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傳·卷二百一十四
◎忠義十
○陳東 歐陽澈 馬伸 呂祖儉 呂祖泰 楊宏中 華岳 鄧若水 僧真寶莫謙之 徐道明
陳東,字少陽,鎮江丹陽人。早有雋聲,俶儻負氣,不戚戚於貧賤。蔡京、王黼方用事,人莫敢指言,獨東無所隱諱。所至宴集,坐客懼為己累,稍引去。以貢入太學。欽宗即位,率其徒伏闕上書,論:"今日之事,蔡京壞亂於前,梁師成陰謀於後。李彥結怨於西北,朱勔結怨於東南,王黼、童貫又結怨於遼、金,創開邊隙。宜誅六賊,傳首四方,以謝天下。"言極憤切。明年春,貫等挾徽宗東行,東獨上書請追貫還正典刑,別選忠信之人往侍左右。金人迫京師,又請誅六賊。時師成尚留禁中,東發其前後奸謀,乃謫死。
李邦彥議與金和,李綱及种師道主戰,邦彥因小失利罷綱而割三鎮,東復率諸生伏宣德門下上書曰:
在廷之臣,奮勇不顧、以身任天下之重者,李綱是也,所謂社稷之臣也。其庸繆不才、忌疾賢能、動為身謀、不恤國計者,李邦彥、白時中、張邦昌、趙野、王孝迪、蔡懋、李梲之徒是也,所謂社稷之賊也。
陛下拔綱列卿之中,不一二日為執政,中外相慶,知陛下之能任賢矣。斥時中而不用,知陛下之能去邪矣。然綱任而未專,時中斥而未去,復相邦彥,又相邦昌,自余又皆擢用,何陛下任賢猶未能勿貳,去邪猶未能勿疑乎?今又聞罷綱職事,臣等驚疑,莫知所以。
綱起自庶官,獨任大事。邦彥等疾如仇讎,恐其成功,因用兵小不利,遂得乘閒投隙,歸罪於綱。夫一勝一負,兵家常勢,豈可遽以此傾動任事之臣。竊聞邦彥、時中等盡勸陛下他幸,京城騷動,若非綱為陛下建言,則乘輿播遷,宗廟社稷已為丘墟,生靈已遭魚肉。賴聰明不惑,特從其請,宜邦彥等讒嫉無所不至。陛下若聽其言,斥綱不用,宗社存亡,未可知也。邦彥等執議割地,蓋河北實朝廷根本,無三關四鎮,是棄河北,朝廷能復都大梁乎?則不知割太原、中山、河間以北之後,邦彥等能使金人不復敗盟乎?
一進一退,在綱為甚輕,朝廷為甚重。幸陛下即反前命,復綱舊職,以安中外之心,付种師道以閫外之事。陛下不信臣言,請遍問諸國人,必皆曰綱可用,邦彥等可斥也。用舍之際,可不審諸!
軍民從者數萬。書聞,傳旨慰諭者旁午,眾莫肯去,方舁登聞鼓撾壞之,喧呼震地。有中人出,眾臠而磔之。於是亟詔綱入,復領行營,遣撫諭,乃稍引去。
金人既解去,學官觀望,時宰議屏伏闕之士,先自東始。京尹王時雍欲盡致諸生於獄,人人惴恐。朝廷用楊時為祭酒,復東職,遣聶山詣學撫諭,然後定。吳敏欲弭謗,議奏補東官,賜第,除太學錄。東又請誅蔡氏,且力辭官以歸,前後書五上。既歸,復預鄉薦。
高宗即位五日,相李綱,又五日召東至。未得對,會綱去,乃上書乞留綱而罷黃潛善、汪伯彥。不報。請親征以還二聖,治諸將不進兵之罪,以作士氣;車駕歸京師,勿幸金陵。又不報。潛善輩方揭示綱幸金陵舊奏,東言綱在中途,不知事體,宜以後說為正,必速罷潛善輩。
會布衣歐陽澈亦上書言事,潛善遽以語激怒高宗,言不亟誅,將復鼓眾伏闕。書獨下潛善'所。府尹孟庾召東議事,東請食而行,手書區處家事,字畫如平時,已乃授其從者曰:"我死,爾歸致此於吾親。"食已如廁,吏有難色,東笑曰:"我陳東也,畏死即不敢言,已言肯逃死乎?"吏曰:"吾亦知公,安敢相迫。"頃之,東具冠帶出,別同邸,乃與澈同斬於市。四明李猷贖其屍瘞之。東初未識綱,特以國故,至為之死,識與不識皆為流涕。時年四十有二。
潛善既殺二人,明日府尹白事,獨詰其何以不先關白,微示慍色,以明非己意。越三年,高宗感悟,追贈東、澈承事郎。東無子,官有服親一人,澈一子,令州縣撫其家。及駕過鎮江,遣守臣祭東墓,賜緡錢五百。紹興四年,並加朝奉郎、秘閣修撰,官其後二人,賜田十頃。
歐陽澈,字德明,撫州崇仁人。年少美鬚眉,善談世事,尚氣大言,慷慨不少屈,而憂國閔時,出於天性。靖康初,應制條敝政,陳安邊禦敵十策,州未許發。退而復采朝廷之闕失,政令之乖違,可以為保邦御俗之方、去蠹國殘民之賊者十事,復為書,並上聞。已而復論列十事,言:"臣所進三書實為切要,然而觸權臣者有之,迕天聽者有之,或結怨富貴之門,或遺怒台諫之官,臣非不知,而敢抗言者,願以身而安天下也。"所上書為三巨軸,廄置卒辭不能舉,州將為選力士荷之以行。
會金人大入,要盟城下而去,澈聞,輒語人曰:"我能口伐金人,強於百萬之師,願殺身以安社稷。有如上不見信,請質子女於朝,身使穹廬,御親王以歸。"鄉人每笑其狂,止之不可,乃徒步走行在。高宗即位南京,伏闕上封事,極詆用事大臣,遂見殺,見《陳東傳》。死時年三十七。
許翰在政府,罷朝,問潛善處分何人,曰:"斬陳東、歐陽澈耳。"翰驚失色,因究其書何以不下政府,曰:"獨下潛善,故不得以相視。"遂力求罷。為東、澈著哀詞。澈所著《飄然集》六卷,會稽胡衍既刻之,豐城范應鈐為之祠學中。
馬伸,字時中,東平人。紹聖四年進士。不樂馳騖,每調官,未嘗擇便利。為成都郫縣丞,守委受成都租。前受輸者率以食色玩好蠱訹而敗,伸請絕宿弊。民爭先輸,至沿途假寐以達旦,常平使者孫俟早行,怪問之,皆應曰:"今年馬縣丞受納,不病我也。"俟薦於朝。
崇寧初,范致虛攻程頤為邪說,下河南府盡逐學徒。伸注西京法曹,欲依頤門以學,因張繹求見,十反愈恭,頤固辭之。伸欲休官而來,頤曰:"時論方異,恐貽子累,子能棄官,則官不必棄也。"曰:"使伸得聞道,死何憾,況未必死乎?"頤嘆其有志,進之。自是公暇雖風雨必日一造,忌娼者飛語中傷之,弗顧,卒受《中庸》以歸。
靖康初,孫傅以卓行薦召,御史中丞秦檜迎辟之,擢監察御史。及汴京陷,金人立張邦昌,集百官,環以兵脅之,俾推戴。眾唯唯,伸獨奮曰:"吾職諫爭,忍坐視乎!"乃與御史吳給約秦檜共為議狀,乞存趙氏,復嗣君位。會統制官吳革起義,募兵圖復二帝,伸預其謀。
邦昌既僣立,賊臣多從臾之,伸首具書請邦昌速迎奉元帥康王。同院無肯連名者,伸獨持以往,而銀台司視書不稱臣,辭不受。伸投袂叱之曰:"吾今日不愛一死,正為此耳,爾欲吾稱臣邪?"即繳申尚書省,以示邦昌。其書略曰:
相公服事累朝,為宋輔臣。比不幸迫於強敵,使當偽號,變出非常,相公此時豈以義為可犯,君為可忘,宗社神靈為可昧邪?所以忍須臾死而詭聽之者,其心若曰:與其虛遜於人而實亡趙氏之宗,孰若虛受於己而實存以歸之耳。忠臣義士未即就死,闔城民庶未即生變者,亦以相公必能立趙孤也。
今金人北還,相公義當憂懼,自列於朝。康王在外,國統有屬,獄訟謳歌,人皆歸往。宜即發使通問,掃清宮室,率群臣共迎而立之。相公易服退處,省中庶事皆稟命太后,其赦書施恩惠、收人心等事,日下拘收,俟康王御極施行。然後相公北面引咎,以明身為人臣,昧於防患,遭寇讎脅污,當時不能即死,以待陛下,今復何面目事君,請歸死司寇,為人臣失節之戒,伏闕下俟命。如此,則明主必能察相公忠實存國,義非苟生,且棄過而錄功矣。
今乃謀不出此,時日已多,肆然尚當非據,偃寢禁闥,若固有之。群心狐疑,道路混澒,謂相公方挾強金,使人遊說康王,姑令南遁,為久假不歸之計。上天難欺,下民可畏。相公若以愚言粗知覺悟,及此改圖,猶可轉禍為福於匪朝伊夕之間。過此以往,則相公包藏已深,志慮轉異,外飾事端,悽日待期,而陰結寇讎,合從為亂,九廟在天,萬無成理,伸必不能輔相公為宋朝叛臣也。請先伏死都市,以明此心。"
邦昌得書,氣沮謀喪。明日,議迎哲宗後孟氏垂簾,追還偽赦,乃遣馮澥、李回等迎康王。
時王及之等猶請籍龍德宮寶貨,斥賣靈沼魚藕,以資官用。伸復慨然引義檄之曰:"古者人臣去國,三年不反,然後收其田裡。君之禮臣如此,臣之報君宜如何?今二聖遠狩,猶未出境,天下之人方且北首,欲追挽而還之。君之府藏燕遊,忍一朝而毀乎?爾等逆節甚矣!"力爭乃止。
高宗即位,伸拜章以城陷不能救,主遷不能死,請就竄削。上知其有忠力於國,擢殿中侍御史,撫諭荊湖、廣南,以誅邦昌及其黨王時雍等。所過州縣,諏察吏之賢否與民利疚,以次列上於朝。
伸自湖、廣將入奏黃潛善、汪伯彥不法凡十有七事,草疏已具,朝廷方召孫覿、謝克家,乃先奏:"覿、克家趨操不正,在靖康間與王時雍、王及之等七人結為死黨,附耿南仲倡為和議,助成賊謀。有不主和議者,則欲執送金人。覿受金人女樂,草表媚之,極其筆力,乃負國之賊,宜加遠竄。"不報。伸又進疏曰:
陛下得黃潛善、汪伯彥以為輔相,委任不復疑。然自入相以來,處事未嘗愜當物情,遂使女真日強,盜賊日熾,國本日蹙,威權日削。且三鎮未服,汴都方危,前日遽下還都之詔,至今鑾輿未能順動。其不謹詔命如此。草茅對策不如式,考官罰金可矣,一日黜三舍人,乃取沈晦、孫覿、黃哲輩諸群小以掌誥命。其黜陟不公如此。吳給、張誾以言事被逐,邵成章緣上言遠竄。其壅塞言路如此。祖宗舊制,諫官御史有闕,御史中丞、翰林學士具名以進,三省不敢預,厥有深旨。近擬用台諫,多取親舊,不過欲為己助。其毀法自恣如此。張愨、宗澤、許景衡公忠有才,皆可任重,潛善、伯彥忌之,沮抑至死。其妨功害能如此。或責以救焚拯溺之事,則曰難言,蓋謂陛下制之不得施設也。或問陳東之死,則曰不知,蓋謂其事繇於陛下也。其過則稱君、善則稱己如此。呂源狂橫,陛下逐去,不數月由郡守升發運。其強狠自專如此。御營使雖主兵權,凡行在諸軍皆其所統,潛善、伯彥別置親兵一千人,請給居處,優於眾兵。其務收軍情如此。廣市私恩,則多復祠官之闕;同惡相濟,則力庇王安中之罪。摭其所為,豈不辜陛下倚任之重哉?
陛下隱忍不肯斥逐,塗炭遺民固已絕望,二聖還期在何時邪?臣每念此,不如無生。歲月如流,時幾易失,望速罷潛善、伯彥政柄,別選賢者,共圖大事。
疏入,留中。明日,改衛尉少卿。伸以論事不行,辭不拜,錄其疏申御史台,且疊上章言:"臣言可采,即乞施行,若臣言非是,合坐誣罔之罪。"移疾待命。旬日,詔伸言事不實,送吏部責濮州監酒稅。時用事者恚甚,必欲殺之,以濮迫寇境,故有是命。趣使上道,伸怡然袱被而行,死道中。或曰王淵在濮,潛善密嗾其不利於伸。天下識與不識皆冤痛之。
明年,金人陷廣陵,伸言始驗,潛善、伯彥始以誤國竄殛。於是台臣奏伸嘗論潛善等罪,乃復以衛尉少卿召,實未知其存亡也。尋加直龍圖閣。
紹興初,胡安國上《時政論》,有曰:"伸言潛善、伯彥措置乖方,條其罪狀,凡舉一事,必立一證,皆眾所共知共見,不敢以無為有,以是為非。而當時曾不從用,反以為言事不實而重責之,是罰沮忠讜,邪說何由而息,公道何由而明乎?伸既遠貶,雖有詔命,邈無來期,君子閔焉。賁以龍圖,猶未盡褒勸之典。乞重加追獎,及其子孫,以承天意。"詔贈諫議大夫。
伸天資純確,學問有原委,勇於為義,而所韞深厚,恥以自名。建炎初,右正言鄧肅嘗論朝士臣邦昌者,例貶二秩,伸不辨也。凡有建明,輒削其稿,人罕知之。居官,晨興必整衣端坐,讀《中庸》一遍,然後出涖事。每曰:"吾志在行道。以富貴為心,則為富貴所累;以妻子為念,則為妻子所奪,道不可行也。"故在廣陵,行篋一擔,圖書半之。山東已擾,家尚留於鄆。常稱:"孔子言:'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今日何日,溝壑乃吾死所也。"
有何兌者,昭武人,受學於伸。伸沒,兌嘗輯其事狀。紹興中,為辰州通判,都郵報,秦檜自陳其存趙之功,謂它人莫預。兌逕取所輯事狀達尚書省,檜大怒,下兌荊南詔獄,獄辭皆出吏手,兌坐削官竄真陽。檜死始放還,復其官。尋卒。
呂祖儉字子約,祖謙之弟也,受業祖謙如諸生。監明州倉,將上,會祖謙卒。部法半年不上者為違年,祖儉必欲終期喪,朝廷從之,詔違年者以一年為限,自祖儉始。
終更赴銓,丞相周必大語尚書尤袤招之,祖儉已調衢州法曹而後往見。潘時經略廣東,欲闢為屬,祖儉辭。尋以侍從鄭僑、張杓、羅點、諸葛庭瑞薦,召除籍田令。
中丞何澹所生父繼室周氏死,澹欲服伯母服,下太常百官雜議。祖儉貽書宰相曰:"《禮》曰:'為伋也妻者,是為白也母。'今周氏非中丞父之妻乎?將不謂之母而謂之何?中丞為風憲首,而以不孝令,百僚何觀焉。"除司農簿,已而乞補外,通判台州。寧宗即位,除太府丞。
時韓侂胄浸用事,正言李沐論右相趙汝愚罷之。祖儉奏:"汝愚亦不得無過,然未至如言者所云。"侂胄怒曰:"呂寺丞乃預我事邪?"會祭酒李祥、博士楊簡皆上書訟汝愚,沐皆劾罷之。祖儉乃上封事曰:"陛下初政清明,登用忠良,然曾未逾時,朱熹老儒也,有所論列,則亟使之去;彭龜年舊學也,有所論列,亦亟許之去;至於李祥老成篤實,非有偏比,蓋眾聽所共孚者,今又終於斥逐。臣恐自是天下有當言之事,必將相視以為戒,鉗口結舌之風一成而未易反,是豈國家之利邪?"
又曰:"今之能言之士,其所難非在於得罪君父,而在忤意權勢。姑以臣所知者言之,難莫難於論災異,然言之而不諱者,以其事不關於權勢也。若乃御筆之降,廟堂不敢重違,台諫不敢深論,給、舍不敢固執,蓋以其事關貴幸,深慮乘間激發而重得罪也。故凡勸導人主事從中出者,蓋欲假人主之聲勢,以漸竊威權耳。比者聞之道路,左右{埶日}御,於黜陟廢置之際,間得聞者,車馬輻湊,其門如市,恃權怙寵,搖撼外庭。臣恐事勢浸淫,政歸幸門,不在公室。凡所薦進皆其所私,凡所傾陷皆其所惡,豈但側目憚畏,莫敢指言,而阿比順從,內外表里之患,必將形見。臣因李祥獲罪而深及此者,是豈矯激自取罪戾哉?實以士氣頹靡之中,稍忤權臣,則去不鏇踵。私憂過計,深慮陛下之勢孤,而相與維持宗社者浸寡也。"
疏既上,束檐待罪。有旨:呂祖儉朋比罔上,安置韶州。中書舍人鄧馹繳奏,祖儉罪不至貶。御筆:"祖儉意在無君,罪當誅。竄逐已為寬恩。"會樓鑰進讀呂公著元祐初所上十事,因進曰:"如公著社稷臣,猶將十世宥之,前日太府寺丞呂祖儉以言事得罪者,其孫也。今投之嶺外,萬一即死,聖朝有殺言者之名,臣竊為陛下惜之。"上問:"祖儉所言何事?"然後知前日之行不出上意。侂胄謂人曰:"復有救祖儉者,當處以新州矣。"眾莫敢出口。有謂侂胄曰:"自趙丞相去,天下已切齒,今又投祖儉瘴鄉,不幸或死,則怨益重,曷若少徙內地。"侂胄亦悟。祖儉至廬陵,將趨嶺,得旨改送吉州。遇赦,量移高安。二年卒,詔令歸葬。
祖儉之謫也,朱熹與書曰:"熹以官則高於子約,以上之顧遇恩禮則深於子約,然坐視群小之為,不能一言以報效,乃令子約獨舒憤懣,觸群小而蹈禍機,其愧嘆深矣。"祖儉報書曰:"在朝行聞時事,如在水火中,不可一朝居。使處鄉閭,理亂不知,又何以多言為哉?"在謫所,讀書窮理,賣藥以自給。每出,必草履徒步,為逾嶺之備。嘗言:"因世變有所摧折,失其素履者,固不足言矣;因世變而意氣有所加者,亦私心也。"所為文有《大愚集》。祖儉從弟祖泰。
祖泰。字泰然,夷簡六世孫,寓常之宜興。性疏達,尚氣誼,學問該洽。遍游江、淮,交當世知名士,得錢或分挈以去,無吝色。飲酒至數斗不醉,論世事無所忌諱,聞者或掩耳而走。
慶元初,祖儉以言事安置韶州。既移瑞州,祖泰徒步往省之,留月余,語其友王深厚曰:"自吾兄之貶,諸人箝口。我雖無位,義必以言報國,當少須之,今未敢以累吾兄也。"及祖儉沒貶所,嘉泰元年,周必大降少保致仕,祖泰憤之,乃詣登聞鼓院上書,論侂胄有無君之心,請誅之以防禍亂。其略曰:"道學,自古所恃以為國也。丞相汝愚,今之有大勳勞者也。立偽學之禁,逐汝愚之黨,是將空陛下之國,而陛下不知悟邪?陳自強,侂胄童孺之師,躐致宰輔。陛下舊學之臣,若彭龜年等,今安在邪?蘇師旦,平江之史胥,以潛邸而得節鉞;周筠,韓氏之廝役,以皇后親屬得大官。不識陛下在潛邸時果識師旦乎?椒房之親果有筠乎?凡侂胄之徒,自尊大而卑朝廷,一至於此也!願亟誅侂胄及師旦、周筠,而罷逐自強之徒。獨周必大可用,宜以代之,不然,事將不測。"書出,中外大駭。
有旨:"呂祖泰挾私上書,語言狂妄,拘管連州。"右諫議大夫程松與祖泰狎友,懼曰:"人知我素與游,其謂預聞乎?"乃獨奏言:"祖泰有當誅之罪,且其上書必有教之者,今縱不殺,猶當杖黥竄遠方。"殿中侍御史陳讜亦以為言。乃杖之百,配欽州牢城收管。
初,監察御史林采言偽習之成,造端自必大,故有少保之命。祖泰知必死,冀以身悟朝廷,無懼色。既至府廷,尹為好語誘之曰:"誰教汝共為章?汝試言之,吾且寬汝。"祖泰笑曰:"公何問之愚也。吾固知必死,而可受教於人,且與人議之乎?"尹曰:"汝病風喪心邪?"祖泰曰:"以吾觀之,若今之附韓氏得美官者,乃病風喪心耳。"
祖泰既貶,道出潭州,錢文子為醴陵令,私贐其行。侂胄使人跡其所在,祖泰乃匿襄、郢間。侂胄誅,朝廷訪得祖泰所在,詔雪其冤,特補上州文學,改授迪功郎、監南嶽廟。喪母無以葬,至都謀於諸公,得寒疾,索紙書曰:"吾與吾兄共攻權臣,今權臣誅,吾死不憾。獨吾生還無以報國,且未能葬吾母,為可憾耳。"乃卒。尹王柟為具棺斂歸葬焉。
楊宏中字充甫,福州人。弱冠補國子生。孝宗崩,光宗以疾不能執喪。時趙汝愚知樞密院,奏請太皇太后迎立寧宗於嘉邸,以成喪禮,朝野晏然。遂命汝愚為右丞相,登進耆德及一時知名之士,有意慶曆、元祐之治。韓侂胄竊弄國柄,引將作監李沐為右正言,首論罷汝愚,中丞何澹、御史胡紱章繼上,竄汝愚永州。國子祭酒李祥、博士楊簡連疏救爭,俱被斥。宏中曰:"師儒能辨大臣之冤,而諸生不能留師儒之去,於誼安乎?"眾莫應,獨林仲麟、徐范、張行、蔣傅、周端朝五人願預其議。遂上書曰:
自古國家禍亂之由,初非一道,惟小人中傷君子,其禍尤慘。君子登庸,杜絕邪枉,要其處心實在於愛君憂國。小人得志,仇視正人,必欲空其朋類,然後可以肆行而無忌。於是人主孤立,而社稷危矣。黨錮敞漢,朋黨亂唐,大率由此。元祐以來,邪正交攻,卒成靖康之變,臣子所不忍言,而陛下所不忍聞也。
臣竊見近者諫臣李沐論前宰相趙汝愚數談夢兆,擅權植黨,將不利於陛下。以此加誣,實不其然。汝愚乞去,中外咨憤,而言者以為父老歡呼,蒙蔽天聽,一至於此。章穎力辨其非,首遭斥逐,聞者已駭;既而祭酒李祥、博士楊簡相繼抗論,毅然求去,告假幾月,善類皇皇。一旦有外補之命,言者惡其扶植正論,極力牴排,同日報罷,六館之士為之憤惋涕泣。今李沐自知邪正之不兩立,而公議之不直己也,乃欲盡去正人以便其私,於是托朋黨以罔陛下之聽。臣謂二人之去若未足惜,殆恐君子小人消長之機於此一判,則靖康已然之監,豈堪復見於今日邪?陛下厲精圖政,方將正三綱以維人心,采群議以定國是,遽聽奸回,概疑善類,此臣等之所未諭也。
臣願陛下鑒漢、唐之禍,懲靖康之變,精加宸慮,特奮睿斷。念汝愚之忠勤,察祥簡之非黨,灼李沐之回邪,明示好惡,旌別淑慝,竄李沐以謝天下,還祥、簡以收士心,臣雖身膏鼎鑊,實所不辭。
書奏不報,則繳副封於台諫、侍從。侂胄大怒,坐以不合上書之罪,六人皆編置,以宏中為首,將竄之嶺南。中書舍人鄧馹上書救之,不聽。右丞相余端禮拜於榻前至數十,丐免遠徙。上惻然許之,乃送太平州編管。天下號為"六君子"。
明年,移福州聽讀。嘉泰三年,寧宗幸學,持旨放還。開禧元年,宏中登進士第,教授南劍州。太守余嶸,故相端禮子,與之相得甚歡。侂胄誅,先以言得罪者悉加褒錄。嘉定元年,特遷宏中一秩,亦不拜。六年,以嶸與汪逵、趙彥橚薦,授戶部架閣,俄遷太學正。八年夏旱,上封事,指切無隱。遷武學博士,改宣教郎。
時諫官應武論一學官,宏中季試策士及其故,武聞而銜之。秋戊祀武成王,祭酒行事。故事,博士攝亞獻,至是不命宏中,宏中白於祭酒。於是武劾宏中與同列競,且謂其激矯不自愛,遂通判潭州。以親老請祠,差知武岡軍,未受卒,年五十三。
端朝字子靜,嘉定三年試禮部第一,終刑部侍郎兼侍講。行字用叟,以父任補官,有二子,與端朝同登進士第。仲麟字景仲,傅字象夫,久居學校,忠鯁有聞,鹹以不偶死。范自有傳。
華岳,字子西,為武學生,輕財好俠。韓侂胄當國,岳上書曰:
旬月以來,都城士民彷徨四顧,若將喪其室家;諸軍妻子隱哭含悲,若將驅之水火。闤闠籍籍,欲語復噤,駭於傳聞,莫曉所謂。臣徐考之,則侍衛之兵日夜潛發,樞機之遞星火交馳,戎作之役倍於平時,郵傳之程兼於疇昔,乃知陛下將有事於北征也。
侂胄以後族之親,位居極品,專執權柄,公取賄賂;畜養無籍吏仆,委以腹心,賣名器,私爵賞,睥睨神器,窺覘宗社,日益炎炎,不敢向爾。此外患之居吾腹心者也。
朝臣有以庸瑣之資,請姻師旦,驟入政府者;有以諛佞之資,附阿侂胄,致身顯貴者。陳自強老不知恥,貪不知止,私植黨與,陰結門第,凡見諸行事,惟知侂胄,不知君父。此外患之居吾股肱者也。
爽、奕、汝翼諸李之貪懦無謀,倪、僎、倬、杲諸郭之膏粱無用,諸吳之恃寵專僣,諸彭之庸孱不肖;皇甫斌、魏友諒、毛致通、秦世輔之雕瘵軍心、瘡痍士氣,以致陳孝慶、夏興祖、商榮、田俊邁之徒,皆以一卒之材,各得把麾專制,平日剜膏刻血,包苴侂胄,以致通顯,饑寒之士鹹願食其肉而不可得。萬一陛下付以大事,彼之首領自不可保,奚暇為陛下計哉?此外患之居吾爪牙者也。
程松之納妾求知,或以售妹入府,或以獻妻入閣,魯〈宜宜〉之貢子為郎,富宮之庸駑充位。此外患之居吾耳目者也。
蘇師旦以穢吏冒節鉞,牙儈名爵;周筠以隸卒冒戎鈐,市易將相。此外患之扼吾咽喉者也。彼之所謂外患者實未足憂,而此之外患蓋已周吾一身之間矣。
"禮樂征伐,自天子出"。所貴乎中國者,皆聽命於陛下也。今也與奪之命、黜陟之權,又不出於陛下,而出於侂胄。是吾有二中國也。命又不出於侂胄,而出於蘇師旦、周筠。是吾有三中國也。女真以區區之地,猶能逼我淮、漢,曾謂外患之居吾腹心、股肱、耳目、爪牙及吾咽喉,而不馮陵吾之宗廟社稷乎?曾謂一家之中自為秦、越,一舟之中自為敵國,而能制遠人乎?比年軍皆掊克,而士卒自仇其將佐;民皆侵漁,而百姓自畔其守令,家自為戰。此又啟吾中國億萬之仇敵也。今不務去吾腹心、股肱、爪牙、耳目、咽喉與夫億萬之仇敵,而欲空國之師,竭國之財,而與遠人相從於血刃相塗之地,顧不外用其心歟?
臣嘗推演兵書,自去歲上元甲子,五福太一初度吳分,四神直符對臨荊、楚,始擊蜚符旁臨甌、粵,青門直使交次於幽、冀,黑殺黃道正按於燕、趙。考之成法,主算最長,客算最短。兵以先發為客,後發為主。自太歲乙丑至庚午六年之間,皆不利於先舉。儻其畔盟犯義,撓我疆場,至於事不獲已,然後應之,則反主為客,猶曰庶幾。萬一國家首事倡謀,則將帥內睽,士卒外畔,肝腦萬民,血刃千里。此天數之不利於先舉也。矧將帥庸愚,軍民怨懟,馬政不講,騎士不熟,豪傑不出,英雄不收,饋糧不豐,形便不固,山砦不修,堡壘不設,吾雖帶甲百萬,餫餉千里,而師出無功,不戰自敗。此人事之不利於先舉也。
臣願陛下除吾一身之外患。吾國中之外患既已除,然後公道開明,正人登用,法令自行,紀綱自正,豪傑自歸,英雄自附,侵疆自還,中原自復;天下自底於和平,四海自躋於仁壽,何俟乎兵革哉?不然,則亂臣賊子毀冕裂冠,喔九錫隆恩之詩,恃貴不可侔之相,私妾內姬,陰臣將相,魚肉軍士,塗炭生靈,墜百世之遠圖,虧十廟之遺業。陛下此時雖欲不與之偕亡,則禍迫於身,權出於人,俯首待終,何臍可噬。
事之未然,難以取信,臣願以身屬之廷尉,待其軍行用師,勞還奏凱,則梟臣之首風遞四方,以為天下欺君罔上者之戒。儻或干戈相尋,敗亡相繼,強敵外攻,奸臣內畔,與臣所言盡相符契,然後令臣歸老田裡,永為不齒之民。
書奏,侂胄大怒,下大理,貶建寧圜土中。郡守傅伯成憐之,命獄卒使出入毋系。伯成去,又迕守李大異,復置獄。
侂胄誅,放還,復入學登第,為殿前司官屬,郁不得志。謀去丞相史彌遠,事覺,下臨安獄。獄具,坐議大臣當死。寧宗知岳名,欲生之,彌遠曰:"是欲殺臣者。"竟杖死東市。
鄧若水,字平仲,隆州井研人。博通經史,為文章有氣骨。吳曦叛,州縣莫敢抗,若水方為布衣,憤甚,將殺縣令,起兵討之。夜刲雞盟其仆曰:"我明日謁知縣,汝密懷刃以從,我顧汝,即殺之。"仆佯許諾,至期三顧不發。歸責其仆以背盟,仆曰:"平人尚不可殺,況知縣乎?此何等事,而使我為之。"若水乃仗劍徒步如武興,欲手刃曦,中道聞曦死,乃還。人皆笑其狂,而壯其志。
登嘉定十三年進士第。時史彌遠柄國久,若水對策極論其奸,請罷之,更命賢相,否則必為宗社憂。考官置之末甲。策語播行,都士爭誦之。彌遠怒,諭府尹使逆旅主人幾其出入,將置之罪,或為之解,乃已。
理宗即位,應詔上封事曰:
行大義然後可以弭大謗,收大權然後可以固大位,除大奸然後可以息大難。
寧宗皇帝晏駕,濟王當繼大位者也,廢黜不聞於先帝,過失不聞於天下。史彌遠不利濟王之立,夜矯先帝之命,棄逐濟王,並殺皇孫,而奉迎陛下。曾未半年,濟王竟不幸於湖州。揆以《春秋》之法,非弒乎?非篡乎?非攘奪乎?當悖逆之初,天下皆歸罪彌遠而不敢歸過於陛下者,何也?天下皆知倉卒之間,非陛下所得知,亦諒陛下必無是心也,亦料陛下必能清表妖氛,以雪先帝、濟王父子終天之憤。今逾年矣,而乾剛不決,威斷不行,無以大慰天下之望。昔之信陛下之必無者,今或疑其有。昔之信陛下不知者,今或疑其知。陛下何以忍清明天日,而以此身受此污辱也?蓋亦求明是心於天下,而俾有辭於千古乎?為陛下之計,莫若遵泰伯之至德,伯夷之清名,季子之高節,而後陛下之本心明於天下。此臣所謂行大義以弭大謗,策之上也。
自古人君之失大權,鮮有不自廢立之際而盡失之。當其廢立之間,威動天下。既立則眇視人主,是故強臣挾恩以陵上,小人怙強以無上,久則內外相為一體,為上者喑默以聽其所為,日朘月削,殆有人臣之所不忍言者。威權一去,人主雖欲固其位,保其身,有不可得。宣繒、薛極,彌遠之肺腑也;王愈,其耳目也;盛章、李知孝,其鷹犬也;馮榯,其爪牙也。彌遠之欲行某事,害某人,則此數人者相與謀之,曷嘗有陛下之意行乎其間哉?臣以為不除此數凶,陛下非惟不足以弭謗,亦未可以必安其位,然則陛下何憚久而不為哉?此臣所以謂收大權以定大位,策之次也。
次而不行,又有一焉,曰:除大奸然後可以弭大難。李全,一流民耳,寓食於我,兵非加多,土地非加廣,勢力非特盛也。賈涉為帥,庸人耳,全不敢妄動,何也?名正而言順也。自陛下即位,乃敢倔強,何也?彼有辭以用其眾也。其意必曰:"濟王,先皇帝之子也,而彌遠放弒之。皇孫,先皇帝之孫也,而彌遠戕害之。"其辭直,其勢壯,是以沿淮數十萬之師而不敢睥睨其鋒。雖曰今暫無事,未也,安知其不一日羽檄飛馳,以濟王為辭,以討君側之惡為名?彌遠之徒,死有餘罪,不可復惜,宗社生靈何辜焉?陛下今日而誅彌遠之徒,則全無辭以用其眾矣。上而不得,則思其次,次而不得,則思其下,悲夫!
制置司不敢為附驛,卻還之。以格當改官,奏上,彌遠取筆橫抹之而罷。
嘉熙間,召為太學博士,當對,草奏數千言,略曰:"寧宗不豫,彌遠急欲成其詐,此其心豈復願先帝之生哉?先帝不得正其終,陛下不得正其始,臣請發冢斫棺,取其屍斬之,以謝在天之靈。往年臣嘗上封事,請禪位近屬,以洗不義之污,無路自達,今其書尚在,謹昧死以聞。"
將對前一日,假筆吏於所親潘允恭,允恭素知若水好危言,諭筆吏使竊錄之。允恭見之,懼並及禍,走告丞相喬行簡,亦大駭。翼日早朝,奏出若水通判寧國府。退朝,召閣門舍人問曰:"今日有輪對官乎?"舍人以若水對,行簡曰:"已得旨補外矣,可格班。"若水袖其書待廡下,舍人諭使去,若水怏怏而退。自知不為時所容,到官數月,以言罷,遂不復仕,隱太湖之洞庭山。
賈似道在京湖,聞其名,辟參軍事。若水雅思其鄉,乃起從其招,因西歸蜀。居山中,有盜夜劫之,若水危坐不動,盜擊其首,流血被面,亦不動,乃捨去。若水為學務躬行,恥為空言。削木為主,大書曰"自古以來忠臣孝子義夫節婦之位",歲時祀之。有一子,膂力絕人,築山砦,以兵捍衛鄉井。砦破,舉家遇害。
僧真寶,代州人,為五台山僧正。學佛,能外死生。靖康之擾,與其徒習武事于山中。欽宗召對便殿,眷齎隆縟。真寶還山,益聚兵助討。州不守,敵眾大至,晝夜拒之,力不敵,寺舍盡焚。酋下令生致真寶,至則抗詞無撓,酋異之,不忍殺也。使郡守劉騊誘勸百方,終不顧,且曰:"吾法中有口四之罪,吾既許宋皇帝以死,豈當妄言也?"怡然受戮。北人聞見者嘆異焉。
莫謙之,常州宜興僧人也。德祐元年,糾合義士捍禦鄉閭,詔為溧陽尉。是冬,沒於戰陳,贈武功大夫。
時萬安僧亦起兵,舉旗曰"降魔",又曰:"時危聊作將,事定復為僧。"鏇亦敗死。
徐道明,常州天慶觀道士也。為管轄,賜紫。德祐元年,北兵圍城,道明謁郡守姚訔請曰:"事急矣,君侯計將安出?"訔曰:"內無食,外無援,死守而已。"道明亟還,慨然告其徒曰:"姚公誓與城俱亡,吾屬亦不失為義士。"乃取觀之文籍置石函,藏坎中。兵屠城,道明危坐焫香,讀《老子》書。兵使之拜,不顧,誦聲琅然;以刃脅之,不為動,遂死焉。
部分譯文
陳東字少陽,鎮江丹陽人。早有俊秀的聲名,灑脫不拘不肯屈居人下,不為貧寒低賤所憂懼。蔡京、王黼用事專權,人們不敢指責,只有陳東無所隱瞞忌諱。他所到場的宴會集會,在座的客人害怕連累自己,逐漸避開。陳東以貢士進入太學。宋欽宗即皇帝位,陳東率領他的門徒拜伏於宮闕下上奏書,議論說:“今天的政事,蔡京敗壞亂政於前,梁師成暗中策劃做壞事在後,李彥結怨仇於西北,朱面力結怨恨於東南,王黼、童貫又結怨仇於遼國、金國,創開邊事。應當誅殺六賊,把他們的首級傳送四方,以謝罪於天下。”言語極為憤恨懇切。第二年春天,童貫等人挾持宋徽宗向東巡行,陳東獨自上奏書請求朝廷追回童貫按典刑治罪,另外選擇忠信的人前往侍奉徽宗左右。金人迫近京師,陳東又請求朝廷誅殺六賊。當時梁師成還留在禁中,陳東揭發他的前後奸詐陰謀,於是被貶謫而死。
李邦彥建議與金國求和,李綱和种師道主張抗金,李邦彥因為小小的失利罷免李綱而割讓三鎮,陳東又率領太學諸生拜伏在宣德門下上奏書說:
“在朝廷的大臣,奮勇不顧自身安危,以身任天下重任的,是李綱這樣的人,這就叫作國家的大臣。其庸俗荒謬沒有才能、忌賢妒能動不動為自己謀算,不體恤國家大事的是李邦彥、白時中、張邦昌、趙野、王孝通、蔡懋、李..等這些人,這就叫作國家的賊臣。
“陛下提拔李綱位列大臣之中,不到一二天為執政大臣,中外互相慶賀,知道陛下能任用賢能了。斥退白時中而不加任用,知道陛下能去掉邪惡了。但李綱任事而未能單獨掌權,白時中受到擯斥而沒有離開朝廷,恢復李邦彥的宰相職位,又以張邦昌為宰相,其餘的人又都提拔任用,為什麼陛下任用賢能還不能不懷疑,去掉邪佞還不能不疑慮呢?現在又聽說罷免李綱的官職,我們感到驚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李綱起自下級官吏,獨任國家大事,李邦彥等人像仇人一樣憎恨他,恐怕他成功,因為用兵有小小不利,於是得以趁機會鑽空子,歸罪於李綱。大概一勝一負,兵家常事,怎么可以就因此排擠任事的大臣!我私下聽說李邦彥、白時中等人都勸陛下臨幸他地,引起京師動亂,如果不是李綱替陛下陳述意見,那么皇帝播遷,宗廟社稷已經成為廢墟,百姓已遭受殘害。依恃陛下聰明不被迷惑,特地同意李綱的請求,大概李邦彥等人讒言嫉妒無所不至。陛下如果聽信他們的話,罷斥李綱不予任用,那么國家存亡,就不能知道了。李邦彥等人堅持意見割讓土地而河北危,河北實在是朝廷的根本,沒有三關四鎮,這是丟棄河北,朝廷能夠再建都大梁嗎?而且不知割讓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以北之後,李邦彥等人能夠使金人不再背棄盟約嗎?
“一進一退,在李綱本人來說很輕,對朝廷來說是很重大的事情。希望陛下馬上推翻前命,恢復李綱的舊職。以安定中外之心,把軍事託付給种師道。陛下不相信我的話,請遍問各國人民,必定都會說李綱可用,李邦彥等人可以罷斥。任用與捨棄之間,不可不審慎!”
因隨從陳東的軍民有幾萬人。奏書傳到皇帝手裡,傳聖旨慰撫的人交錯,眾人不肯離去,正要抬登聞鼓把它擊破,喧譁呼喊震地。有宦官出來,大家割他的肉並把他裂體分屍。於是急速詔令李綱入朝,重新統領行營,派人安撫勸諭眾人,才逐漸退去。
金人已經撤走,學官互相觀望,當時宰執議論除去拜伏在宮闕上的士人,首先從陳東開始。京兆尹王時雍想把學生們全都下獄,人人恐懼。宋朝廷任用楊時為祭酒,恢復陳東的職位,派聶山到太學安撫示諭,然後安定下來。吳敏想平息誹謗,建議奏補陳東官職,賜給住宅,被任為太學錄。陳東又請求誅殺蔡氏,而且極力辭官以回家,前後五次上奏書。既然回去,又參與鄉薦。
南宋高宗即皇帝位五天,以李綱為宰相,又過五天召陳東到朝廷。陳東沒有得到應對的機會,適逢李綱去相位,就上奏書請求挽留李綱而罷免黃潛善、汪伯彥。沒有得到答覆。陳東請求皇帝親征以使徽、欽二帝回來,對諸將不進兵予以治罪,來振作士氣;皇帝車駕回京師,不要臨幸金陵。又沒有得到答覆。黃潛善等人才揭示李綱要皇帝臨幸金陵的舊奏章,陳東說李綱在路中途,不知道國家事體,應該以後說為正,必須迅速罷免黃潛善這些人。
恰逢布衣士人歐陽澈也上奏書討論國家大事,黃潛善就以話激怒高宗,說不趕快殺陳東,將要又鼓動眾人拜伏在宮闕上。詔書惟獨傳達到黃潛善的住所。府尹孟庾召陳東討論事情,陳東請求吃了飯才走,親手書寫對家事的分別處置,字畫像平時一樣,寫完就授給他的跟從說“:我死,你把它送回去給我的雙親。”吃完飯上廁所,官吏面有難色,陳東笑著說“:我是陳東,害怕死就不敢說話,已經說了肯逃避死亡嗎?”官吏說:“我認識您,怎么敢相逼迫。”一會兒,陳東備辦帽子衣帶出來,告別同事,就與歐陽澈在集市中被斬殺。四明李猷贖買他的屍體埋葬。陳東起初不認識李綱,只是因為國家的緣故,到為之而死,認識與不認識陳東的人都替他悲傷流涕。當時陳東年紀四十二歲。
黃潛善已殺害陳東、歐陽澈二人,第二天,府尹報告事情,只詰問他為什麼不先稟報再殺,稍微顯示不高興的臉色,以表明不是自己的意思。過了三年,高宗感動悔悟,追贈陳東、歐陽澈為承事郎。陳東沒有兒子,以他的親戚一人及歐陽澈的一個兒子為官,命令州縣安撫他們的家人。等到皇帝車駕過鎮江,派守臣祭祀陳東墓,賜予緡錢五百。紹興四年(1134),陳東、歐陽澈一起加朝奉郎、秘閣修撰,以他們的後代二人為官,賜給田地一百畝。
歐陽澈字德明,撫州崇仁人。年輕時是個美男子,善於談論世事,崇尚氣節和正大的言論,意氣激昂不為屈服,而憂國憫時,出於他的天性。靖康初年,應對制策條陳弊政,上陳安邊禦敵十策,州官府不準傳送,歐陽澈退下州府而又蒐集朝廷的闕失,時政的乖違,可以用來保衛國家抵禦惡俗的辦法、除去蠹國害民的賊臣十件事,再次寫成奏章,並且被傳送給皇帝。不久又論列十事,說:“我所進獻的三個奏章確實是切中要害,但是有的是觸犯當權大臣,有的是違背陛下的聽聞,或者結怨於富貴人家,或者遺怒於御史台、諫院的官員,我不是不知道,卻敢於向陛下直言不諱的原因,是希望用自身而使天下安定。”歐陽澈所上奏書為三個巨軸,驛站的士兵推辭拿不動,州將為此挑選力士扛在肩上行走。
適逢金人大舉入侵,脅迫宋朝廷在汴京城下締結盟約而離去,歐陽澈聽說此事,就告訴他人:“我能夠用口討伐金人,比百萬軍隊要強,願意殺身以安定社稷國家。如果皇帝不信任我,請把我的子女放在朝廷作為人質,自身出使金國,奉親王返回。”同鄉人每每笑他狂妄,阻止他而不能,歐陽澈就徒步走到皇帝臨時居住的地方。宋高宗在南京即皇帝位,歐陽澈拜伏在宮闕上上書奏事,極力詆罵當權的大臣,於是被殺害,見《陳東傳》。死時年紀三十七歲。
許翰在政事堂,退朝後,他問黃潛善處分什麼人,黃潛善說:“斬陳東、歐陽澈。”許翰大驚失色,因而查究詔書為什麼沒有送政事堂的原因,黃潛善說:“只送給我黃潛善,所以你不能看到。”許翰於是極力要求解除職務。他替陳東、歐陽澈撰寫哀詞。歐陽澈所著《飄然集》六卷,會稽胡衍已把它刻印,豐城人范應鍅在學校中為歐陽澈建立祀祠。
馬伸字時中,東平人。紹聖四年(1097)進士。不喜歡奔走趨赴,每次調任官職,未曾選擇便利的地方。任成都郫縣縣丞,郡守委託他收取成都的租稅。從前收繳稅的人都因接受美色珍玩喜好引誘而失敗,馬伸請求杜絕素來就有的弊端。百姓爭先輸納租稅,以致沿途和衣而睡等到天亮,常平使者孫俟早上出行,奇怪地詢問他們,百姓都說“:今年馬縣丞接受納租不使我們為難。”孫俟向朝廷推薦馬伸。
崇寧初年,范致虛攻擊程頤製造邪說,下令河南府把他的學生全部逐走。馬伸為京西法曹,打算依程頤門下求學,托張繹求見,來回十次反而愈加恭敬,程頤堅決辭謝。馬伸想辭官而來,程頤說:“時論正異,恐怕給你連累,你能丟棄官職,那么官就不必捨棄了。”馬伸說:“使我得以聞見道理,死有什麼遺憾,何況未必死呢?”程頤感嘆馬伸有志氣,引進了他。從此馬伸閒暇時即使是颳風下雨必每天去造訪程頤一次,嫉妒的人流言蜚語中傷他,他不顧,終於受學《中庸》而返回。
靖康初年,孫傅以卓越德行推薦馬伸,御史中丞秦檜迎接徵召他,提拔為監察御史。等到汴京陷落,金人立張邦昌為皇帝,集中百官,周圍用軍隊威脅他們,使他們推戴張邦昌。眾人唯唯諾諾,馬伸唯獨挺身說:“我的職守是上諫爭論,忍心袖手旁觀嗎?”就與御史吳給相約秦檜共同寫議狀,請求保存趙氏,恢復嗣君的皇位。適逢統制官吳革起義,招募軍隊以圖恢復徽、欽二帝的皇位,馬伸參預了吳革的謀劃。
張邦昌已僭立皇帝位,賊臣多隨從獻媚他,馬伸首先寫信請張邦昌趕快迎奉元帥康王。諫院沒有肯與他連名的人,馬伸獨自拿著信前往,但銀台司看到信不稱臣,拒辭不接受。馬伸拂動衣袖叱責說“:我今天不惜一死,正是為了這個而已,你想要我稱臣嗎?”銀台司立即向尚書省交付陳述,以給張邦昌看。其信大略說:
“相公事奉幾朝,為宋朝的輔佐大臣,近來不幸被強敵逼迫,使你擔任偽號,事變出於突如其來,相公此時難道認為節義可以侵犯,君主可以忘卻,國家百姓可以蒙蔽嗎?之所以忍耐片刻死亡而假裝聽從他們,其心裡像在說:與其白白遜位給他人而實際上亡掉趙氏的祖廟,不如虛受於自己而實際上保存趙氏以歸位。忠臣義士沒有立即就死,全城百姓沒有立即發生變亂的原因,也是認為相公一定能夠立趙氏遺孤為皇帝。
“現在金人北還,相公義當憂慮恐懼,自行列於朝臣。康王在外面,國家統緒有所屬,監獄裡的罪犯歌頌,人們都歸心嚮往。應該馬上派使臣往來問候,清掃宮室,率領群臣一起迎康王而立他為皇帝。相公易服退隱居住,禁宮之中的大小事務都稟命於太后,其下赦書施以恩惠,收攏人心等事,暫且拘束,等康王登皇位施行。然後相公稱臣由自己承擔錯誤的責任,以表明身為人臣,為防止禍患所欺瞞,遭受仇敵脅迫玷污,當時不能就死,以待陛下,今天還有什麼面目事奉君主,向刑部投案自首請求處死,作為人臣失去氣節的懲戒,拜伏宮闕下等待命令。像這樣,那么賢明的君主一定能夠明察相公忠實保存國家,本義不是偷生,而且忘記過錯而以功錄用。
“現在你的計謀不是從這齣發,已經很有些時候了,毫無顧忌還當作出乎意料的憑據,安臥在禁中,好像是本來就有的。大家的心猶豫不決,道路紛亂瀰漫,說相公正挾持強大的金國,派人去遊說康王,暫且令他南逃,作為使他久遠不回來的計策。上天難欺,百姓可畏。相公如果因我的話粗略有所覺悟,至此改變圖謀,還可以轉禍為福於朝夕之間。過了這之後,那么相公包藏已深,志慮轉向異志,對外掩飾事端,荒廢日子等待希望,卻暗中交結仇敵,聯合作亂,帝王祖先在天,決沒有成功的道理,馬伸一定不能輔助相公成為宋朝的叛臣。我請求首先在都市受死,以表明這種心跡。”
張邦昌得到馬伸的奏書,氣沮謀喪。第二天,討論迎接哲宗皇后孟氏垂簾聽政,追還偽赦令,於是派馮氵解、李回等人迎接康王回朝。
當時王及之等還請求登記龍德宮珍貴的物品,變賣靈池魚藕,以資助官府用度。馬伸又慨然引證氣節曉諭他們說:“古代人臣離職,三年不再返回,然後收回他的田地房屋。君主這樣禮遇臣下,臣下報答君主應當怎樣呢?現在徽、欽二帝到遠地巡狩,還沒有出國境,天下之人翹首北望,想要追隨把二帝拉回來。皇帝的財物文書,能忍心一個早上而被毀掉嗎?你們違背節義太過分了!”馬伸力爭才使王及之等人罷手。
宋高宗即皇位,馬伸跪下上奏章以都城失陷不能救援,君主被擄走不能死義,請求就地放逐削職。皇帝知道他有忠義之心效力於國家,提拔他為殿中侍御史,撫諭荊湖、廣南,以誅殺張邦昌及其黨徒王時雍等人。馬伸所過州縣,詢問考察官吏賢能與否以及百姓的利害病端,以便依次排列向朝廷上奏。
馬伸從荊湖、廣南將要入朝上奏黃潛善、汪伯彥不法行為共十七事,草疏已經備辦,朝廷正召用孫覿、謝克家,於是首先上奏:“孫覿、謝克家旨趣操行不端正,在靖康年間與王時雍、王及之等七人結為死黨,依附耿南仲倡為和議,助成奸賊的謀劃,有不主張和議的人,就打算捉住送給金人。孫覿接受金人的女子樂隊,起草章表獻媚金人,極其筆力之所能,是有負於國家的奸賊,應該加以流放遠地。”沒有得到朝廷的答覆。馬伸又進疏說:
“陛下得到黃潛善、汪伯彥任他們為輔佐宰相,委任不再懷疑。然而自從他們入為宰相以來,處理事情不曾符合眾人的感情,於是使女真日益強大,盜賊日益勢盛,國家根本日益迫促,威嚴權力日益削弱。而且三鎮不服,汴都正危,前天忽然下還都的詔書,至今皇駕不能順利動身。他們不謹遵詔命如此。在野未出仕的人對策不合法式,考官罰錢可以了,一天貶斥三個舍人,而用沈晦、孫覿、黃哲這些群小來掌管誥命。他們升降進退人材如此不公平。吳給、張..因言事被逐貶,邵成章因向皇帝言事被流放遠地。他們堵塞言路如此。祖宗原有制度,諫官御史有缺額,御史中丞、翰林學士開列名單以進用,三省不敢幹預,有深刻的含義。近來擬用台諫官,大多取用親戚故友,不過是想作為自己的助手。他們敗壞法律毫無顧忌如此。張愨、宗澤、許景衡公正忠誠有才能,都可以擔負重任,黃潛善、汪伯彥忌妒他們,後壓抑迫害他們至死。其妨功害能如此。有人責成他們以救火拯溺的事情,就說難言,大概認為陛下控制他們以致不能夠執行。有人詢問陳東之死,就說不知道,大概認為這件事是由於陛下的緣故。他們有過錯就聲稱是君主、有好事就聲稱是自己如此。呂源狂妄刁橫,陛下把他貶逐離開朝廷,不到幾個月他由郡守升任發運使,他們強狠自專如此。御營使雖然主掌兵權,凡是行在各軍都屬他的統轄,黃潛善、汪伯彥另外建立親軍一千人,請託供給居住的地方,比眾兵優厚。他們勉力收攏軍心如此。廣泛地販賣私人恩惠,就多恢復祠官的缺額;共同作惡的人互相救助,就極力庇護王安中的罪行。摘取他們所作所為,難道不是辜負了陛下的重託嗎?
“陛下勉力含忍不肯貶逐他們,極端困苦劫後殘留的人民已經感到絕望,二帝回朝的日子在什麼時候呢?我每每想到這些,就不如沒有生命。歲月如流,時機容易失去,希望陛下迅速解除黃潛善、汪伯彥的權力,另外選擇賢能,共同圖謀國家大事。”
奏疏入內,留在朝中。第二天,馬伸改任衛尉少卿。馬伸因論事不被採納,辭謝不接受官職,抄錄他的奏疏申送御史台,又多次上奏章說:“我所說的可以採納,就請求施行,如果我所說的不對,應當按欺騙蒙蔽治罪。”上書稱病辭職等待命令。十天后,詔令馬伸所說的事不符合實事,送吏部責令他到濮州監酒稅。當時當權的人非常憤怒,一定想殺掉他,因濮州近敵人邊境,所以有這一命令。當權者催促馬伸上路,馬伸安適愉快地整理行裝而上路,死在道路途中。有人說王淵在濮州,黃潛善秘密促使他對馬伸下手。天下認識或者不認識馬伸的人都為馬伸感到冤屈痛惜。
第二年,金人攻陷廣陵,馬伸的話開始靈驗,黃潛善、汪伯彥才因誤國被流竄誅戮,於是御史台官員上奏馬伸曾論黃潛善等人的罪行,就又以衛尉少卿召用馬伸,實際上不知道他是活是死。不久加官直龍圖閣。
紹興初年,胡安國上《時政論》,其中有這樣的話說:“馬伸說黃潛善、汪伯彥處置違逆,條陳他們的罪狀,凡是舉一事例,必定立一證據,都是眾人所共知共見的,不敢以無為有,以是為非。但當時曾沒有聽從施行,反而以為他所說的事情不實而重重責罰他,這是懲罰沮喪忠義正直,邪妄之說怎么停息,公道怎么明晰呢?馬伸已被貶逐到遠地,雖然有詔命,但歸期渺茫,君子感到憫惜。以龍圖閣作為文飾,還是未盡褒獎勸誡的法度。請重加追獎,澤及他的子孫,以承奉天意。”詔令贈馬伸為諫議大夫。
馬伸天資純樸剛強,學問有本末,勇於為義,但蘊藏深厚,以自我出名為恥。建炎初年,右正言鄧肅曾論朝廷官員對張邦昌稱臣的人,一律貶二秩,馬伸沒有為自己爭辯。凡是有所心得,就刪削修改稿子,人們很少知道他。當官時,早晨起來必須整衣端坐,讀一遍《中庸》,然後出來處理事務。每每說“:我的志向在於行道。以富貴為心,就被富貴所牽累,以妻子兒女為念頭,就被妻子兒女而改變自己的志向,這樣道就不能傳播了。”所以在廣陵時,一擔行李,一半是圖書。山東已亂,家還留在鄆州。馬伸常常稱:“孔子說:‘有志的士人不怕拋屍深溝,勇敢的士人不害怕丟掉自己的腦袋。’今天是什麼時候,深溝是我死亡的地方。”
呂祖儉字子約,婺州金華人,是呂祖謙的弟弟,像學生一樣受學於呂祖謙。監明州倉,將要上任,恰逢呂祖謙去世。按照吏部四選注授官員差遣的規定半年不上任的為逾限過犯,呂祖儉決心打算服滿為期一年的喪期,朝廷同意了他的請求,詔官員上任逾限以一年為期限,以呂祖儉開始。
呂祖儉守滿一年喪赴銓選,丞相周必大告訴尚書尤袤招用他,呂祖儉已調任衢州法曹而後來前往拜見。潘時經略廣東,想要徵召他為屬官,呂祖儉辭謝。不久因侍從鄭僑、張杓、羅點、諸葛庭瑞推薦,朝廷召見他授予籍田令。
中丞何澹親生父親的繼室周氏死,何澹打算穿哀悼伯母的喪服,傳送太常禮院百官雜議。呂祖儉寫信給宰相說:“《禮》曰:‘作為亻及的妻子,是為白的母親。’現在周氏不是中丞父親的妻子嗎?打算不稱她為母親而稱什麼呢?中丞作為諷諫的御史台長官,卻以不孝,使百官僚臣如何看待這件事。”被任命為司農簿,不久以後請求補任外官,通判台州。寧宗即皇帝位,任命他為太府丞。
當時韓..胄漸漸當權,正言李沐議論右相趙汝愚要求罷免他。呂祖儉上奏“:趙汝愚也不能沒有過錯,但是沒有到像議論的人所講的那樣的地步。”韓..胄憤怒地說“:呂寺丞難道要干預我的事情嗎?”適逢祭酒李祥、博士楊簡都上書為趙汝愚辨冤,李沐都一一彈劾罷免他們。呂祖儉就用袋封緘上書奏事說“:陛下剛開始政治清明,選拔重用忠良之士,然而未執行多久,朱熹是耆宿儒臣,有所議論,就趕快使他離開朝廷;彭龜年是舊時學者,有所議論,就趕快答應他離開朝廷;至於李祥閱歷多而練達世事、篤敬誠實,沒有偏向,這是眾人所共同信服的,現在又終於被斥責放逐。我恐怕從此天下有應當說的事情,必將會相視以為告誡,閉口不敢進言的風氣一旦形成而不容易糾正過來,這難道對國家有利嗎?”
呂祖儉又說“:現在的敢於講話的士人,他們所犯難的不是在於得罪君王父親,而在於忤逆權勢。姑且以我所知道的講一講,難莫難於議論災異,但言而不諱的,是因為其事與權勢之人無關。如果是皇帝御筆之降,朝廷不敢難違,御史台、諫院不敢深加議論,給事中、中書舍人不敢固執己見,原因是因為此事有關貴要寵臣,很擔心乘間激發而受牽連得罪他們。所以凡是勸導皇帝事從中出的人,大概想借皇帝的聲勢,以逐漸竊取威權而已。近來路人皆知,左右親近大臣,在官吏的進退升降、任免之際,間或得到顯達的人,車馬輻湊,門庭如市,憑藉權力寵愛,搖撼朝廷。我擔心事態積漸而擴及,政歸寵臣,不在朝廷,凡所引薦進用的都是其所親近的人,凡所傾覆陷害的都是其所厭惡的人,其只是側目畏懼,不敢指責,而且阿附順從,內外表里的禍患,必將出現。我因李祥獲罪而深究及此,這難道是矯激自取罪戾嗎?實在是因為士氣頹廢之中,稍稍忤逆權臣,則離去不再回來。私下擔憂太甚,很擔心陛下勢單力孤,而相與維持國家的人漸少。”
奏疏已上呈,祖儉在家待罪。有聖旨,呂祖儉與人互相勾結欺罔皇帝,貶謫到韶州居住。中書舍人鄧陽交奏,祖儉罪不至貶。皇帝御筆批示“:祖儉意在沒有君主,罪責當殺,流竄貶逐已經是寬恩他了。”恰逢樓鑰給皇帝進讀呂公著元..初年所上陳十事,因此進言說:“像呂公著是國家大臣,還可十代寬宥其家,前不久太府寺丞呂祖儉因言事得罪,他是呂公著的孫子。現在把他投貶嶺外,萬一倘若死去,聖朝有殺害言官的名聲,我私下替陛下憐惜。”皇帝問“:呂祖儉所說的是什麼事?”樓鑰然後才知前不久對呂祖儉的貶謫不是出自皇帝的意思。韓..胄對他人說:“再有救助呂祖儉的,當把他安置在新州居住了。”眾人不敢說話。有人對韓..胄說:“自從趙丞相離開朝廷,天下已經憤恨到極點,現在又把呂祖儉貶投瘴氣之地,如果不幸死亡,那么怨恨愈加嚴重,不如稍稍徙往內地。”韓..胄也醒悟。呂祖儉到達廬陵,將要往嶺外,得朝旨改送吉州居住。遇朝廷大赦,酌量移往高安。慶元二年(1196)去世,詔令歸葬。
呂祖儉貶謫,朱熹寫信給他說:“我以官職則比子約你高,以皇上顧遇恩禮比子約你重,但坐視一群小人的作為,不能講一句話以報效皇上,卻讓子約你獨舒煩悶不平,觸犯眾小人而赴禍機,非常慚愧嘆息。”呂祖儉回信說“:在朝廷參予時事,就像在水火中,不可以居住一早上。如果住在鄉閭間,治亂不知,又怎么多說呢?”在謫所,呂祖儉讀書窮理,賣藥以自給。每次出行,一定穿著草鞋徒步行走,作為過南嶺的準備。他曾說:“因為世道變化有所摧折,而失去一向節操的人,本不值得講了;因為世道變化而意志勇氣有所增益的,也是出於本心。”所寫文章有《大愚集》。呂祖儉堂弟呂祖泰。
呂祖泰字泰然,壽州人,呂夷簡六世孫,寓居在常州的宜興。性情通達,崇尚義氣友誼,學問廣博。遍游江、淮地區,交結當代知名人士,得到錢物有時分給他們攜帶離去,毫無吝嗇之氣。飲酒至幾斗不醉,議論時事無所忌諱,聽說的人有的掩耳而走。
慶元初年,呂祖儉因言事被貶謫到韶州居住,既而移住瑞州,呂祖泰步行前往省視,逗留了一個多月,告訴他的朋友王深厚說:“自從我兄長被貶,各人緊閉嘴巴,我雖然沒有職位,義必以言報國,當稍稍等待,現在不敢因此連累我的兄長。”等到呂祖儉死於貶所,嘉泰元年(1201),周必大降職少保辭官,呂祖泰對此憤恨,就到登聞鼓院上書,論說韓..胄有無君之心,請求殺之以防止禍亂。其大致說“:道學,是從古代就作為國家所憑藉的東西。丞相趙汝愚,是現在有很大功勳勞績的人。樹立偽學之禁,貶逐趙汝愚的朋輩,這是將要掏空陛下的國家,而陛下不知醒悟嗎?陳自強、韓..胄以兒童婦人之師,逾越等級到宰相輔臣的位置。陛下舊學大臣,如彭龜年等人,現在在哪裡呢?蘇師旦,是平江的吏胥,因皇帝即位之前居平江而得到符節和斧鉞;周筠,是韓氏的僕役,因皇后親屬得做大官。不知陛下在平江宅邸時果真認識蘇師旦嗎?后妃的親屬中果真有周筠嗎?凡是韓..胄之徒,自我尊大而卑視朝廷,一下到了這樣的地步!希望速誅..胄及蘇師旦、周筠,而且罷免貶逐陳自強之徒。只有周必大可以任用,應該以他代理相位,不然的話,事情將不能預測。”奏書一出,中外大為驚駭。
有旨:“呂祖泰挾私怨上書,語言狂妄,發連州拘禁管制。”右諫議大夫程松與呂祖泰親近友愛,恐懼說:“人家知道我平素與他交遊,豈不以為我預聞嗎?”於是獨自上奏說:“呂祖泰有當殺之罪,而且他上書一定有教唆的人,現在即使不殺,可當杖脊黥面流竄遠方。”殿中侍御史陳讜也這樣說。於是杖脊一百,發配欽州牢城收管。
開始,監察御史林采說偽習之成,自周必大發端,所以有降為少保的詔命。呂祖泰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希望以自身喚醒朝廷,沒有畏懼之色。既到州府堂上,府尹用好話勸誘他說:“是誰教你一起寫奏章?你且說出來,我將會寬恕你。”呂祖泰笑著說“:你怎么這樣愚蠢地問呢?我本來知道必死,而可以受教於人,又與人議論他人嗎?”府尹說:“你喪心病狂了嗎?”呂祖泰說:“依我看,像現在依附韓氏得到美官的人,就是喪心病狂。”
呂祖泰已被貶斥,經過潭州,錢文子任醴陵縣令,私下贈送給祖泰路費。韓..胄派人追尋祖泰蹤跡之所在,祖泰於是躲藏在襄陽、郢州之間。韓..胄被殺,朝廷訪求得到呂祖泰所在地方,詔令洗雪他的冤屈,特補上州文學,改授迪功郎、監南嶽廟。母親去世無以埋葬,到都城與諸公商量,染上寒病,索取紙張書寫說“:我與兄長一起攻擊權臣,現在權臣被殺,我死而無憾。唯獨我生還無以報國,又沒能埋葬我母親,是可遺憾的事情。”於是去世。府尹王木冉替他備辦棺材殮屍歸葬。
華岳字子西,貴池人,為武學生,輕財好俠。韓..胄當權,華岳上書說:
“一個月以來,都城士人百姓彷徨四顧,好像將要喪失其家室;軍隊士兵的妻子兒女隱哭含悲好像將要驅使他們赴水火。市區喧騰紛亂,想要說又閉口不言,驚駭於傳聞,不知道所說什麼。我慢慢考證之,則是侍衛之兵星夜兼程地遣發,朝廷重要機構的驛車星火交馳,征伐的戰役倍於平時,郵傳的路程加倍於往昔,於是知道陛下將會有事於對北征戰。
“韓..胄以皇家族之親,位居極品,擅掌權柄,公然收取賄賂,蓄養沒有官籍的吏員僕從,以腹心來委任,出賣國家名器,私自以爵位封賞,側目窺察帝位,窺伺宗社,日益昌熾,只是不敢出聲而已。這是居於我腹心的外患。
“朝廷大臣有以平庸猥瑣的資質,請求與蘇師旦聯姻,驟然進入政府中的人;有以阿諛諂媚的資質,依附奉承韓..胄,使自己顯貴的人。陳自強年老不知羞恥,貪贓不知止境,私自培植黨羽,暗中勾結門第,凡是見諸行事,只知韓..胄,不知君父。這是居於我帝王左右的外患。
“李爽、李奕、李汝翼諸李貪生懦弱沒有謀略,郭倪、郭巽、郭倬、郭杲諸郭富貴子弟沒有用,諸吳恃寵專事僭越,諸彭平庸低劣不肖,皇甫斌、魏友諒、毛致通、秦世輔損傷軍心,創傷士氣,以致陳孝慶、夏興祖、商榮、田俊邁這些人,都以一個士卒的才能,各得以把持旗幟專制用事,平日搜括民脂民膏,賄賂韓..胄,以致通達顯貴,饑寒交迫的士人都希望吃他們的肉而不可得。萬一陛下把大事交付給他們,他們的腦袋自己都不可以保證,怎么有空替陛下計議呢?這是居於我武臣中的外患。
“程松納妾求得知遇,或者因出賣妹妹入官府,或者因獻妻進入..門;魯宜宜進貢兒子為郎官,富宮平庸遲鈍充位。這是居於我耳目中的外患。
“蘇師旦以污吏的身份冒充節鉞之權,買賣名器爵位;周筠以差役的身份冒掌軍隊大印,買賣將相。這是扼住我咽喉的外患。他們所說的外患其實不足憂慮,但這些外患已遍布我朝廷全身之間了。
“‘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中國所可貴的,在於都聽命於陛下。現在生殺予奪的命令,官吏進退升降的權力,又不出自陛下,而出自韓..胄。這是我們有兩個中國。詔命又不出自韓..胄而出自蘇師旦、周筠,這是我們有三個中國。女真以區區之地,尚且能夠進逼我淮河、漢水地區,怎說居於我腹心、股肱、耳目、爪牙和我咽喉的外患,卻不會凌駕我宗廟社稷呢?怎說一家之中各自為秦、越,一船之中自為敵國,而能夠扼制外族人嗎?近年軍隊都聚斂貪狠,而士兵自然仇視其將佐長官;人都侵奪謀取,而百姓自然反叛他的太守縣令,家自為戰。這是又開啟我中國億萬仇敵。現在不致力消除我腹心、股肱、爪牙、耳目、咽喉與億萬仇敵之患,卻想傾全國的軍隊,竭盡國家的財力,而與外族人征戰於沙場,反而不是外用其心嗎?
“我曾經推演兵書,自從去年上元甲子(1204),五福太一剛經過吳地,四神直符對臨荊、楚,始擊蜚符旁臨甌、粵,青門直使交次於幽、翼,黑殺黃道正按於燕、趙。考察已有的法則,主算最長,客算最短。用兵以先發為客,後發為主。從乙丑年(1205)到庚午年(1210)六年期間,都不利於首先發兵。倘若金人背棄盟約違犯道義,騷擾我國邊地,至於事情不得已,然後對付它,那么反主為客,還說得過去。萬一國家首先從事倡議謀劃,那么將帥內部不合,士兵向外叛變,萬民慘死,血刃千里。這是天數不利於首先發兵。何況將帥平庸愚蠢,軍民怨恨,馬政不加講求,騎兵不熟練,豪傑不出來,英雄不被收錄,軍餉糧食不豐富,有利的地理形勢不牢固,山寨不修,堡壘不設,我雖然帶兵百萬,千里運送糧餉,但師出無名,不戰自敗。這是人事不利於首先舉兵。
“我希望陛下清除國家一身的外患。我國家中的外患既已清除,然後公道開明,正人君子被提拔任用;法令自然實行,法度自然端正,豪傑自然回來,英雄自然歸附,被侵占的疆土自然歸還,中原自然恢復,天下自然達到和平安定,四海自然躋身於仁厚而且長久,為什麼要等待戰爭呢?不這樣,那么亂臣賊子毀裂皇冠,喔吟多次賜與隆恩的詩歌,依仗尊貴一副不可求的樣子,私下結交內姬,暗中臣服將相,魚肉兵士,塗炭生靈,毀掉百世的遠大謀略,毀壞十朝遺留下來的基業。陛下這時候雖然不想與之一起滅亡,但禍迫於身,權出於他人,低頭等待終結,後悔已遲。
“事情沒有發生,難以取信,我希望以身歸屬廷尉,等待軍行用師,得勝回朝,就把我懸頭示眾風遞四方,作為天下欺君罔上的告誡。倘若戰爭接連不斷而來,敗亡相繼,強大的敵人從外進攻,奸臣在內跋扈,與我所說的盡相符合,然後令我歸老田裡,永遠為不收錄的百姓。”
書奏上,韓..胄大怒,把華岳投入大理寺獄,貶斥到建寧牢獄中。建寧郡守傅伯成憐惜他,命令獄卒讓他出去不加拘禁。傅伯成離開,華岳又得罪郡守李大異,又把他置於牢獄。
韓..胄被殺,華岳被放回。又入太學登進士第,為殿前司官屬,鬱郁不得志。謀劃除去丞相史彌遠,事情敗露,被投入臨安牢獄。罪案已成,因議論大臣當判死罪。寧宗知道華岳的名字,打算救他,史彌遠說:“這是想殺我的人。”最終被杖擊而死,棄屍於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