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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傳·卷四十一

王褒 庾信

王褒字子淵,琅邪臨沂人也。曾祖儉,齊侍中、太尉、南 昌文憲公。祖騫,梁侍中、金紫光祿大夫、南昌安侯。父規, 梁侍中、左民尚書、南昌章侯。並有重名於江左。

褒識量淵通,志懷沉靜。美風儀,善談笑,博覽史傳,尤 工屬文。梁國子祭酒蕭子云,褒之姑夫也,特善草隸。褒少以 姻戚,去來其家,遂相模範。俄而名亞子云,並見重於世。梁 武帝喜其才藝,遂以弟鄱陽王恢之女妻之。起家秘書郎,轉太 子舍人,襲爵南昌縣侯。稍遷秘書丞。宣成王大器,簡文帝之 冢嫡,即褒之姑子也。於時盛選僚佐,乃以褒為文學。尋遷安 成郡守。及侯景渡江,建業擾亂,褒輯寧所部,見稱於時。 梁元帝承制,轉智武將軍、南平內史。及嗣位於江陵,欲 待褒以不次之位。褒時猶在郡,敕王僧辯以禮發遣。褒乃將家 西上。元帝與褒有舊,相得甚歡。拜侍中,累遷吏部尚書、左 僕射。褒既世冑名家,文學優贍,當時鹹相推挹,故旬月之間, 位升端右。寵遇日隆,而褒愈自謙虛,不以位地矜人,時論稱 之。

初,元帝平侯景及擒武陵王紀之後,以建業雕殘,方須修 復;江陵殷盛,便欲安之。又其故府臣寮,皆楚人也,並願即 都荊郢。嘗召群臣議之。領軍將軍胡僧佑、吏部尚書宗懍、太 府卿黃羅漢、御史中丞劉鈺等曰 :“建業雖是舊都,王氣已盡。 且與北寇鄰接,止隔一江。若有不虞,悔無及矣。臣等又嘗聞 之,荊南之地,有天子氣。今陛下龍飛纘業,其應斯乎。天時 人事,征祥如此。臣等所見,遷徙非宜 。”元帝深以為然。時 褒及尚書周弘正鹹侍座。乃顧謂褒等曰 :“卿意以為何如?” 褒性謹慎,知元帝多猜忌,弗敢公言其非。當時唯唯而已。後 因清閒密諫,言辭甚切。元帝頗納之。然其意好荊、楚,已從 僧佑等策。明日,乃於眾中謂褒曰 :“卿昨日勸還建業,不為 無理 。”褒以宣室之言,豈宜顯之於眾。知其計之不用也,於 是止不復言。

及大軍征江陵,元帝授褒都督城西諸軍事。褒本以文雅見 知,一旦委以總戎,深自勉勵,盡忠勤之節。被圍之後,上下 猜懼,元帝唯於褒深相委信。朱買臣率眾出宣陽之西門,與王 師戰,買臣大敗。褒督進不能禁,乃貶為護軍將軍。王師攻其 外柵,城陷,褒從元帝入子城,猶欲固守。俄而元帝出降,褒 遂與眾俱出。見柱國於謹,謹甚禮之。褒曾作燕歌行,妙盡關 塞寒苦之狀,元帝及諸文士並和之,而競為淒切之詞。至此方 驗焉。 褒與王克、劉鈺、宗懍、殷不害等數十人,俱至長安。太 祖喜曰 :“昔平吳之利,二陸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賢畢至。 可謂過之矣。”又謂褒及王克曰:“吾即王氏甥也,卿等並吾之 舅氏。當以親戚為情,勿以去鄉介意 。”於是授褒及克、殷不 害等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常從容上席,資餼甚厚。褒等亦 並荷恩眄,忘其羈旅焉。

孝閔帝踐阼,封石泉縣子,邑三百戶。世宗即位,篤好文 學。時褒與庾信才名最高,特加親待。帝每游宴,命褒等賦詩 談論,常在左右。尋加開府儀同三司。保定中,除內史中大夫。 高祖作象經,令褒注之。引據該洽,甚見稱賞。褒有器局,雅 識治體。既累世在江東為宰輔,高祖亦以此重之。建德以後, 頗參朝議。凡大詔冊,皆令褒具草。東宮既建,授太子少保, 遷小司空,仍掌綸誥。乘輿行幸,褒常侍從。

初,褒與梁處士汝南周弘讓相善。及弘讓兄弘正自陳來聘, 高祖許褒等通親知音問。褒贈弘讓詩,並致書曰:

嗣宗窮途,楊朱歧路。征蓬長逝,流水不歸。舒慘殊方, 炎涼異節,木皮春厚,桂樹冬榮。想攝衛惟宜,動靜多豫。賢 兄入關,敬承款曲。猶依杜陵之水,尚保池陽之田,鏟跡幽蹊, 銷聲穹谷。何期愉樂,幸甚!幸甚!

弟昔因多疾,亟覽九仙之方;晚涉世途,常懷五嶽之舉。 同夫關令,物色異人;譬彼客卿,服膺高士。上經說道,屢聽 玄牝之談;中藥養神,每稟丹沙之說。頃年事遒盡,容發衰謝, 芸其黃矣,零落無時。還念生涯,繁憂總集。視陰愒日,猶趙 孟之徂年;負杖行吟,同劉琨之積慘。河陽北臨,空思鞏縣; 霸陵南望,還見長安。所冀書生之魂,來依舊壤;射聲之鬼, 無恨他鄉。白雲在天,長離別矣,會見之期,邈無日矣。援筆 攬紙,龍鍾橫集。

弘讓復書曰:甚矣悲哉!此之為別也。雲飛泥沉,金鑠蘭 滅,玉音不嗣,瑤華莫因。家兄至自鎬京,致書於穹谷。故人 之跡,有如對面,開題申紙,流臉沾膝。江南燠熱,橘柚冬青; 渭北冱寒,楊榆晚葉。土風氣候,各集所安,餐衛適時,寢興 多福。甚善!甚善!

與弟分袂西陝,言反東區,雖保周陵,還依蔣徑,三姜離 楩,二仲不歸。糜鹿為曹,更多悲緒。丹經在握,貧病莫諧; 芝術可求,恆為采掇。昔吾壯日,及弟富年,俱值邕熙,並歡 衡泌。南風雅操,清商妙曲,弦琴促坐,無乏名晨。玉瀝金華, 冀獲難老。不虞一旦,翻覆波瀾。吾已愒陰,弟非茂齒。禽、 尚之契,各在天涯,永念生平,難為胸臆。且當視陰數箭,排 愁破涕。人生樂耳,憂戚何為。豈能遽悲次房,遊魂不反。遠 〔傷金〕(產)〔彥〕,骸柩無托。但願愛玉體 ,珍金箱,保期 頤,享黃髮。猶冀蒼(膺)〔雁〕頳鯉,時傳尺素,清風朗月, 俱寄相思。子淵,子淵,長為別矣!握管操觚,聲淚俱咽。 尋出為(宣)〔宜〕州刺史。卒於位,時年六十四 。子鼒 嗣。

庾信字子山,南陽新野人也。祖易,齊徵士。父肩吾,梁 散騎常侍、中書令。信幼而俊邁,聰敏絕倫。博覽群書,尤善 春秋左氏傳。身長八尺,腰帶十圍,容止頹然,有過人者。起 家湘東國常侍,轉安南府參軍。時肩吾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 記。東海徐摛為左衛率。摛子陵及信,並為抄撰學士。父子在 東宮,出入禁闥,恩禮莫與比隆。既有盛才,文並綺艷,故世 號為徐、庾體焉。當時後進,競相模範。每有一文,京都莫不 傳誦。累遷尚書度支郎中、通直正員郎。出為郢州別駕。尋兼 通直散騎常侍,聘於東魏。文章辭令,盛為鄴下所稱。還為東 宮學士,領建康令。

侯景作亂,梁簡文帝命信率宮中文武千餘人,營於朱雀航。 及景至,信以眾先退。台城陷後,信奔於江陵。梁元帝承制, 除御史中丞。及即位,轉右衛將軍,封武康縣侯,加散騎常侍, 來聘於我。屬大軍南討,遂留長安。江陵平,拜使持節、撫軍 將軍、右金紫光祿大夫、大都督,尋進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

孝閔帝踐阼,封臨清縣子,邑五百戶,除司水下大夫。出 為弘農郡守,遷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憲中大夫,進 爵義城縣侯。俄拜洛州刺史。信多識舊章,為政簡靜,吏民安 之。時陳氏與朝廷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許還其舊國。陳氏 乃請王褒及信等十數人。高祖唯放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並 留而不遣。尋征為司宗中大夫。

世宗、高祖並雅好文學,信特蒙恩禮。至於趙、滕諸王, 周鏇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群公碑誌,多相請託。唯王褒頗與 信相埒,自余文人,莫有逮者。

信雖位望通顯,常有鄉關之思。乃作哀江南賦以致其意雲。 其辭曰:

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 身荒谷,公私塗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消,窮於甲 戌。三日哭於都亭,三年囚於別館。天道周星,物極不反。傅 燮之但悲身世,無所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 君山之志事,杜元凱之生平,並有著書,鹹能自序。潘岳之文 彩,始述家風;陸機之詞賦,多陳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喪 亂,藐是流離,至於暮齒。燕歌遠別,悲不自勝;楚老相逢, 泣將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 下亭漂泊,皋橋羈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追 (惟)〔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危苦之辭,唯以悲哀為主。

日暮途遠,人間何世。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壯士不還, 寒風蕭瑟。荊璧睨柱,受連城而見欺;載書橫階,捧珠盤而不 定。鍾儀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孫行人,留守西河之館。申 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釣台移柳, 非玉關之可望;華亭唳鶴,豈河橋之可聞。

孫策以天下為三分,眾裁一旅;項羽用江東之子弟,人唯 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豈有百萬義師,一朝卷甲, 芟夷斬伐,如草木焉。江、淮無涯岸之阻,亭壁無藩籬之固。 頭會箕斂者,合從締交;鉏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將非江錶王 氣,應終三百年乎?是知併吞六合,不免軹道之災;混一車書, 無救平陽之禍。嗚呼!山嶽崩頹,既履危亡之運;春秋疊代, 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悽愴傷心者矣。況復舟烜路窮, 星漢非乘槎可上;風飆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窮者欲達其言, 勞者須歌其事。陸士衡聞而撫掌,是所甘心;張平子見而陋之, 固其宜矣。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為族;經邦佐漢,用論道而當官。 稟嵩、華之玉石,潤河、洛之波瀾。居負洛而重世,邑臨河而 晏安。逮永嘉之艱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於牆壁,路交橫 於豺虎。值五馬之南奔,逢三星之東聚。彼凌江而建國,此播 遷於吾祖。分南陽而賜田,裂東嶽而胙土。誅茅宋玉之宅,穿 徑臨江之府。水木交運,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節。訓 子見於純深,事君彰於義烈。新野有生祠之廟,河南有胡書之 碣。況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階庭空谷,門巷蒲輪。移談講 樹,就簡書筠。降生世德,載誕貞臣。文詞高於甲觀,模楷盛 於漳濱。嗟有道而無鳳,嘆非時而有麟。既奸回之贔匿,終不 悅於仁人。

王子洛濱之歲,蘭成射策之年,始含香於建禮,仍矯翼於 崇賢。游洊雷塘於江浦。東門則鞭石成橋,南極則鑄銅為柱。 樹則園植萬株,竹則家封千戶。西贐浮玉,南琛沒羽。吳歈越 吟,荊艷楚舞。草木之藉春陽,魚龍之得風雨。五十年中,江 表無事。王歙為和親之侯,班超為定遠之使。馬武無預於兵甲, 馮唐不論於將帥。豈知山嶽闇然,江湖潛沸。漁陽有閭左戍卒, 離石有將兵都尉。天子方刪詩書,定禮樂。設重雲之講,開士 林之學。談劫燼之灰飛,辯常星之夜落。地平魚齒,城危獸角。 臥刁斗於滎陽,絆龍媒於平樂。宰衡以干戈為兒戲,縉紳以清 談為廟略。乘漬水而膠船,馭奔駒以朽索。小人則將及水火, 君子則方成沐鶴。弊箄不能救鹽池之鹹,阿膠不能止黃河之濁。 既而魴魚頳尾,四郊多壘。殿狎江鷗,宮鳴野雉。湛盧去國, 艅皇失水。見被發於伊川,知其時為戎矣。

彼奸逆之熾盛,久遊魂而放命。大則有鯨有鯢,小則為梟 為獍。負其牛羊之力,凶其水草之性。非玉燭之能調,豈璇璣 之可正。值天下之無為,尚有欲於羈縻。飲其琉璃之酒,賞其 虎豹之皮。見胡桐於大夏,識鳥卵於條支。豺牙密厲,虺毒潛 吹。輕九鼎而欲問,聞三川而遂窺。

始則王子召戎,奸臣介冑。既官政而離逖,遂師言而泄漏。 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窮寇。飛狄泉之蒼鳥,起橫江之困獸。 地則石鼓鳴山,天則金精動宿。北闕龍吟,東陵麟斗。爾乃桀 黠構扇,憑陵畿甸。擁狼望於黃圖,填盧山於赤縣。青袍如草, 白馬如練。天子履端廢朝,單于長圍高宴。兩觀當戟,千門受 箭。白虹貫日,蒼鷹擊殿。競遭夏台之禍,遂視堯城之變。官 守無奔問之人,乾戚非平戎之戰。陶侃則空裝米船,顧榮則虛 搖羽扇。將軍死綏,路絕重圍。烽隨星落,書逐鳶飛。遂乃韓 分趙裂,鼓臥旗折。失群班馬,迷輪亂轍。猛士嬰城,謀臣卷 舌。昆陽之戰象走林,常山之陣蛇奔穴。五郡則兄弟相悲,三 州則父子離別。

護軍慷慨,忠能死節。三世為將,終於此滅。濟陽忠壯, 身參末將。兄弟三人,義聲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喪。狄人 歸元,三軍悽愴。尚書多算,守備是長。雲梯可拒,地道能防。 有齊將之閉壁,無燕師之臥牆。大事去矣,人之雲亡。申子奮 發,勇氣咆勃。實總元戎,身先士卒。冑落魚門,兵填馬窟。 屢犯通中,頻遭刮骨。功業夭枉,身名埋沒。或以隼翼鷃披, 虎威狐假。沾漬鋒鏑,脂膏原野。兵弱虜強,城孤氣寡。聞鶴 唳而虛驚,聽胡笳而淚下。據神亭而亡戟,臨橫江而棄馬。崩 於鉅鹿之沙,碎於長平之瓦。於是桂林顛覆,長洲麋鹿。潰潰 沸騰,茫茫慘黷。天地離阻,人神怨酷。晉鄭靡依,魯衛不睦。 競動天關,爭回地軸。探雀騺而未飽,待熊蹯而詎熟。乃有車 側郭門,筋懸廟屋。鬼同曹社之謀,人有秦庭之哭。

余乃假刻璽於關塞,稱使者之詶對。逢鄂阪之譏嫌,值耏 門之徵稅。乘白馬而不前,策青騾而轉礙。吹落葉之扁舟,飄 長颿於上游。彼鋸牙而勾爪,又巡江而習流。排青龍之戰艦, 斗飛燕之船樓。張遼臨於赤壁,王浚下於巴丘。乍風驚而射火, 或箭重而回舟。未辨聲於黃蓋,已先沈於杜侯。落帆黃鶴之浦, 藏船鸚鵡之洲。路已分於湘漢,星猶看於鬥牛。若乃陰陵失路, 釣台斜趣。望赤岸而沾衣,艤烏江而不度。雷池柵浦,鵲陵焚 戍。旅舍無煙,巢禽失樹。謂荊、衡之杞梓,庶江、漢之可恃。 淮海維揚,三千餘里。過漂渚而寄食,托蘆中而度水。屆於七 澤,濱於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見殷憂之方始。本不達於危行, 又無情於祿仕。謬掌衛於中軍,濫屍丞於御史。

信生世等於龍門,辭親同於河洛。奉立身之遺訓,受成書 之顧托。昔三世而無慚,今七葉而始落。泣風雨於梁山,惟枯 魚之銜索。入欹斜之小徑,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 蘆葦之單衣。

於時西楚霸王,劍及繁陽。鏖兵金匱,校戰玉堂。蒼鷹赤 雀,鐵舳牙檣。沈白馬而誓眾,負黃龍而度湘。海潮迎艦,江 萍送王。戎車屯於石城,戈船掩乎淮、泗。諸侯則鄭伯前驅, 盟主則荀罃暮至。剖巢熏穴,奔魑走魅。埋長狄於駒門,斬蚩 尤於中冀。然腹為燈,飲頭為器。直虹貫壘,長星屬地。昔之 虎據龍盤,加以黃旗紫氣,莫不隨狐兔而窟穴,與風塵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臨玄圃。月榭風台,池平樹古。倚弓於玉女 窗扉,系馬於鳳凰樓柱。仁壽之鏡徒懸,茂陵之書空聚。若夫 立德立言,謨明夤亮。聲超於系表,道高於河上。既不遇於浮 丘,遂無言於師曠。指愛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誰望。非無北闕 之兵,猶有雲台之仗。司徒之表里經綸,狐偃之惟王實勤。橫 琱戈而對霸主,執金鼓而問賊臣。平吳之功,壯於杜元凱;王 室是賴,深於溫太真。始則地名全節,終以山稱枉人。南陽校 書,去之已遠。上蔡逐獵,知之何晚。鎮北之負譽矜前,風飆 懍然。水神遭箭,山靈見鞭。是以蟄熊傷馬,浮蛟沒船。才子 並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凶靜亂,大雪冤恥。去代邸而承基,遷唐郊而纂 祀。反舊章於司隸,歸餘風於正始。沉猜則方逞其欲,藏疾則 自矜於己。天下之事沒焉,諸侯之心搖矣。既而齊交北絕,秦 患西起。況背關而懷楚,異端委而開吳。驅綠林之散卒,拒驪 山之叛徒。營軍梁溠,搜乘巴渝。問諸淫昏之鬼,求諸厭劾之 巫。荊門遭廩延之戮,夏首濫逵泉之誅。蔑因親於教愛,忍和 樂於彎弧。慨無謀於肉食,非所望於論都。未深思於五難,先 自擅於二端。登陽城而避險,臥底柱而求安。既言多於忌刻, 實志勇於刑殘。但坐觀於時變,本無情於急難。地為黑子,城 猶彈丸。其怨則黷,其盟則寒。豈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 移山。況以沴氣朝浮,妖精夜殞。赤鳥則三朝夾日,蒼雲則七 重圍軫。亡吳之歲既窮,入郢之年斯盡。周含鄭怒,楚結秦冤。 有南風之不競,值西鄰之責言。俄而梯衝亂舞,冀馬雲屯。棧 秦車於暢轂,沓漢鼓於雷門。下陳倉而連弩,度臨晉而橫船。 雖復楚有七澤,人稱三戶。箭不麗於六麋,雷無驚於九虎。辭 洞庭兮落木,去涔陽兮極浦。熾火兮焚旗,貞風兮害蠱。乃使 玉軸揚灰,龍文斫柱。下江余城,長林故營。徒思箝馬之秣, 未見燒牛之兵。章曼支以轂走,宮之奇以族行。河無冰而馬度, 關未曉而雞鳴。忠臣解骨,君子吞聲。章華望祭之所,雲夢偽 游之地。荒谷縊於莫敖,冶父囚乎群帥。硎阱折拉,鷹鸇批拂。 冤霜夏零,憤泉秋沸。城崩杞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

水毒秦涇,山高趙陘。十里五里,長亭短亭。飢隨蟄燕, 闇逐流螢。秦中水黑,關上泥青。於時瓦解冰泮,風飛電散。 渾然千里,淄、澠一亂。雪暗如沙,冰橫似岸。逢赴洛之陸機, 見離家之王粲。莫不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況復君在 交河,妾在清波。石望夫而逾遠,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憶代 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陽亭有離別之賦,臨江王有愁思之歌。 別有飄颻武威,羈旅金微。班超生而望反,溫序死而思歸。李 陵之雙鳧永去,蘇武之一鴈空飛。

昔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禍始。雖借人之外力,實蕭牆之 內起。撥亂之主忽焉,中興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見戮於猶 子。荊山鵲飛而玉碎,隨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亂於平林,殤魂 驚於新市。梁故豐徙,楚實秦亡。不有所廢,其何以昌。有媯 之後,遂育於姜。輸我神器,居為讓王。天地之大德曰生,聖 人之大寶曰位。用無賴之子孫,舉江東而全棄。惜天下之一家, 遭東南之反氣。以鶉首而賜秦,天何為而此醉!

且夫天道迴旋,民生預焉。餘烈祖於西晉,始流播於東川。 洎余身而七葉,又遭時而北遷。提挈老幼,關河累年。死生契 闊,不可問天。況復零落將盡,靈光巍然。日窮於紀,歲將復 始。逼切危慮,端憂暮齒。踐長樂之神皋,望宣平之貴里。渭 水貫於天門,驪山回於地市。幕府大將軍之愛客,丞相平津侯 之待士。見鐘鼎於金、張,聞弦歌於許、史。豈知灞陵夜獵, 猶是故時將軍;鹹陽布衣,非獨思歸王子。

大象初,以疾去職,卒。隋文帝深悼之,贈本官,加荊淮 二州刺史。子立嗣。史臣曰:兩儀定位,日月揚暉,天文彰矣; 八卦以陳,書契有作,人文詳矣。若乃墳索所紀,莫得而雲, 典慕以降,遺風可述。是以曲阜多才多藝,鑒二代以正其本; 闕里性與天道,修六經以維其末。故能範圍天地,綱紀人倫。 窮神知化,稱首於千古;經邦緯俗,藏用於百代。至矣哉!斯 固聖人之述作也。

逮乎兩周道喪,七十義乖。淹中、稷下,八儒三墨,辯博 之論蜂起;漆園、黍谷,名法兵農,宏放之詞霧集。雖雅誥奧 義,或未盡善,考其所長,蓋賢達之源流也。

其後逐臣屈平,作離騷以敘志,宏才艷發,有惻隱之美。 宋玉,南國詞人,追逸轡而亞其跡。大儒荀況,賦禮智以陳其 情,含章郁起,有諷論之義。賈生,洛陽才子,繼清景而奮其 暉。並陶鑄性靈,組織風雅,詞賦之作,實為其冠。自是著述 滋繁,體制匪一。孝武之後,雅尚斯文,揚葩振藻者如林,而 二馬、王、楊為之傑;東京之朝,茲道愈扇,咀征含商者成市, 而班、傅、張、蔡為之雄。當塗受命,尤好蟲篆;金行勃興, 無替前烈。曹、王、陳、阮,負宏衍之思,挺棟乾於鄧林;潘、 陸、張、左,擅侈麗之才,飾羽儀於鳳穴。斯並高視當世,連 衡孔門。雖時運推移,質文屢變,譬猶六代並協,易俗之用無 爽;九流競逐,一致之理同歸。歷選前英,於茲為盛。

既而中州版盪,戎狄交侵,僭偽相屬,士民塗炭,故文章 黜焉。其潛思於戰爭之間,揮翰於鋒鏑之下,亦往往而間出矣。 若乃魯徽、杜廣、徐光、尹弼之疇,知名於二趙;宋諺、封奕、 朱彤、梁讜之屬,見重於燕、秦。然皆迫於倉卒,牽於戰爭。 競奏符檄,則粲然可觀;體物緣情,則寂寥於世。非其才有優 劣,時運然也。至朔漠之地,蕞爾夷俗,胡義周之頌國都,足 稱宏麗;區區河右,而學者埒於中原,劉延明之銘酒泉,可謂 清典。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 ”,豈徒言哉。

洎乎有魏,定鼎沙朔,南包河、淮,西吞關、隴。當時之 士,有許謙、崔宏、崔浩、高允、高閭、游雅等,先後之間, 聲實俱茂,詞義典正,有永嘉之遺烈焉。及太和之辰,雖復崇 尚文雅,方驂並路,多乖往轍,涉海登山,罕值良寶。其後袁 翻才稱澹雅,常景思摽沉鬱,彬彬焉,蓋一時之俊秀也。

周氏創業,運屬陵夷。纂遺文於既喪,聘奇士如弗及。是 以蘇亮、蘇綽、盧柔、唐瑾、元偉、李昶之徒,鹹奮鱗翼,自 致青紫。然綽建言務存質樸,遂糠秕魏、晉,憲章虞、夏。雖 屬詞有師古之美,矯枉非適時之用,故莫能常行焉。

既而革車電邁,渚宮雲撤。爾其荊、衡杞梓,東南竹箭, 備器用於廟堂者眾矣。唯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籠於一代。 是時,世宗雅詞雲委,滕、趙二王雕章間發。鹹築宮虛館,有 如布衣之交。由是朝廷之人,閭閻之士,莫不忘味於遺韻,眩 精於末光。猶丘陵之仰嵩、岱,川流之宗溟、渤也。

然則子山之文,發源於宋末,盛行於梁季。其體以淫放為 本,其詞以輕險為宗。故能夸目侈於紅紫,盪心逾於鄭、衛。 昔楊子云有言:“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若 以庾氏方之,斯又詞賦之罪人也。

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覃思則變化無方,形言則條流 遂廣。雖詩賦與奏議異軫,銘誄與書論殊塗,而撮其指要,舉 其大抵,莫若以氣為主,以文傳意。考其殿最,定其區域,摭 六經百氏之英華,探屈、宋、卿、雲之秘奧。其調也尚遠,其 旨也在深,其理也貴當,其辭也欲巧。然後瑩金璧,播芝蘭, 文質因其宜,繁約適其變,權衡輕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壯, 麗而能典,煥乎若五色之成章,紛乎猶八音之繁會。夫然,則 魏文所謂通才足以備體矣,士衡所謂難能足以逮意矣。

部分譯文

王褒字子淵,琅邪臨沂人人。
曾祖父王儉,曾在齊國擔任侍中、太尉,封南昌文憲公。
祖父王騫,在梁國擔任侍中、金紫光祿大夫,封南昌安侯。
父親王規,在梁國擔任侍中、左民尚書,封南昌章侯。
在江東都享有盛名。
王褒見識廣博,氣量通達,性格深沉文靜。
風度瀟灑,善於談笑,博覽史傳,尤善於寫文章。
梁國國子祭酒蕭子云,是王褒的姑夫,特別精於草書、隸書。
王褒少年時候,由於親戚關係,常去他家,於是向他學習書法。
不久,名氣僅次於蕭子云,都被時人所推崇。
梁武帝喜歡他的才能技藝,就把弟弟鄱陽王蕭恢的女兒嫁給他為妻。
最初擔任秘書郎,轉任太子舍人,襲爵南昌縣侯。
過了一段時間,升任秘書丞。
宣成王蕭大器,是梁簡文帝的嫡長子,又是王褒姑姑的兒子。
當時大選僚屬,就讓王褒擔任文學。
隨即升任安成郡守。
侯景渡過長江後,建業動亂,而王褒能安定部屬,被時人稱讚。
梁元帝秉承皇帝旨意,將王褒轉任智武將軍、南平內史。
梁元帝在江陵繼位後,打算破格提升王褒。
王褒當時還在郡守任上,詔令王僧辯以禮送行。
王褒於是攜家西上。
梁元帝與王褒從前就有交情,彼此相處很好。
授侍中,先後升任吏部尚書、左僕射。
王褒出身於貴族世家,文章出眾,學問淵博,當時人都十分推崇他,所以一月之間,就升任尚書省長官。
王褒受寵,恩遇日深,但他更加謙虛,不因官職地位高而瞧不起別人,當時的輿論對他十分稱讚。
當初,梁元帝平定侯景,活捉武陵王蕭紀以後,由於建業破敗,尚待修復,江陵富足繁華,想定都江陵。
又因為他原來的部屬,都是楚人,都希望在荊、郢一帶選定京師。
梁元帝召集群臣商議。
領軍將軍胡僧..、吏部尚書宗懍、太府卿黃羅漢、御史中丞劉..等人說:“建業雖是舊都,但帝王氣象已盡,又與北部強敵相鄰,中間只隔一條長江。
如果有什麼意外,後悔莫及。
臣等又曾聽說,荊南之地,有天子氣象。
如今陛下承繼大業,恐怕就是應驗這個吧?天象人事,均有如此祥兆。
臣等認為,不宜遷徙。”梁元帝十分贊同。
當時王褒與尚書周弘正都在座。
梁元帝問王褒等人道:“你們認為怎樣?”王褒生性謹慎,知道梁元帝多有猜忌,不敢公開指出不當之處,當時只得恭敬地順著應了幾句。
後來乘機秘密勸諫,言詞十分懇切。
梁元帝也願意採納。
但梁元帝喜好荊、楚,已決定採納胡僧..等人的計謀。
第二天,梁元帝當著眾臣,對王褒說:“你昨天勸我返回建業,不是沒有道理。”王褒認為,宮中所言,豈能向眾人泄露?知道皇帝不用自己的建議,就不再說什麼了。
關中大軍征討江陵時,梁元帝任命王褒為都督城西諸軍事。
王褒原來以文雅出名,一旦出任將帥,自我勉勵,竭盡忠誠。
被包圍以後,上下互相猜疑提防,梁元帝只對王褒還十分信任。
朱買臣率軍出宣陽西門,與大軍交戰,朱買臣大敗。
王褒監督進攻,但無法控制軍隊,降職為護軍將軍。
大軍攻克城外柵欄,又攻占外城,王褒跟隨梁元帝進入子城,還打算堅守。
不久,梁元帝出城投降,王褒也與眾臣全部出城。
見到柱國於謹,于謹待他很有禮貌。
王褒曾經寫過《燕歌行》,巧妙地寫盡了關塞寒苦的情景,梁元帝與眾文士都曾和作,競相堆砌淒切之詞。
到這時才有了驗證。
王褒與王克、劉..、宗懍、殷不害等數十人,都被送到長安。
太祖高興地說:“從前晉國平定吳國的好處,是得到陸機、陸雲兄弟二人。
今日平定楚地,各位賢才全部來了。
可說是超過古人了。”又對王褒、王克說:“我是王家的外甥,你們都是我的舅氏。
應當念及親戚之情,不要因為離開家鄉而難受。”於是任命王褒、王克、殷不害等人為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
常常位居上席,待遇十分優厚。
王褒等人也都感恩戴德,忘了自己流落異鄉。
孝閔帝登基,封為石泉縣子,食邑三百戶。
世宗即位,喜好文學。
當時,王褒、庾信才名最高,被世宗特別親近。
皇帝每次巡遊飲宴,都命令王褒等人寫詩談論,在身邊陪侍。
不久,加開府儀同三司銜。
保定年間,授內史中大夫。
高祖寫了《象經》,命令王褒作注。
引證豐富詳備,很受稱讚。
王褒有見識有氣量,十分了解治國的體要。
他家在江東世代為輔政大臣,高祖也因此而器重他。
從建德年間以後,經常參加朝廷政議。
凡是重要的詔書,都命令王褒起草。
設立東宮後,授太子少保,升小司空,仍然掌管詔誥文書。
皇帝乘車巡視,王褒常常跟隨身邊。
當初,王褒與梁國處士汝南人周弘讓交好。
周弘讓之兄周弘正從陳國前來訪問時,高祖允許王褒等人與親戚互通音訊。
王褒贈送周弘讓詩篇,又寫信傾訴思念之情,言詞淒切。
周弘讓回信,願老友保重身體,也說不盡離別之念。
不久,出任宜州刺史。
在任上去世,當時六十四歲。
兒子王..承襲爵位。

 
庾信字子山,南陽新野人。
祖父庾易,在齊國不應朝廷徵聘。
父親庾肩吾,曾任梁國散騎常侍、中書令。
庾信自幼英傑出眾,聰明機敏無與倫比。
博覽群書,特別通曉《春秋左氏傳》。
身高八尺,腰帶長達十圍,形貌舉動疏慢而不拘禮法,有不同常人之處。
從湘東國常侍起家,轉任安南府參軍。
當時庾肩吾擔任梁國太子中庶子,主管文書。
東海人徐扌離任左衛率。
徐扌離之子徐陵和庾信同時擔任抄撰學士。
父子均在東宮,出入宮禁之中,恩寵禮遇無人可比。
庾信、徐陵才華橫溢,文風都是綺靡浮艷,因此世人稱為徐庾體。
當時的後學之士,爭相模仿他們的文章。
每寫成一篇文章,京師沒有不傳誦的。
多次升遷,官至尚書度支郎中、通直正員郎。
出任郢州別駕。
隨即兼任通直散騎常侍,出使東魏。
他的文章和言談,被鄴下高度讚美。
回來後任東宮學士,兼任建康令。
侯景作亂時,梁簡文帝命令庾信率領宮中文武官員千餘人,在朱雀航紮營。
侯景趕到,庾信讓眾人先撤退。
台城失陷後,庾信逃到江陵。
梁元帝秉承皇帝旨意,任命他為御史中丞。
梁元帝繼位後,庾信轉任右衛將軍,封武康縣侯,加散騎常侍銜,出使我朝。
適逢大軍南征,就留在長安。
平定江陵後,任命為使持節、撫軍將軍、右金紫光祿大夫、大都督,隨即升任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
孝閔帝登基後,封為臨清縣子,食邑五百戶,任司水下大夫。
出任弘農郡守,升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憲中大夫,晉爵義城縣侯。
不久又被任命為洛州刺史。
庾信懂得舊時的不少典章制度,為政簡要清靜,官吏百姓都能安寧。
當時陳氏與朝廷互通友好,寄居他鄉的南北人士,都允許回歸故里。
陳氏就請求放還王褒、庾信等十餘人,高祖只放還王克、殷不害等人,留住庾信、王褒不放。
不久被徵調為司宗中大夫。
世宗、高祖都很喜好文學,庾信受到特殊的恩寵禮遇。
至於趙王、滕王等人,更是懇切應酬,好比平民之間的交情。
公卿們的墓碑墓誌,大多拜託他撰寫。
當時只有王褒與庾信文才相當,其餘的文人,沒有能及的。
庾信雖然官位高,名聲大,但常有思鄉之情。
於是作《哀江南賦》以抒發自己的心意。
大象初年,因病退職,不久去世。
隋文帝深切悼念,追贈他原來官職,加荊、淮二州刺史銜。
兒子庾立承襲封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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