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渭塘奇遇記
至順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於金陵。貌瑩寒玉,神凝秋水,姿狀甚美,眾以奇俊王家郎稱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舟過渭塘,見一酒肆,青旗出於檐外;朱欄曲檻,縹緲如畫;高柳古槐,黃葉交墜;芙蓉十數株,顏色或深或淺,紅葩綠水,上下相映;白鵝一群,游泳其間。生泊舟岸側,登肆沽酒而飲,斫巨螯之蟹,燴細鱗之鱸,果則綠橘黃橙,蓮塘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盞酌真珠紅酒而飲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十八,知音識字,態度不凡,見生在座,頻於幕下窺之,或出半面,或露全體,去而復來,終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成久之。已而酒盡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是夜遂夢至肆中,入門數重,直抵舍後,始至女室,乃一小軒也。軒之前有葡萄架,架下鑿池,方圓盈丈,甃以文石,養金鯽其中;池左右植垂絲檜二株,綠蔭婆娑,靠牆結一翠柏屏,屏下設石假山三峰,岌然競秀;草則金錢繡墩之屬,霜露不變色。窗間掛一雕花籠,籠內畜一綠鸚鵡,見人能言。軒下垂小木鶴二隻,銜線香焚之。案上立一古銅瓶,插孔雀尾數莖,其傍設筆硯之類,皆極濟楚。架上橫一碧玉簫,女所吹也。壁下貼金花箋四幅,題詩於上,詩體則效東坡四時詞,字畫則師趙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第一幅云:
春風吹花落紅雪,楊柳蔭濃啼百舌。
東家蝴蝶西家飛,前歲櫻桃今歲結。
鞦韆蹴罷鬢鬖髿,粉汗凝香沁綠紗。
侍女亦知心內事,銀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云:
芭蕉葉展青鸞尾,萱草花含金鳳嘴。
一雙乳燕出雕梁,數點新荷浮綠水。
困人天氣日長時,針線慵拈午漏遲。
起向石榴陰畔立,戲將梅子打鶯兒。
第三幅云:
鐵馬聲喧風力緊,雲窗夢破鴛鴦冷。
玉爐燒麝有餘香,羅扇撲螢無定影。
洞簫一曲是誰家?河漢西流月半斜。
要染纖纖紅指甲,金盆夜搗鳳仙花。
第四幅云:
山茶未開梅半吐,風動簾旌雪花舞。
金盤冒冷塑狻猊,繡幕圍春護鸚鵡。
倩人呵筆畫雙眉,脂水凝寒上臉遲。
妝罷扶頭重照鏡,鳳釵斜壓瑞香枝。
女見生至,與之承迎,執手入室,極其歡謔,會宿於寢。雞鳴始覺,乃困臥篷窗底耳。
自後歸家,無夕而不夢焉。一夕,見架上玉簫,索女吹之。女為吹《落梅風》數闋,音調嘹亮,響徹雲際。一夕,女於燈下繡紅羅鞋,生剔燈花,誤落於上,遂成油暈。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環贈生,生解水晶雙魚扇墜酬之,既覺,則指環宛然在手,扇墜視之無有矣。生大為奇,遂效元稹體,賦會真詩三十韻以記其事。詩曰:
有美閨房秀,天人謫降來。風流元有種,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調脂作艷胎。腰肢風外柳,標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寶台。妖姿應自許,妙質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輕塵生洛浦,遠道接天台。
放燕簾高卷,迎人戶半開。菖蒲難見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勞玉手栽。偷香渾似賈,待月又如崔。
箏許秦宮奪,琴從卓氏猜。簫聲傳縹緲,燭影照徘徊。
窗薄涵魚魫,爐深噴麝煤。眉橫青岫遠,鬢軃綠雲堆。
釵玉輕輕制,衫羅窄窄裁。文鴛游浩蕩,瑞鳳舞毰毶。
恨積鮫綃帕,歡傳琥珀杯。孤眠憐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夢,游蜂浪作媒。雕欄行共倚,繡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環得異財。綠蔭鶯並宿,紫氣劍雙埋。
良夜難虛度,芳心未肯摧。殘妝猶在臂,別淚已凝腮。
漏滴何須促,鐘聲且莫催。峽中行雨過,陌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爾,愚夫可語哉!鯫生曾種福,親得到逢萊。
詩訖,好事者多傳誦之。明歲,復往收租,再過其處,則肆翁甚喜,延之入內。生不解意,逡巡辭避。坐定,翁以誠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適人,去歲,君子所至,於此飲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長眠獨語,如醉如痴,餌藥無效,昨夕忽語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侯之。’初以為妄,固未之信,今而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靈而賜之便也。”因問生婚娶未曾,又問其門閥氏族,甚喜。肆翁即握生手,入於內室,至女所居軒下,門窗戶闥,則皆夢中所歷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夢中所識也。女聞生至,盛妝而出,衣服之麗,簪餌之華,又皆夢中所識也。女言:“去歲自君去後,思念切至,每夜夢中與君相會,不知何故。”生曰:“吾夢亦如之耳。”女歷敘吹簫之曲,繡鞋之事,無不吻合者。又出水晶雙魚扇墜示生,生亦舉紫金碧甸指環以問之。彼此大驚,以為神契。遂與生為夫婦,于飛而還,終以偕老,可謂奇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