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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重心膂入獄脫真才 掩耳目焚牢燒假犯

話說馳到大怒、舉斧急砍者,乃係石漢卿——因該班值宿,親丁十四口遭焚,未存半個,所以恨極——當時見著,盡力劈下。將及子郵,忽有三股長叉將斧架住。漢卿驚視,卻系王彥升,漢卿怒道:“賢弟如何倒護兇徒?”

彥升道:“尊兄未曾詳察,他在禁城中放火,延燒大小數十家,殺傷兵將不計其數,定有羽黨,須細細究審,窮追齊全,以正國法。今將他殺死,餘黨從何追究,豈不受皇上責罰?或再發作於不意之中,我等豈不道其荼毒!”

漢卿收斧道:“是也,賢弟見識,勝吾百倍。合抬入晉王府中,請研究審。”

乃同解進城。

卻說晉王昨夜聞得鉦聲驟起,披衣上樓,見西城半壁通紅;又有王彥升為緊要事請見,因繫心腹,立刻命人。彥升行過禮,慌奏道:“火乃兇徒所放,殿下須要謹慎。昨日羅彥環請臣等於樓中飲酒,突有一人仗劍衝上,自稱韓通之弟韓速。臣無兵器,視勢頭兇猛,暗從後檐合漏溜下逃脫,復從葡萄棚後跳人臣園內,奔來報知。此刻仍在羅家,請發令旨,傳各門內外將官領兵用心把守,毋使免脫。”

晉王見彥升鼻額俱遭傷損,立刻依允,將令箭交付道:“卿可督理此事,務擒兇手,勿得縱揚。”

彥升得令去後,只見火勢延燒更大,滿天皆紅,接連報導:“燒過陶學士住宅”,“史副使、王故相家俱遭焚火”,“又延到石節度府了”。及至火勢漸衰,天已明亮,王彥升回奉道:“兇徒猛不可當,今殺往西去了,請下令除御林軍外,凡各將士俱繞出西門,遠近分布擒拿。”

晉王問道:“西城執掌,昨日仍系曹翰么?”

彥升道:“正是。”

晉王笑道:“韓速將就縛矣。”

彥升疑心,問道:“曹翰雖勇,而此人如生龍活虎,恐不能敵。”

晉王道:“非也,苗先生未從聖上出征,算定都中必有兵火,卻無大害,因留下制度的兵器,逐細交代曹翰,遇水自成擒矣。”

彥升道:“兵器總不出十八般,又有什麼新制度?”

晉王道:“此兵器雖不離十八般之中,實出於十八般之外,他兵器要剛強,此卻偏要綿軟,他兵器要堅牢,此卻不妨於柔脆。”

彥升道:“臣愚,實莫能解。”

晉王道:“其法用長藤於上,四面扎小鋼倒須鉤四個,下扎苧麻須二團,挨尺而扎。每藤長九尺,扎五紮,餘四尺作柄,千百齊舉,無論鉤著何處,倒須咬緊則不能脫。兇徒雖用刀斧將藤砍斷,鉤子仍釘在身,後節又復向前鉤搭,雖十分猛勇,怎當得滿身拖著斷藤苧麻,豈不累贅?”

彥升問道:“如何遇水成擒?”

晉王道:“當時問苗先生,伊雲未來之數,不能十分明白,曾經挨宿演禽化,推兇徒挨著尾火虎,國家挨著箕水豹,虎既不能勝豹,而水又足以制火,故課謂遇水即成擒矣。卿試往觀之。”

彥升正欲下樓,只見內監奏道:“據報凶人已砍落鎖栓,出西門去了。”

晉王道:“不妨,遇水自然受縛。”

彥升辭出,攜兵上馬,直到湖畔,見子郵縛在車中,漢卿舉斧,所以搶上使叉托住說明,抬到王府。只見西城巡察御史奏道:“兇徒焚燒八十三家,俱系勛臣將士,內中陶谷、羅彥環兩家最苦,大小人口,俱遭焚絕。史圭、石漢卿兩家家人有逃出者,家產盡空。王溥家人未曾傷損,細軟雖多搬出,王溥新柩重大,不及搬移,已遭燒毀,只尋出個焦枯頭顱,余俱灰燼無存。”

西城副御史奏道:“驗得羅彥環家苑內樓上,腰斬而死一名是賀恭;雙腕斷下未死一名是陶谷;連頭帶手劈下而死一名是錢寧;身宣剪開而死一名是羅彥環;腦遭擊碎而死一名是羅復智;雙腕斷下、小肚破開而死一名是火龍;雙腿斷下而死一名是鐵吉;墜樓腦碎頸折而死一名是曹芝。樓下殺死童子二口,酒房殺死司酒五口,廚下殺死廚役二口,家內人口被燒無從查驗。又驗得王彥升家堂前殺死裸體婦人一名,是王彥升之妻石氏;無名裸體男子三口。榻前殺死精身婦人一名是陶谷之妻石氏,無名精身男子二口。”

西城指揮使又奏道:“查得西城內外,殺死上將三員是馬賽龍、牛如虎、羅重。殺傷裨將六十三名,殺死兵士八百二十六名,帶傷者不計其數。”

晉王聽畢,命抬陶學士來看,舁到殿上,兩手連袖俱無,鮮血點滴。晉王垂淚道:“先生苦矣,舉家又遭焚死。”

陶谷勉強道:“幸臣之妻昨日王姨娘請去,得免此難。”

晉王問彥升道:“爾知家事否?”

彥升道:“未知。”

晉王將西城御史奏報單子擲下,道:“閨門若此,玷厚官箴矣。”

彥升抬起看畢,滿面羞慚,向陶谷道:“好姐姐教得好妹子。”

陶谷道:“可與我看。”

彥升置於其前,陶谷看畢道:“在爾家還來怪我么?”

殿前諸人都笑起來。彥升慚赧無地,將頭向石階撞去,腦漿迸出,登時命絕。陶谷嘆息道:“只顧終身榮華,誰知今日厚死,半生心血枉費,到此方知,追悔何及!”

說畢大吼,聲止歸陰。

晉王傳命將二屍抬去,再將凶孑已押上審問。子郵合目閉口,終無半字。范質道:“想系傷極重了,請且收禁,待稍迴轉些,再行嚴究。”

晉王依允,將子郵下入府牢。立刻將擒獲情節,拜表馳奏。

太祖知之,厚賞光義。光義立薦仲卿才學淵深,並將不肯出仕情狀奏明。太祖道:“且緩圖之。”

光義領旨,路上以疑事請決,仲卿逐事析剖,甚相敬服,直到汴京。

光義家住崇德坊,近於街市,恐甚嘈雜,城北有草庵——幼時曾出家於此,後來還俗週遊,為宋元勛,乃於其旁收得空地三十畝,築成別墅,地僻人稀,閒常在此習靜——因請仲卿移榻於此,各事人役俱全,另有書童四名,朝夕服侍。曹彬遣人送到行李,又贈黃金十鎰、白銀五百兩,仲卿俱令收下。因見書童分班侍候,寸步不離,難於在外探訪辦理,乃每日騎驢,帶齊四名,以尋古蹟為名,東驅西馳。童子追隨,喘息不暇,五日之後,個個怨嘆。

仲卿聽知,次日,自行攬驢出門,童子一齊跟著,仲卿道:“今日訪尋信陵君墓,去得更遠,你們四人毋需隨行。”

童子回道:“家爺吩咐,若不跟隨,必致獲譴。”

仲卿道:“你們昨日埋怨,我俱聽清,若在城內,自然帶著同去,今往郊外,要你們做什麼?如不依說,我自將埋怨的話告訴苗爺。”

眾童子道:“小的們遵老爺命,恐家爺問時,求為方便。”

仲卿道:“這個自然。”

童子乃俱回去。

仲卿先知子郵囚於府獄,乃向開封府來。到時系定驢兒,往前觀看,不說那衙門雄壯,狴犴威嚴,佇望多時,無由得人。走出大門,見個老婦人挎著籃子,坐在階邊啼啼哭哭,其聲甚哀。故走近問道:“婆婆所哭何事?”

只見淚眼仰望道:“老身伍氏,因子魏照遭誣系獄,前月喊冤,府尹大人恩準,於縣提到,下此牢內。今送飯來,未帶例錢,不許入去,足以悲痛。莫說家內無錢,即便有錢,此刻到南門外再來,就是不晚,何能走得動?”

仲卿道:“家內豈無親戚族人可托代勞者?”

伍氏道:“先夫在日,家業豐余,遠近親族有求於寒家,訓誨,終年遊蕩,無人照管,忽有賊犯,栽誣寄頓,負屈莫仲。”

仲卿道:“官事真假,自有雪時,你老人家如此勞苦,恐不能自保,仍當讓人代送為是。”

伍氏道:“先夫當日與許多親友來往,老身看見俱是便佞奉承的,當經屢勸絕交,哪裡肯從?仍有小姑也曾痛諫他哥哥,亦未見聽,就惱了,也不來往,如今十多年了。”

仲卿陡然計上心來,問道:“相隔多少路?”

伍氏道:“他住輝縣,離此遠哩!”

仲卿又問道:“他家有些什麼人?”

伍氏道:“姑丈已死,只有外甥,其時年方正輕,比牢中這畜生大二歲,今年二十歲了,也有十餘年還曾見面。”

仲卿道:“姓甚名誰?”

伍氏道:“姓古名璋。”

仲卿道:“老婆婆,你母家莫非姓伍么?”

伍氏道:“正是。”

仲卿道:“獄內的莫非名喚魏照么?”

伍氏驚訝道:“尊官何以知之?”

仲卿慌慌作禮道:“原來你是舅母,我乃外甥古璋。母親聞得舅舅去世,未知舅母近況如何,久要命甥來京探望,前日到時,訪問不著,何期今日於此會見。既系管牢的故作艱難,待我同去。”

伍氏起身拭淚看道:“原來你是外甥,這般長成白胖了。你母親還好么?”

仲卿道:“賴庇康劍且送飯與表弟吃過,再來細談。仍有句話,外甥而今改姓仲名喚仲卿,對表弟說,叫他不必說我姓古。”

伍氏道:“如此,曉得。”

同到獄前,仲卿敲門,只見牢窟中伸出個癩頭來,喝道:“系何人大驚小怪,胡亂敲門!”

仲卿取出塊白銀遞交道:“有親人在獄,今送飯來,托行方便。”

癩子視銀道:“這個禮平時盡夠,連日添了要犯,巡守勞苦,仍要加增加增。”

仲卿又取塊添他,癩子喜歡,慌慌開門,同伍氏進到底牢,黑暗難過,穢氣莫當。癩卒道:“魏照,你母親送飯來了!”

忽聞數人喊道:“與我們一口救命!”

仲卿看去,都系銬子鐐扭俱全的。伍氏只作不聽見,將飯徑餵魏照。眾人道:“與我們半盞,明日堂審就改釋口放魏照,不與我們吃,看你兒子可得生活!”

正說間,忽聞得一聲響,伍氏跌腳道:“好苦也,強盜又來了!”

仲卿看時,乃係個輕犯,扭而不鐐,自外人來,將飯搶翻在地,便伏在地上湊著吃。伍氏恨極,亂踢亂踏,那囚范總不理他,將地上飯吃完方爬起去。仲卿道:“這老人家可憐,千辛萬苦送來,你都吃了,叫他心裡如何過得?”

犯人道:“通牢囚徒俱系兩日無米下肚,哪家飯來不搶?”

仲卿問癩卒道:“是何道理?”

癩卒道:“管獄的將口糧借用,連我們堂食還是自己尋去哩!”

仲卿道:“居此污穢之處,腹中不飽,定生疾疫。”

癩卒道:“每年饑飽均勻,猶有幾個收拾,今年諒要加上幾倍哩!”

仲卿道:“而今統共有多少人犯?”

癩卒屈指數道:“二十九個。”

仲卿道:“可將犯人名字報來。”

癩卒逐個數報。仲卿見有韓速名字,乃拿出錠小銀與癩卒道:“爾可買些面米、肉腐、萊蔬、油鹽等件煮起來,請他們吃頓飽,算我結個善緣罷!”

癩卒看見銀子,問道:“果然真的么?”

仲卿道:“怎么不真?”

癩卒道:“買得來,眾犯吃下去,我不管向他們討錢。”

仲卿道:“誰要你管?”

癩卒乃接銀出去。

仲卿便向囚犯按名而呼,呼到韓速,並無人應。仲卿問道:“韓速系虛名么?”

搶飯囚徒答道:“豈有此理!這人進牢,從未說話,在那角里不是么?”

仲卿近前看時,渾身俱系無數大小鐵練捆住,釘鎖在大木枋上,用手按之,肌體微溫。仲卿向耳邊道:“子郵無恙?”

亦不見應。仲卿道:“願足下寬懷毋憂。”

說畢,仍另呼囚犯。

這裡伍氏已細與魏照言明,仲卿道:“舅母請先回家,外甥夜此,待表弟吃完再出去。”

伍氏道:“你可到我家看看?”

仲卿道:“今朝素手,且公事未完,過兩日自來叩見。”

伍氏道:“住處搬了,不是當年大房子地方,所以你未曾尋訪得著。今在南門外西邊馬鞍巷內,朝東第六個門就是。”

仲卿應道:“曉得了。”

伍氏去後,癩卒已買齊物件,小牢子挑人,立刻上鍋,收拾調和,卻是芥菜煮豆渣,分與眾囚犯。子郵也不吃,仲卿勸用,子郵道:“先生休矣,毋勞過慮!”

癩卒喊道:“請仲爺往外面吃酒。”

仲卿出來,只見桌上擺著兩個豬首、八碗豆腐。禁子、牢頭、眾卒舉箸以待,仲卿坐下同吃,真正風捲殘雲,霎時間俱盤空碗盡矣。爭持酒瓶,一輪未周,早經告罄。眾人齊叫添酒,癩卒裝聽不見。有個牢子走起來,揪著癩卒耳朵喝道:“張家,你太狠些,過於無理,那錠銀子有五兩多重,你買二十斤豆渣,十五斤面,二十斤芥菜,半斤油,半斤鹽,十五斤豆腐,兩個豬首,二斤酒,共未用去二兩銀子,難道就罷了不成!”

癩卒道:“並非你的銀子,管甚鳥事!”

禁子道:“這位爺結善緣的銀子,滿牢人都有份,豈有聽你賺上腰之理?快將剩的銀還他。”

癩卒道:“偏不還。”

禁子怒道:“這樣不識好歹,果然騙銀,我們打你!”

眾卒道:“有理!”

大家攢住,仲卿勸解不開,只見將癩子揪倒,渾身摸捻,搜出銀來。癩子在地嚎哭,打滾跌腳。牢頭道:“這位爺既做好事,必不要銀回去,我們公分,大家領情罷!”

仲卿道:“很好,也分一份與地上這位。”

禁子道:“便宜他了。”

當將銀剪碎均分。仲卿道:“天晚了,我告別也!”

牢頭、禁子道:“爺寓何處,我們送爺歸第。”

仲卿道:“好。”

癩子道:“我也去來。”

仲卿道:“好,同去,內外不可疏忽。”

禁子道:“各犯俱也料理停當。”

照會各役小心。

仲卿乃帶同月行到庵前,牢頭站住道:“這是苗大人養靜之所,誰敢亂人?”

仲卿道:“不妨,我既寓在此,苗大人自然是我的居停,怕什麼事?”

禁子、牢頭、癩子道:“已送爺到此,我們轉去罷。”

仲卿牽著禁子手道:“寓中有現成薄酒,請用杯如何?”

三人聞酒流涎,又怕入內,只見四個童子同看庵門的道人齊迎前來。仲卿道:“這是舊相與,你們可請進庵。”

童子帶請帶拖進門,轉到花園水閣內。仲卿道:“酒來。”

童子答應下去,擺上盤碟。三人哪裡敢坐?仲卿道:“我明日到你公處,也不擾了。”

方才勉強坐下。童子提上數種香酒,問:“用何酒?”

癩子道:“都好。”

仲卿道:“取大杯來。”

牢頭道:“大杯更好。”

換上了輪斟,杯滿便乾,川流不息,俱倒在席上。仲卿取出彭葛助飲丹,每人灌下兩粒,須臾齊起來,道:“好酒!我們怎樣昏了?”

仲卿道:“三位已醉,乃解藥解醒。”

禁子道:“這是寶貝了,送我幾服。”

癩子道:“我不信有這種藥。”

仲卿道:“可再用醉,我代你解如何?”

癩子道:“我身上癢得難過,不敢飲了。”

禁子道:“我們吃。”

禁子、牢頭復吃了十餘大杯火酒,又醉了,要吐偏吐不出,引得癩子好笑。仲卿令童子取水來,將藥擂碎灌下,二人依然照舊。癩子道:“真奇怪,比仙丹更靈。”

仲卿道:“取飯來。”

童子捧上海味珍饈,酒醒腹內全不覺飽,復放量狼餐。

天色已亮,千謝萬謝,仲卿送出,叮囑:“無事可到這裡盤桓。”

三人連忙答應,途中互相疑猜。癩子道:“哪裡的造化!魏照系個窮犯,只道全無生色,卻植出這個方子來,若不是苗大人的相好,如何能得揮金如土?我們功名富貴,從此發跡亦未可知。”

牢子道:“有些吃吃就彀了,還要功名富貴哩!”

禁子道:“回去叫魏照到上房,刑具可都松去,明日進牢,也見我們情分。”

癩子道:“走掉了是誰之過?”

禁子道:“呆子,他又非真犯,有這等表兄,還怕走到哪裡去?”

牢頭道:“說得有理。”

不覺已到獄中,將魏照換入上房,去其刑具,取飯請他。癩子又將昨日留下半碗豆腐、半碗肉湯拿出,說道:“魏大,你表兄來,須要說我的情分,從前的話都收藏起。”

魏照道:“自然說好。”

拋開歹牢內自此另眼不說。第三日,仲卿又到,慢道諸人足恭,只見魏照散手散腳地坐在上房,仲卿道:“國法豈可輕去,如何移在這裡?”

禁子道:“無妨,令親遭仇誣陷,並非真罪,待查監時再上不遲。”

仲卿道:“還有人哩!”

禁子道:“仍在下面。”

仲卿道:“我代他們說個情,那獄底污穢難當,諸位做些好事,都移上來如何?”

癩子道:“使得,使得。”

同眾獄卒下去,將各囚犯帶到外牢。仲卿道:“還有哩!”

癩子道:“只有韓速,不可動他,恐被風聞,招責不淺!”

仲卿道:“系重犯么?”

牢頭道:“重得狠哩!”

仲卿道:“重犯自然隨他,他今日可飲食?”

癩子道:“只吃水,他物俱不用。”

仲卿道:“大約是個愛潔吃長齋的。”

癩子道:“不是。”

仲卿道:“何也?”

癩子道:“趙大人堂中有個姓常的媽子,從前在過韓家,聞他監在這裡,買得豬首饅頭進來餵他,他都吃盡,可見不是長齋。常媽三日進監一次,上前日二十二來的,前日二十三,昨日二十四,今日該來了,有送我們的禮,公買酒請爺。”

仲卿道:“多據了,恐防來遲,我這裡先沽一壺罷。”

禁子道:“他已到也。”

仲卿道:“來在何處?”

禁子道:“適叫小牢子去買點心奉敬,見在店內守出籠的饅首哩!”

癩子道:“待我去望望看。”

少頃,喊回來道:“來也,來也!”

只見小牢子代擔提籃先行,常媽媽跟著,癩子在常媽媽背後喊道:“哪個買辦去來?”

只見禁子、牢頭、眾卒俱迎向前道:“奶奶今日事忙?”

常媽媽道:“緣夫人鈞命送禮恭賀府尹夫人,回去始行辦理,所以遲了。”

手帕內取出封子道:“微敬在此。”

禁子道:“不敢。”

牢頭道:“哪有屢受恩賞之理?”

癩子道:“快些收下罷,不必故意作套子!”

常媽媽道:“快快收下吧。”

癩子接道:“我去買來。”

眾人道:“不要你去,你要打偏手。”

癩子道:“叫人同去如何?”

眾人道:“好。”

著牢丁隨著他去。

這裡常媽媽同小牢子人底去。小牢子出來道:“好大喉嚨摯一口一個。”

仲卿道:“我也往下面看看。”

禁子道:“奉陪。”

仲卿道:“你不去也。”

禁子笑道:“遵命。”

仲卿獨緩行人,近前看那常媽媽坐著,面前木梳頭邊擺著豬首饅頭,右手持著刺刀切,左手取餵。子郵含著稍嚼就吞,見仲卿近前,只顧吃,也不管。仲卿向常媽媽道:“這系甚親?”

常媽媽仰望,停刀起身問道:“大爺貴姓尊名,到此何乾?”

仲卿道:“小子姓仲名卿,聞有英雄在此,特來探望。”

常媽媽道:“爺不像本京人。”

仲卿道:“閭丘人氏。”

子郵接道:“如此系仲卿先生矣,李潞州如何?”

仲卿道:“潞州已盡節。”

又俯耳邊道:“弟子澤州途遇曹彬,悉足下困陷,特為人此覓機,非有他事也。”

子郵低聲道:“若非兩腳為藥鉤所傷,久已去矣。”

仲卿道:“腳傷易治,幾何時了?”

子郵道:“已經多日,其藥甚毒,癢不可當,弟運氣,僅免不衝上來,莫能除毒去疾。”

仲卿俯視兩腿生蛆如蟻,乃將腰內小葫蘆揭開,取出數粒黑藥交常媽媽道:“可夾入饅頭餵吞下去。”

又呼禁子道:“此犯腳上生蛆,你可做點好事,叫小牢子買皂角皂莢,燒灰存性,研末掃敷,蛆自脫落。”

禁子應允而去。仲卿道:“過兩日再來奉候。”

子郵道:“恕不送。”

仲卿出來,癩子、小牢子買好已回,共系六個盤子、三壺火酒。眾人坐下,酒菜皆畢,禁子咂嘴,牢頭摸腮。癩子道:“仲爺的藥是用不著的。”

眾人道:“吃酒要什麼藥?”

牢頭道:“這個藥好哩!憑你大醉,入口立解。”

小牢子道:“此種好藥,今世也不要他,半生尋得幾醉,卻被他解了,如何再得醉?”

癩子道:“兄弟,爾知半邊,不知半邊。酒少時哪個要他,已經大醉,猶有餘多,莫能下肚,被人受用,豈不可惜?解了再又吃,你道如何?”

小牢子道:“我不信。”

仲卿道:“二十九日無事,將我寓中酒送幾壇來,請試便知分曉。”

說罷,作謝而別。禁子、牢頭送出門,仲卿叮囑道:“小寓太寂寞,原應請三位時常敘敘。奈癩兄太邋遢,二公暇時,可到小寓談談。”

兩人道:“極蒙台愛。”

仲卿別過,上驢出西門,到馬棚看馬。馬將賣盡,並無好的,卻有個驢子與所騎的相等。仲卿問道:“實價幾何?”

牙人道:“雖是驢子,價錢卻不賤於馬。”

仲卿道:“那有驢馬同價之理?”

牙人道:“此驢每日能行三百里,與常不同,所以實價要銀三十兩。”

仲卿道:“二十罷。”

牙人道:“差不得許多。”

添至二十四兩成交,先兌二十,將己驢押四兩,約次日交銀交還牲口。

仲卿乃坐上,鏇向南來,見路旁草篷前雜貨店內,有個老兒望道:“好快驢,好快驢!”

仲卿下騎道:“請了,夜暮進城訪友,腳力累贅不便,老翁既知好歹定是行家,學生斗膽,敢寄到宅上。”

又取出塊銀子道:“以此為草料之費。”

老兒道:“我家槽上有牲口,憑寄不妨,但此銀只敷六七天草料,多日就要加了。”

仲卿道:“過久自然加添。再有句話奉申,明日仍有一騎也牽來同養,或取用時,不拘早晚,可開門么?”

老兒道:“半夜三更,隨尊客便,外給酒錢就是。”

仲卿道:“遵教。”

不說仲卿回寓,次日取銀交還馬行牽驢並包裹轉寄等事。

再說牢內諸人,眼巴巴望到二十九日,直至下午時分,仍未見來。小牢子忍不住道:“前日姓仲的敢是吃醉了說酒話么?如何此刻尚無蹤影?”

禁子瞅著牢頭道:“我們速照前日所說的辦辦,回來好擾他。”

牢頭道:“我正忘了。”

乃同照會癩子道:“仲爺到,請少待。我們就來也。”

癩子應道:“曉得你兩個牽絆,怕我們不會吃哩!”

二人出門,放開大步,直到草庵,只見仲卿出迎道:“正動身來奉候,適蒙枉駕,快甚,快甚!”

攜手進門到廳後對照內道:“此地清涼可坐。”

牢頭道:“與我們底牢內相仿。”

禁子道:“胡說。”

童子擺上酒肴,二人也不推辭,連連飲酒。一管門的報導:“前日那位癩太爺同著三人,奔向庵內來。”

禁子道:“厭極了。”

仲卿道:“二公不必動,待我發付他們回去。”

令童子斟酒。自己行出門前,癩子等已到,仲卿道:“久欲趨候,因為俗務所羈,老哥來得正好,這裡乏人,可先將酒萊抬去,不佞事了,便來奉陪。”

引四人到水閣旁軒子後,抬出個大食盒,一壇高糧酒,兩壇細酒。癩子道:“借繩槓用用,明日送還。”

童子道:“有。”

癩子同取繩槓安好,直抬到牢里來。

將近黃昏,眾人揭開看時,肴饌堆滿,香氣撲鼻,禁不住喉中咽唾。打開酒罈,個個口內生津,你舀一杯,我吸兩口,癩子也禁不住。只見仲卿走入道:“天有欲雨之勢,來遲休怪。”

各役道:“不遲,老爺適點監回去,囚犯方才松刑哩!”

眾人取餚鋪擺,正欲坐席,忽聞喊道:“節級人牢了。”

各役齊起迎接,節級已到,指仲卿問道:“這系何人?”

癩子回道:“就是前日所說苗大人的好友、窩犯魏照的表兄。”

節級慌作揖道:“原來就是尊駕,令表弟受屈在此,晚生時常吩咐他們照應。”

仲卿答禮道:“舍表弟諸事蒙情,小弟感銘非淺。”

節級道:“不敢。”

又問:“王八、王九在哪裡?”

癩子回道:“適才有事出去,快回來了。這是仲爺候我們的東西,節級可坐坐。”

仲卿道:“盒內備有三席,可送一席菜、一壇酒到節級府上去。”

癩子道:“好極、好極,可揀醇酒。”

小牢子動手抬去。節級作別道:“今日東門外舍親歸頭翁作古,晚生前去候殮,不能奉陪,得罪。”

仲卿道:“請便;改日竭誠拜候。”

禁子道:“叫小牢子打火把送去。”

節級道:“大門外有家兄同行,不須又用火把。”

說罷出去。

眾人待小牢子回來,關好了門,取上燭火,請魏照到席。諸人先已熬急,蒼蠅見血,亂搶亂吃,一片嚼聲、咂聲、吞聲、咽聲。內中有個小牢子道:“菜可惜鹹,若不是酒多,就吃不下去了。”

須臾之間,癩子醉倒,仲卿取出藥丸,叫小牢子取水灌人,癩子甦醒,滾爬起來又吃,比前更狠。眾人喜道:“我們也要試試。”

放量盡吃。各役同癩子先後俱倒。

仲卿乃取燭,入底牢來看道:“子郵,足瘡愈否?”

子郵道:“蒙教禁子如法掃敷,癢已盡除,血脈周行無滯,諒俱好了。”

仲卿道:“各役都被迷藥醉倒,起釘出去罷!”

子郵道:“不需。”

將四肢轉動,釘俱出木;再將鎖鈕開,除下鐵練,立起身來作禮。仲卿道:“可將衣裳脫下,盒內備有食物,請飽加食,我仍有事哩!”

子郵脫下囚衣,二人出來。仲卿拽癩子人牢底,將子郵脫下的衣裳代為穿好,扶上木枋,仍用鐵練捆起釘好。出外看時,子郵已經吃完,剝下小牢子衣裳穿起,吹滅燈火,輕輕開了牢門出來,倒撐住了。堂上已經二鼓,大門掩著,踅出往西而走。仲卿道:“須要轉彎,有行李寄在南門外。”

子郵乃隨仲卿到南門,已關閉。仲卿道:“挨到天明再作商量。”

子郵道:“不可,兄處可有碎銀?”

仲卿道:“有。”

子郵道:“我們買傘來。”

乃摸問到傘店,叫起開門,買得兩柄大桑子郵牽著仲卿道:“出去罷!”

仲卿道:“如何走法?”

子郵道:“這裡來。”

乃同上城。忽聞對面喊道:“是誰爬越?”

子郵應道:“是俺,姓韓的。”

那人道:“藍二哥,此刻為何到此?”

子郵道:“特來候老哥。”

行到跟前,右手捏著頸項,左手提起腿,往外摔去,只聽得撲通聲響。俯首望時,黑暗不知高低。子郵將傘展開,叫仲卿伏於背上,交著手。自己雙手捏著兩個傘頂,平平伏往下去,忽又聳身躍起,復墜復躍,方到地上。立定了腳,棄傘,放下仲卿,挨城行去。

摸過吊橋,轉彎抹角,尋到草篷邊。叫起老兒,開門餵料,取出包裹,脫換衣帽,給過酒錢,安好行李,買得火把燃著,又各帶兩條,牽驢出門。店主道:“天已下雨,何不待亮了去?”

仲卿道:“趕路哩!”

跨上驢兒,子郵道:“何處去好?”

仲卿道:“可投江南敝友林仁肇。”

於是掉轉驢頭,乃往南去。

再說禁子、牢頭吃得大醉,醒來天已明了,酒臭難聞,細看渾身滿榻,俱紛吐的酒菜。二人慚愧道:“如何醉得恁凶,難道解藥無用了么?此刻不走,待他家人起來,太難為情,快些去罷!”

二人輕輕出庵,趕奔回監。監門猶未曾開,連敲數次,並無人應。牢頭道:“癩子們抬來的酒菜,饞勞餓鬼,吃得恁醉!”

用手自窟中摸著撐子,開開門來,進去關好。只見眾人東倒西歪,睡在地下。禁子道:“好兒戲!點點人犯看。”

逐細查點,各犯、各役俱在,惟有癩子不見。禁子道:“這狗頭,想是清早將剩酒殘肴搬去,打算回來獨樂,你可見門是倒撐的么?”

牢頭道:“果然不差。仲家好酒,他再到這裡來,我們如何復他東西才好?”

禁子道:“爾又錯了,牢里當差,哪有得與人吃?吃人十回,算不得半回哩!”

忽聽得敲門喊節級,禁子連忙出去,見系堂上差官,吩咐道:“府尹大人昨日在苗府飲宴,苗大人叮囑,獄中重犯,恐有疏失,須添人役,加意防守,要緊要緊,不可惰慢!府尹大人要親來查點哩!”

禁子應道:“是,曉得。”

差官說罷,轉身去了。

禁子說與牢頭,連忙叫醒眾人,個個爬起,揉眼睛,打呵欠,仰面伸腰。禁子道:“不要這般了,大人就到,我去請老爺並通知節級。癩子自然在家,讓小牢子去喊他,眾人快些收拾!”

禁子出去片刻時間,跟著司獄進來,隨後節級亦道。小牢子回道:“癩子並未回家。”

牢頭道:“這又奇了,他又不賭,想是打了夾帳,往哪裡嫖去了?”

節級道:“你們細細打掃潔淨,我上門探探看。”

眾人應道:“曉得。”

節級出牢,午時回道:“今日大人有公幹,明日清晨下來,老爺請歸公館。”

司獄正欲起身,忽聞喊道:“哪個犯牢瘟的作弄我,將我壓到這裡!”

節級道:“這系癩子聲音,想系醉倒,跌在牢底暗處。”

司獄道:“喊出來,吩咐他!”

禁子走下底牢,喊道:“癩子,大人要下獄親查各犯,老爺現在外面,你快出去!”

癩子道:“不要耍了,你們見我多飲幾杯,將我禁在檻床上,又來說大話嚇我,叫你害牢痕!”

禁子聽得說在檻床上,吃了一驚,慌走到木枋邊再看時,大驚道:“韓速在哪裡?”

癩子道:“問你們。”

禁子道:“是你放走了!”

禁子連忙出來,向司獄耳邊說道:“昨日系小的父親宴壽,同兄弟上墳祭奠,再三叮囑他們小心,哪知癩子正將要犯韓速放走了!”

司獄道:“怎么說?”

禁子又重告訴一遍。司獄聽清,眼睛轉白,仰後跌倒。眾人大驚,連忙抬回衙門。

禁子密叫牢頭:“速往草庵,照會仲爺不可進監。倘有人問,千萬莫說在此吃酒。”

再細細告訴節級,節級道:“你等偏偏昨日有事!”

禁子道:“此刻大家不必報怨,從長計議,顧性命要緊!”

節級道:“司獄又暈死,如何計議?”

禁子道:“此刻只有一法可以救命。”

節級道:“爾快說罷!”

禁子道:“只有盡行瞞著上下一切等人,今夜三更,牢內放火,將癩子燒死,明日哪裡驗得出來!失火雖然有罪,還不至死。”

節級道:“行得就如此行,我回衙歇歇去了。”

半個時辰,牢頭來道:“仲爺昨日黃昏出去,至今未回。”

禁子道:“我們且辦我們的事,暗將引火物件緩緩運進,再作道理。”

眾人遵命。正是:失誤只因貪口腹,遭焚亦算理應當。

不知癩子燒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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