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震聲靈遣使議讓位 懾威風報聘許歸藩
卻說燕太監鄭和在海洋諸國追尋建文皇帝,被日本國拿獲,又逃去了兩人。你道姓甚名誰?原來也就是胡濙、胡靖。在七年以前,同著榆木兒,奉了燕王密旨追尋建文。到雲南之昆明縣,宿於旅郟夜半,榆木兒被人殺死,號令首級於分水嶺,心下胡猜亂疑,恐連自己性命不保,倒躲在沐西平府中兩月有餘,再不敢去訪張三豐了。就微服潛行,回到北京奏知燕王。
燕王錯愕了一會,幡然笑曰:“原來那道人之言,是這樣應的。”胡濙、胡靖見燕王不加訶責而返色喜,隨又奏道:“雖訪不著建文,卻訪得個異人。”燕王問:“莫非倒訪著了張三豐?”胡濙道:“也姓張,與三豐差不多。臣等去時,在廣信府過,有龍虎山張道陵天師宮闕,其二十七代嫡孫名沖,號涵虛羽士,能驅遣雷霆,推排海岳;臣等已將青州妖人問他,說要到上、中、下三界查明來歷,然後驅除。”二人奏對未畢,燕王說:“這尚可緩,更有緊於此者。前日太監鄭和從浙省回來,密奏建文已到海南,託言進香,實欲向各蠻國借兵。倘或被他煽惑,興兵侵擾,則青州妖黨必與連結,為害不校”隨喚鄭和至前,諭令:“爾等三人勿憚辛苦,以購求珍玩為名,同往海南察訪蹤跡,不可漏泄機關。”三人頓首受命。燕王又升胡濙、胡靖均為尚書,又給空銜國號璽書一函,令:“於獲日投書蠻國,要他差人協解,庶不致有疏虞”。此在胡濙、胡靖從雲南回來,燕王復令兩人,同著鄭和出海去後,直至於今,只有胡濙、胡靖復命,已不見有鄭和,亦如前番出使,不見有榆木兒一般。燕王亟問:“鄭和安在?”二人奏說:“太監鄭和已被日本國拿去,臣等幸逃性命。”
燕王正在猜疑不出,忽邊報:“海洋諸國,朝貢濟南。”還道是建文現在海外糾合來的,大加驚詫。又報:“濟南遣人押解太監鄭和,割去耳鼻,頭插皂旗一面,粉書‘燕太監鄭和示眾’七個字,現在彰義門外候旨。”燕王正有多少不遂意處,那裡又當得這個信息?不覺勃然大怒,令立斬於城外。越旬日,德州又飛報:“濟南府差正副使二員,齎有璽書,來議軍國大事。”燕王懊惱已極,下旨內閣:“俟其到日,先斬此二人頭,懸之國門,為榆木兒、鄭和報了仇,然後御駕親征。”閣臣楊榮俯伏奏道:“臣願陛下暫息雷霆,以示聖德淵弘。”燕王道:“卿試奏來。”楊榮奏道:“臣猜來使敢於挺身至此,必是有妖術之人,倘或行刑時,被他隱身遁形而去,豈不返損天威?古語云:‘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雖然寇盜算不得敵國,然其來必有緣故。兵法:‘伐謀為上。’莫若察其來意,將機就機而處之。設有無狀之語,然後命將出師,則士氣奮躍,不待戰而可制其命矣。”要知燕王心上,其實畏憚濟南,又恐諸臣窺破,所以“要殺來使”這句話是假的。今聽了楊榮所奏,甚合隱衷,遂諭道:“姑聽卿言,準其入京陛見。”
不數日,濟南欽使已到。正使是劉璟,副使是仝然,有燕邦太常卿等官接住,先請璽書投下通政司衙門,宿於公館。通政司將璽書送至內閣,轉達燕王。拆封視之,書曰:
玉虛敕掌殺伐九天雷霆法主太陰君討逆正名帝師致書於太祖高皇帝四庶子燕王曰:建文皇帝御極四載,深仁厚澤,普洽寰區;至德休光,迥彌穹漢。無論山陬海澨,以及白叟黃童,靡不稱為真父母而作聖天子也。乃爾燕藩誤聽奸言,興兵犯闕,已屬無君;鳴鏑驚陵,更為蔑祖。遂敢逼逐乘輿,國母身為灰燼;僭居天位,元儲命落塵埃。性本凶梟,刑尤慘毒。一士秉貞,則袒免並及;一人厲操,則里落為墟。可憐周武之臣三千,同時喪魄;田橫之客五百,一旦飛魂。孤家用是糾合義師,網羅豪傑,肇造行宮,爰申天討。鞭梢所指,轍亂旗靡;劍影所揮,崩角稽首。尚且恃帝門之幻,抗拒王師;亦何如黎丘之鬼,潛消赤日。誅逆使於昆明,遐方良有義士;縛賊監于海島,蠻邦豈乏奇人?是當清夜捫心,悔已往之擢髮;一朝革面,洗此日之含羞。庶可上見高皇,下對臣庶。今者帝駕即返行官,爾其毅然避位,自無失兄弟之尊親;若或悍焉據國,恐難逃篡竊之常典。姑念舍金陵而就北平,似或者天牖爾衷;因此煩天使以達璽書,庶不致神奪其魄。孤家躬掌劫數,性本慈悲,倘以調解之未能,方知殺戮之有故。莫怪儻言,實深忠告,勿貽噬臍之悔。不宣。建文十四年春王正月日
燕王看了一遍,又惱怒,又羞慚,又痛恨,將書遽擲於地,大罵曰:“我與妖婦誓不兩立!”正宮徐妃勸諫道:“陛下以一旅之師,破建文百萬之眾,何懼一婦人?獨是以妾愚見,如此震怒起來,倒中了他的奸計,甚不值得。”燕王道:“怎么倒中了他計?”徐妃道:“就如前日把鄭和解來,不過要激陛下殺之,以離我臣庶之心。今者此書,亦不過要激陛下殺了來使,以壯彼軍士之氣。大約來者又欲殺身以成名,是求死而來,非畏死而來也。彼此干戈爭鬥,庶民塗炭,天下之迎復建文者,恐不止於一處矣。”燕王聽了,大以為然,就問:“據賢妃高見,有何良策?”
徐妃道:“莫若以禮接待來使,仍許差人報聘。他來激我,我且哄他,說建文若返,自當遜位;若建文不返,豈有祖宗之天下讓一異姓婦人做的?如此則直在於我,曲在於彼,彼自不敢興兵。然後相機度勢,再圖良策。”燕王曰:“建文真箇返國,又當如何?”徐妃曰:“今此婦人,已自稱孤道寡;手下強兵猛將,總是他的心腹。建文雖返,誰肯奉之為主?妾聞昔者秦王、建成、元吉嫡親弟兄,尚然將佐各為其主,何況陌路耶?”燕王曰:“建文有何怕他?只這個婦人據了山東,使我父子南北隔絕,乃心腹大害,不可不早加剪滅的。”徐妃曰:“陛下曾說胡濙回來,有龍虎山道人,可以查他的跟腳。其言甚為有理。即如孫行者降妖,也是此法。他的祖宗,現為上界天師,自然呼吸相通,法術必是靈的。何不去請來,先降了頭腦兒,其餘烏合之眾,也就容易驅除了。”燕王道:“愛妃之言深合朕意。”
次日御朝,即召濟南來使陛見。劉璟、仝然二人皆昂然而入,行天使見藩王之禮;諸臣莫不內愧。燕王認得正使是誠意伯劉基之子,乃強作霽容,說:“爾為開國元勛之後,何故屈身於妖賊?豈不辱沒了你祖父么?”劉璟朗然對道:“臣立身於建文之朝,做的是建文的官,怎么說是妖賊?難道高皇帝傳位於太孫,是妖賊么?殿下之言,有似當日詐稱瘋病的時候了。”燕王忍住了怒,又說道:“咳,劉基何等聰明才智,怎么你就這樣懵懂!那建文年號是虛的,婦人僭稱帝號是實的。連虛實二字,你還會不過來?”劉璟奮然應道:“目今正要講這虛實二字。建文陛下的聖駕,指日便臨行闕。殿下若以為實,亟宜推位讓國,上慰高廟在天之靈;若以為虛,則是無父無君,四海之內,皆成仇敵,豈獨帝師哉?”燕王道:“天下者,高皇帝之天下。朕為高皇之子,建文乃高皇之孫,侄讓於叔,叔讓於侄,總是朕一家之事,非外人可以勸、可以阻的。你今妄言建文將歸,且說現在何處?難道朕把祖宗之天下,輕輕讓與這個婦人?”仝然不待說完,就厲聲先應道:“我帝師若要這個天下,便可席捲金陵,囊括幽薊,何待今日?所以按兵不動者,只為我君尚在。一迎復位,則四海傾心,可以傳檄而定。先遣我等以禮陳說。是不忍以一人之反叛,而害及無限之生靈,還是為本朝培養元氣,大王返謂僭稱帝號,這才是真懵懂了。”
燕王勃然變色,又因徐妃之言,只得含忿優容,便問劉璟:“他是何官,敢來抗朕?”劉璟應道:“是少司空兼理靈台事。”燕王見說有“靈台”二字,心猜必會妖術,所以膽大,是奈何他不得的,只得轉為支吾道:“你既知天文,難道不曉得朕是真命天子?如此出言無狀,若斬了你這顆首級,卻道是朕無度量。姑從寬宥。”仝然大聲嚷道:“我但知高皇帝為開國真命天子,建文帝為守成真命天子,並不知有篡國真命天子。要殺有我的頭在這裡,什麼寬宥不寬宥,度量不度量!”燕王急得沒法,返顧諸臣道:“料他知甚天文,曉得真命不真命?我若殺之,倒成了小人之名。”劉、仝二人正有多少話說,燕王十分沒趣,竟自退朝。隨傳諭太常寺,令燕饗來使,打發先回;自有人去報聘,不須守待。劉、仝二公料想燕王再不見面,只得回濟南復旨去了。
越數日,燕王臨殿問群臣曰:“朕欲遣人出使,誰可行者?”
群臣皆知是往濟南,莫敢應對。楊榮奏道:“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何況出使?唯陛下命之。”燕王笑道:“朕知這班屍位之徒,平日享盡榮華,臨事巧於躲避,皆是怕到濟南的。卻不知朕別有差遣。”隨命通政司參政金幼孜道:“朕徵召請廣信府龍虎山張沖羽士,汝可星夜前往。彼若不來,汝亦休回見朕。”
幼孜頓首領命。燕王又道:“朕本不欲差使往濟南,可惡爾等畏之如虎,朕倒要差遣兩個去走走。速自奏來,庶免罪譴。”
群臣面面廝覷。有大理少卿胡瀹俯伏奏道:“臣願往。”燕王道:“爾是胡濙之弟,還有些為國之心。但須再得一人同行。”
楊溥奏道:“臣保舉一人,唯陛下採擇。”燕王問:“是誰?”
楊溥奏:“工部尚書嚴震才氣過人,素有重望。”嚴震連忙跪奏:“臣之不才,既受輔臣舉薦,願充備員以報皇恩。”內閣中書袁珙亦奏道:“臣亦願往。”燕王道:“多一名不妨,也見得天朝人物。”袁珙又奏:“臣不敢與聞使命大事,但去相這婦人一相,看是何等樣的,應滅在幾年幾月,回報陛下。”燕王大喜。
退朝之後,即召嚴震等入宮,授以密旨。且諭令:“毋辱君命。”
三人叩辭了燕王,請給了報聘禮物,逕往濟南進發。
到了交界地方,歇在公廨。早有人飛報闕下。軍師即命放進,並令魏兗、陳略二人管待來使。原來胡瀹就是開封府的推官,當日曾請月君降了梅花鹿怪,救他女兒的,想來決無妨害,所以願來。嚴震是建文舊臣,與趙天泰等皆系舊識,又是個富翁出身,就有些兒差錯,不關著縉紳體面,所以楊溥薦他,心上倒也實落落的,一些兒也不怯。進了濟南城內,想要會會一班舊臣。大家私議私議,恐有人猜疑,倒先來拜呂軍師。軍師辭謝道:“既為國是而來,當在闕下相會,無先行私接之禮;且耆舊老臣多在,尤當避嫌。”嚴震暗思:“此間有人,所以發跡,到是我冒昧了。”
次日清晨,諸文武大臣會集帝闕。宗伯衙門等官導引嚴震等三人,進至行殿。燕使初不知設在聖容、玉圭,及舊宮太監值殿等事。一見故主在上,嚴震便覺良心發露,耳紅面赤起來,戰兢兢的嵩呼舞蹈,幸而未曾失儀。王鉞道:“嚴司空,汝還認得建文萬歲么?”嚴震跼蹐異常,勉應道:“老臣思念故主,所以得此一使。”趙天泰、王璡等莫不微笑。軍師抗言道:“帝師有旨:著令來使將燕藩之意,奏聞皇帝;再與諸大臣議定,然後奏請帝師示奪。”嚴震那裡料著要向天顏奏對?一時就沒了主意,方悔的當日不曾殉難,以致有此。沒奈何,引了胡瀹、袁珙二人,俯伏奏道:“燕主命臣云:聖駕歸日,即當奉還大寶;若行在無音,天下應歸新主,異姓不得過問。諒陛下心有同然,高皇在天之靈亦無異也。”奏畢,向著眾舊臣道:“新主之命如此,恐亦無容更議。”趙天泰道:“口奏無憑,還須繕疏。”諸大臣齊聲附和。嚴震急得沒法,勉應道:“新主既無報書,臣下何敢擅專?”倒是呂軍師止住道:“燕藩以詐哄我,我倒以誠信他。聖駕一歸,即發尺一之詔,召令伏闕;若敢抗延,率師討罪,怕他逃往何方?司空等一經繕疏,燕王必竟加罪於他,既算不得憑據,亦且有似抑勒,曷用此為?”梁田玉道:“軍師之論極是。那燕賊可是別人做得主的?”於是同赴帝師闕下復奏。午門之外,齊齊整整,列著二十四員上將,一個個雄威赳赳,英氣森森,皆有超群絕倫之相。怎見得?
豐面方頦,金鍪銀鎧,手執蛇矛者,有似伍子胥;豹頭鷹眼,手如鐵箝,持鑌鐵大刀者,若曹家之虎痴;柬發金冠,繡花絳袍,倚畫桿方天戟者,彷佛三國之溫侯;黑臉突睛,短須鉤拳,背插皂旗者,依稀九霄之張天使;虎背熊腰,修眉細眼,斜橫偃月刀者,猜似未長美髯之關勝;狼腰猿臂,植立綠沈槍者,不啻關西馬;突顴凹臉,須鬢倒豎者,手持開山大斧,無異急先鋒;烏金帕頭,爛銀鎖子甲,一部落腮短胡者,絕似雙鞭呼延灼;白臉紫須,素袍銀甲,飄飄風動梨花槍者,真是薛仁貴;鳳翅盔,魚鱗甲,腰懸花銀雙鐧,掀髯而立者,賽似秦叔寶;身雄力猛,面赤睛黃,手持渾鐵槊者,方駕單雄信;長面大目,有髭無須,使三尖兩刃刀者,絕勝九紋龍;藍札巾、紫雲袍,執犀角弓,掛狼牙箭者,曰當今養由基;威若天神,貌如地煞者,曰賽過元勛常遇春。
諸將見日軍師到來,一一欠身。嚴震等莫不心駭。就有女將二員,一是滿釋奴,一是女金剛,從內款步而出,逾軍師道:“帝師有旨:燕使所奏情由,皆已預悉,無庸復瀆。特發御書給示來使。”說畢,軍士遞送將來。嚴震等接著看時,高麗紙上有杯大的字,宛若龍翔鳳翥,上寫著:
司空嚴震,位尊望崇;歸命燕藩,如草從風;戒爾晚節,還須秉忠。姚善、胡瀹,異心同寅,一生一死,汗簡攸分。袁珙小術,乃聳逆賊,苟貪富貴,姑予矜恤。
嚴震看了,其顙泚泚,其容赧赧,一時進退不得。胡瀹低著頭,亦有忸怩之狀。袁珙則絕不在意。
文武諸臣正在那裡注目三人,忽一聲風響,從空飛下個道姑來,乃是劍仙聶師,大咤道:“袁珙鄙賤小人,曷敢冒充燕使,來相我文武臣僚,又思要相帝師,殊為可惡。我今教他自相相狗臉。”袖中取出鏡來,向著袁珙一照,竟變了個狗頭。
眾將士皆胡盧大笑。那時袁珙就要死也死不及了。胡瀹是素知道月君法術的,拱手對著呂軍師道:“我們來復奏,自該向闕行禮,何得呆呆站立,致乾帝師之譴?”於是一同跪下,奏請帝師聖慈海涵,叩頭不已。隱娘道:“帝師誰與你這班計較,這是我小小耍子,本該叫你三人都變了狗回去,如今諸臣陪著跪請,姑從寬宥。去罷。”看袁珙時,復了原相,劍仙忽然不見。燕使等幾乎羞殺,辭回公館。
明日,軍師設宴相請,諸舊臣及諸公子又接連請了兩日。
嚴震等先到建文帝闕下叩辭過,又到帝師闕下辭謝,然後與軍師及諸臣僚告別起程。一路上和同商議:題不得起這些事情,只說個未見帝師,與彼軍師議妥罷了。主意已定,徑回復命。
後來嚴震出使雲南,適遇帝於曲靖地方。建文帝問曰:“卿將何以處我?”震泣奏曰:“臣自有處。”遂縊死於驛亭。恰應著“晚節秉忠”四字,猶不失君臣之誼,似由月君片紙激勵所致而然。但笑伊相士,假冒行人,幾變作令令田犬;寧料他天師,真遣神將,竟斬了矯矯馬猴。即在下回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