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卷一百一十六
○元稹 龐嚴附
白居易 弟行簡 敏中附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後魏昭成皇帝,稹十代祖也。兵部尚書、昌平公岩, 六代祖也。曾祖延景,岐州參軍。祖悱,南頓丞。父寬,比部郎中、舒王府長史, 以稹貴,贈左僕射。
稹八歲喪父。其母鄭夫人,賢明婦人也;家貧,為稹自授書,教之書學。稹九 歲能屬文。十五兩經擢第。二十四調判入第四等,授秘書省校書郎。二十八應制舉 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登第者十八人,稹為第一,元和元年四月也。制下,除右 拾遺。
稹性鋒銳,見事風生。既居諫垣,不欲碌碌自滯,事無不言,即日上疏論諫職。 又以前時王叔文、王伾以猥褻待詔,蒙幸太子,永貞之際,大撓朝政。是以訓導太 子宮官,宜選正人。乃獻《教本書》曰:
臣伏見陛下降明詔,修廢學,增胄子,選司成。大哉,堯之為君,伯夷典禮, 夔教胄子之深旨也!然而事有萬萬於此者,臣敢冒昧殊死而言之。臣聞諸賈生曰: “三代之君,仁且久者,教之然也。”誠哉是言!且夫周成王,人之中才也,近管、 蔡則讒入,有周、召則義聞,豈可謂天聰明哉?然而克終於道者,得不謂教之然耶? 俾伯禽、唐叔與之游,《禮》、《樂》、《詩》、《書》為之習,目不得閱淫艷妖 誘之色,耳不得聞優笑凌亂之音,口不得習操斷擊博之書,居不得近容順陰邪之黨, 游不得縱追禽逐獸之樂,玩不得有遐異僻絕之珍。凡此數者,非謂備之於前而不為 也,亦將不得見之矣。及其長而為君也,血氣既定,游習既成,雖有放心快己之事 日陳於前,固不能奪已成之習、已定之心矣。則彼忠直道德之言,固吾之所習聞也, 陳之者有以諭焉;彼庸佞違道之說,固吾之所積懼也,諂之者有以辨焉。人之情, 莫不欲耀其所能而黨其所近;苟將得志,則必快其所蘊矣。物之性亦然。是以魚得 水而游,馬逸駕而走,鳥得風而翔,火得薪而熾。此皆物之快其所蘊也。今夫成王 所蘊道德也,所近聖賢也。是以舉其近,則周公左而召公右,伯禽魯而太公齊。快 其蘊,則興禮樂而朝諸侯,措刑罰而美教化。教之至也,可不謂信然哉!
及夫秦則不然。滅先王之學,曰將以愚天下;黜師保之位,曰將以明君臣。胡 亥之生也,《詩》、《書》不得聞,聖賢不得近。彼趙高者,詐宦之戮人也;而傅 之以殘忍戕賊之術,且曰恣睢天下以為貴,莫見其面以為尊。是以天下之人人未盡 愚,而胡亥固已不能分獸畜矣。趙高之威懾天下,而胡亥固已自幽於深宮矣。彼李 斯,秦之寵丞相也。因讒冤死,無所自明,而況於疏遠之臣庶乎!若然,則秦之亡 有以致之也。
漢高承之以兵革,漢文守之以廉謹,卒不能蘇復大訓。是以景、武、昭、宣, 天資甚美,才可以免禍亂;哀、平之間,則不能虞篡弒矣。然而惠帝廢易之際,猶 賴羽翼以勝邪心。是後有國之君,議教化者,莫不以興廉舉孝、設學崇儒為意,曾 不知教化之不行,自貴始。略其貴者,教其賤者,無乃鄰於倒置乎?
洎我太宗文皇帝之在籓邸,以至於為太子也,選知道德者十八人與之游習。即 位之後,雖游宴飲食之間,若十八人者,實在其中。上失無不言,下情無不達。不 四三年而名高盛古,豈一日二日而致是乎?游習之漸也!貞觀已還,師傅皆宰相兼 領,其餘宮僚,亦甚重焉。馬周以位高恨不得為司議郎,此其驗也。文皇之後,漸 疏賤之。用至母后臨朝,翦棄王室。當中、睿二聖勤勞之際,雖有骨鯁敢言之士, 既不得在調護保全之職,終不能吐扶衛之一辭。而令醫匠安金藏剖腹以明之,豈不 大哀也耶?
兵興已來,茲弊尤甚。師資保傅之官,非疾廢眊聵不任事者為之,即休戎罷帥 不知書者處之。至於友諭贊議之徒,疏冗散賤之甚者,縉紳恥由之。夫以匹士之愛 其子者,猶求明哲慈惠之師以教之,直諒多聞之友以成之。豈天下之元良,而可以 疾廢眊聵不知書者為之師乎?疏冗散賤不適用者為之友乎?此何不及上古之甚也! 近制,宮僚之外,往往以沉滯僻老之儒,充侍直、侍讀之選,而又疏棄斥逐之,越 月逾時,不得召見,彼又安能傅成道德而保養其身躬哉?臣以為積此弊者,豈不以 皇天眷佑,祚我唐德,以舜繼堯,傳陛下十一聖矣,莫不生而神明,長而仁聖,以 是為屑屑習儀者故不之省耳。臣獨以為於列聖之謀則可也,計傳後嗣則不可。脫或 萬代之後,若有周成之中才,而又生於深宮優笑之間,無周、召保助之教,則將不 能知喜怒哀樂之所自矣,況稼穡艱難乎?
今陛下以上聖之資,肇臨海內,是天下之人傾耳注心之日。特願陛下思成王訓 導之功,念文皇游習之漸,選重師保,慎擇宮僚,皆用博厚弘深之儒,而又明達機 務者為之。更相進見,日就月將。因令皇太子聚諸生,定齒胄講業之儀,行嚴師問 道之禮。至德要道以成之,徹膳記過以警之。血氣未定,則去禽色之娛以就學;聖 質已備,則資游習之善以弘德。此所謂“一人元良,萬方以貞”之化也。豈直修廢 學,選司成,而足倫匹其盛哉?而又俾則百王,莫不幼同師,長同術,識君道之素 定,知天倫之自然,然後選用賢良,樹為籓屏。出則有晉、鄭、魯、衛之盛,入則 有東牟、硃虛之強,蓋所謂宗子維城、犬牙盤石之勢也,又豈與夫魏、晉以降,囚 賤其兄弟而自翦其本枝者,同年而語哉?
憲宗覽之甚悅。
又論西北邊事,皆朝政之大者。憲宗召對,問方略。為執政所忌,出為河南縣 尉。丁母憂,服除,拜監察御史。
四年,奉使東蜀,劾奏故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違制擅賦,又籍沒塗山甫等吏民 八十八戶田宅一百一十一、奴婢二十七人、草千五百束、錢七千貫。時礪已死,七 州刺史皆責罰。稹雖舉職,而執政有與礪厚者惡之。使還,令分務東台。浙西觀察 使韓皋封杖決湖州安吉令孫澥,四日內死。徐州監軍使孟升卒,節度使王紹傳送升 喪柩還京,給券乘驛,仍於郵舍安喪柩。稹並劾奏以法。河南尹房式為不法事,稹 欲追攝,擅令停務。既飛表聞奏,罰式一月俸,仍召稹還京。宿敷水驛,內官劉士 元後至,爭。士元怒,排其戶,稹襪而走後。士元追之,後以棰擊稹傷面。執 政以稹少年後輩,務作威福,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
稹聰警絕人,年少有才名,與太原白居易友善。工為詩,善狀詠風態物色,當 時言詩者,稱元、白焉。自衣冠士子,至閭閻下俚,悉傳諷之,號為“元和體”。 既以俊爽不容於朝,流放荊蠻者僅十年。俄而白居易亦貶江州司馬,稹量移通州司 馬。雖通、江懸邈,而二人來往贈答。凡所為詩,有自三十、五十韻乃至百韻者。 江南人士,傳道諷誦,流聞闕下,里巷相傳,為之紙貴。觀其流離放逐之意,靡不 悽惋。
十四年,自虢州長史征還,為膳部員外郎。宰相令狐楚一代文宗,雅知稹之辭 學,謂稹曰:“嘗覽足下製作,所恨不多,遲之久矣。請出其所有,以豁予情。” 稹因獻其文,自敘曰:
稹初不好文,徒以仕無他歧,強由科試。及有罪譴棄之後,自以為廢滯潦倒, 不復為文字有聞於人矣。曾不知好事者抉擿芻蕪,塵瀆尊重。竊承相公特於廊廟間 道稹詩句,昨又面奉教約,令獻舊文。戰汗悚踴,慚靦無地。
稹自御史府謫官,於今十餘年矣。閒誕無事,遂專力於詩章。日益月滋,有詩 句千餘首。其間感物寓意,可備矇瞽之風者有之。辭直氣粗,罪尤是懼,固不敢陳 露於人。唯杯酒光景間,屢為小碎篇章,以自吟暢。然以為律體卑痹,格力不揚, 苟無姿態,則陷流俗。常欲得思深語近,韻律調新,屬對無差,而風情宛然,而病 未能也。江湖間多新進小生,不知天下文有宗主,妄相放效,而又從而失之,遂至 於支離褊淺之辭,皆目為元和詩體。
稹與同門生白居易友善。居易雅能詩,就中愛驅駕文字,窮極聲韻,或為千言, 或五百言律詩,以相投寄。小生自審不能過之,往往戲排舊韻,別創新辭,名為次 韻相酬,蓋欲以難相排。自爾江湖間為詩者,復相放效,力或不足,則至於顛倒語 言,重複首尾,韻同意等,不異前篇,亦目為元和詩體。而司文者考變雅之由,往 往歸咎於稹。嘗以為雕蟲小事,不足以自明。始聞相公記憶,累旬已來,實慮糞土 之牆,庇之以大廈,使不復破壞,永為板築者之誤。輒寫古體歌詩一百首,百韻至 兩韻律詩一百首,為五卷,奉啟跪陳。或希構廈之餘,一賜觀覽,知小生於章句中 欒櫨榱桷之材,盡曾量度,則十餘年之邅回,不為無用矣。
楚深稱賞,以為今代之鮑、謝也。
穆宗皇帝在東宮,有妃嬪左右嘗誦稹歌詩以為樂曲者,知稹所為,嘗稱其善, 宮中呼為元才子。荊南監軍崔潭峻甚禮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征其詩什諷誦之。 長慶初,潭峻歸朝,出稹《連昌宮辭》等百餘篇奏御。穆宗大悅,問稹安在。對曰: “今為南宮散郎。”即日轉祠部郎中、知制誥。朝廷以書命不由相府,甚鄙之。然 辭誥所出,夐然與古為侔,遂盛傳於代,由是極承恩顧。嘗為《長慶宮辭》數十百 篇,京師競相傳唱。居無何,召入翰林,為中書舍人、承旨學士。中人以潭峻之故, 爭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東節度使裴度三上疏, 言稹與弘簡為刎頸之交,謀亂朝政,言甚激訐。穆宗顧中外人情,乃罷稹內職,授 工部侍郎。上恩顧未衰。長慶二年,拜平章事。詔下之日,朝野無不輕笑之。
時王廷湊、硃克融連兵圍牛元翼於深州,朝廷俱赦其罪,賜節鉞,令罷兵,俱 不奉詔。稹以天子非次拔擢,欲有所立以報上。有和王傅於方者,故司空頔之子, 乾進於稹。言有奇士王昭、王友明二人,嘗客於燕、趙間,頗與賊黨通熟,可以反 間而出元翼。仍自以家財資其行,仍賂兵吏部令史為出告身二十通,以便宜給賜, 稹皆然之。有李賞者,知於方之謀,以稹與裴度有隙,乃告度云:“於方為稹所使, 欲結客王昭等刺度。”度隱而不發。及神策軍中尉奏於方之事,乃詔三司使韓皋等 訊鞫,而害裴事無驗,而前事盡露。遂俱罷稹、度平章事,乃出稹為同州刺史,度 守僕射。諫官上疏,言責度太重,稹太輕。上心憐稹,止削長春宮使。
稹初罷相,三司獄未奏,京兆尹劉遵古遣坊所由潛邏稹居第,稹奏訴之。上怒, 罰遵古,遣中人撫諭稹。稹至同州,因表謝上,自敘曰:
臣稹辜負聖明,辱累恩獎,便合自求死所,豈謂尚忝官榮?臣稹死罪。
臣八歲喪父,家貧無業。母兄乞丐以供資養。衣不布體,食不充腸。幼學之年, 不蒙師訓。因感鄰里兒稚有父兄為開學校,涕咽發憤,願知《詩》、《書》。慈母 哀臣,親為教授。年十有五,得明經出身,由是苦心為文,夙夜強學。年二十四, 登吏部乙科,授校書郎。年二十八,蒙制舉首選,授左拾遺。始自為學,至於升朝, 無朋友為臣吹噓,無親戚為臣援庇。莫非苦己,實不因人,獨立性成,遂無交結。 任拾遺日,屢陳時政,蒙先皇帝召問於延英。鏇為宰相所憎,出臣河南縣尉。及為 監察御史,又不規避,專心糾繩,復為宰相怒臣下庇親黨,因以他事貶臣江陵判司。 廢棄十年,分死溝瀆。
元和十四年,憲宗皇帝開釋有罪,始授臣膳部員外郎。與臣同省署者,多是臣 登朝時舉人;任卿相者,半是臣同諫院時拾遺、補闕。愚臣既不料陛下天聽過卑, 知臣薄藝,硃書授臣制誥,延英召臣賜緋。宰相惡臣不出其門,由是百萬侵毀。陛 下察臣無罪,寵獎逾深,召臣固授舍人,遣充承旨翰林學士,金章紫服,光飾陋軀, 人生之榮,臣亦至矣。然臣益遭誹謗,日夜憂危。唯陛下聖鑒昭臨,彌加保任,竟 排群議,擢授台司。臣忝有肺肝,豈並尋常宰相?況當行營退散之後,牛元翼未出 之間,每聞陛下軫念之言,愚臣恨不身先士卒。所問於方計策,遣王友明等救解深 州,蓋欲上副聖情,豈是別懷他意?不料奸人疑臣殺害裴度,妄有告論,塵瀆聖聰, 愧羞天地。臣本待辨明一了,便擬殺身謝責,豈料聖慈尚加,薄貶同州。雖違咫尺 之間,不遠郊圻之境,伏料必是宸衷獨斷,乞臣此官。若遣他人商量,乍可與臣遠 處方鎮,豈肯遣臣俯近闕廷?
所恨今月三日,尚蒙召對延英。此時不解泣血,仰辭天顏,乃至今日竄逐。臣 自離京國,目斷魂銷。每至五更朝謁之時,實制淚不已。臣若餘生未死,他時萬一 歸還,不敢更望得見天顏,但得再聞京城鐘鼓之音,臣雖黃土覆面,無恨九泉。臣 無任自恨自慚,攀戀聖慈之至。
在郡二年,改授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漸東觀察使。會稽山水奇秀,稹所辟 幕職,皆當時文士,而鏡湖、秦望之游,月三四焉。而諷詠詩什,動盈卷帙。副使 竇鞏,海內詩名,與稹酬唱最多,至今稱蘭亭絕唱。稹既放意娛游,稍不修邊幅, 以瀆貨聞於時。凡在越八年。
太和初,就加檢校禮部尚書。三年九月,入為尚書左丞。振舉紀綱,出郎官頗 乖公議者七人。然以稹素無檢操,人情不厭服。會宰相王播倉卒而卒,稹大為路歧, 經營相位。四年正月,檢校戶部尚書,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軍節度使。五 年七月二十二日暴疾,一日而卒於鎮,時年五十三,贈尚書右僕射。有子曰道護, 時年三歲。稹仲兄司農少卿積,營護喪事。所著詩賦、詔冊、銘誄、論議等雜文一 百卷,號曰《元氏長慶集》。又著古今刑政書三百卷,號《類集》,並行於代。
稹長慶末因編刪其文稿,《自敘》曰:
劉歆云:制不可削。予以為有可得而削之者,貢謀猷,持嗜欲,君有之則譽歸 於上,臣專之則譽歸於下。苟而存之,其攘也,非道也。經制度,明利害,區邪正, 辨嫌惑,存之則事分著,去之則是非冺。苟而削之,其過也,非道也。
元和初,章武皇帝新即位,臣下未有以言刮視聽者。予時始以對詔在拾遺中供 奉,由是獻《教本書》、《諫職》、《論事》等表十數通,仍為裴度、李正辭、韋 熏訟所言當,而宰相曲道上語。上頗悟,召見問狀。宰相大惡之,不一月,出為河 南尉。後累歲,補御史,使東川。謹以元和赦書,劾節度使嚴礪籍塗山甫等八十八 家,過賦梓、遂之民數百萬。朝廷異之,奪七刺史料,悉以所籍歸於人。會潘孟陽 代礪為節度使,貪過礪,且有所承迎,雖不敢盡廢詔,因命當得所籍者皆入資。資 過其稱,榷薪盜賦無不為,仍為礪密狀不當得醜謚。予自東川還,朋礪者潛切齒矣。
無何,分蒞東都台。天子久不在都,都下多不法者。百司皆牢獄,有裁接吏械 人逾歲而台府不得而知之者,予因飛奏絕百司專禁錮。河南尉判官,予劾之,忤宰 相旨。監徐使死於軍,徐帥郵傳其柩,柩至洛,其下歐詬主郵吏,予命吏徙柩於外, 不得復乘傳。浙西觀察使封杖決安吉令至死;河南尹誣奏書生尹太階請死之;飛龍 使誘趙寔家逃奴為養子;田季安盜娶洛陽衣冠女;汴州沒入死商錢且千萬;滑州賦 於民以千,授於人以八百;朝廷饋東師,主計者誤命牛車四千三百乘飛芻越太行。 類是數十事,或移或奏,皆主之。貞元已來,不慣用文法,內外寵臣皆喑嗚。會河 南尹房式詐諼事發,奏攝之。前所喑嗚者叫噪。宰相素以劾叛官事相銜,乘是黜予 江陵掾。後十年,始為膳部員外郎。
穆宗初,宰相更相用事,丞相段公一日獨得對,因請亟用兵部郎中薛存慶、考 功員外郎牛僧孺,予亦在請中,上然之。不十數日次用為給、舍,他忿恨者日夜構 飛語,予懼罪,比上書自明。上憐之,三召與語。語及兵賦洎西北邊事,因命經紀 之。是後書奏及進見,皆言天下事,外間不知,多臆度。陛下益憐其不漏禁中語, 召入禁林,且欲亟用為宰相。是時裴度在太原,亦有宰相望,巧者謀欲俱廢之,乃 以予所無構於裴。裴奏至,驗之皆失實。上以裴方握兵,不欲校曲直,出予為工部 侍郎,而相裴之期亦衰矣。不累月,上盡得所構者,雖不能暴揚之,遂果初意,卒 用予與裴俱為宰相。復有購狂民告予借客刺裴者,鞫之復無狀,而裴與予以故俱罷 免。
始元和十五年八月得見上,至是未二歲,僭忝恩寵,無是之速者;遭罹謗咎, 亦無是之甚者。是以心腹腎腸,糜費於扶衛危亡之不暇,又惡暇經紀陛下之所付哉! 然而造次顛沛之中,前後列上兵賦邊防之狀,可得而存者一百一十五。苟而削之, 是傷先帝之器使也。至於陳暢辨謗之章,去之則無以自明於朋友矣。其餘郡縣之奏 請,賀慶之禮,因亦附於件目。始《教本書》,至於為人雜奏,二十有七軸,凡二 百二十有七奏。終歿吾世,貽之子孫式,所以明經制之難行,而銷毀之易至也。
其自敘如此,欲知其作者之意,備於此篇。
稹文友與白居易最善。後進之士,最重龐嚴,言其文體類己,保薦之。
龐嚴者,壽春人。父景昭。嚴元和中登進士第,長慶元年應制舉賢良方正、能 直言極諫科,策入三等,冠制科之首。是月,拜左拾遺。聰敏絕人,文章峭麗。翰 林學士元稹、李紳頗知之。明年二月,召入翰林為學士。轉左補闕,再遷駕部郎中、 知制誥。嚴與右拾遺蔣防俱為稹、紳保薦,至諫官內職。
四年,昭愍即位,李紳為宰相李逢吉所排,貶端州司馬。嚴坐累,出為江州刺 史。給事中於敖素與嚴善,制既下,敖封還,時人凜然相顧曰:“於給事犯宰相怒 而為知己,不亦危乎!”及覆制出,乃知敖駁制書貶嚴太輕,中外無不嗤誚,以為 口實。初李紳謫官,朝官皆賀逢吉,唯右拾遺吳思不賀。逢吉怒,改為殿中侍御史, 充入蕃告哀使。嚴復入為庫部郎中。
太和二年二月,上試製舉人,命嚴與左散騎常侍馮宿、太常少卿賈餗為試官, 以裴休為甲等制科之首。有應直言極諫舉人劉蕡,條對激切,凡數千言。不中選, 人鹹以為屈。其所對策,大行於時,登科者有請以身名授蕡者。嚴再遷太常少卿。
五年,權知京兆尹,以強幹不避權豪稱,然無士君子之檢操,貪勢嗜利。因醉 而卒。
白居易,字樂天,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建之仍孫。建生士通,皇朝利州都督。 士通生志善,尚衣奉御。志善生溫,檢校都官郎中。溫生鍠,歷酸棗、鞏二縣令。 鍠生季庚,建中初為彭城令。時李正己據河南十餘州叛。正己宗人洧為徐州刺史, 季庚說洧以彭門歸國,因授朝散大夫、大理少卿、徐州別駕,賜緋魚袋,兼徐泗觀 察判官。歷衢州、襄州別駕。自鍠至季庚,世敦儒業,皆以明經出身。季庚生居易。 初,建立功於高齊,賜田於韓城,子孫家焉,遂移籍同州。至溫徙於下邽,今為下 邽人焉。
居易幼聰慧絕人,襟懷宏放。年十五六時,袖文一編,投著作郎吳人顧況。況 能文,而性浮薄,後進文章無可意者。覽居易文,不覺迎門禮遇,曰:“吾謂斯文 遂絕,復得吾子矣。”
貞元十四年,始以進士就試,禮部侍郎高郢擢升甲科,吏部判入等,授秘書省 校書郎。元和元年四月,憲宗策試製舉人,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策入第四等, 授盩厔縣慰、集賢校理。
居易文辭富艷,尤精於詩筆。自讎校至結綬畿甸,所著歌詩數十百篇,皆意存 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聞禁中。章武皇帝納諫思理, 渴聞讜言,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為學士。三年五月,拜左拾遺。居易自以逢好文 之主,非次拔擢,欲以生平所貯,仰酬恩造。拜命之日,獻疏言事曰:
蒙恩授臣左拾遺,依前翰林學士,已與崔群同狀陳謝。但言忝冒,未吐衷誠。 今再瀆宸嚴,伏惟重賜詳覽。臣謹按《六典》,左右拾遺,掌供奉諷諫,凡發令舉 事,有不便於時、不合於道者,小則上封,大則廷諍。其選甚重,其秩甚卑,所以 然者,抑有由也。大凡人之情,位高則惜其位,身貴則愛其身;惜位則偷合而不言, 愛身則苟容而不諫,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遺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未足惜,身 未足愛也。所以重其選者,使下不忍負心,上不忍負恩也。夫位不足惜,恩不忍負, 然後能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此國朝置拾遺之 本意也。由是而言,豈小臣愚劣暗懦所宜居之哉?
況臣本鄉校豎儒,府縣走吏,委心泥滓,絕望煙霄。豈意聖慈,擢居近職,每 宴飲無不先預,每慶賜無不先沾,中廄之馬代其勞,內廚之膳給其食。朝慚夕惕, 已逾半年,塵曠漸深,憂愧彌劇。未申微效,又擢清班。臣所以授官已來僅經十日, 食不知味,寢不遑安。唯思粉身以答殊寵,但未獲粉身之所耳。
今陛下肇臨皇極,初受鴻名,夙夜憂勤,以求致理。每施一政、舉一事,無不 合於道、便於時者。萬一事有不便於時者,陛下豈不欲聞之乎?萬一政有不合於道 者,陛下豈不欲知之乎?倘陛下言動之際,詔令之間,小有闕遺,稍關損益,臣必 密陳所見,潛獻所聞,但在聖心裁斷而已。臣又職在禁中,不同外司,欲竭愚誠, 合先陳露。伏希天鑒,深察赤誠。
居易與河南元稹相善,同年登制舉,交情隆厚。稹自監察御史謫為江陵府士曹 掾,翰林學士李絳、崔群上前面論稹無罪,居易累疏切諫曰:
臣昨緣元稹左降,頻已奏聞。臣內察事情,外聽眾議,元稹左降有不可者三。 何者?元稹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御史已來,舉奏不避權勢,只如奏李佐公等 事,多是朝廷親情。人誰無私,因以挾恨,或假公議,將報私嫌,遂使誣謗之聲, 上聞天聽。臣恐元稹左降已後,凡在位者,每欲舉職,必先以稹為誡,無人肯為陛 下當官守法,無人肯為陛下嫉惡繩愆。內外權貴親黨,縱有大過大罪者,必相容隱 而已,陛下從此無由得知。此其不可者一也。
昨元稹所追勘房式之事,心雖徇公,事稍過當。既從重罰,足以懲違,況經謝 恩,鏇又左降。雖引前事以為責辭,然外議喧喧,皆以為稹與中使劉士元爭,因 此獲罪。至於爭事理,已具前狀奏陳。況聞士元蹋破驛門,奪將鞍馬,仍索弓箭, 嚇辱朝官,承前已來,未有此事。今中官有罪,未聞處置;御史無過,卻先貶官。 遠近聞知,實損聖德。臣恐從今已後,中官出使,縱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 縱有被凌辱毆打者,亦以元稹為戒,但吞聲而已。陛下從此無由得聞。此其不可二 也。
臣又訪聞元稹自去年已來,舉奏嚴礪在東川日枉法,沒入平人資產八十餘家; 又奏王沼違法給券,令監軍押柩及家口入驛;又奏裴玢違敕征百姓草;又奏韓皋使 軍將封杖打殺縣令。如此之事,前後甚多,屬朝廷法行,悉有懲罰。計天下方鎮, 皆怒元稹守官。今貶為江陵判司,即是送與方鎮,從此方便報怨,朝廷何由得知? 臣伏聞德宗時有崔善貞者,告李錡必反,德宗不信,送與李錡,錡掘坑熾火,燒殺 善貞。曾未數年,李錡果反,至今天下為之痛心。臣恐元稹貶官,方鎮有過,無人 敢言,陛下無由得知不法之事。此其不可者三也。
若無此三不可,假如朝廷誤左降一御史,蓋是小事,臣安敢煩瀆聖聽,至於再 三!誠以所損者深,所關者大,以此思慮,敢不極言!
疏入不報。
又淄青節度使李師道進絹,為魏徵子孫贖宅。居易諫曰:“徵是陛下先朝宰相, 太宗嘗賜殿材成其正室,尤與諸家第宅不同。子孫典貼,其錢不多,自可官中為之 收贖,而令師道掠美,事實非宜。”憲宗深然之。
上又欲加河東王鍔平章事,居易諫曰:“宰相是陛下輔臣,非賢良不可當此位。 鍔誅剝民財,以市恩澤,不可使四方之人謂陛下得王鍔進奉,而與之宰相,深無益 於聖朝。”乃止。
王承宗拒命,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諫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論, 辭情切至。既而又請罷河北用兵,凡數千百言,皆人之難言者,上多聽納。唯諫承 璀事切,上頗不悅,謂李絳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於朕,朕 實難奈。”絳對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事無巨細必言者,蓋酬陛下特力拔 擢耳,非輕言也。陛下欲開諫諍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由 是多見聽納。
五年,當改官,上謂崔群曰:“居易官卑俸薄,拘於資地,不能超等,其官可 聽自便奏來。”居易奏曰:“臣聞姜公輔為內職,求為京府判司,為奉親也。臣有 老母,家貧養薄,乞如公輔例。”於是,除京兆府戶曹參軍。六年四月,丁母陳夫 人之喪,退居下邽。九年冬,入朝,授太子左贊善大夫。
十年七月,盜殺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論其冤,急請捕賊以雪國恥。宰相以 宮官非諫職,不當先諫官言事。會有素惡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華無行,其母因 看花墮井而死,而居易作《賞花》及《新井》詩,甚傷名教,不宜置彼周行。執政 方惡其言事,奏貶為江表刺史。詔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論之,言居易所犯狀跡, 不宜治郡,追詔授江州司馬。
居易儒學之外,尤通釋典,常以忘懷處順為事,都不以遷謫介意。在湓城,立 隱舍於廬山遺愛寺,嘗與人書言之曰:“予去年秋始游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 下,見雲木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舍,因立草堂。前有喬松十數株,修竹千餘竿, 青羅為牆援,白石為橋道,流水周於舍下,飛泉落於檐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 居易與湊、滿、朗、晦四禪師,追永、遠、宗、雷之跡,為人外之交。每相摧游詠, 躋危登險,極林泉之幽邃。至於翛然順適之際,幾欲忘其形骸。或經時不歸,或逾 月而返,郡守以朝貴遇之,不之責。
時元稹在通州,篇詠贈答往來,不以數千里為遠。嘗與稹書,因論作文之大旨 曰: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 道之。就《六經》言,《詩》又首之。何者?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 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上 自賢聖,下至愚騃,微及豚魚,幽及鬼神。群分而氣同,形異而情一。未有聲入而 不應、情交而不感者。聖人知其然,因其言,經之以六義;緣其聲,緯之以五音。 音有韻,義有類。韻協則言順,言順則聲易入;類舉則情見,情見則感易交。於是 乎孕大含深,貫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氣泰,憂樂合而百志熙。二帝三王所以直道而 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為大柄,決此以為大竇也。故聞“元首明,股肱良”之歌, 則知虞道昌矣。聞五子洛汭之歌,則知夏政荒矣。言者無罪,聞者作誡,言者聞者 莫不兩盡其心焉。
洎周衰秦興,采詩官廢,上不以詩補察時政,下不以歌泄導人情。用至於諂成 之風動,救失之道缺。於時六義始剚矣。《國風》變為《騷辭》,五言始於蘇、李。 《詩》、《騷》皆不遇者,各系其志,發而為文。故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 吟,歸於怨思。彷徨抑鬱,不暇及他耳。然去《詩》未遠,梗概尚存。故興離別則 引雙鳧一雁為喻,諷君子小人則引香草惡鳥為比。雖義類不具,猶得風人之什二三 焉。於時六義始缺矣。晉、宋已還,得者蓋寡。以康樂之奧博,多溺於山水;以淵 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園。江、鮑之流,又狹於此。如梁鴻《五噫》之例者,百無一 二。於時六義浸微矣!陵夷至於梁、陳間,率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噫!風雪 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 “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 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於此而義歸於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則“餘霞散成綺,澄 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之什,麗則麗矣,吾不知其所諷焉。故 仆所謂嘲風雪、弄花草而已。於時六義盡去矣。
唐興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所可舉者,陳子昂有《感遇詩》二十首,鮑 防《感興詩》十五篇。又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 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覙縷格律, 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 《花門》之章,“硃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杜尚如此,況 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詩道崩壞,忽忽憤發,或廢食輟寢,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 乎!事有大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陳於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於書屏下,有指“之”字、“無”字示仆者,仆口 未能言,心已默識。後有問此二字者,雖百十其試,而指之不差。則知仆宿習之緣, 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 讀書。二十已來,書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於口舌成瘡,手 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髮早衰白;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 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
又自悲家貧多故,年二十七,方從鄉賦。既第之後,雖專於科試,亦不廢詩。 及授校書郎時,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輩,見皆謂之工,其實未窺作者 之域耳。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 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時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屢 降璽書,訪人急病。
仆當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諫官,月請諫紙。啟奏之間,有可以救濟人病,裨 補時闕,而難於指言者,輒詠歌之,欲稍稍進聞於上。上以廣宸聽,副憂勤;次以 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復吾平生之志。豈圖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聞而謗已成矣!
又請為左右終言之。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孔 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 《登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 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不相與者,號為沽譽,號為詆訐,號為訕謗。苟相與者, 則如牛僧孺之誡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為非也。其不我非者,舉世不過三兩人。 有鄧魴者,見仆詩而喜,無何魴死。有唐衢者,見仆詩而泣,未幾而衢死。其餘即 足下。足下又十年來困躓若此。嗚呼!豈六義四始之風,天將破壞,不可支持耶? 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聞於上耶?不然,何有志於詩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關東一男子耳,除讀書屬文外,其他懵然無知,乃至書畫棋博,可 以接群居之歡者,一無通曉,即其愚拙可知矣!初應進士時,中朝無緦麻之親,達 官無半面之舊;策蹇步於利足之途,張空拳於戰文之場。十年之間,三登科第,名 落眾耳,跡升清貫,出交賢俊,入侍冕旒。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 也。
日者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多以仆私試賦判為準的。其餘詩句,亦往 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 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由是增價。又足下書云: 到通州日,見江館柱間有題仆詩者。何人哉?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娛樂, 他賓諸妓見仆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 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 處女之口,每有詠仆詩者。此誠雕篆之戲,不足為多,然今時俗所重,正在此耳。 雖前賢如淵、雲者,前輩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於其間。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竊時之名已多。既竊時名,又 欲竊時之富貴,使己為造物者,肯兼與之乎?今之屯窮,理固然也。況詩人多蹇, 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屯剝至死。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近日 孟郊六十,終試協律;張籍五十,未離一太祝。彼何人哉!況仆之才又不迨彼。今 雖謫佐遠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寒有衣,飢有食,給身之外,施及家人。 亦可謂不負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數月來,檢討囊帙中,得新舊詩,各以類分,分為卷目。自拾遺來,凡所遇 所感,關於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 五十首,謂之諷諭詩。又或退公,或臥病閒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 之閒適詩。又有事物牽於外,情理動於內,隨感遇而形於嘆詠者一百首,謂之感傷 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百韻至兩韻者,四百餘首,謂之雜律詩。凡 為十五卷,約八百首。異時相見,當盡致於執事。
微之,古人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仆雖不肖,常師此語。大 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時。時之來也,為雲龍,為風鵬,勃然突然,陳力以出;時 之不來也,為霧豹,為冥鴻,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進退出處,何往而不自得哉! 故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 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者,知仆之道焉。其餘雜律詩, 或誘於一時一物,發於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親朋合散之際, 取其釋恨佐歡,今銓次之間,未能刪去。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貴耳賤目,榮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遠征古舊,如近歲韋蘇州 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閒淡,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 誰能及之?然當蘇州在時,人亦未甚愛重,必待身後,人始貴之。今仆之詩,人所 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仆之所輕。至於諷諭者,意 激而言質;閒適者,思澹而辭迂。以質合迂,宜人之不愛也。今所愛者,並世而生, 獨足下耳。然百千年後,安知復無如足下者出,而知愛我詩哉?故自八九年來,與 足下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知吾 罪吾,率以詩也。
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馬上相戲,因各誦新艷小律,不雜他篇,自皇子陂 歸昭國里,迭吟遞唱,不絕聲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無所措口。知我者以為詩 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何則?勞心靈,役聲氣,連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 何?偶同人當美景,或花時宴罷,或月夜酒酣,一詠一吟,不覺老之將至。雖驂鸞 鶴、游蓬瀛者之適,無以加於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與足下外 形骸、脫蹤跡、傲軒鼎、輕人寰者,又以此也。
當此之時,足下興有餘力,且欲與仆悉索還往中詩,取其尤長者,如張十八古 樂府,李二十新歌行,盧、楊二秘書律詩,竇七、元八絕句,博搜精掇,編而次之, 號為《元白往還集》。眾君子得擬議於此者,莫不踴躍欣喜,以為盛事。嗟乎!言 未終而足下左轉,不數月而仆又繼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為之太息矣!
仆常語足下,凡人為文,私於自是,不忍於割截,或失於繁多。其間妍媸,益 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鑒無姑息者,討論而削奪之,然後繁簡當否,得其中矣。況 仆與足下,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況他人乎?今且各纂詩筆,粗為卷第,待與足 下相見日,各出所有,終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溘然而至,則 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鮮歡,夜長少睡。引筆鋪紙,悄然燈前,有念則書, 言無銓次。勿以繁雜為倦,且以代一夕之話言也。
居易自敘如此,文士以為信然。
十三年冬,量移忠州刺史。自潯陽浮江上峽。十四年三月,元稹會居易於峽口, 停舟夷陵三日。時季弟行簡從行,三人於峽州西二十里黃牛峽口石洞中,置酒賦詩, 戀戀不能訣。南賓郡當峽路之深險處也,花木多奇。居易在郡,為《木蓮荔枝圖》, 寄朝中親友,各記其狀曰:“荔枝生巴、峽間,形圓如帷蓋。葉如桂,冬青;華如 橘,春榮;實如丹,夏熟。朵如蒲萄,核如枇杷,殼如紅繒,膜如紫綃,瓤肉瑩白 如雪,漿液甘酸如醴酪。大略如此,其實過之。若離本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 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矣。”“木蓮大者高四五丈,巴民呼為黃 心樹,經冬不凋。身如青楊,有白文。葉如桂,厚大無脊。花如蓮,香色艷膩皆同, 房獨蕊有異。四月初始開,自開迨謝,僅二十日。元和十四年夏,命道士毋丘元志 寫之。惜其遐僻,因以三絕賦之。”有“天教拋擲在深山”之句,鹹傳於都下,好 事者喧然模寫。
其年冬,召還京師,拜司門員外郎。明年,轉主客郎中、知制誥,加朝散大夫, 始著緋。時元稹亦征還為尚書郎、知制誥,同在綸閣。長慶元年三月,受詔與中書 舍人王起覆,試禮部侍郎錢徽下及第人鄭朗等一十四人。十月,轉中書舍人。十一 月,穆宗親試製舉人,又與賈餗、陳岵為考策官。凡朝廷文字之職,無不首居其選, 然多為排擯,不得用其才。
時天子荒縱不法,執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復亂。居易累上疏論其事,天 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罷相,自馮翊轉浙東觀察使。 交契素深,杭、越鄰境,篇詠往來,不間旬浹。嘗會於境上,數日而別。秩滿,除 太子左庶子,分司東都。寶曆中,復出為蘇州刺史。文宗即位,征拜秘書監,賜金 紫。九月上誕節,召居易與僧惟澄、道土趙常盈對御講論於麟德殿。居易論難鋒起, 辭辨泉注,上疑宿構,深嗟挹之。太和二年正月,轉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食邑 三百戶。三年,稱病東歸,求為分司官,尋除太子賓客。
居易初對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達顧遇,頗欲奮厲效報,苟致身於訏謨 之地,則兼濟生靈,蓄意未果,望風為當路者所擠,流徙江湖。四五年間,幾淪蠻 瘴。自是宦情衰落,無意於出處,唯以逍遙自得,吟詠情性為事。太和已後,李宗 閔、李德裕朋黨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無如之何。楊穎士、楊虞卿與 宗閔善,居易妻,穎士從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懼以黨人見斥,乃求致身散地, 冀於遠害。凡所居官,未嘗終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務,識者多之。五年,除河南 尹。七年,復授太子賓客分司。
初,居易罷杭州,歸洛陽。於履道里得故散騎常侍楊憑宅,竹木池館,有林泉 之致。家妓樊素、蠻子者,能歌善舞。居易既以尹正罷歸,每獨酌賦詠於舟中,因 為《池上篇》曰:
東都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東南之勝在履道里,里之勝在西北隅,西閈北垣 第一第,即白氏叟樂天退老之地。地方十七畝,屋室三之一,水五之一,竹九之一, 而島樹橋道間之。初樂天既為主,喜且曰:“雖有池台,無粟不能守也”,乃作池 東粟廩。又曰:“雖有子弟,無書不能訓也。”乃作池北書庫。又曰:“雖有賓朋, 無琴酒不能娛也”,乃作池西琴亭,加石樽焉。
樂天罷杭州刺史,得天竺石一、華亭鶴二以歸。始作西平橋,開環池路。罷蘇 州刺史時,得太湖石五、白蓮、折腰菱、青板舫以歸,又作中高橋,通三島逕。罷 刑部侍郎時,有粟千斛,書一車,洎臧獲之習管磬弦歌者指百以歸。先是潁川陳孝 仙與釀酒法,味甚佳;博陵崔晦叔與琴,韻甚清;蜀客姜發授《秋思》,聲甚淡; 弘農楊貞一與青石三,方長平滑,可以坐臥。
太和三年夏,樂天始得請為太子賓客,分秩於洛下,息躬於池上。凡三任所得, 四人所與,洎吾不才身,今率為池中物。每至池風春,池月秋,水香蓮開之旦,露 清鶴唳之夕,拂楊石,舉陳酒,援崔琴,彈《秋思》,頹然自適,不知其他。酒酣 琴罷,又命樂童登中島亭,含奏《霓裳散序》,聲隨風飄,或凝或散,悠揚於竹煙 波月之際者久之。曲未竟,而樂天陶然石上矣。睡起偶詠,非詩非賦,阿龜握筆, 因題石間。視其粗成韻章,命為《池上篇》云: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 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須颯然,識 分知足,外無求焉。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寬。靈鵲怪石,紫菱 白蓮,皆吾所好,盡在我前。時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閒閒。優哉游 哉,吾將老乎其間。
又效陶潛《五柳先生傳》,作《醉吟先生傳》以自況。文章曠達,皆此類也。
太和末,李訓構禍,衣冠塗地,士林傷感,居易愈無宦情。開成元年,除同州 刺史,辭疾不拜。尋授太子少傅,進封馮翊縣開國侯。四年冬,得風病,伏枕者累 月,乃放諸妓女樊、蠻等,仍自為墓誌,病中吟詠不輟。自言曰:“予年六十有八, 始患風痹之疾,體郤首胘,左足不支。蓋老病相乘,有時而至耳。予棲心釋梵,浪 跡老、莊,因疾觀身,果有所得。何則?外形骸而內忘憂患,先禪觀而後順醫治。 旬月以還,厥疾少間,杜門高枕,淡然安閒。吟詠興來,亦不能遏,遂為《病中詩》 十五篇以自諭。”
會昌中,請罷太子少傅,以刑部尚書致仕。與香山僧如滿結香火社,每肩輿往 來,白衣鳩杖,自稱香山居士。
大中元年卒,時年七十六,贈尚書右僕射。有文集七十五卷,《經史事類》三 十卷,並行於世。長慶末,浙東觀察使元稹,為居易集序曰:
樂天始未言,試指“之”、“無”字,能不誤。始既言,讀書勤敏,與他兒異。 五六歲識聲韻,十五志辭賦,二十七舉進士。貞元末,進士尚馳競,不尚文,就中 六籍尤擯落。禮部侍郎高郢始用經藝為進退,樂天一舉擢上第。明年,中拔萃甲科, 由是《性習相近遠》、《玄珠》、《斬白蛇劍》等賦洎百節判,新進士競相傳於京 師。會憲宗皇帝策召天下士,對詔稱旨,又登甲科。未幾,選入翰林,掌制誥。比 比上書言得失,因為《賀雨詩》、《秦中吟》等數十章,指言天下事,時人比之 《風》、《騷》焉。
予始與樂天同秘書,前後多以詩章相贈答。予譴掾江陵,樂天猶在翰林,寄予 百韻律體及雜體,前後數十詩。是後各佐江、通,復相酬寄。巴、蜀、江、楚間洎 長安中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辭,自謂為元和詩。而樂天《秦中吟》、《賀雨》 諷諭閒適等篇,時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 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其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或因之以交酒茗者, 處處皆是。其甚有至盜竊名姓,苟求自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予嘗於平水市中, 見村校諸童,競習歌詠,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 知予為微之也。又雞林賈人求市頗切,自云:“本國宰相,每以一金換一篇,甚偽 者,宰相輒能辨別之。”自篇章已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
長慶四年,樂天自杭州刺史以右庶子召還,予時刺會稽,因得盡征其文,手自 排纘,成五十卷,凡二千二百五十一首。前輩多以前集、中集為名,予以為陛下明 年當改元,長慶訖於是矣,因號《白氏長慶集》。
大凡人之文各有所長,樂天長可以為多矣。夫諷諭之詩長於激,閒適之時長於 遣,感傷之詩長於切,五字律詩百言而上長於贍,五字、七字百言而下長於情,賦 贊箴誡之類長於當,碑記敘事制誥長於實,啟奏表狀長於直,書檄辭冊剖判長於盡。 總而言之,不亦多乎哉!
人以為稹序盡其能事。
居易嘗寫其文集,送江州東西二林寺、洛城香山聖善等寺,如佛書雜傳例流行 之。無子,以其侄孫嗣。遺命不歸下邽,可葬於香山如滿師塔之側,家人從命而葬 焉。
行簡,字知退。貞元末,登進士第,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中,盧坦鎮東蜀, 闢為掌書記。府罷,歸潯陽。居易授江州司馬,從兄之郡。十五年,居易入朝為尚 書郎,行簡亦授左拾遺。累遷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長慶末,振武奏水運營田使 賀拔志言營田數過實,詔令行簡按覆之。不實,志弘,自刺死。行簡寶曆二年冬病 卒,有文集一十卷。行簡文筆有兄風,辭賦尤稱精密,文士皆師法之。居易友愛過 人,兄弟相待如賓客。行簡子龜兒,多自教習,以至成名。當時友悌,無以比焉。
敏中,字用晦,居易從父弟也。祖鏻,位終揚府錄事參軍。父季康,溧陽令。 敏中少孤,為諸兄之所訓歷。長慶初,登進士第,佐李聽,歷河東、鄭滑、邠寧三 府節度掌書記,試大理評事。大和七年,丁母憂,退居下邽。會昌初,為殿中侍御 史,分司東都。尋除戶部員外郎,還京。
武宗皇帝素聞居易之名,及即位,欲徵用之。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不任朝 謁,因言從弟敏中辭藝類居易,即日知制誥,召入翰林充學士,遷中書舍人。累至 兵部侍郎、學士承旨。會昌末,同平章事,兼刑部尚書、集賢史館大學士。宣宗即 位,加右僕射、金紫光祿大夫、太清宮使、太原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及李德裕 再貶嶺南,敏中居四輔之首,雷同毀譽,無一言伸理,特論罪之。五年,罷相,檢 校司空,出為邠州刺史、邠寧節度、招撫党項都制置等使。七年,進位特進、成都 尹、劍南西川節度副大使、知節度等事。十一年二月,檢校司徒、平章事、江陵尹、 荊南節度使。懿宗即位,征拜司徒、門下侍郎、平章事,復輔政。尋加侍中。三年 罷相,為河中尹、河中晉絳節度使。累遷中書令。太子太師致仕,卒。
史臣曰:舉才選士之法,尚矣!自漢策賢良,隋加詩賦,罷中正之法,委銓舉 之司。由是爭務雕蟲,罕趨函丈,矯首皆希於屈、宋,駕肩並擬於《風》、《騷》。 或侔箴闕之篇,或斆補亡之句。鹹欲錙銖《采葛》,糠秕《懷沙》,較麗藻於碧雞, 斗新奇於白鳳。暨編之簡牘,播在管弦,未逃季緒之詆訶,孰望《子虛》之稱賞? 迨今千載,不乏辭人,統論六義之源,較其三變之體,如二班者蓋寡,類七子者幾 何?至潘、陸情致之文,鮑、謝清便之作,迨於徐、庾,踵麗增華,纂組成而耀以 珠璣,瑤台構而間之金碧。國初開文館,高宗禮茂才,虞、許擅價於前,蘇、李馳 聲於後。或位升台鼎,學際天人,潤色之文,鹹布編集。然而向古者傷於太僻,徇 華者或至不經,齷齪者局於宮商,放縱者流於鄭、衛。若品調律度,揚搉古今,賢 不肖皆賞其文,未如元、白之盛也。昔建安才子,始定霸於曹、劉;永明辭宗,先 讓功於沈、謝。元和主盟,微之、樂天而已。臣觀元之制策,白之奏議,極文章之 壺奧,盡治亂之根荄。非徒謠頌之片言,盤盂之小說。就文觀行,居易為優,放心 於自得之場,置器於必安之地,優遊卒歲,不亦賢乎。
贊曰:文章新體,建安、永明。沈、謝既往,元、白挺生。但留金石,長有 《莖英》。不習孫、吳,焉知用兵?
部分譯文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後魏昭成皇帝,是元稹的十代遠祖。兵部尚書、昌平公元岩,是他的六代祖。曾祖元延景,為岐州參軍。祖父元悱,為南頓縣丞。其父元寬,任比部郎中、舒王府長史,因元稹身貴位顯,追贈左僕射。
元稹八歲喪父。其母鄭夫人,是一位賢明的婦人,因家貧,便自己教元稹讀書和寫字。元稹九歲能寫文章。十五歲應兩經科試及第。二十四歲吏部判試入第四等,授秘書省校書郎。二十八歲應制試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登第者十八人,元稹名列第一,那是元和元年(806)正月。詔書下,授右拾遺。
元稹天性鋒芒畢露,遇事急切不可阻遏。即居諫官之位,不想碌碌無為自阻宦路,因此事無不言,受命後當天即上疏論奏履行諫官職責。又因先前王叔文、王亻丕以下流之品行謀求要職,蒙蔽太子而獲寵幸,永貞之際,大大擾亂朝政。因而主張訓導太子的宮官,應遴選方正之士,於是呈獻《教本書》說道:
“臣俯首,陛下降聖明詔書,重興廢棄之國學,增添國子學生,選派國子祭酒。偉大呀堯之為君,讓伯夷掌管禮儀,夔教育貴族子弟,其意義深遠啊。然而這方面的事情真是形形色色,臣大膽冒殊死之罪而陳說。臣從賈生文章中聽說:‘三代之君,仁愛而居位久遠,是良好的教育導致的結果。’這話確實不假。先說那周成王,人才一般,親近管叔、蔡叔則聽信讒言,仰賴周公、召公則大義聞於天下,難道能說是天生聰明嗎?然而他能始終恪守王道,能說不是教育導致的結果嗎?使伯禽、唐叔伴他遊玩,《禮》、《樂》、《詩》、《書》讓他學習,目不得覽淫蕩妖艷誘人之色,耳不得聽逗樂取笑凌亂之音,口不得誦操刀毆鬥搏擊之書,平時不得接近逢迎陰邪之徒,出遊不得放縱於追禽逐獸之樂,賞玩不得有奇異獨絕之珍。上述種種,不是說擺在面前克制不做,而是根本不屑一顧。待他長成做了君主,血氣已定,習性已成,即使有開心樂己之事每日陳現於眼前,也絲毫不能改變已養成的習性、已樹立的心志。而那忠誠正直有德之言,本為我之慣聽,陳奏上來我能理解;那庸俗諂佞違道之言,本為我所積懼,逢迎於前我能辨別。人之常情,莫不欲炫耀其才能、結交親近之人,一旦得志,則必實現夙願而後快。物之天性亦如此,所以魚得水而游,馬脫韁而奔,鳥得風而翔,火得薪而旺,這都是外物以實現夙願為快事呀。現在成王所蘊蓄的是道德,所親近的是聖賢。所以舉用其親近者,則周公列左而召公列右,伯禽封魯而太公封齊;快意於實現夙願,則禮樂振興而諸侯來朝,設定刑罰而完善教化。教育為至大之事,難道說不是真理嗎?
“及至秦代則不然,滅絕先王之學,目的在於使天下人愚昧;貶低師保之位,說是為了明辨君臣名分。胡亥生前,《詩》、《書》不得習讀,聖賢不親近。趙高那傢伙,是個狡詐的宦官,有罪之人,教給胡亥殘忍戕賊的治國方針,將肆意虐害天下人稱為高貴,將君王不讓臣下見面說成是尊崇。因此天下之人尚未個個變得愚蠢,而胡亥卻已不能分辨鹿馬了;趙高權勢威懾天下,而胡亥卻已被幽禁在深宮了。那李斯,本是秦朝權位尊寵的丞相,卻因讒言而含冤致死,沒法為自己辯白,何況那些同朝廷疏遠的臣子們呢!正因為這樣,所以秦朝之滅亡有必然的原因啊。
“漢高祖以武力承繼天下,漢文帝以文治保守帝業,終究不能復甦古代聖王之大道。所以景帝、武帝、昭帝、宣帝,天資極高,才幹可以免除禍亂,至哀帝、平帝之間,卻不能防備弒君篡位之事。然而晉惠帝廢易之際,還是依賴其羽翼才戰勝了邪惡之心。此後在位的君主,商議教化之事,沒有不將興廉舉孝、設學崇儒放在首位的,卻不懂得教化之不能施行是從尊貴者開始的。忽略了尊貴之人,而去教那些卑賤之身,恐怕可以說是本末倒置了吧?
“及至我太宗文皇帝在藩邸,直到做了太子,遴選通曉道德者十八人同他們交往研習。即位之後,即使游宴飲食之際,這十八人也側身其中。皇上之過失沒有不指出的,下臣庶民之議論沒有不上達的,不到三四年盛名即超過古之聖君,哪裡是一天兩天能達到這境地的呢?完全是通過交遊學習日積月累逐步導致的。貞觀以來,太子師傅皆由宰相兼任,對於別的官員,也很慎重地挑選。馬周職位雖高卻以不能任司議郎深感遺憾,這便是一個證明。太宗之後,對師傅之職逐漸看得輕賤。以致母后臨朝,翦滅王室。當中宗、睿宗二聖理政之際,雖然也有鯁直敢言之士,但因不能擔任調護保全的官職,終究不能為匡扶和維護國家利益吐露一句話,而逼得醫匠安金藏剖腹以自我表白,豈不是莫大的悲哀嗎?
“朝廷動兵以來,這種弊病更加厲害。師資保傅這類官職,不是讓病殘盲聾不能幹事的人擔任,就是要不知書的退役將帥承當,甚至於是那些一味順從誇讚之徒,十分疏慵鄙陋的人,連一般官紳都恥於任用他們。匹夫愛其子,尚且尋求明哲慈惠的老師教育他,讓誠摯博學的朋友助成他,難道天下尊崇的太子,卻可以讓病殘盲聾不知書者做他的老師嗎?讓疏慵鄙陋不合用者做他的朋友嗎?這比上古真是差得太遠了!近時規矩,太子屬官之外,往往從呆滯守舊的儒者中選人充任侍直、侍讀,而又摒棄斥逐他們,十天月余,得不到召見,他們又怎能幫助太子育成道德而保養自身呢?臣以為造成此弊端的原因,是因為皇天庇佑,賜我大唐以恩德,以舜繼堯以來,傳至陛下共有十一位聖君,沒有一人不是生而神明,長而仁聖,所以把這看作區區小事而不省悟。臣私下認為作為列聖一時之謀略固然可以,但決計將此儀制傳給後代則不可以。倘或萬代之後,有像周成王一般才能平庸之人,而又生長在深宮優人笑樂之間,沒有周公、召公那樣的老師予以衛護扶助,那么他將連喜怒哀樂應由何而生都不能懂得,何況稼穡之事的艱難呢!
“現在陛下憑著最聖明的天資,開始統御海內,這是天下人衷心盼望的日子。特祝陛下思周成王得益於訓導之效,念太宗文皇帝交遊研習日積月累之功,慎重地選擇師保和宮僚,皆用品學博大深厚之儒者,而行事又通達機智的人來充當。遞相進見,日訓月導。進一步命皇太子聚集眾儒生,奉行論年齒研習學業之儀,向嚴師請教事理之禮,讓他們以至德要道輔之成功,以撤膳記過對其警告。血氣未養成,則拋卻禽獸美色之樂而從事學習;聖質已具備,則資助交遊研習之友以弘揚道德。這便是所謂一人卓異而能使萬方守正的教化啊。難道只是重振廢學,遴選導師,而足以同盛世相匹配嗎?不僅如此,並且要使百王遵循成規,無不幼小受教於同樣的老師,長成奉行相同的治國之術,懂得為君之道本有規律,知道天倫之情出於自然,選用賢良,樹為屏障。出外有晉、鄭、魯、衛這樣興旺之邦,入內有東牟、朱虛之類強大之郡,就是所謂宗子連城,犬牙盤石的形勢啊,又豈能與魏、晉以來囚禁賤棄兄弟、自己翦滅同株枝葉的局面相提並論呢?”憲宗覽閱之後心悅誠服。
元稹又論奏西北邊防之事,均為朝政要事,憲宗召入應對,詢問方針策略。此舉遭到執政宰相忌恨,讓他出任河南縣尉。逢母喪,服喪期滿,拜監察御史。元和四年(809),奉命出使東蜀,啟奏彈劾故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違制擅征賦稅,又籍沒塗山甫等吏民八十八戶、田宅一百一十一畝、奴婢二十七人、草一千五百束、錢七千貫。此時嚴礪已死,所轄七州刺史皆遭責罰。元稹雖盡職,而執政宰相中有同嚴礪交情深厚者卻嫉恨他。元稹出使還朝,便令他分管門下省。浙江觀察使韓皋對湖州安吉縣令孫氵解施以杖刑,孫於四日內死亡。徐州監軍使孟升去世,節度使王紹運送孟升喪柩回京,持牒文乘坐驛車,便在驛站停放喪柩。上述兩事,元稹一併據法啟奏彈劾。河南尹房式做了違法之事,元稹欲加追究,擅自令其停職。飛表上奏之後,朝廷罰房式一月俸祿,便召元稹回京。途中宿敷水驛,內官劉士元後至,卻與元稹爭廳,劉士元怒,強行推門而入,元稹腳上只穿著襪子慌忙退避廳後。劉士元追上去,後來用馬鞭擊傷元稹面部。執政官反認為無稹年輕屬於後輩,卻一味作威作福,便將他貶為江陵府士曹參軍。
元稹聰明機智過人,年少即有才名,與太原白居易相友善。工於做詩,善於描繪歌詠事物之風姿特色,一時談詩者以元、白並稱。自士大夫學子,到閭巷俚俗之人,盡皆傳誦,號稱“元和體”。元稹因才華出眾、性格豪爽不為朝廷所容,流放荊蠻近十年。隨即白居易也貶為江州司馬,元稹量移通州司馬。雖然通州、江州天遠地隔,可兩人來往贈答,計所做詩,有自三十韻、五十韻直至百韻者。江南人士,驛舍道途諷誦,一直流傳至宮中,里巷之人互相傳誦,致使市上紙貴。由詩中可知其流離放逐之心境,無不悽惋。
元和十四年(819),自虢州長史任上召還,授膳部員外郎。宰相令狐楚為一代文宗,素知元稹詩文造詣,對元稹道:“曾覽足下創作,遺憾的是所見不多,等待很久了。請出示所有大作,使我暢意開懷。”元稹因而獻其詩作,自敘道:
“稹當初不好做詩文,只因入仕無別的門路,勉強經由科試。及至有罪遭貶之後,自以為廢滯潦倒,不再寫作文字給人看了。卻不知好事者挑中我這粗疏之作,本應棄置塵土溝瀆卻得到尊重。承蒙相公特意在朝廷言及稹之詩句,昨又面奉教誨,令獻舊作。戰抖汗顏,羞愧難當。
“稹自御史府謫官,至今十餘年了。閒散無事,於是專心寫作詩章。日積月累,有詩千餘首。其中見物感懷詠物寓意,有些可備發蒙之用。但言辭率直氣勢粗獷,懼怕獲罪,根本不敢暴露於他人眼前。惟有杯酒景物之間,屢做小碎篇章,用以自抒胸臆。然而稹以為律體品味較低,格調氣勢不夠高昂,如果缺乏精彩的筆墨,就會陷於俗氣。常常希望做到內容深刻語辭淺近,聲韻嚴密格調新穎,律聯對偶沒有差誤,而風采神態宛然若生,但是苦於未能做到啊。各地多有新登科的年輕人,不知天下早有詩文之大家,妄相仿效,而追隨卻又失其根本,以至於學得一些支離破碎狹隘淺浮的辭句,都稱作元和詩體。
“稹與同門學子白居易相友善。居易素來擅長做詩,寫作時會駕馭文字,極盡聲韻之美,有時寫成千言,有時寫成五百言律詩,投寄於我。我估計自己不能超過他,往往戲步他的原韻,別創新辭,題名為次韻酬和,是想以不尋常之筆墨去打動讀者。從那以後江湖間做詩者,競相仿效,有的工力不足,以至於語言顛倒,首尾重複,用韻及詩意雷同,後篇與前篇沒有差別,也稱為元和詩體。
“而從事寫作的人考察詩風不正之根由,往往歸罪於稹。過去我這是雕蟲小事,不值得為自己辯白。然而得知相公記著我的詩作,多少天來,著實憂慮我這道污穢的土牆,置於您的大廈庇護之下,使它不再遭到破壞,可就永遠成了您這位建築師的失誤。於是書寫古體歌詩一百首,百韻至兩韻律詩一百首,編為五卷,奉進跪陳。懇望您在構築大廈之閒暇,或許能一賜覽閱,了解小生對於章句中斗拱椽子等材料,是經過仔細挑選度量的,那么小生十餘年困頓不前,不是沒有作為了。”
令狐楚覽閱之後深為讚賞,認為是當今之鮑、謝。
穆宗皇帝在東宮時,有妃嬪及左右侍從曾誦唱元稹歌詩譜成的樂曲,穆宗聞知為元稹所做,曾加稱讚,宮中稱呼元才子。荊南監軍崔潭峻接待元稹禮節很是周到,不把他當作一般屬吏看待,常求其詩篇誦讀。長慶初,崔潭峻歸朝,出示元稹《連昌宮詞》等百餘篇稟奏皇上,穆宗大悅,問元稹現在何處,回答說:“現為南宮散郎。”當天便調任祠部郎中、知制誥。朝廷因元稹所書詔誥未經由相府,對他甚為鄙視,然而誥辭寫成,其文之美可與古人相比並,於是盛傳於一時,從此元稹備受恩寵。曾寫作《長慶宮辭》數十百篇,京師競相傳唱。過了不久,召入翰林,授中書舍人、承旨學士。中官因崔潭峻看重元稹,爭相與他交往,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元稹相友善,穆宗越發深加敬重。河東節度使裴度再三上疏,說元稹與魏弘簡結成刎頸之交,圖謀擾亂朝政,其言辭十分激烈。穆宗顧及朝內外輿論,便罷免元稹朝內職務,授以工部侍郎。皇上恩寵未減,長慶二年(822),拜平章事。詔下之日,朝野之人無不輕視嘲笑。
此時王廷湊、朱克融合兵圍困牛元翼於深州,朝廷對二人俱赦罪,賜節鉞,令其罷兵,二人俱不奉詔。元稹因己身受天子破格提拔,希望有機會立功以報聖恩。有個任和王傅的名叫於方,是故司空於由頁之子,到元稹處謀事,說有奇士王昭、王友明二人,曾客居燕趙間,頗與賊黨來往相熟,可利用他們行反間之計救出牛元翼,並拿出自己的家財作為行動費用,還賄賂兵部、吏部令史出具委任文書二十份,以便伺機賞賜,元稹全都同意了。有個叫李賞的,得知於方的計謀,利用元稹同裴度有怨隙,就向裴度密報,說於方為元稹所支使,企圖結交刺客王昭等人刺殺裴度。裴度記在心中不動聲色。及至神軍中尉稟奏於方之事,皇上命三司使韓皋等人進行審理,謀害裴度之事沒有證據,而先前那些事盡皆敗露,於是二人俱罷免平章事,元稹出任同州刺史,裴度任僕射。諫官上疏,說裴度處罰太重,元稹太輕,皇上心中憐惜元稹,只削去長春宮使。
元稹初罷相,三司審理此案尚未奏報,京兆尹劉遵古令坊署屬吏秘密探察元稹居宅。元稹奏訴此事,皇上發怒,處罰劉遵古,派中官撫慰元稹。元稹至同州,呈表感謝皇上,自述道:
“臣元稹辜負聖上,屢蒙恩獎,本應自求葬身之所,難道說還怕辱沒做官的榮耀嗎?臣元稹該當死罪。
“臣八歲喪父,家貧無以為生。母親、兄長四處乞討,以供生存所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幼小入學之年,未蒙老師教訓。因感慨鄰里兒童有父兄為其開設學堂,便涕泣發憤,盼望知曉《詩》、《書》。慈母哀憐,親自教授。年及十五,參加明經科試得中,從此潛心習文,日夜苦學。年二十四,登吏部乙科,授校書郎。年二十八,受制試名列榜首,授左拾遺。從最初自學,至登朝為官,沒有朋友為臣吹噓,沒有親戚給臣幫忙。無非自己苦幹,確實不靠別人,養成獨立個性,因此不務交往。任拾遺時,屢次陳說政見,幸蒙先帝召問於延英殿。鏇即為宰相所憎恨,遣臣出任河南縣尉。及至任監察御史,又不設法躲避,一心據法諫奏,又被宰相惱怒臣不庇護其親黨,因而利用別的事貶臣為江陵判司。臣遭廢棄十年之久,論命當死於溝瀆之中。
“元和十四年(819),憲宗皇帝開釋有罪之臣,這才授臣膳部員外郎。與臣同省署者,多是臣登朝時舉人,任卿相者,半是臣同諫院時拾遺、補闕。愚臣完全沒料到陛下天聽及於臣卑賤之身,知臣才能平凡,朱筆詔書授臣制誥,於延英殿召臣賜緋衣。宰相嫉恨臣非由其門而出,因此百般侵毀。陛下察臣無罪,寵獎愈深,召臣面授舍人,遣臣充任承旨翰林學士,金章紫服,光彩加於我這鄙陋之軀,人生之榮耀,臣也享受盡了。然而臣越發遭到誹謗,日夜憂懼,惟獨陛下聖鑒明察,更加保護和任用,竟然排除眾議,擢升台輔之職。臣枉有一副心肝,哪能同尋常宰相相比並?況且當行營退散之後,牛元翼未救出之時,每聽到陛下深切懷念之言,愚臣恨不能身先士卒。之所以向於方詢問計策,遣王友明等解救深州,是希望報答聖上慈愛之情,豈是別懷他意?不料奸人猜疑臣企圖殺害裴度,妄加奏告,褻瀆聖聽,愧對天地。臣本待辯明冤屈事情了結,便擬殺身謝職,豈料聖上猶加恩慈,輕貶同州。僅隔咫尺之間,離京城郊野不遠,臣料定必是聖心獨斷,賜臣此官。若命他人裁決,寧可遣臣遙處方鎮,豈肯讓臣近傍宮闕?
“遺憾的是本月三日,猶蒙聖上召對於延英殿。此時不思解除內心的痛苦,仰辭聖顏,乃至於今日被逐斥。臣自離京師,目斷魂銷。每至五更朝謁之時,著實淚落不已。臣若殘生未死,他時萬一回還,不敢指望更睹天顏,但願能再聽京城鐘鼓之音,臣即使黃土覆面,也死而無憾。臣不勝自恨自慚、眷戀聖慈之至。”
在同州二年,改授越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浙東觀察使。會稽山水奇秀,元稹所聘幕僚,皆為當時文士,因而相隨做鏡湖、秦望山之游,一月中總有三四回。所詠誦詩作,往往寫滿卷帙。副使竇鞏,海內有詩名,與元稹互相酬唱最多,至今號稱蘭亭絕唱。元稹即縱情娛樂遊玩,漸漸不修邊幅,以褻瀆財物名噪一時。在越州八年之久。
大和初,就地加授檢校禮部尚書。三年(829)九月,入朝為尚書左丞。振興綱紀,將郎官中頗遭公眾輿論指責的七人貶謫出京。然而因元稹素無操行,人心不服。時值宰相王播突然去世,元稹大受挫折,多方努力謀居相位。大和四年(830)正月,檢校戶部尚書,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軍節度使。大和五年(831)七月二十二日暴病,一日後便在鎮署去世,時年五十三,追贈尚書右僕射。其子名道護,時年三歲。元稹之次兄司農少卿元積,操辦喪事。元稹所著詩賦、詔冊、銘訁耒、論議等各類作品共一百卷,取名為《元氏長慶集》。又著古今刑政書三百卷,書名為《類集》,與詩文集並行於世。
白居易字樂天,太原人。北齊五兵尚書白建的遠代孫。建子白士通,為我朝利州都督。士通子白誌喜,官任御前尚衣。誌喜子白溫,任檢校都官郎中。溫子白..,做過酸棗、鞏二縣令。..子白季庚,建中初年任彭城縣令。這時李正己占據河南十餘州叛亂。他的族人李洧任徐州刺史,白季庚說服李洧使徐州歸附朝廷,因此被授朝散大夫、大理少卿、徐州別駕,賜服緋衣佩銀魚袋,兼任徐州泗州觀察判官。又歷任衢州、襄州別駕。從白..到白季庚,累代研習儒學,皆由明經科考試而步入仕途。白季庚生白居易。當初,白建對北齊有功,受賜田地在韓城,子孫便在那裡定居,於是籍貫遷移到同州。到了白溫徙居下圭阝,就成了下圭阝人了。
白居易從小聰慧過人,胸襟豁達開朗。十五、六歲時,袖中裝了自己的一篇詩作,投交著作郎顧況。顧況善做詩文,可性情浮躁淺薄,後學之詩文他沒有看得上的。讀罷白居易的詩作,禁不住到門口以禮相迎道:“我只道斯文已斷絕,沒想到又有您了。”貞元十四年(798),白居易才以應貢進士身份參加考試,禮部侍郎高郢取他高中甲科,又經吏部試判錄取,官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元年(806)四月,憲宗當廷策試製舉應考者,白居易參加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廷試,錄入四等,授周至縣尉、集賢殿校理。
白居易文辭豐富艷麗,尤精於做詩。從學習寫作到任職京師,所著詩歌數十百篇,皆含諷諫之意,針砭時弊,彌補政務之缺漏,受到那些有志有識之士的讚賞,並往往流傳到宮中。章武皇帝納諫思治,渴望聽到正直言論,元和二年(807)十一月,白居易被召入長安任翰林學士。元和三年(808)五月,官拜左拾遺。白居易認為遇到了喜好文治的主上,自己被破格提升,決心竭盡生平所貯積的才識,仰報聖恩。拜詔受命那一天,獻疏言及此事道:
“蒙恩授臣左拾遺,依照前次授臣的翰林學士之例,已與崔群同狀陳謝。但害怕言語冒犯,未能盡吐衷腸。現在再次褻瀆聖上尊嚴,俯首懇請重賜聖恩詳加覽閱;臣謹依《六典》規定,左右拾遺,掌管供奉諷諫之職,但凡發布詔令辦理政務,有與時勢不相適應、與正道不相符合的,臣小則封書上奏,大則當廷批評。朝廷對拾遺一職選人很鄭重,這職位卻很卑下,之所以如此,也許有緣由吧。大抵人之常情,位高則珍惜其位,身貴則珍愛其身;珍惜其職位則易於苟合而不說真話,珍愛身份則易於偷安而不敢進諫,這是理所當然的。因而設定拾遺一職,之所以將品位定得很低,正為了讓這職位不足珍視,這身份不足珍愛;之所以重視選人,正為了使聖上對下不忍負心、人臣對上不忍負恩呀。職位不足惜,聖恩不忍負,然後才能做到有缺漏必規勸,有過失必進諫,朝廷得失無不明察,天下利弊無不陳說。這是國家設定拾遺官職的根本意圖啊。由此而言,這職位豈是小臣這種愚笨拙劣內心怯懦的人所能擔當的呢?
“何況臣本是鄉校卑賤書生,府縣跑腿小吏,甘居泥淖之中,斷絕了高上雲霄的奢望。沒想到聖恩慈祥,提拔臣靠近聖上供職,每有宴飲總是先行參與,每有慶賞無不先沾恩惠,出門有聖上的車馬代勞,進食有聖上的膳餚供餐。朝夕慚愧憂懼,已有半年以上,閱歷漸深,慚愧越發加劇。未能奉獻微薄之力,又升任清貴的官職。臣自授官以來將近十日,食不知味,寢不安眠,只是想著粉身碎骨報答聖上的特殊恩寵,但未找到粉身碎骨的機會呀。
“現在陛下始登皇位,初受偉名,日夜操心操勞,以求國泰民安。每施行一政令,舉辦一政事,無不合於正道、適於時勢。萬一政事有不適應時勢的,陛下難道不想聽說嗎?萬一政令有不符合正道的,陛下難道不想知道嗎?倘若陛下說話、行動之際,詔令之間,哪怕小有缺漏,對治政得失稍有影響,臣必定將自己的見解和聽聞,秘密奏告,意在請求聖上裁斷罷了。臣又在宮禁中任職,不同於外官,想要盡力獻出愚忠,也會先向陛下表露。俯首懇請陛下明察,深深理解臣的一片赤誠之心。”
白居易與河南人氏元稹相友善,同年應制舉之試得中,彼此交誼深厚。元稹從監察御史貶為江陵府士曹屬吏,翰林學士李絳、崔群在皇上面前辯說元稹無罪,白居易也屢次上疏極力奏諫道:
“臣目前因元稹降職一事,已多次奏稟皇上。臣內察事情本末,外聽眾人議論,認為不可將元稹降職,理由有三。理由何在?元稹為官正直,人所共知。自任御史以來,舉報不避權勢,僅以舉報李公佐等人一事而言,這些人多是朝廷大員的親黨。人誰無私心,便因此事而懷恨,有人企圖公報私仇,於是將誹謗元稹的話語,奏稟皇上。臣耽心元稹降職以後,所有官員,每欲履行職責時,必以元稹為前車之鑑,再無人肯為陛下當官守法,再無人肯為陛下嫉惡懲罪。朝內外的權貴親黨,縱然有人犯了大錯大罪,必然只會彼此寬容互相遮掩,陛下從此無法得知。此為元稹不可降職的理由之一。
“日前元稹追查房式一事,他雖一心為公,但做得稍微過分。此事既已重罰,足為違犯制度者之懲戒,何況元稹已認罰,可是跟著又加貶謫。雖然以先前這事作為責罰的理由,然而朝外議論紛紛,都認為元稹是與宮中使臣劉士元住宿爭廳,因此獲罪。至於爭廳一事,臣先前已具狀稟奏。何況又聽說劉士元踢破驛舍之門,搶奪武將鞍馬,而且拉弓按箭,恐嚇侮辱朝廷命官,自前代以來,沒有這樣的事。現在宮中官有罪,未聞處置;御史無過,卻先貶官。遠近之人聞知此事,確實有損陛下名聲。臣耽心從今以後,宮中官出使外地,肆意施暴會更加厲害,朝廷命官受了屈辱,必不敢言說,縱然有人遭凌辱毆打,也以元稹為戒,只好忍氣吞聲。陛下從此無法得知真情。此為元稹不可降職的理由之二。
“臣又查訪得知元稹自去年以來,上奏舉報嚴礪在東川時違法,吞沒平民資產八十餘家;又奏報王紹違法派發驛券,命監軍押送棺柩及家屬留駐驛站;又奏報裴玢違反詔令徵收百姓穀草;又奏報韓皋命軍將用封杖打殺縣令。這類事,前後很多,屬於朝廷法規以內的,都給以懲罰。想來天下方鎮守臣,都惱怒元稹嚴於職守。現將他貶為江陵判司,便是將他送與方鎮,此後他們乘便報仇,朝廷怎能知曉?臣俯首聽聞德宗時有個崔善貞,奏報李釒奇必反,德宗不信,反將崔善貞送交李釒奇,李釒奇掘坑燃火,燒殺崔善貞。未過幾年,李釒奇果然反叛,至今天下人尚為此事而痛心。臣耽心元稹貶官後,方鎮有越軌行為,無人敢言,陛下無法得知那些不法之事。此為元稹不可降職的理由之三。
“如果沒有上述三樁不可的理由,假如朝廷只是誤降了一位御史的官職,不過是一樁小事,臣怎敢煩擾褻瀆聖上的耳目,以至於再三嘮叨呢。臣的確認為此事損害太深,關係重大,因此思慮,不敢不竭力稟奏。”
奏疏上交後卻未報與皇上知道。
又有淄青節度使李師道獻絹,為魏徵子孫贖買住宅,白居易諫奏道:“魏徵是陛下先朝宰相,太宗曾賜宮殿建築用材給他修成正宅,與諸官的宅第大不相同。子孫欲典押,需錢不多,自然可由公家為他贖買,而讓李師道掠此美名,此事的確不合適。”憲宗深以為然。
皇上又欲加授河東王鍔以平章事,白居易諫道:“宰相是陛下輔佐之臣,非賢德良材不能居此位。王鍔勒索民財進奉,為換取恩澤,不能讓天下人認為陛下得了王鍔進奉,便授他宰相之位,這對我聖朝極為不利。”此事便作罷。
王承宗反叛,皇上命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招討使,諫官中十有七八上奏勸止,白居易面諫皇上,情辭極其懇切。接著又奏請停止河北用兵,奏文共有數百上千言,都是別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皇上大都聽取採納了。惟獨諫吐突承璀之事言辭太尖銳,皇上很不高興,對李絳說:“白居易這小子,是朕提拔他才有這樣的聲名地位,他卻對朕無禮,朕確實難以忍受。”李絳回答說:“白居易之所以不避死亡的懲罰,事無巨細必定要說,正為報答陛下對他的大力提拔,並非說話輕佻。陛下欲開諫諍之路,不宜阻止白居易講話。”皇上說:“卿所說有道理。”從此白居易的意見多被採納。
元和五年(810),例當改授官職。皇上對崔群說:“白居易官卑俸薄,限於資歷地位,不能超等提拔,願任何職可聽其自便奏來。”白居易奏道:“臣聽說姜公輔原任內職,請求做京兆府判司,為的是奉養雙親。臣有老母,家境貧窮奉養很差,請求像姜公輔一樣。”於是,授白居易京兆府戶曹參軍。元和六年(811)四月,其母陳夫人去世,白居易退職還居下圭阝。元和九年(814)七月,盜賊誅殺宰相武元衡,白居易領頭上疏論其冤屈,請求迅急捕賊以雪國恥。執政宰相認為白居易是太子屬官而非諫官,不應在諫官之先議論政事。正碰上有人一向嫉恨白居易,便挑他的毛病,說他浮華無德行,他母親因看花墮井而死。白居易所做《賞花》及《新井》詩,十分有傷於教化,不宜大庭廣眾之中傳播。執政宰相正厭惡他多言,奏請皇上貶他為江表刺史。詔令發出,中書舍人王涯上疏議論此事,說根據白居易所犯過錯,不宜讓他治理州郡,於是追發詔令授任江州司馬。
白居易除儒學外,尤其通曉佛教精義,常能淡忘寵辱憂樂安處逆境,從來不把遭貶謫當回事。在潯陽時,修建隱居之房舍於廬山遺愛寺,曾給人寫信說到這事:“我去年秋天始游廬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見雲木泉石,景色最美,愛不能舍,於是在此修建草堂。堂前有高松十數株,美竹千餘竿,青藤爬滿牆頭,白石鋪橋作路,流水環繞舍下,飛泉灑落檐間,紅榴白蓮,遍生池中階前。”白居易與湊、滿、朗、晦四位禪師,追蹤永、遠、宗、雷的足跡,成為超脫凡塵的交好。每每結伴遊玩吟詠,登高歷險,盡享林間泉下幽深靜謐之美,到了心境極其自在舒暢之時,幾乎忘記自身形骸的存在。有時幾個時辰不歸,有時逾月才返,刺史把他當作朝廷顯貴對待,從不責備他。
那時元稹在通州,二人互相做詩贈答,不因遠隔數千里而中斷來往。白居易寫信給元稹,論述寫作文章的要領道:
“文章的淵源很久遠了,天地人三才各有其文章。天之文章以日月星三光為首,地之文章以金木水火土五材為首,人之文章以《六經》為首。就《六經》而言,《詩經》又為其首。為什麼呢?因為古代聖人能感動人心所以天下和平。感動人心的東西,沒有比情感更有力的,沒有比語言更原始的,沒有比聲音更親切的,沒有比思想更深刻的。詩這東西:感情是它的根本,語言是它的苗葉,聲音是它的花朵,思想是它的果實。上自聖賢,下至愚人,渺小如豚魚,幽隱如鬼神,群類不同而精神相似,形體有異而情感相通,沒有聽到聲音而不起反應,接觸感情而不受感動的。聖人明白這個道理,憑藉它的語言,以‘六義’貫串其中;根據它的聲音,將它組成‘五音’。五音有韻律,六義有類別。韻律協調語言就通順,語言通順聲音就易於接受;義類分明情感就突出,情感突出就容易引起共鳴。這樣就能含蘊寬廣深厚,表達細微精密,天地二氣通暢祥和,人們憂樂交融心志和悅。二帝三王之所以能沿直道行進、垂衣拱手治理天下,就因為掌握了這個武器,抓住了這個法寶呀。所以聽到‘君主聖明,臣子賢良’的歌唱,就知道虞舜之世政治昌盛;聽到五子洛..之歌,就知道夏代政務荒廢了。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言者聞者雙方都盡了心。
“自周代衰亡秦朝興起,采詩之官被廢除,上面的人不靠詩歌來考察政治的得失,下面的人不用詩歌來疏導人們的情緒。乃至於恭維成績的風氣泛濫,補救失誤的德行欠缺。此時‘六義’開始被削弱了。《國風》變為《騷辭》,五言詩始於蘇武、李陵。《詩》、《騷》的作者,都是命運不濟的人,各依據他們的情志,抒發成為文字作品。所以蘇、李的詩句,停留在傷感別離;屈原的詩賦,集中寫哀怨憂思。儘是彷徨抑鬱之情,無力涉及別的內容。然而離《詩》的年代不遠,風貌尚有遺存。因此吟詠離別便用雙鳧一雁譬喻,褒貶君子小人便以香草惡鳥比方。雖然義類不完備,但《詩》的精神還有十分之二三。此時‘六義’開始缺損了。晉、宋以來,能保留《詩》的精神作品就很少了。謝康樂倚仗深奧淵博,多半沉溺於山水;陶淵明憑恃高雅古樸,偏偏寄情于田園。江淹、鮑照之流,比他們還要狹隘。像梁鴻《五噫》這樣的作品,不到百分之一二啊。此時‘六義’逐漸衰微了。這下坡路走到梁、陳之際,一般都不過是吟詠風雪、玩弄花草罷了。唉!風雪花草這些東西,《詩》三百篇中難道捨棄不寫嗎?沒有。但只是如何去寫罷了。比如“北風其涼”,借風來諷刺威勢虐行;‘雨雪霏霏’,通過雪來哀憐征役之苦;‘棠棣之華’,用見花之感觸來頌揚兄弟友情;‘采采苤苡’,借草表達有子之樂。都是情感激發於此而義蘊歸結於彼。違反這種規律,難道可以嗎?這樣看來,那么‘餘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歸花先委露,別葉乍辭風’這類詩篇,華麗倒是華麗,但我不知道其涵義何在。所以我說這不過是調笑風雪、玩弄花草罷了。此時‘六義’完全不存在了。
“大唐立國二百年,其間詩人不可勝數。值得一提的佳作,有陳子昂《感遇詩》二十首,鮑防《感興詩》十五首。又詩中豪傑,世人推崇李、杜。李白的詩作,才華罕見,人品卻不怎么樣。要從他的詩中找到賦、比、興一類的作品,不到十分之一。杜甫詩作最多,值得傳世的有一千多首。要說貫穿古今,格律謹嚴,極盡工巧完美,又超過李白。然而匯集他的《新安吏》、《石壕吏》、《潼關吏》、《塞蘆子》、《留花門》之類的篇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類詩句,也不過三四十首。杜甫尚且如此,何況那些不及杜甫的詩人呢!我常常痛心做詩之正道被毀壞,便神魂顛倒一般發憤努力,有時廢寢忘食,不顧自己才力低下,想重振詩道。啊呀!事實與願望大大相反,又難於一點一點地說清楚,然而也不能不簡略地向您陳說。
“我出生六七個月時,乳母抱著我在書屏前逗耍,有時指著‘無’字‘之’字讓我認,我雖口不能言,心已默識;後來有人問我這兩個字,雖然數千上百次考我,我指認從無差錯,看來我前世定下的緣份已在文字之中了。到了五六歲便學做詩,九歲熟知聲韻。十五六歲才知有進士,便立志苦讀,二十歲以後,白天學賦,夜晚學書法,間或又學詩,連睡覺也沒時間了。以至於口舌生瘡,手肘生繭,人到壯年肌膚也不豐滿,未至老年卻已脫了牙齒白了頭髮,眼花繚亂好像無數飛蠅垂珠在眼睛裡亂動,這都是刻苦努力學習造成的。
“自己又悲嘆家貧多變故,都二十七歲了,才參加鄉試。考取之後,雖專心致力於進士考試,卻不停止學習寫詩。到任校書郎時,已積累了三四百首。有時出示朋友中像您這樣的人,看過的都說寫得好,其實我還沒有窺見詩人的門徑。自到朝廷任職以來,年齒漸長,經歷的事漸多,每與人談話,多詢問時事,每讀書史,多探求道理,這才懂得文章應為現實而寫,詩歌應為現實而作。這時皇帝初即位,宰相都是正直的人,屢降詔書,詢問民間疾苦。正當此時,我被提拔入翰林,身為諫官,每月領取書寫奏疏的紙張。啟奏的言辭,有的可以救濟百姓疾苦,彌補政務缺漏,而那些難於明言的,就寫成詩歌,想讓皇上多少能聽到一些,首先可以此拓寬皇上聽聞,幫助皇上治理國事;其次可報答皇上提拔的恩德,盡到諫官進言的職責;最後是為了實現自己平生志向。哪料到志向未實現後悔之心已生,忠言未讓皇上聽到毀謗已加身了。
“請讓我對您痛痛快快地說完吧。只要讀過我的《賀雨詩》都有閒話,認為寫得不妥當。讀我的《哭孔甚戈詩》,都板起面孔,很不高興。讀《秦中吟》,權豪勢要們相視而變了臉色。讀《登樂遊園》這首寄贈給您的詩,當權者便扼腕生怒。讀《宿紫閣村》詩,掌握軍事大權的人便切齒痛恨。情況大抵如此,不能一一列舉。同我沒交情的人,說我沽名釣譽,攻擊朝廷,誹謗他人。如果有同我交好的人,也以牛僧孺為鑑戒呀。乃至弟兄、妻子都認為我有錯,那些不認為我有錯的,舉世不過三兩人。其中有鄧魴,見到我的詩就歡喜,但沒活多久便死了。有唐衢,讀了我的詩便流淚,沒多久也死了。此外就是足下,可足下十年來又身處困厄。啊呀!難道‘六義’詩風是上天要破壞,無法堅持了嗎?或者不知是否天意不想讓人們的疾苦被皇上知道呢?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立志以詩傳言的人如此不利已極呢?
“然而我又想自己是關東一普通男子。除讀書作文外,其他都茫然無知,乃至書畫、棋藝、博戲這些可以結交眾人的技藝,一樣也不懂,由此可知我的愚笨低能了。當初應進士科考時,朝中絕無沾親之人,達官貴人里也沒有一面之交,一瘸一拐地走上奔走趨附的仕途,赤手空拳進入比賽文章的戰場。十年之間,三次考中,名聲傳入眾人之耳,足跡登上清高的官職,出外有賢俊交往,入朝便侍奉聖主。當初靠文章成名,最終因文章獲罪,也是理所當然。
“日前聽親友私下說,禮部、吏部選拔人才,多以我應試所做辭賦、判詞為標準。其餘詩句也往往被人傳誦。我自覺慚愧,不相信這話。等到再來長安,又聽說一個名叫高霞寓的軍使,打算娶一歌妓,那歌妓大肆誇口說:‘我能唱誦白學士《長恨歌》,別人哪能相比?’因此身價倍增。又足下信中寫道:到通州時,江邊旅館柱子上有人題了我的詩作。是什麼人呢?又先前經過漢南時,正碰著主人聚集許多歌妓娛樂別的賓客。歌妓們見我到來,指著我交頭接耳說:‘這人就是《秦中吟》、《長恨歌》的作者啊。’從長安到江西三四千里路,所有鄉校、佛寺、旅舍、航船之中,往往題寫我的詩作;士大夫或平民、僧侶、孀婦、少女的口中,時常吟詠我的詩歌。做詩本是雕蟲小技,不值得稱道,然而當今風氣所重,正在於此呀。即使是前代賢才如王褒、揚雄,前輩詩人如李白、杜甫,也不能忘情於詩歌創作。
“古人說:‘名譽屬天下人共有,個人不可多取。’我是什麼樣的人,竊取當世名譽已很多。既已竊取當世之名譽,又想竊取當世之富貴,即使自己是造物主,肯不肯將兩者同時給予一個人呢?如今處於困窮,是理所當然的。何況詩人命運多艱,如陳子昂、杜甫,都只做過左拾遺,困厄而死。孟浩然連最小的官也未做過,窮愁潦倒一生。今人孟郊六十歲,終身只試任協律郎;張籍五十歲,未離開太祝的職位。他們都是什麼樣的人啦!何況我的才幹又不如他們。現在雖然貶謫遠郡,而仍居五品官位,每月俸祿四五萬錢,寒有衣穿,餓有飯吃,自身享用之外,還可供養家人。也可以說不枉做白家子孫了。微之,微之!不要耽心我呀!
“數月來,我檢尋書函,集中新舊體詩,按類分別,編成卷目。自任拾遺以來,凡遇事或有感又可用比興來寄寓褒貶的,按照武德(618~626)到元和(806~820)的次序,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的,共一百五十首,稱為諷喻詩。又有時退班獨處,有時臥病閒居,知足不煩安心保養,自在地抒發情感的詩有一百首,稱為閒適詩。又有被外物牽惹,內心被情理激發,隨著感受和遭遇發泄為詠嘆的一百首,稱為感傷詩。又有五言、七言、長句、絕句,自長至百韻到短至兩韻的四百餘首,稱為雜律詩。總計十五卷,約八百首。日後相見,當全部呈送給您一閱。
“微之!古人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雖不賢,卻常常按此話去做。大丈夫堅守的是原則,等待的是時運。時運到來,像騰雲之龍,像乘風之鵬,勃發而起,全力衝出;時運不來,如霧中之豹,如遙天之鴻,寂寞無聲,無掛無礙地引身而退。或是出來奉職,或是隱退不仕,往哪兒不能悠然自得呢?所以我的志向在於兼濟天下,行動在於獨善其身,始終奉行不悖便是我的人生原則,將這用語言表達出來就是我的詩歌。稱為諷喻詩,體現了兼濟天下的志向;稱為閒適詩,表明了獨善其身的意願。其餘雜律詩,或是被一時一物所觸動,或是為一笑一吟所誘發,隨意成篇,不是我生平看重的,只是在親友聚會或分別時,用以消愁或助興,如今編排時,未能刪去。日後如有人為我重編詩集時,可將這部分刪略。
“微之!珍視耳聞,輕視目睹,推崇往古,貶低現時,是人之常情。我不能引征遠古舊聞,像近代韋應物的歌行體詩,除才情辭藻之外,內容頗近於諷喻詩,他的五言詩,又清高雅致閒適淡泊,自成一家風格,現今詩人誰能趕上他?然而韋應物生前,人們也不太看重他,必定要到身死之後,人們才推崇他。現在我的詩,人們珍愛的,都不過是雜律詩和《長恨歌》以下的作品。世人看重的,正是我所輕視的。至於諷喻詩,寓意尖銳而語言質樸;閒適詩,意趣恬淡而文辭迂緩。既然質樸加迂緩,當然人們不喜愛。現在能賞識我,和我同輩的,惟有足下啊。然而千百年後,怎知再無像足下這樣的人出生並喜愛我的詩呢?所以八九年來,時運稍通便與足下以詩互相告誡,稍受挫折就以詩互相勉勵,寂寞獨處以詩彼此安慰,相聚時則以詩共同娛樂。了解我或是譴責我,都由於我的詩啊。
“比如今年春遊城南時,與足下在馬上一同遊戲,於是各誦清新艷麗的小律,不混雜其他體裁詩篇,從皇子陂回昭國里,此唱彼和,二十餘里不絕吟誦之聲。樊、李二人在旁,無法插嘴。了解我的人認為我是詩仙,不了解我的人為我是詩魔。何以如此?花費心血,消耗力氣,從早到晚,自己不知苦累,不是魔怪是什麼?與志趣相投的人做伴侶,有時花下宴飲,有時月夜酒酣,一詠一吟,忘了自己是將老之人,即使乘鸞駕鶴遨遊蓬萊瀛洲仙境的人,也沒有我們快樂,不是神仙又是什麼呢?微之,微之!我之所以與足下一起不拘形跡、擺脫交往、蔑視權貴、看輕人世,也因為這呀。正當此時,足下興致未盡,還打算與我一同收集友人唱和之詩,選取各自最佳之作,如張籍的古樂府,李紳的新歌行,盧拱、楊巨源二秘書郎的律詩,竇鞏、元宗簡的絕句,廣搜精選,按序編排,取名《元白往還詩集》。眾君子聞知將選錄他們的詩作,莫不欣喜雀躍,視為盛事。哎呀!未商議停當足下便被降職,沒幾個月我接著也遭貶謫,心中興致頓消,哪天才能辦成這事呢?又叫人為此嘆息啊。“我常對足下說,但凡人做詩文,總是認為自己的好,捨不得刪削,有時就因繁複冗長而失當。文字間的優劣,自己更是看不清楚,必定要等待朋友中能公正評價而不姑息遷就的人,討論並刪改,然後繁簡優劣,便有正確判定。何況我與足下,尤其害怕冗雜。自己尚且犯此毛病,何況他人呢?現在暫且各自編纂詩作,大致編成卷次,待與足下相見時,各人拿出所編書卷,最後了結宿願。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見是何地,萬一身死,那怎么辦呢?微之,您理解我的心情呀!
“潯陽臘月,江風苦寒,歲暮少歡,夜長難眠。引筆鋪紙,悄然獨坐燈前。想到哪兒寫到哪兒,言語雜亂無章。請不要因此信繁雜而生倦意,姑且用以代替與足下一夕之談吧。”
白居易自敘如此,文士認為真實無欺。
元和十三年(818)冬,白居易遇赦調任忠州刺史,自潯陽乘船逆江上三峽。十四年(819)三月,元稹和白居易在峽口相會,在夷陵停留三天。當時幼弟白行簡隨行,三人在峽州以西二十里黃牛峽口石洞中,置酒賦詩,戀戀不忍告別。忠州正當三峽途中縱深險要處,多奇花異樹,白居易在忠州任上,寫了《木蓮荔枝圖》,寄贈朝中諸友,分別描述木蓮荔枝的情狀道:“荔枝生長巴州、峽州之間,樹冠圓形像車帷和車蓋。其葉如桂,冬仍青綠;花如橘,春天吐芳;果實如丹,夏季成熟。果實纍纍下垂像葡萄,果核像枇杷,外殼似紅繒,內膜似紫綃,瓤肉潔白如雪,漿液甜酸如美酒乳汁。其狀大略如此,實際比上述描繪還要好。荔枝摘下,一日後顏色變,兩日後香氣變,三日後味道變,四五日後,色香味全都沒了。”“木蓮大的高四五丈,當地人稱為黃心樹,經冬不凋謝。樹身如白楊,有白色紋路。樹葉似桂,肥厚寬大而無脊脈。花如蓮,香色之濃郁均相同,只是花蕊形狀有異。四月初始開,從開到謝,僅二十天。元和十四年(819),命道士毋丘元志將木蓮描畫下來。我為它生長在這偏遠之地而惋惜,便為它寫了三道絕句。”詩中有“天教拋擲在深山”等句,均傳至京師,好事者紛紛仿作。
那年冬天,白居易被召回京師,授司門員外郎。次年,調任主客郎中、知制誥,加授朝散大夫,這才服緋衣。這時元稹也被召回做了尚書郎、知制誥,與白居易同在內閣。長慶元年(821)三月,白居易受詔與中書舍人王起一道,對禮部侍郎錢徽錄取的進士鄭朗等十四人進行複試。十月,白居易調任中書舍人。十一月,穆宗親試應舉考生,白居易又與賈飠束、陳佑同為考策官。朝廷內只要是關涉文字的職務,白居易無不首當其選,然而多遭排斥,不能施展他的才幹。
當時天子荒淫縱慾不遵禮法,執政官不勝其任,治政失策,河朔再次發生動亂。白居易屢次上疏論說此事,天子不能採納,於是他請求離京任職。次年七月,授杭州刺史。不久元稹罷相,又由同州刺史調任浙東觀察使。二人一向交誼深厚,杭州與越州地域相鄰,篇詠往來,十日之內必有一次唱和。曾在兩州交界處聚會,數日才分手。在杭任期已滿,白居易被授太子左庶子,分派到東都洛陽任職。寶曆年間(825~827),又出京任蘇州刺史。文宗即位,召他回朝官拜秘書監,賜佩金魚袋服紫衣。九月上誕節,皇上召白居易與僧惟澄、道士趙常盈在麟德殿御前講學。白居易說理深奧談鋒銳不可擋,言辭清晰暢快如泉涌,皇上簡直要懷疑他事先擬了講稿,深為嘆服。大和二年(828)正月,調任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食邑三百戶。三年(829)告病東歸,求任分司官,不久授太子賓客。
白居易當初應試成績優異,提拔入翰林,承蒙英明君主格外恩顧,很想竭力報效,如果身居要職,必定救助百姓。誰料夙願未償,卻一直被當權者所排擠,以致流離轉徙江湖。有四五年,幾乎要死在蠻荒煙瘴之地。從此做官的興致低落,不介意職位的升降,一心追求逍遙自在,以詩歌抒發情懷為樂事。大和以後,李宗閔、李德裕兩大朋黨之爭發生,相互指責,彼此排擠陷害,常常早上升了官晚上便被罷黜,天子也無可奈何。楊穎士、楊虞卿同李宗閔相好,白居易的妻子是楊穎士的姑母。他心中愈益不安,害怕被當作李宗閔一黨而遭罷黜,於是請求置身閒散之地,希望遠避禍害。凡任官職,未能任滿期限,大多因生病而免職,他堅決要求做分司官,有見識的人都稱讚他。大和五年(831),任河南尹。七年(833),再度授太子賓客分司。
先前,白居易杭州刺史任滿,回洛陽,在履道里得到前散騎常侍楊憑的宅第。宅中竹木池館,有山林泉石景致之美。家中歌妓樊素、蠻子二人,能歌善舞。白居易以刺史身份罷歸後,每每在池上舟中獨酌並吟詩作賦,於是做《池上篇》:
“東都風土水木之勝景在東南邊,東南之勝景在履道里,里之勝景在西北隅,其西門北牆第一座府第,就是白氏老人樂天退休養老之地。範圍縱橫十七畝,屋室占三分之一,水面占五分之一,竹林占九分之一,而島樹橋路分布其間。開初樂天既成了主人,欣喜地說:‘雖有池塘樓台,無粟不能久居。’於是修建池東糧倉。又說:‘雖有子弟,無書不能訓導。’於是修建池北書庫。又說:‘雖有賓朋,無琴酒不能相娛樂。’於是修建池西琴亭,在亭上加修石頭酒樽。
“樂天杭州刺史任滿時,攜天竺石一塊、華亭鶴二隻回來。最初造了西平橋,開闢環池路。蘇州刺史任滿時,攜太子湖石五塊、白蓮、折腰菱、青板舫回來,又修建中高橋,溝通三島之間路徑。刑部侍郎任滿時,有粟千斛,書一車,並帶了善於彈奏歌唱的奴婢十人回來。這之前得潁川陳孝仙教釀酒法,酒味甚佳;博陵崔晦叔賜琴,琴音清雅;蜀地客人姜發授《秋思》曲,曲聲動人;弘農楊貞一贈青石三塊,方長平滑,可供坐臥。
“大和三年(829)夏,樂天才獲準做太子賓客,分司東都洛陽,棲身池上以休息。三次任職所得,四人所贈,以及不才我自身,現在都成了池中之物。每當春風秋月滿池,水香蓮開之日或露清鶴唳之夕,拂淨楊石,舉飲陳酒,張開崔琴,彈奏《秋思》,自覺超然安適,忘卻身外一切。酒興正濃,琴曲奏罷,又命樂童登上池中島亭,合奏《雲裳散序》之曲,聲隨風飄,或凝或散,修揚之聲在竹煙波月之際久久縈繞。樂曲未畢,而樂天在石上已陶然如醉。睡起偶詠,非詩非賦,阿龜握筆,於是題寫在石上。看它不過是篇粗疏的韻文,取名《池上篇》,全文如下:
‘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勿謂土狹,勿謂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有堂有亭,有橋有船,有書有酒,有歌有弦。有叟在中,白髮颯然,識分知足,外無求焉。如鳥擇木,姑務巢安;如蛙作坎,不知海寬。靈鵲怪石,紫菱白蓮,皆吾所好,盡在我前。時引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雞犬閒閒。游哉游哉,吾將老乎其間。’
”又仿效陶潛《五柳先生傳》,做《醉吟先生傳》以自喻。所謂白文氣勢開闊奔放,就是指這類作品。
大和末年,李訓遭禍,衣冠棄地,士大夫們為之傷感,白居易更無仕宦之心。開成元年(836),授同州刺史,他告病推辭不受。接著授太子少傅,加封馮翊縣開國侯。四年(839)冬,患風痹之病,臥床數月不起,於是遣放諸妓女樊素、蠻子等人,並自做墓誌,病中仍不停止做詩。自言道:“我年已六十有八,患了風痹之疾,體病頭暈,左足不能站立。這是老病交加,臨到我的身上了。我寄心於佛教,行為依老、莊,就疾病而觀察自身,果然有所得。所得何在?將形骸置之度外而內心忘卻憂患,先經禪心觀照然後按病求醫。一月之後,病症便有減輕,閒門高枕,淡然安閒。詩興發作,不能遏止,於是做《病中吟》十五篇以自喻。”
會昌年間(841~846),白居易請求免除太子少傅職務,以刑部尚書身份辭官歸家。與香山僧如滿結成香火社,每每乘竹轎來去,著白衣,扶鳩杖,自稱香山居士。大中元年(847),白居易去世,時年七十六歲,追贈尚書右僕射。有詩文集七十五卷,《經史事類》三十卷,並行於世。長慶末年,浙東觀察使元稹為白居易詩文集做序道:
“樂天孩提時,考他‘之’‘無’二字能不誤指。剛會說話,便勤奮讀書反應敏捷,與別的小兒不一般。五六歲識聲韻,十五歲立志習辭賦,二十七歲考中進士。貞元末年,進士崇尚馳競,不崇尚文章,其中六經尤遭冷落。禮部侍郎高郢開始用經學為取捨標準,樂天以優異成績一舉得中。次年,考中拔萃甲科,從此《性習相近遠》、《玄珠》、《斬白蛇》等賦及百節判辭,均被新科進士在京師競相傳誦。正值憲宗皇帝當廷策試召天下人才,白居易應對得到皇帝賞識,又登甲科。不久被選拔入翰林,掌管制誥。屢屢上疏陳說治政得失,同時做《賀雨詩》、《秦中吟》等數十首,意在論天下事,當時人們將他的詩作比作《風》、《騷》。
“我最初與樂天同在秘書省任職,先後多以詩章互相贈答。我被貶到江陵為屬吏,樂天尚在翰林,前後寄贈我百韻、律體及雜體詩共數十首。此後各在江州、通州為屬吏,仍然互相唱和寄答。巴、蜀、江、楚及長安城中年輕人,紛紛仿效,爭做新辭,自稱為元和詩,但樂天《秦中吟》、《賀雨》等諷喻閒適之詩,當時人極少有能理解的。然而二十年間,宮禁官署、道觀寺廟、驛站旅舍的牆壁上,無處不題寫著他的詩;從王侯公卿的妾婦到童僕奴婢,人人口中都吟誦著他的詩。至於將他的詩繕寫刻印,到街市上叫賣,或用以易酒換茶的,處處皆是。甚至盜竊樂天名姓,隨意出售己之所作,真假雜糅,無可奈何。我曾在平水市中,見村校學童們比賽誦習歌詩,喚他們前來詢問,都回答說:‘先生教我們白樂天、元微之詩。’當然他們不知道我就是元微之。又在雞林見一買賣人急欲出售樂天詩作,自稱:‘本國宰相,每每用一金換一篇,是真是假,宰相自能辨別。’從有詩文創作以來,還沒有這樣廣為流傳的。
“長慶四年(824),樂天從杭州刺史任上被召回授右庶子,我當時任職越州,於是蒐集他的全部詩作,親手編排成五十卷,總計二千二百五十一首。前輩詩人多半取名前集、中集,我認為皇帝陛下明年理當改元,長慶年號便要結束,故取名《白氏長慶集》。
“大抵文人之作,各有所長,樂天之作可以說長處更多。那諷喻之詩以激昂見長,閒適之詩以超脫見長,感傷之詩以深切見長,五字律詩百言以上以內容充實見長,五字七字百言以下以感情真摯見長,賦贊箴誡之類以準確恰當見長,碑記敘事制誥以真實無誤見長,啟奏表狀以率直無私見長,書檄辭冊剖判以淋漓盡致見長。總而言之,長處不是很多嗎?”
人們認為元稹這篇序文寫得很不錯。
白居易曾抄寫了他的詩文集,送交江州東西二林寺、洛陽香山聖善寺等處,希圖像佛書雜傳一樣廣為流傳。白居易無子,以其侄孫承嗣。臨終遺囑不要歸葬下圭阝,可葬於香山如滿師塔旁邊,家人遵囑將他安葬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