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自紀篇
王充者,會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孫一幾世嘗從軍有功,封會稽陽亭。一歲倉卒國絕,因家焉。以農桑為業。世祖勇任氣,卒鹹不揆於人。歲凶,橫道傷殺,怨仇眾多。會世擾亂,恐為怨仇所擒,祖父泛舉家檐載,就安會稽,留錢唐縣,以賈販為事。生子二人,長曰蒙,少曰誦,誦即充父。祖世任氣,至蒙、誦滋甚。故蒙、誦在錢唐,勇勢凌人。末復與豪家丁伯等結怨,舉家徙處上虞。
建武三年,充生。為小兒,與儕倫遨戲,不好狎侮。儕倫好掩雀、捕蟬、戲錢、林熙,充獨不肯。誦奇之。六歲教書,恭願仁順,禮敬具備,矜莊寂寥,有臣人之志。父未嘗笞,母未嘗非,閭里未嘗讓。八歲出於書館,書館小僮百人以上,皆以過失袒謫,或以書醜得鞭。充書日進,又無過失。手書既成,辭師受《論語》、《尚書》,日諷千字。經明德就,謝師而專門,援筆而眾奇。所讀文書,亦日博多。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辯而不好談對,非其人,終日之言。其論說始若詭於眾,極聽其終,眾乃是之。以筆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為從事。不好徼名於世,不為利害見將。常言人長,希言人短。專薦未達,解已進者過。及所不善,亦弗譽;有過不解,亦弗復陷。能釋人之不大過,亦悲夫人之細非。好自周,不肯自彰,勉以行操為基,恥以材能為名。眾會乎坐,不問不言,賜見君將,不及不對。在鄉里,慕蘧伯玉之節;在朝廷,貪史子魚之行。見污傷,不肯自明;位不進,亦不懷恨。貧無一畝庇身,志佚於王公;賤無斗石之秩,意若食萬鍾。得官不欣,失位不恨。處逸樂而欲不放,居貧苦而志不倦。淫讀古文,甘聞異言。世書俗說,多所不安,幽處獨居,考論實虛。
充為人清重,游必擇友,不好苟交。所友位雖微卑,年雖幼稚,行苟離俗,必與之友。好傑友雅徒,不氾結俗材。俗材因其微過,蜚條陷之,然終不自明,亦不非怨其人。或曰:“有良材奇文,無罪見陷,胡不自陳?羊勝之徒,摩口膏舌;鄒陽自明,入獄復出。苟有全完之行,不宜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不宜為人所屈。”答曰:不清不見塵,不高不見危,不廣不見削,不盈不見虧。士茲多口,為人所陷,蓋亦其宜。好進故自明,憎退故自陳。吾無好憎,故默無言。羊勝為讒,或使之也;鄒陽得免,或拔之也。孔子稱命,孟子言天,吉凶安危,不在於人。昔人見之,故歸之於命,委之於時,浩然恬忽,無所怨尤。福至不謂己所得,禍到不謂己所為。故時進意不為豐,時退志不為虧。不嫌虧以求盈,不違險以趨平,不鬻智以乾祿,不辭爵以吊名,不貪進以自明,不惡退以怨人。同安危而齊死生,鈞吉凶而一敗成,遭十羊勝,謂之無傷。動歸於天,故不自明。
充性恬淡,不貪富貴。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不為上所知,貶黜抑屈,不恚下位。比為縣吏,無所擇避。或曰:“心難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擇地,濁操傷行,世何效放?”答曰:可效放者,莫過孔子。孔子之仕,無所避矣。為乘田委吏,無於邑之心;為司空相國,無說豫之色。舜耕歷山,若終不免;及受堯禪,若卒自得。憂德之不豐,不患爵之不尊;恥名之不白,不惡位之不遷。垂棘與瓦同櫝,明月與礫同囊,苟有二寶之質,不害為世所同。世能知善,雖賤猶顯;不能別白,雖尊猶辱。處卑與尊齊操,位賤與貴比德,斯可矣。
俗性貪進忽退,收成棄敗。充升擢在位之時,眾人蟻附;廢退窮居,舊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故閒居作《譏俗》、《節義》十二篇。冀俗人觀書而自覺,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譴謂之淺。答曰:以聖典而示小雅,以雅言而說丘野,不得所曉,無不逆者。故蘇秦精說於趙,而李兌不說;商鞅以王說秦,而孝公不用。夫不得心意所欲,雖盡堯、舜之言,猶飲牛以酒,啖馬以脯也。故鴻麗深懿之言,關於大而不通於小。不得已而強聽,入胸者少。孔子失馬於野,野人閉不與,子貢妙稱而怒,馬圄諧說而懿。俗曉〔形〕露之言,勉以深鴻之文,猶和神仙之藥以治鼽咳,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且禮有所不彳侍,事有所不須。斷決知辜,不必皋陶;調和葵韭,不俟狄牙;閭巷之樂,不用《韶》、《武》;里母之祀,不待太牢。既有不須,而又不宜。牛刀割雞,舒戟采葵,鈇鉞裁箸,盆盎酌卮,大小失宜,善之者希。何以為辯?喻深以淺。何以為智?喻難以易。賢聖銓材之所宜,故文能為深淺之差。
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又閔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曉其務,愁精苦思,不睹所趨,故作《政務》之書。又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夫賢聖歿而大義分,磋殊趨,各自開門。通人觀覽,不能釘銓。遙聞傳授,筆寫耳取,在百歲之前。曆日彌久,以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實論》。其文盛,其辯爭,浮華虛偽之語,莫不澄定。沒華虛之文,存敦龐之朴,撥流失之風,反宓戲之俗。
充書形露易觀。或曰:“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案經藝之文,賢聖之言,鴻重優雅,難卒曉睹。世讀之者,訓古乃下。蓋賢聖之材鴻,故其文語與俗不通。玉隱石間,珠匿魚腹,非玉工珠師,莫能採得。寶物以隱閉不見,實語亦宜深沉難測。《譏俗》之書,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為分別之文。《論衡》之書,何為復然?豈材有淺極,不能為〔深〕覆?何文之察,與彼經藝殊軌轍也?”
答曰:玉隱石間,珠匿魚腹,故為深覆。及玉色剖於石心,珠光出於魚腹,其〔猶〕隱乎?吾文未集於簡札之上,藏於胸臆之中,猶玉隱珠匿也;及出露,猶玉剖珠出乎,爛若天文之照,順若地理之曉,嫌疑隱微,盡可名處。且名白,事自定也。
《論衡》者,論之平也。口則務在明言,筆則務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無不可曉,指無不可睹。觀讀之者,曉然若盲之開目,聆然若聾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見父母,不察察相識,安肯說喜?道畔巨樹,塹邊長溝,所居昭察,人莫不知。使樹不巨而隱,溝不長而匿,以斯示人,堯、舜猶惑。人面色部七十有餘,頰肌明潔,五色分別,隱微憂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不失一。使面黝而黑醜,垢重襲而覆部,占射之者,十而失九。
夫文由語也,或淺露分別,或深迂優雅,孰為辯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文字與言同趨,何為猶當隱閉指意?獄當嫌辜,卿決疑事,渾沌難曉,與彼分明可知,孰為良吏?夫口論以分明為公,筆辯以荴露為通,吏文以昭察為良。深覆典雅,指意難睹,唯賦頌耳!經傳之文,賢聖之語,古今言殊,四方談異也。當言事時,非務難知,使指閉隱也。後人不曉,世相離遠,此名曰語異,不名曰材鴻。淺文讀之難曉,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讀韓非之書,嘆曰:“猶獨不得此人同時。”其文可曉,故其事可思。如深鴻優雅,須師乃學,投之於地,何嘆之有?夫筆著者,欲其易曉而難為,不貴難知而易造;口論務解分而可聽,不務深迂而難睹。孟子相賢,以眸子明了者,察文,以義可曉。
充書違詭於俗。或難曰:“文貴夫順合眾心,不違人意,百人讀之莫譴,千人聞之莫怪。故管子曰:‘言室滿室,言堂滿堂。’今殆說不與世同,故文刺於俗,不合於眾。”
答曰:論貴是而不務華,事尚然而不高合。論說辯然否,安得不譎常心、逆俗耳?眾心非而不從,故喪黜其偽,而存定其真。如當從順人心者,循舊守雅,諷習而已,何辯之有?孔子侍坐於魯哀公,公賜桃與黍,孔子先食黍而後啖桃,可謂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貫俗之日久也。今吾實猶孔子之序食也,俗人違之,猶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於鄭為人悲;禮舞,於趙為不好。堯、舜之典,伍伯不肯觀;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讀。寧危之計,黜於閭巷;撥世之言,訾於品俗。有美味於斯,俗人不嗜,狄牙甘食。有寶玉於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誰?禮俗相背,何世不然?魯文逆祀,畔者三人。蓋獨是之語,高士不捨,俗夫不好;惑眾之書,賢者欣頌,愚者逃頓。
充書不能純美。或曰:“口無擇言,筆無擇文。文必麗以好,言必辯以巧。言了於耳,則事味於心;文察於目,則篇留於手。故辯言無不聽,麗文無不寫。今新書既在論譬,說俗為戾,又不美好,於觀不快。蓋師曠調音,曲無不悲;狄牙和膳,餚無淡味。然則通人造書,文無暇穢。《呂氏》、《淮南》懸於市門,觀讀之者無訾一言。今無二書之美,文雖眾盛,猶多譴毀。”答曰:夫養實者不育華,調行者不飾辭。豐草多華英,茂林多枯枝。為文欲顯白其為,安能令文而無譴毀?救火拯溺,義不得好;辯論是非,言不得巧。入澤隨龜,不暇調足;深淵捕蛟,不暇定手。言奸辭簡,指趨妙遠;語甘文峭,務意淺小。稻穀千鍾,糠皮太半;閱錢滿億,穿決出萬。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則辯言必有所屈,通文猶有所黜。言金由貴家起,文糞自賤室出,《淮南》、《呂氏》之無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貴也。夫貴,故得懸於市,富,故有千金副。觀讀之者,惶恐畏忌,雖見乖不合,焉敢譴一字?
充書既成,或稽合於古,不類前人。或曰:“謂之飾歲偶辭,或徑或迂,或屈或舒。謂之論道,實事委瑣,文給甘酸,諧於經不驗,集於傳不合,稽之子長不當,內之子云不入。文不與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稱工巧?”答曰:飾貌以強類者失形,調辭以務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類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稟,自為佳好。文必有與合然後稱善,是則代匠斫不傷手,然後稱工巧也。文士之務,各有所從,或調辭以巧文,或辯偽以實事。必謀慮有合,文辭相襲,是則五帝不異事,三王不殊業也。美色不同面,皆佳於目;悲音不共聲,皆快於耳。酒醴異氣,飲之皆醉;百穀殊味,食之皆飽。謂文當與前合,是謂舜眉當復八采,禹目當復重瞳。
充書文重。或曰:“文貴約而指通,言尚省而趨明。辯士之言要而達,文人之辭寡而章。今所作新書,出萬言,繁不省,則讀者不能盡;篇非一,則傳者不能領。被躁人之名,以多為不善。語約易言,文重難得。玉少石多,多者不為珍;龍少魚眾,少者固為神。”答曰:有是言也。蓋〔要〕言無多,而華文無寡。為世用者,百篇無害;不為用者,一章無補。如皆為用,則多者為上,少者為下。累積千金,比於一百,孰為富者?蓋文多勝寡,財寡愈貧。世無一卷,吾有百篇;人無一字,吾有萬言,孰者為賢?今不曰所言非,而雲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雲不能領,斯蓋吾書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戶口眾,簿籍不得少。今失實之事多,華虛之語眾,指實定宜,辯爭之言,安得約徑?韓非之書,一條無異,篇以十第,文以萬數。夫形大,衣不得褊;事眾,文不得褊。事眾文饒,水大魚多。帝都谷多,王市肩磨。書雖文重,所論百種。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傳作書篇百有餘,吾書亦才出百,而雲泰多,蓋謂所以出者微,觀讀之者不能不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眾川,孰者為大?蟲繭重厚,稱其出絲,孰為多者?
充仕數不耦,而徒著書自紀。或〔戲〕曰:“所貴鴻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說納,事得功立,故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數黜斥,材未練於事,力未盡於職,故徒幽思屬文,著記美言,何補於身?眾多欲以何移乎?”答曰:材鴻莫過孔子。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樹,接〔淅〕,見圍,削跡,困餓陳、蔡,門徒菜色。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與之等,偏可輕乎?且達者未必知,窮者未必愚。遇者則得,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祿善,庸人尊顯;命薄祿惡,奇俊落魄。比以偶合稱材量德,則夫專城食土者,材賢孔、墨。身貴而名賤,則居潔而行墨。食千鍾之祿,無一長之德,乃可戲也。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祿泊,非才能之過,未足以為累也。士願與憲共廬,不慕與賜同衡;樂與夷俱旅,不貪與蹠比跡。高士所貴,不與俗均,故其名稱不與世同。身與草木俱朽,聲與日月並彰,行與孔子比窮,文與楊雄為雙,吾榮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細,於彼為榮,於我為累。偶合容說,身尊體佚,百載之後,與物俱歿,名不流於一嗣,文不遺於一札,官雖傾倉,文德不豐,非吾所臧。德汪而淵懿,知滂沛而盈溢,筆瀧漉而雨集,言溶氵窟而泉出,富材羨知,貴行尊志,體列於一世,名傳於千載,乃吾所謂異也。
充細族孤門。或啁之曰:“宗祖無淑懿之基,文墨無篇籍之遺,雖著鴻麗之論,無所稟階,終不為高。夫氣無漸而卒至曰變,物無類而妄生曰異,不常有而忽見曰妖,詭於眾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載。況未嘗履墨塗,出儒門,吐論數千萬言,宜為妖變,安得寶斯文而多賢?”答曰:鳥無世鳳皇,獸無種麒麟,人無祖聖賢,物無常嘉珍。才高見屈,遭時而然。士貴,故孤興;物貴,故獨產。文孰常在有以放賢,是則〔醴〕泉有故源,而嘉禾有舊根也。屈奇之士見,倜儻之辭生,度不與俗協,庸角不能程。是故罕發之跡,記於牒籍;希出之物,勒於鼎銘。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不同家而出。千里殊跡,百載異發。士貴雅材而慎興,不因高據以顯達。母驪犢騂,無害犧牲;祖濁裔清,不榜奇人。鯀惡禹聖,叟頑舜神。伯牛寢疾,仲弓潔全;顏路庸固,回傑超倫;孔、墨祖愚,丘、翟聖賢;揚家不通,卓有子云;桓氏稽可,譎出君山。更稟於元,故能著文。
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詣揚州部丹陽、九江、廬江。後入為治中,材小任大,職在刺割,筆札之思,歷年寢廢。章和二年,罷州家居。年漸七十,時可懸輿。仕路隔絕,志窮無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發白齒落,日月逾邁,儔倫彌索,鮮所恃賴。貧無供養,志不娛快。歷數冉冉,庚辛域際,雖懼終徂,愚猶沛沛,乃作《養性》之書,凡十六篇。養氣自守,適時則酒,閉明塞聰,愛精自保,適輔服藥引導,庶冀性命可延,斯須不老。既晚無還,垂書示後。惟人性命,長短有期,人亦蟲物,生死一時。年曆但記,孰使留之?猶入黃泉,消為土灰。上自黃、唐,下臻秦、漢而來,折衷以聖道,理於通材,如衡之平,如鑒之開,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詳該。命以不延,吁嘆悲哉!
譯文
王充,會稽郡上虞縣人,字仲任。他的祖先籍貫在魏郡元城,又姓孫。
祖上幾代曾從軍立有軍功,被封為會稽郡的陽亭侯。才一年因變亂而失去了爵位和封地,於是就在那裡落了戶,以種地養蠶為業。曾祖父王勇好意氣用事,結果跟很多人都合不來。災荒年頭,攔路殺傷過人,因此仇人眾多。又趕上兵荒馬亂,怕被仇人捉住,於是祖父王汎領著全家肩挑車載家當,準備到會稽郡城去安家,但中途在錢唐縣留了下來,以經商為業。祖父有兩個兒子,長子叫王蒙,次子叫王誦,王誦就是王充的父親。王家祖祖輩輩好講義氣,到了王蒙、王誦就更厲害了,所以王蒙、王誦在錢唐縣又仗恃自己的勇力欺凌別人。後來,又與土豪丁伯等人結下了怨仇,只好全家又搬到上虞縣居住。
建武三年,王充出生。王充小時候,跟同輩的夥伴一起玩,不喜歡隨便打鬧。小夥伴們都喜歡捉鳥、捕蟬、猜錢、爬樹,只有王充不願玩這些,王誦對此感到很驚奇。王充六歲時,家裡就教他認字寫字,王充恭厚友愛孝順,很懂禮貌,莊重寡言,有成年人的氣派。父親沒有打過他,母親沒有責備過他,鄉鄰沒有指責過他。八歲進書館學習,書館裡的小孩子有一百多人,都因為有過失而脫去衣服受責打,或者因為字寫得難看而被鞭打。只有王充的書法日見進步,又沒有什麼過失。學完了識字書寫課程,就離開了教寫字的老師,去學習《論語》和《尚書》,每天能背誦一千字。讀通了經書,品德也修養好了,就又辭別經師而去自己專門研究,王充一寫出文章,就得到許多人的好評。所讀的書也一天比一天多。王充才能雖高但不喜歡隨便寫作,口才很好可是不好與人談論對答。不是志同道合的人,他可以整天不說話。他的言論初聽時似乎很古怪,與眾不同,直到把他的話聽完了,大家才認為說得很正確。王充寫文章也是如此,行事為人和侍奉尊長也是如此。
王充在縣裡的職位是掾功曹,在都尉府的職位也是掾功曹,在太守府任五官掾,兼管功曹的事務,最後到州里做過從事史。王充不圖在社會上出名,不為個人的利害去求見長官。經常說別人的長處,很少說別人的缺點。專愛推薦沒有作官的讀書人,給已經當了官的人開脫過錯。自己認為不好的人,也不會去稱讚他,人家有了過失,即使不為他開脫,也不會再去陷害他。能夠原諒別人的大錯,也惋惜別人細小的過失。喜歡隱蔽自己的才能,不好自我炫耀。盡力把修養操行作為做人的根本,而羞於靠才能來沽名釣譽。眾人聚會坐在一起,不問到自己便不說話,被長官接見時,不問到自己就不作聲。在鄉里閒居時,仰慕蘧伯玉的氣節;在朝廷做官時,就崇拜史子魚的操行。受到污衊中傷也不願自我辯解,官位不升遷也不懷恨。窮得連蔽身的簡陋住宅都沒有,但心情比王公大人還要舒暢;卑賤得連斗石的俸祿都沒有,而心情卻與吃萬鍾俸祿的人差不多。做了官不格外高興,丟了官也不特別悔恨。處在逸樂之中時不放縱自己的欲望;處在貧若的時候也不降低自己的氣節。愛廣泛地閱讀古書,喜歡聽不同於流俗的言論。當時流行的書籍和世俗傳說,有許多不妥當的地方,於是就深居簡出,考查論證世書俗說的虛實真偽。
王充為人清高穩重,結交朋友很注意選擇,從不隨便與人結交。結識的人地位雖卑微,年紀雖輕,但只要他的品行不同於世俗,就一定和他交朋友。王充好結交一些有才能有道德的人,不喜歡濫交一些庸俗之輩。因此,有些庸俗之輩,就抓住王充一些微小的過失,匿名攻擊陷害他,但王充始終不去辯白,也並不因此而怨恨那些人。有人說:“你既然有很好的才幹和出奇的文才,又是無罪而被陷害,為什麼不自己申辯呢?過去像羊勝那樣的人,鼓動唇舌,使鄒陽下了獄,鄒陽自己上書申訴,結果就獲得了釋放。如果自己真有完美的德行,那就不該被人攻擊;既然能夠替自己申訴,那就更不該被人冤枉。”王充回答說:不清潔的東西就不存在被污染的問題,地位不高就不會被人危害,面積不寬就不會被削減,裝得不滿就不會被損耗。有才能的人受到各種攻擊誹謗,被人所陷害,大概也是理所當然的。一心想往上爬的人才去自我表白,怕丟官的人才去自我申辯。我既不想往上爬又不怕丟官,所以就沉默不言。羊勝說壞話,是有某種力量促使著他;鄒陽免於禍難,是有某種力量解救了他。孔子是講命的,孟子是講天的,吉凶和安危,都不是人所能及的。古人明白這些道理,所以把它們歸之於天命,歸之於時運,就能胸懷寬廣,內心寧靜。什麼也不埋怨。有了福,不認為是靠自己得來的;有了禍,也不認為是自己招來的。所以偶爾升了官也並不因此而特別得意,偶爾降了職也並不因此而格外喪氣。不因嫌棄貧賤而去追求富貴,不願迴避兇險而去尋求平安,不賣弄聰明以取得祿位,不用假意辭官來騙取名聲,不因貪圖升官而表白自己,也不因怕丟官而怨恨別人。把安與危、死和生看成是一樣的,把吉與凶、成和敗看成是同樣的,這樣就是遇到十個羊勝,也無妨害。我把一切都歸結於天,所以不去表白自己。
王充的性情淡泊,不貪圖富貴。當被上司了解,破格提拔的時候,不因官大而高興;當不被上司了解,被降職罷官受壓抑的時候,也不因職位低而怨恨。幾次被任為縣裡的小吏,也沒有挑選而不願乾。有人說:“你心胸那么高而行為卻一般,專門交結氣味相投的人,做官也不計較地位,這豈不是玷污了你的節操敗壞了你的品行嗎?叫人家向你學習什麼呢?”王充回答說:值得人們學習的人,沒有誰能比得上孔子。孔子做官,是最不挑選的人。當他做乘田、委吏的時候,沒有不高興的心情;當他做司空、相國的時候,也沒有歡樂的表現。舜在歷山耕種,就像將要那樣過一輩子;等到他繼承了堯的天下,又像是本來就該這樣似的。人所擔憂的應該是德行上的不足,而不擔心自己的爵位低;人們感到恥辱的應該是名聲不清白,而不該恥於官職得不到提升。垂棘之玉同瓦片放在一個匣子裡,明月之珠同碎石裝在一條口袋裡,如果有這兩種寶珠的品質,是不怕被世人與瓦片和碎石混同看待的。世人如果能識別什麼是好人,那么好人即使處於卑賤的地位,也仍然是尊貴的;世人如果不能辨別好壞,那么即使你地位再高,也仍然是恥辱的。如果能做到地位低和地位高的時候操行一樣,身分低賤和身分尊貴的時候品德相同,這就可以了。
社會上一般人的情性都是好向上爬而不願向下降,專門巴結那些得勢的而背棄那些失勢的。當王充被提拔做官的時候,許多人像螞蟻一樣依附在他身邊;當王充被免職,貧困家居的時候,連原來的朋友也背離而去。王充為了記述俗人的忘恩負義,所以在家閒居的時候寫成了《譏俗節義》十二篇。希望俗人讀到這本書以後能有所覺悟,因此文章的主旨很明顯,並且摻雜了很通俗的語言。有人指責我的文章淺薄。王充回答說:拿聖人的經典給小孩子看,把高雅的言論說給山野的人聽,他們不會明白其中的內容,因此沒有不被頂回來的。所以蘇秦用精深的學說去趙國遊說,結果李兌聽了不高興;商鞅起初用王道去遊說秦孝公,而秦孝公卻不願採納。凡是不符合人們內心所追求的東西,即使你說的儘是堯舜之言,那也如同用酒飲牛,用肉餵馬一樣無用。所以那種華麗深奧的言辭,適用於大人君子而不適用於小人庸夫。人們不得已而勉強來聽,能聽進心中的人是很少的。孔子在野外丟失了馬,被人家扣留了,子貢用美妙的言辭去勸說反而使對方更加憤怒,後來孔子的馬夫用幽默詼諧的話去勸說,對方卻認為講得很好心裡高興。一般人只懂得淺顯的話語,勉強用高深鴻大的文章讓他們讀,就如同用仙丹妙藥去治療鼻塞咳嗽,穿著貂皮狐皮做的衣服去砍柴挖野菜一樣。況且禮節也不是任何時候都要講究的,有些事情也不是任何時候都必須這樣做。判決罪證明顯的人,不一定要皋陶才行;烹調葵韭一類的菜蔬,也不一定要等狄牙來做才行。民間作樂,不一定用《韶》曲、《武》曲;鄉村里祭祀土地神,也用不著三牲齊備的供品。既有不必要的問題,又有不適宜的問題。用宰牛刀殺雞,用長戟挖野菜,用大斧削筷子,用盆罐當酒杯,這些都是大小失當,認為這種做法適當的人很少。怎樣才算口才好呢?能用通俗的語言進明深奧的道理就算好。怎樣才算才智高呢?能用容易懂的語言說明難懂的問題就算才智高。賢聖能衡量讀者對象的才能大小,所以能寫出適合他們程度的、深淺不同的文章。
王充憎恨俗人的性情,因而寫了《譏俗節義》;又憂慮君王治理國家,只是想統治老百姓,而沒有合適的治理方法,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儘管愁思苦想,但是看不出應該走的道路,為此寫了《政務》這本書。王充又痛恨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偽書俗文,內容大多不實事求是,所以又寫了《論衡》這本書。自從聖賢死後,他們所講的道理就發生了分歧,長期朝著不同的方向發展,學者自立門戶各成一派,就是博古通今的人讀了他們的書,也不能斷定是非真假。這些偽書俗文都是久遠聽聞代代相傳的東西,有用筆記下的,有用耳聽來的,都是些上百年的東西。經過的時間越是久遠,認為都是過去古代的事情,所說的大都是對的,對這些東西信得刻骨銘心,而不能自拔出來,因此我寫了《論衡》這本書。這本書的內容豐富,對問題的辯論很激烈,對於一切浮華虛偽的言論,無不加以澄清訂正。目的是要消除那些華而不實的文章,保存敦厚樸素的本質,矯正當時流行的不良風俗,恢復伏羲時代那種純樸的習俗。
王充的書淺顯易懂。有人說:“善辯的人講出來的話很深刻,擅長寫文章的人他寫出的文章就深刻含蓄。考察一下經典上的文章,聖賢的言論,都博大精深,優美文雅,很難一下子就看明白,現在閱讀它的人,必須依靠註解才能讀得下去。這大概是由於聖賢的才智博大,所以他們說話,寫文章就跟普通人不一樣。美玉隱藏在石頭裡,珍珠蘊藏在魚腹中,不靠玉工和珠師,誰也沒法採到。因為寶貴的東西都是隱蔽而不外露的,所以考辯真偽的言論也應該深奧難懂。《譏俗節義》這本書,是想使俗人覺悟,所以它的主旨清楚,是些通俗易懂的文章。而《論衡》這本書,為什麼也是這樣呢?莫非是你的才能淺薄到了極點,根本寫不出含蓄深刻的東西來嗎?不然你的文章那么淺顯,和那些經典截然不同呢?
王充回答說:美玉本來隱藏在石頭裡面,珍珠本來蘊藏在魚腹之中,所以都隱而不露。等到美玉從石頭中剖出來,珍珠從魚腹中取出來,難道它們還隱蔽著嗎?當我的文章沒有寫在簡札上,還隱藏在內心的時候,就像美玉隱藏在石頭裡珍珠蘊藏在魚腹中一樣。等到文章一經出於胸中展露在外,就如同美玉從石頭裡剖出珍珠從魚腹中取出一樣了!它的光輝像天上的日月星辰一般燦爛,條理像地上的山脈河流一樣清楚,凡是不清楚不明白的問題,全都能說得清清楚楚,況且事物的名目一旦表示清楚了,所論述的事情也就確定無疑了。《論衡》這本書,就是衡量言論是非的標準。開口說話就要力求把話說明白,動筆寫文章就應該力求把文章寫清楚。才高學富的人文章寫得優美,就在於他用的詞語沒有人讀不懂,文章的主旨沒人看不明白。讀了這種文章的人,就像瞎子睜開了眼睛,聾子聽到了聲音。瞎了三年的孩子,一旦看到父母,如果不看得一清二楚,怎么會歡喜呢?路邊的大樹,河邊的長溝,由於明顯存在,所以沒有誰會看不見。如果樹不大而且又隱蔽著,溝不長而又隱藏著,指著它們讓人看,即使是堯、舜恐怕也會看不清楚。人臉上有顏色的部位據說有七十多個,如果臉頰肌膚明淨清潔,各種顏色都很清晰,那么即使是很細微的憂喜情緒,都可以看得清楚,給他相面的人,十個不會弄錯一個。如果臉面黝黑醜陋,泥垢老厚而遮蓋了臉上的各個部位,給他相面的人,十個有九個要弄錯。
寫文章如同說話一樣,有的通俗易懂條理清楚,有的深奧曲折隱晦不明,哪一種屬於善辯的人呢?說話是為了表達人的思想,說過的話恐怕遺忘消失,所以就用文字記錄下來。文字與說話是同一個目的,為什麼寫文章要把宗旨隱蔽起來呢?獄吏審理疑難案件,廷尉處理有疑問的事情,有的含糊不清,和那辦得清楚明白的相比,哪一個是好法官呢?說話以明白流暢為精妙,寫文章以宗旨清楚為暢通,公文以明白準確為優秀。深奧隱晦,使人難以明白其宗旨的,只有像“賦”、“頌”這類文體。經傳上的文章,聖賢的語言之所以不容易懂,是由於古今的語言不一樣,各地的方言不相同的緣故。古人說話論事的時候,並不是竭力要讓人難懂,把含意隱蔽起來。後人看不懂古人的文章,是由於時代相距太遠了,這只能說是語言不同,不能稱古人才智博大。內容膚淺的文章如果叫人難於讀懂,這叫做笨拙,不能稱為才智高明。秦始皇讀了韓非的書,讚嘆說:“我怎么偏偏不能和這個人生活在同一時代呢!”正是由於韓非的文章可以使人讀懂,所以他講的事情才能引人深思。如果韓非的文章深奧難懂,必須有老師指導才能讀懂,那么秦始皇就會把它扔在地上,還有什麼讚嘆可言呢?寫文章的人,應該力求作品讀起來通俗易懂而寫的時候卻很費力,不應該推崇那種讀起來晦澀難懂而寫的時候卻不費力的文章;口頭論述要力求解釋明白,使人可以聽懂,而不能為了追求深奧曲折,使人難於聽懂。孟子看一個人賢與不賢,是以瞳人清亮與否作為標準,同樣,考察文章好壞,要以道理明白與否作為標準。
王充的著作與世俗見解相對立。有人說:“寫文章貴在符合大眾的心意,不違背人們的心愿,應該做到百人讀了不批評,千人聽了不指責。所以《管子》上說‘在屋子裡講論,全屋的人聽了都滿意,在廳堂里講話,全廳堂的人聽了都贊同。’現在大概你的學說與世人的見解不同,所以你的文章違反俗情,不合眾人的心愿。”
王充回答說:議論問題貴在內容正確而不應追求辭藻華麗,記述事情講究符合實際而不應注重迎合別人。論文是用來分辨正確與錯誤的,它怎么能不違背世俗人的心理,讓人們聽了不順耳呢?眾人的意見是錯的就不能聽從,所以我才排除和貶斥那些虛偽的東西,保存和肯定那些真實的東西。如果要求一切都應當順從眾人的心意,那就完全按照舊常規辦就行了,還辯論什麼呢?孔子陪魯哀公閒坐,魯哀公把桃和黍賜給孔子,孔子先吃了黍然後才吃桃,可以說是完全符合進食的順序的,但是當時左右的人都捂著嘴笑他,這是由於習慣於這種習俗時間太久的緣故。我現在實際上與孔子當時按順序進食的情形相似,世俗的人反對我,就像當時魯哀公左右的人捂著嘴笑孔子一樣。廟堂上用的雅歌,鄭國人認為不好聽;典禮上用的舞蹈,趙國人認為不好看。《尚書》中的《堯典》和《舜典》,春秋五霸不肯看;孔子、墨子的書,季孫氏和孟孫氏不願讀。可以使國家轉危為安的計謀,被一般老百姓所貶低;治理國家的言論,會受到一般人的詆毀。有美味在這裡,俗人不愛吃,但狄牙卻愛吃;有寶玉在這裡,俗人會拋棄它,但卞和卻佩帶它。誰對誰不對呢?可以相信的是誰呢?禮儀和世俗相違背,哪個時代不是如此呢?魯文公違反祭祖順序,有三個臣子離開了;魯定公按順序祭祖,反而有五個臣子離開了。有獨到見解的話,高明的人不會捨棄,世俗的人不會喜歡;能感動眾人的書籍,賢人高興地稱頌它,而愚昧的人卻躲開它。
王充的著作不可能完美無缺。於是有人說:“嘴裡不該講讓人挑剔的話,下筆不該有讓人挑剔的文辭。文章要華麗美好,講話要雄辯巧妙。話講得動聽,所說的事情才能使人在心裡再三玩味;文章值得一讀,那樣的著作才讓人愛不釋手。所以雄辯的議論,人們沒有不愛聽的;華麗的文章,人們沒有不爭相傳抄的。現在你著的《論衡》既然是用比喻的方式來發議論,對世俗的批評就不合常情,又寫得不漂亮,讀起來很不舒服。師曠所奏的樂曲,沒有不優美動聽的;狄牙做的飯菜,沒有味道不好的。通今博古的人寫的書,就沒有什麼缺點。《呂氏春秋》和《淮南子》這兩部書,曾懸賞在城門上,觀讀它的人,沒有說過“不”字。現在你的書沒有那兩本書好,文章雖然又多又長,仍然要遭到不少人的譴責和反對。”
王充回答說:養植果實就不注重養育花,修養品行就不在言辭上下功夫。茂盛的草叢中往往有許多落花,茂密的樹林中必然會有許多枯枝。我寫文章是想公開表明我的目的用意,怎能使自己的文章不遭受譴責和詆毀呢?忙著救火或救落水者的時候,顧不上講究自己的儀表;辯論是非的時候,也顧不上言辭的美好。下水追捕烏龜,顧不得調整自己的步伐;入深淵中捉蛟,顧不得考慮使用哪只手。我的文章言辭直截了當,但思想內容卻很深遠;有些文章雖然言辭甜美文筆尖刻,但思想內容卻很淺薄無聊。千鍾稻穀,糠皮就要占一大半;上億的銅錢,壞了錢孔的會有成千上萬。祭祀用的太羹必然淡而無味,最珍貴的寶石也必然有雜質;書籍文章難免出差錯,良工巧匠也會有不精巧之處。用此,再雄辯的言論也會有說理不周密的地方,再博古通今的文章也還會有可以指責的地方。有的人的話像金子一般是因為它出自權貴之口,有的人的文章像糞土一樣是因為它出自平民之手。《淮南子》、《呂氏春秋》沒有一再受到攻擊責備,那是因為它們出自有錢有勢的人家。因為有勢,所以才能把書掛在城門上;因為有錢,所以才能以千金為賞格。看到這種書的人,個個惶恐畏忌,即使見有不合理之處,誰又敢提出一個字的批評呢!
王充的書寫成以後,有人拿它與古人的書核對,認為它不同於古人的著作。於是有人就說:“說你是在賣弄辭藻吧,你的文章卻又有的直截了當,有的迂迴曲折;有的拐彎抹角,有的平鋪直敘。說你是在論述大道理吧,講的又都是些瑣碎的事情,文章中儘是雜七雜八的東西,對照經書既不符合,與傳書對比也不相稱,和司馬遷的著作比不適當,和揚雄的著作歸為一類也格格不入。文章不與前人的相似,怎么說得上好,稱得上巧呢?”
王充回答說:修飾容貌強求與別人類似,便失去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修辭造句力求與前人相似,便損害了自己原來要表達的意思。眾人的兒子,是不同的父母,不同的族類所生的,他們不一定長得一樣,他們各自承受了父母的精氣,形成了各自的長處。如果文章必須與前人雷同才能稱為好文章,這就是說只有代替好木匠去砍削木柴而不會傷手的人,然後才能稱為技藝高明了。文人所做的事,各有各的路子,有人善於雕琢辭句使得文章很精妙,有人愛好辨別真偽以證論事情的真相。如果認為文章的構思必須與前人相同,文章的辭句必須互相沿襲,那就等於要求五帝做同樣的事情,三王建立同樣的功業。貌美的人面孔長得並不一樣,看起來都很漂亮;動人的歌聲音不相同,聽起來都很悅耳;普通的酒和甜酒的氣味不同,喝起來都會醉人;各種糧食的味道不同,吃了都可填飽肚子。如果認為寫文章都必須和前人一個樣,那就等於說舜的眉毛也應該是八采,禹的眼睛也該是有兩個瞳人了。
王充的著作篇幅多份量大。有人說:“文章以字句簡練主題明確為好,說話以語言簡要思想清楚為高,長於辯論的人,他的話必然扼要周到;善於寫文章的人,他的文辭必然簡潔鮮明。現在你所著的新書,超出了萬言,繁瑣而不省略,讀者沒有耐心讀完;篇幅太多,注釋者不能一一領會。你所以落了個“躁人”的名聲,是因為文章寫得過多就不好。說話簡短容易說好,文章長了就不容易寫得恰當。玉少石頭多,多的就不珍貴;龍少魚多,少的就必然神奇。”
王充回答說:確有這樣的說法。內容充實的文章再多也不嫌多,華而不實的文章,再少也不算好。只要對社會有用,即使寫一百篇也沒有害處;如果對社會無用,即使只寫一篇也沒有補益。如果全都對社會有用,那么就越多越好,少了就不好。積累了千金,和只有百金的相比,誰是富者呢?所以文章多勝過文章少,錢財多勝過錢財少。世人拿不出一卷,而我有百篇;別人沒有寫一個字,我卻寫了上萬字,哪一個好呢?現在有人不說我的文章有什麼不對,而說我的文章太多;不說世人不喜歡好文章,卻說他們不能接受我的文章,這正是我寫的書不能簡略的原因。房屋多,占地就不能小;人口多,戶口冊就不能少。現在失實的事情多,華而不實的言論多,那么指明真實情況判斷是非,進行爭辯的言辭,怎么能夠簡短呢?韓非的書,只有一個中心思想而無變化,篇數卻要以十為單位來排列,文字要以萬數來計。體形大,衣服就不能瘦小;事情多,文章就不能簡短。事情多文章就多,水大魚就多;都城糧食多,街市人就很多。我的書雖然篇幅多,但討論的問題有上百個。考察一下古代的太公望,近代的董仲舒,他們寫的書都在百篇以上,我寫的書也才超過一百篇,有人就說太多了,這是因為作者地位低,所以讀我書的人,不能不指責我啊!黃河之水波濤滾滾,比起其它河流,究竟誰大呢?重厚的蠶繭,稱一下它所出的絲,與輕薄的繭相比哪個多呢?
王充做官屢屢不得志,只能著書表明自己的思想。有人嘲笑他說:“有大材的人之所以可貴,就貴在官運享通,本身被重用主張受採納,能幹出事業建立功名,這才算得上高貴。現在你處世如此潦倒,做官屢遭貶斥。你的才幹並沒有在事業上表現出來,你的力量也沒有在你擔負的職務中充分顯示,所以只能冥思苦想,寫文章著書,言辭再美妙對你自身又有什麼好處呢?文章寫得再多想以此達到什麼目的呢?”
王充回答說:才智鴻富沒有能超過孔子的了。孔子的才智不為當世所容,在魯國遭貶斥,在宋國樹下司禮,樹被砍掉,在齊國帶著剛淘好的米逃跑,在匡地被包圍,在衛國被鏟掉車跡,在陳蔡被困餓,學生們個個面帶菜色。現在我的才智不及孔子,不受重用的厄運,與孔子不相同,為什麼偏要因此輕視我呢?況且官運享通的人未必就聰明,卑賤窮困的人未必就愚蠢。碰巧有人賞識就能富貴,沒有人賞識就失意。所以祿命好的人,即使是庸人也會尊貴顯達;祿命不好的人,即使是奇俊之才也會不得志。如果一定要以是否得志和受重用來衡量一個人的才能品德,那些做官吃俸祿的人,才智就都勝過孔子、墨子了。身份高貴而名聲很壞,說話清高而行事污濁,享受千鍾俸祿,而毫無一點優良品德,這種人才是應該嘲笑的。至於品德高尚名聲清白,官職低而俸祿少,這不能歸過於他們的才能,也不能算作是他們的缺陷。讀書人都願與原憲同往一間房子,不願同子貢同坐一輛車子;願跟伯夷同行,不願跟盜跖走一條路。高潔之士所看重的事情,與一般人的看法不同,所以他們的名聲也就不同。他們的身體雖然和草木一樣地腐爛了,但他們的名聲卻同日月一樣光輝燦爛,行跡像孔子那樣窮困不得志,文章卻能與揚雄比美,我以此為榮。有的人身雖顯達但才智貧乏,官位雖高但德行渺小,對他們來說認為是光榮,對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欠缺。靠獻媚討好,即使做了高官得了享受,可是百年以後,就和其他生物一樣死去了,名聲傳不到一代,文章留不下一篇,這樣的人即使俸祿很多,可是文才和德行都很淺薄,這不是我所讚賞的。有些人德行高尚美好,智慧深厚鴻富,下筆如急雨一樣傾注,談論像噴泉一樣滔滔不絕,他們才能卓越智慧超群,行為高尚而志氣不凡,儘管也只活了一輩子,可是名聲卻流傳千古,這才是我所認為的傑出。
王充出身於寒微的家族孤獨的門戶。有人嘲笑他說:“你的祖輩沒有善良美好的根基,又沒有一篇文章遺留下來,你雖然寫了這種大部頭著作,但卻沒有什麼師承淵源,終究算不上高明。氣不是逐漸發展而是突然發生這就叫“變”,物沒有種類而胡亂產生這就叫“異”,不常有的東西而忽然出現這就叫“妖”,違反眾人的意向而突然出現這就叫“怪”。你的祖上是什麼樣的人呢?你那先輩的名姓不見載於史傳。何況你未曾學過墨家的學說,出入於儒家之門,現在忽然寫出成千上萬字的著作,這該算是一種妖變,怎么能珍視這類文章而加以推崇讚美呢?”
王充回答說:鳥類沒有世代相傳的鳳凰,獸類沒有種系相傳的麒麟,人沒有世代相傳的聖賢,物沒有經常出現的珍寶。才能高超受到壓抑,這是遭遇時運造成的。人才高貴所以才單獨出現,物品高貴因此才單獨產生。如果文章的成熟總是要對賢人有所仿效,這就等於說醴泉必然出自舊源,嘉禾必然發自老根。傑出人才的出現,卓越文章的產生,風度與世俗不同,俗人因此不能對它加以衡量。所以罕見的事跡,被記載於史書上,少見的東西,常被刻在鐘鼎上。五帝不是在一個時代中興起的,伊尹、太公望也不是出生在同一個家庭。地區相隔千里,事跡各不相同,時代相距幾百年,情況也不一樣。士人貴在有高尚的才智而不輕易往上爬,不靠出身高貴來取得顯赫的地位。母牛黃黑雜色生的小牛純赤色,並不妨害用小牛來做祭品;祖輩不高尚而後代優秀,並不妨礙後代成為傑出的人才。鯀是惡人而禹卻是聖人,瞽叟很壞而舜卻神聖。伯牛患惡疾,而仲弓卻健康清潔。顏路庸俗笨拙,而顏回卻才能超群。孔子、墨子的祖上平凡愚昧,而孔丘、墨翟卻是聖賢。揚家家族不顯貴,卻出了才能卓絕的揚子云;桓家上輩官運不通,卻出了桓譚這樣傑出的人。這是由於重新稟受了元氣而生的人,所以能寫出好文章。
元和三年,王充被徵召,全家遷往揚州部的丹陽、九江,廬江等地,後來到州里任治中從事史。才能低而責任重大,主管的是檢舉彈劾,著書的念頭,中斷多年了。章和二年,辭去州里官職回家閒居。年紀已近七十歲,已經到了告老退休的時候。做官的門路已經斷絕,志願無法實現無可奈何。凡事總有順利或不順利的時候,身體也時好時壞。頭髮白了,牙齒掉了,日子一天天的逝去,同輩的朋友越來越少,可以依靠的人很少了。生活貧困,得不到供養,心情很不愉快。光陰慢慢過去,又到了庚年、辛年交替之際,雖然害怕死去,但我心裡充滿活力,於是寫了《養性》這本書,總共有十六篇。養育精氣保護身體,適量吃飯節制飲酒,閉目塞耳不問世事,愛護精力注重保養,還適當地輔以藥物,作作健身操,希望壽命可以延長,短時間內不會老死。既然已經到了晚年無法返老還童,因此只能著書傳給後人看。人的壽命,長短有一定的期限,人也和蟲物一樣,生死有一定的時間。歷年寫下的東西,託付給誰將它們流傳下去呢?最終將進入墳墓,化作灰土。上自黃帝、唐堯,下至秦漢以來,我都以聖人之道為準則,以博古通今的人分析事物的方法,對它們一一進行了評論,像秤一樣公平,像鏡子一樣明亮,一切老幼生死古今的問題,沒有一樣不包括在內。壽命已經不長了,真令人嘆息傷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