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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修文舍人傳

夏顏,字希賢,吳之震澤人也。博學多聞,性氣英邁,幅巾布裘,游於東西兩浙間。喜慷慨論事,疊疊不厭,人每傾下之。然而命分甚薄,日不暇給,嘗喟然長嘆曰:“夏顏,汝修身謹行,奈何不能潤其家乎?”則又自解曰:“顏淵困於陋巷,豈道義之不足也?賈誼屈於長沙,豈文章之不贍也?校尉封拜而李廣不侯,豈智勇之不逮也?侏儒飽死而方朔苦飢,豈才藝之不敏也?蓋有命焉,不可幸而致。吾知順受而已,豈敢非理妄求哉!”

至正初,客死潤州,葬於北固山下。友人有與之契厚者,忽遇之於途。見顏驅高車,擁大蓋,峨冠曳珮,如侯伯狀,從者各執其物,呵殿而隨護,風采揚揚,非復住日,投北而去。友人不敢呼之。

一日,早作,復遇之於里門,顏遽搴帷下車而施揖曰:“故人安否?”友人遂與敘舊,執手款語,不異平生。乃問之曰:“與君隔別未久,而能自致青雲,立身要路。車馬僕從,如此之盛;衣服冠帶,如此之華,可謂大丈夫得志之秋矣!不勝健羨之至!”顏曰:“吾今隸職冥司,頗極清要。故人下問,何敢有隱,但途路之次,未暇備述,如不相棄,可於後夕會於甘露寺多景樓,庶得從容時頃,少敘間闊,不知可乎?望勿以幽冥為訝,而負此誠約也。”友人許之。告別而去。是夕,攜灑而往,則顏已先在,見其至,喜甚,迎謂曰:“故人真信士,可謂死生之交矣!”乃言曰:“地下之樂,不減人間,吾今為修文舍人,顏淵、卜商舊職也。冥司用人,選擢甚精,必當其才,必稱其職,然後官位可居,爵祿可致,非若人間可以賄賂而通,可以門第而進,可以外貌而濫充,可以虛名而攫取也。試與君論之:今夫人世之上,仕路之間,秉筆中書者,豈盡蕭、曹、丙、魏之徒乎?提兵閫外者,豈盡韓、彭、衛、霍之流乎?館閣擒文者,豈皆班、揚、董、馬之輩乎?郡邑牧民者,豈皆龔、黃、召,杜之儔乎?騏驥服鹽車而駑駘厭芻豆,鳳凰棲枳棘而鴟鴞鳴戶庭,賢者槁項黃馘而死於下,不賢者比肩接跡而顯於世,故治日常少,亂日常多,正坐此也。冥司則不然、黜陟必明,賞罰必公,昔日負君之賊,敗國之臣,受穹爵而享厚祿者,至此必妥其殃,昔日積善之家,修德之士,阨下位而困窮途者,至此必蒙其福。蓋輪口之數,報應之條,至此而莫逃矣。”遂引滿而飲,連舉數觥,憑欄觀眺,口占律詩二章,吟贈友人曰:

笑拍闌乾扣玉壺,林鴉驚散渚禽呼。

一江流水三更月,兩岸青山六代都。

富貴不來吾老矣,幽明無間子知乎?

旁人若問前程事,積善行仁是坦途。

滿身風露夜茫茫,一片山光與水光。

鐵瓮城邊人玩月,鬼門關外客還鄉。

功名不博詩千首,生死何殊夢一場!

賴有故人知此意,清談終夕據藤床。

吟訖,搔首而言曰:“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仆在世之日,無德可稱,無功可述,然而著成集錄,不下數百卷。作為文章,將及千餘篇,皆極深研幾,盡意而為之者。奄忽以來,家事零替,內無應門之童,外絕知音之士,盜賊之所攘竊,蟲鼠之所毀傷,十不存一,甚可惜也。伏望故人以憐才為念,恤交為心,捐季子之寶劍,付堯夫之麥舟,用財於當行,施德於不報,刻之桐梓,傳於好事,庶幾不與草木同腐此則故人之賜也。興言及此,慚愧何勝!”友人許諾。顏大喜,捧觴拜獻,以致丁寧之意。已而,東方漸曙,告別而去。友人吳中,訪其家,除散亡零落外,猶得遺文數百篇,並所薯《汲古錄》、《通玄志》等書,亟命工鏤版,鬻之予肆,以廣其傳。顏復到門致渤。自此往來無間,其家吉凶禍福,皆前期報之。三年之啟,友人感疾,顏來訪問,因謂曰:“仆備員修文府,日月已滿,當得舉代。冥間最重此職,得之甚難。君若不欲,則不敢強;萬一欲之,當與盡力。所以汲汲於此者,蓋欲報君鏤版之恩耳。人生會當有死,縱復強延數年,何可得居此地也?”友人欣然許之,遂處置家事,不復治療,數日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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