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一·金鉉
金鉉
金鉉,字伯玉,號在六,南直武進人,北京留守衛籍。幼穎異,博古能文,年十八,舉天啟丁卯順天鄉試第一,崇禎戊辰進士,釋褐,後歸娶。授揚州府學教授。日進諸生,闡明濂洛之學,燕居言行,俱有規格。一時英碩多從之游。比於胡安定之門。尋升國子監博士。庚午升工部主事,督理軍器。躬自察飭,毖慎有加。當是時,上方銳意綜核,內臣張彝憲奉敕總理戶、工兩部錢糧,且建立公署,通國其駭。公特建言請罷。益唯恐以此開交結之漸,決廉恥之維。非止為縻費無益計也。疏入不報。未幾,彝憲移檄內開兩部司屬謁見,合照部堂體制等語。公憤然曰:不幸而前言驗矣。又疏糾彝憲,抗顏昧心,妄自尊大,以皇上迪簡之臣子而令其罄折傴僂,將置自有之堂屬,別行誣妄之儀,去不易之公庭,強押刑餘之下,臣委質聖朝,自矢無玷,生殺予奪,惟君父命,決不敢匍匐彝憲之庭,致罹交結之條。奉旨切責。亡何,分稅杭州未任,隨移疾歸。甫匝月,彝憲以驗放火藥參題奪職。一時正人君子,為上書白冤者,如禮部周公鑣、刑部曹公荃,並坐降譴。公從此絕意仕進,鍵戶讀書,究心物理性命之學,環堵蕭然,不蔽風雨,而躬爨以養父母,課諸弟,抵掌今古,怡然甚樂。客有談及輦上貴人者,即掩耳障面避之。與劉文正理順、陳儀部龍正友善。儀部稱公學行古人所難,辛巳丁外艱,甲申服闕,二月起補兵部車駕司主事,巡視皇城,甫二十餘日,而寇犯宮闕矣。三月十九早,聞上變,公裂眥罵賊,里易麻素,表加冠袍,束牙牌,趨信地,入皇城門,有內官同守城者,突潰而出,公大聲力挽之,不顧去。公趨大內,見諸宮人狂奔逸出,公在御河側,解牙牌付家人。四拜曰:送太夫人,余無所言。投入御河。長班寇挽之。公怒,以手捶長班。復躍入而死。母章氏、妾王氏、弟錝,俱赴井死。是時賊據大內,人不得入,逾月賊去,見冠袍浮水上,撈公首無可識認,家人以網環驗,實持歸配以木身,成殮禮。南都贈公太僕寺卿,謚忠節,祀旌忠祠。
編年云:賊攻城急,公跪母章氏前曰:兒世受國恩,職任車駕,城破義在必死。得一僻地可以藏母,幸速去。母曰:爾受國恩,我獨不受國恩乎?事急廡下井,是吾死所。公慟哭,即辭母往視事。丁未,歸至御河橋,聞城陷,望寓再拜,即投入御河,從人極救,公齧其臂,急赴深處。時河淺,俛首泥濘死之。家人報至,母章氏年八十。亦投井死。妾王氏亦隨死。其弟諸生錝哭曰:母死我必從死,然母未歸土,未敢死也,遂棺殮其母。既葬,亦投井死。
樞曹一席職系封疆,或竄或降,不可數計,獨公與成忠毅,不屈以死。豈非其平日卓自豎立,不苟阿私,猝遇非常,激昂蹈義哉!故曰:爭細娛者不可與圖遠利,怯小害者不足與蹈重危。如公者,前以擊閹,後以死賊,嗚呼烈矣!
贊諸忠臣詩
共負凌煙萬丈才,諸君懷抱未曾開。請纓欲繼終軍志,瀋水空遭屈子悲。唾賊聲聲皆是血,酬君念念盡成哀。九泉莫嘆遙穹隔,燦燦光芒入夜台。
春殘夜靜殞文星,赴焰投崖萬古名。不羨絳帷多弟子,常因銅柱識先生。家藏遺史傳當代,國有忠臣續正聲。更喜閨人先殉難,雙凌浩氣繞銘旌。
上帝深宮閉九閽,晚江斜日塞天昏。英才盡作龍蛇蟄,遍地都成虎豹林。才許誓心安玉壘,已傷殞首向金門。賢豪雖沒精靈在,地回難招自古魂。
塞空此夜落文星,星落文留萬古名。已覺地靈因昴降,直疑天意棄蒼生。魂歸絕地為才鬼,國有遺編續正聲。惆悵月中千歲鶴,夜來猶為唳華亭。
西蜀吳子論
夫人臣委身事主,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君存與存,君亡與亡,此乾坤大義,非可以之大小,並在朝、在差、在籍、南北,作分別觀也。但古今忠義原有二種,死者為經,亦有採薇行歌,遯跡方外,以終其身,或放浪形骸,不書年號,但書甲子,或以鐵如意慟哭招魂,君子未嘗不哀之。我朝革除之難,方鐵諸公死為最烈,如葛衣翁、河西傭、補鍋匠、雪庵和尚並題詩峨眉亭,皆得以其孤芳至性,動後人之憑弔,愾嘆於殘簡斷編中。我國家不幸罹此凶毒,宗廟震驚,至尊以身死社稷,臣子殉難者,僅北都二十餘人。而在差籍諸大臣受國深恩者,曾無一人奮決。嗟夫!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而得以地之遠近言哉,靖難詔至,有教授同諸生十二人曰,此明倫堂三字何為者,相抱而哭,俱觸柱死。東湖樵夫聞詔,亦赴水死。嗟夫!伊何人歟!伊何人歟!君子不能不三慟雲。
予按甲申北都文臣死難,而得贈謚者,自範文貞公以下,至金忠節公,凡二十一人。二十一人內,惟浙江最盛,獨擅其六。其次南北兩都,各得四人。山西、江西各二人。至河南、湖廣、福建各一人而已。甚矣!殉節之難也,他如山東、陝西、四川、廣東、廣西、雲南、貴州七省則缺焉未聞,亦足羞矣!噫嘻!斯豈文皇殺戮忠良之過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