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順宗
王伾、王叔文以邪名古今,二韓、劉、柳皆一時之選,韋執誼具有清望,一為所引,不可複列於士類,惡聲一播,史氏極其貶誚,若將與趙高、宇文化及同其凶逆者,平心以考其所為,亦何至此哉!
自其執政以後,罷進奉、宮市、五坊小兒,貶李實,召陸贄、陽城,以范希朝、韓泰奪宦官之兵柄,革德宗末年之亂政,以快人心、清國紀,亦云善矣。順宗抱篤疾,以不定之國儲嗣立,諸人以意扶持而冀求安定,亦人臣之可為者也。所未審者,不能自量其非社稷之器,而仕宦之情窮耳,初未有移易天位之奸也。於是宦官乘德宗之危病,方議易儲以危社稷,順宗瘖而不理,非有夾輔之者,則順宗危,而憲宗抑且不免。代王言,頒大政,以止一時之邪謀,而行乎不得已,亦權也。憲宗儲位之定,雖出於鄭絪,而亦俱文珍、劉光琦、薛盈珍等諸內豎修奪兵之怨,以為誅逐諸人之地,則韋執誼之驚,王叔文之憂色,雖有自私之情,亦未嘗別有推奉,思搖國本,如謝晦、傅亮之為也。乃史氏指斥其惡,言若不勝,實覈其詞,則不過曰:“采聽謀議,汲汲如狂,互相推獎,僩然自得,屏人竊語,莫測所為”而已。觀其初終,亦何不可測之有哉?所可憎者,器小而易盈,氣浮而不守,事本可共圖,而故出之以密,謀本無他奇,而故居之以險,膠漆以固其類,亢傲以待異己,得志自矜,身危不悟,以要言之,不可大受而已矣。因是而激盈廷之怨,寡不敵眾,謗毀騰於天下,遂若有包藏禍心為神人所共怒者,要亦何至此哉!
伾、叔文誠小人也,而執誼等不得二人不足以自結於上,伾、叔文不得於牛昭容、李忠言不足以達於篤疾之順宗嗚呼!漢、唐以後,能無內援而致人主之信從者鮮矣。司馬溫公之正,而所資以行志者太后;楊大洪之剛,而所用以衛主者王安;蓋以處積亂之朝廷,欲有所為,弗獲已而就其可與言者為納約之牗也。叔文、伾之就誅,八司馬之遠竄,事所自發,亦以宦官俱文珍等怨范希朝、韓泰之奪其兵柄,忿懟急泄而大獄疾興。諸人既蒙不赦之罪,神策監軍,復歸內豎,唐安得有斥奸遠佞之法哉?宦官之爭權而迭相勝負耳。杜黃裳、袁滋不任為主也。故執誼等有可黜之罪,而遽謂為千古之敗類,則亦誣矣。
繇此以觀,士之欲有為當世者,可不慎哉!天下之事,昭昭然揭日月而行者,與天下共之。其或幾介危疑,事須密斷者,則緘之於心,而制之以獨。若驟得可為之機,震驚相耀,以光大之舉動為詭秘之聲容,附耳躡足,畫呼夜集,排群言,斂眾怨,自詡為憂國如家,乃不知旁觀側目者且加以不可居之大慝。事既祕,言不能詳,欲置辯而末從,身受天下之惡,自戕而已矣。易曰:“不出戶庭,無咎。”慎之於心也。不出門庭則凶矣。門內之密謀,門外之所疑為叵測者也。流俗之所謂深人,君子之所謂淺夫也。讀柳宗元謫後之書,“匪舌是出”,其愚亦可哀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