卿德重朝端, 行敦風俗,不言之教,所賴攸深,未依來請,想宜悉也。”

述睿再三上表,方獲允許,乃以太子賓客賜紫金魚袋致仕,放還鄉里。仍賜帛 五十匹,衣一襲。故事,致仕還鄉者皆不給公乘,德宗優寵儒者,特命給而遣之。 貞元十六年九月卒,年七十一。贈工部尚書。子敏行。

敏行,字至之,舉進士,元和五年禮部侍郎崔樞下擢第。呂元膺廉問岳鄂,辟 為賓佐。丁母憂而罷。後元膺為東都留守,移鎮河中。敏行皆從之。十四年,入為 右拾遺,遷左補闕。長慶中,為起居郎,改左司員外郎,歷司勛郎中,充集賢殿學 士,遷吏部郎中,俄拜諫議大夫。上疏論興元監軍楊叔元陰激募卒為亂,殺節度使 李絳。人不敢發其事,敏行上表極諍之,故叔元得罪,時論稱美。

敏行名臣之子,少而修潔,為人所稱;及遊宦,與當時豪俊為友。雖名華為一 時冠,而貞規雅操,與父遠矣。大和九年正月卒,年四十九,贈尚書工部侍郎。

陽城,字亢宗,北平人也。代為宦族。家貧不能得書,乃求為集賢寫書吏,竊 官書讀之,晝夜不出房;經六年,乃無所不通。既而隱於中條山。遠近慕其德行, 多從之學。閭里相訟者,不詣官府,詣城請決。陝虢觀察使李泌聞其名,親詣其里 訪之,與語甚悅。泌為宰相,薦為著作郎。德宗令長安縣尉楊寧齎束帛詣夏縣所居 而召之,城乃衣褐赴京,上章辭讓。德宗遣中官持章服衣之,而後詔,賜帛五十匹。 尋遷諫議大夫。

初未至京,人皆想望風彩,曰:“陽城山人能自刻苦,不樂名利,今為諫官, 必能以死奉職。”人鹹畏憚之。及至,諸諫官紛紜言事,細碎無不聞達,天子益厭 苦之。而城方與二弟及客日夜痛飲,人莫能窺其際,皆以虛名譏之。有造城所居, 將問其所以者。城望風知其意,引之與坐,輒強以酒。客辭,城輒引自飲;客不能 已,乃與城酬酢。客或時先醉,臥席上,城或時先醉,臥客懷中,不能聽客語。約 其二弟云:“吾所得月俸,汝可度吾家有幾口,月食米當幾何,買薪、菜、鹽凡用 幾錢,先具之,其餘悉以送酒媼,無留也。”未嘗有所蓄積。雖所服用有切急不可 闕者,客稱某物佳可愛,城輒喜,舉而授之。有陳某者,候其始請月俸,常往稱其 錢帛之美,月有獲焉。

時德宗在位,多不假宰相權,而左右得以因緣用事。於是裴延齡、李齊運、韋 渠牟尋以奸佞相次進用,誣譖時宰,毀詆大臣,陸贄等鹹遭枉黜,無敢救者。城乃 伏閣上疏,與拾遺王仲舒共論延齡奸佞,贄等無罪。德宗大怒,召宰相入議,將加 城罪。時順宗在東宮,為城獨開解之,城賴之獲免。於是金吾將軍張萬福聞諫官伏 閣諫,趨往,至延英門,大言賀曰:“朝廷有直臣,天下必太平矣!”乃造城及王 仲舒等曰:“諸諫議能如此言事,天下安得不太平?”已而連呼“太平,太平”。

萬福武人,年八十餘,自此名重天下。時朝夕欲相延齡,城曰:“脫以延齡為 相,城當取白麻壞之。”竟坐延齡事改國子司業。

城既至國學,乃召諸生,告之曰:“凡學者所以學,為忠與孝也。諸生寧有久 不省其親者乎?”明日,告城歸養者二十餘人。

有薛約者,嘗學於城,性狂躁,以言事得罪,徙連州,客寄無根蒂。台吏以蹤 跡求得之於城家。城坐檯吏於門,與約飲酒訣別,涕泣送之郊外。德宗聞之,以城 黨罪人,出為道州刺史。太學生王魯卿、季償等二百七十人詣闕乞留,經數日,吏 遮止之,疏不得上。

在道州,以家人法待吏人,宜罰者罰之,宜賞者賞之,不以簿書介意。道州土 地產民多矮,每年常配鄉戶,竟以其男號為“矮奴”。城下車,禁以良為賤,又憫 其編甿歲有離異之苦,乃抗疏論而免之,自是乃停其貢。民皆賴之,無不泣荷。前 刺史有贓罪。觀察使方推鞫之,吏有幸於前刺史者,拾其不法事以告,自為功,城 立杖殺之。賦稅不登,觀察使數加誚讓。州上考功第,城自署其第曰:“撫字心勞, 征科政拙,考下下。”觀察使遣判官督其賦,至州,怪城不出迎,以問州吏。吏曰: “刺史聞判官來,以為有罪,自囚於獄,不敢出。”判官大驚,馳入謁城於獄,曰: “使君何罪!某奉命來候安否耳。”留一二日未去,城因不復歸館;門外有故門扇 橫地,城晝夜坐臥其上,判官不自安,辭去。其後又遣他判官往按之,他判官義不 欲按,乃載妻子行,中道而自逸。

順宗即位,詔征之,而城已卒。士君子惜之,是歲四月,賜其家錢二百貫文, 仍令所在州縣給遞,以喪歸葬焉。

崔覲,梁州城固人。為儒不樂仕進,以耕稼為業。老而無子,乃以田宅家財分 給奴婢,令各為生業。覲夫妻遂隱於城固南山,家事不問。約奴婢遞過其舍,至則 供給酒食而已。夫婦林泉相對,以嘯詠自娛。山南西道節度使鄭餘慶高其行,闢為 節度參謀,累邀方至府第。為吏無方略,苦不達人事,餘慶以長者優容之。太和八 年,左補闕王直方上疏論事,得召見,文宗便殿訪以時事。直方亦興元人,與覲城 固山為鄰,是日因薦覲有高行,詔以起居郎征之。覲辭疾不起。卒于山。

贊曰:高士忘懷,不隱不顯。依隱釣名,真風漸鮮。結廬泉石,投紱市朝。心 無出處,是曰逍遙。

部分譯文

司馬承禎道士,別名子微,河內溫縣人。他是北周晉州刺史、琅笽公司馬裔的孫子的孫子。年輕時愛好學習,對做官看得淡薄,於是當了道士。拜潘師正為師,向他學習道家的秘密文書“符..”和修煉成仙、服食丹藥的法術。潘師正對他特別讚賞,說:“我從陶弘景學習道教法術,到你共有四世了。”司馬承禎遊歷了所有名山之後,才定居在天台山。則天皇后聽到他的名望,把他召到京都,頒下親手寫的詔書讚美他。在回天台山前夕,則天皇后詔令麟台監李嶠在洛橋東邊為他餞行。

景雲二年(711),睿宗命令他的哥哥司馬承..到天台山邀請他到京城,帶進皇宮,詢問關於用陰陽五行生剋制化的數理來推斷人事吉凶方面的事情。司馬承禎回答說:“道教經典的主旨是:‘學道就要一天一天減少浮華不實,減少再減少,以到達純樸無為的境界。’就連紛擾人的內心的事物,往往有意減少尚且不能做到,怎么還能追求非分的東西,來增加自己的精神負擔啊!”睿宗說:“用無為來修身養性,就會清靜高潔了。用無為來治理國家,怎么樣呢?”司馬承禎回答說:“國家像人一樣。《老子》說:‘存心淡泊,留神寧靜,順應客觀世界的本來模樣而沒有個人慾望,那么天下就太平了。’《周易》說:‘聖人,他的德性和天地融為一體。’這就可知天不強爭卻可讓人信賴,天不強求卻可把事辦成。無為的主旨,就是治國的指導思想。”睿宗讚嘆說:“廣成子的話,正是這個意思。”司馬承禎堅決要求回天台山,睿宗就賜給一張寶琴和一套道士服裝讓他離去,朝廷為他做詩送別的詩人就有一百多名。

開元九年(721),玄宗又派使者接他進京,親自向他學習符..,前前後後賞賜非常豐厚。開元十年(722),玄宗回到西京長安,司馬承禎又要求回天台山,玄宗做詩為他送行。開元十五年(727),又把他接到京都。玄宗叫司馬承禎在王屋山自己選擇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建築壇場廟宇住在那裡。司馬承禎就這個問題稟奏說:“如今嵩山、泰山、華山、衡山、恆山這‘五嶽’的神廟,祭祀的都是山林的神靈,不是真正的神仙。五嶽都有神仙居住的洞府,各洞府都有上清真人降落下來擔任那裡的職務,山河風雨,陰陽節令,都由他管理。禮帽禮服的等級,各位神仙的身份,都有明確的記載。請在五嶽另外安排建立道觀的地方。”玄宗聽從了他的要求,於是詔令在五嶽各建一所真君祠,真君祠的造型樣式規模大小,都讓司馬承禎按照道教經典進行推算,設計藍圖進行建造。司馬承禎擅長篆、隸書法,玄宗要他用篆、隸、楷三種字型書寫老子的《道德經》,同時校正字句,定下五千三百八十個字叫作真本呈奏玄宗。把司馬承禎在王屋山建造的壇場廟宇叫作陽台觀,玄宗親筆書寫匾額,派使者送給司馬承禎。賞賜三百匹絹,作為煉丹的費用。不久又命令玉真公主和光祿卿韋糹舀到陽台觀會集道眾修造名為“金..”的道場,又給予賞賜。

這年,司馬承禎在王屋山去世,終年八十九歲。他的弟子呈表稟奏說:“去世那天,有一對仙鶴在壇場上空盤鏇,後來一團白雲從壇場騰起,直上九天,而先師的面容跟活著一樣。”玄宗深感嘆惜,發出詔書說:“混沌之中自然生成,萬物變化不可預料,你已進入空靈寂靜的境界,飛往神仙所在的天國。雖然活得超凡脫俗也是虛相,而到達極點就會物我兩忘。所以王屋山的道士司馬子微,情感寄託於神仙的境界,思想貫通了奧妙的道經,游遍了名山勝景,寄情於神仙洞府。在凡間就欣賞它那神奇美妙,在適意的地方安閒自得;離塵世就返回自己的本源,在空靈虛無的地方安息。你的名字本來進入了神仙的行列,你的職務本來排在了仙官的位置。山林沒有改變,高天已成阻隔,想起你的崇高純正,心裡就湧起悲傷,應追認你的名號,以光大道家的歷史。同意追認為銀青光祿大夫,賜號叫真一先生。”還為他親筆撰寫了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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