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詞曰:
神明照察,難除奸狡之心。國法昭彰,莫絕凶頑之輩。損人益己,終非悠遠之圖;害眾成家,豈是久長之計。福緣善慶,皆因德行而生;禍起傷財,蓋為不仁而至。知廉識恥,不遭羅網之災;舉善薦賢,必有榮華之地。行慈行孝,乃後代之昌榮;懷妒懷奸,是終身之禍患。廣施恩惠,人生何處不相逢;多結冤仇,路逢狹處難迴避。
話說這篇言語,勸人行善逢善,行惡逢惡。話里所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託,替蔣鬥神報仇,貪圖賄賂,設出這條奇計,陷害武松性命。臨斷出來,又使人買囑兩個防送公人,卻教蔣鬥神兩個徒弟相幫公人,同去路上結果他性命。誰想四個人倒都被武松搠死在飛雲浦了。當時武松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沖天:“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將來跨了,揀條好朴刀提著,再徑回孟州城裡來。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只見家家閉戶,處處關門。但見:
十字街熒煌燈火,九曜寺香靄鐘聲。一輪明月掛青天,幾點疏星明碧漢。六軍營內,嗚嗚畫角頻吹;五鼓樓頭,點點銅壺正滴。四邊宿霧,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寒煙,隱隱蔽綠窗朱戶。兩兩佳人歸繡幕,雙雙士子掩書幃。
當下武松入得城來,徑踅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卻是一個馬院。武松就在馬院邊伏著。聽是那後槽卻在衙里,未曾出來。正看之間,只見呀地角門開,後槽提著個燈籠出來,裡面便關了角門。武松卻躲在黑影里,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點。那後槽上了草料,掛起燈籠,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卻來門邊挨那門響。後槽喝道:“老爺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武松把朴刀倚在門邊,卻掣出腰刀在手裡,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那裡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起來,拿了攪草棍,拔了拴,卻待開門,被武松就勢推開去,搶入來把這後槽劈頭揪住。卻待要叫,燈影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裡,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口裡只叫得一聲:“饒命!”武松道:“你認得我么?”後槽聽得聲音,方才知是武松,便叫道:“哥哥,不乾我事。你饒了我罷!”武松道:“你只實說,張都監如今在那裡?”後槽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鬥神他三個,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吃哩。”武松道:“這話是實么?”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武松道:“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一刀,把這後槽殺了,砍下頭來,一腳踢過屍首。武松把刀插入鞘里,就燈影下去腰裡解下施恩送來的錦衣,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拴縛得緊湊。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裡。卻把後槽一床絮被包了散碎銀兩,入在纏袋裡,卻把來掛在門邊。又將兩扇門立在牆邊,先去吹滅了燈火。卻閃將出來,拿了朴刀,從門上一步步爬上牆來。
月卻明亮,照耀如同白日。武松從牆頭上一跳,卻跳在牆裡。便先來開了角門,掇過了門扇,復翻身入來,虛掩上角門,拴都提過了。武松卻望燈明處來看時,正是廚房裡。只見兩個丫嬛正在那湯罐邊埋怨,說道:“伏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噇得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只說個不了。”那兩個女使正口裡喃喃訥訥地怨悵。武松卻倚了朴刀,掣出腰裡那口帶血刀來,把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殺了。那一個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裡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是兩個丫嬛,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裡半舌不展。武鬆手起一刀,也殺了,卻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灶前,去了廚下燈火,趁著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來。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自都認得路數,徑踅到鴛鴦樓胡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時,早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鬥神三個說話。武松在胡梯口聽,只聽得蔣鬥神口裡稱讚不了,只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仇。再當重重地答報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面上,誰肯幹這等的事!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裡下手,那廝敢是死了。只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一夜四個對付他一個,有甚么不了!再有幾個性命也沒了。”蔣鬥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來,只教就那裡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正是:
暗室從來不可欺,古今奸惡盡誅夷。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武松聽了,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開五指,搶入樓中。只見三五枝畫燭高明,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蔣鬥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松,吃了一驚,把這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鬥神急待掙扎時,武松早落一刀,劈臉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轉身回過刀來。那張都監方才伸得腳動,被武松當時一刀,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掙命。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雖然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輪將來。武松早接個住,就勢只一推。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白醒時,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撲地望後便倒了。武松趕入去,一刀先剁下頭來。蔣鬥神有力,掙得起來。武松左腳早起,翻筋斗踢一腳,按住也割下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了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鍾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鍾,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寫下八字道:
“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把桌子上銀酒器皿踏匾了,揣幾件在懷裡。卻待下樓,只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武松卻閃在胡梯邊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處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里,驚得面面廝覷,做聲不得。正如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隨在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松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砍了頭。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是這一死。”提了刀下樓來。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松搶到房前。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松的刀早飛起。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松按住,將去割時,刀切頭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後門外去拿取朴刀,丟了缺刀,復翻身再入樓下來。只見燈明,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把燈照見夫人被殺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聲:“苦也!”武松握著朴刀,向玉蘭心窩裡搠著。兩個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個,結果了。走出中堂,把拴拴了前門。又入來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房裡。武松道:“我方才心滿意足。”有詩為證:
都監貪婪甚可羞,謾施奸計結深仇。
豈知天道能昭鑒,漬血橫屍滿畫樓。
武松道:“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門外來。馬院裡除下纏袋來,把懷裡踏匾的銀酒器,都裝在里南,拴在腰裡,拽開腳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開門,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苦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朴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水時,只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里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里,有兩雙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裡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武松道:“這口鳥氣今日方才出得松松槡!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撒開。”提了朴刀,投東小路,便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體睏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裡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裡一個小小古廟。武松奔入裡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只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鉤,把武松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松按定,一條繩索綁了。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了,好送與大哥去。”武松那裡掙扎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朴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里來。
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卻是那裡來?莫不做賊著了手來?”武松只不做聲,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松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裡面,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松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武松看時,見灶邊樑上,掛著兩條人腿。武松自肚裡尋思道:“卻撞在橫死人手裡,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裡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個好行貨在這裡了。”只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沒一盞茶時,只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松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松,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武都頭?”那大漢道:“快解了我兄弟。”武松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吃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松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便請出前面客席里,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如恁地模樣?”武松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里,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鬥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我醉打了蔣鬥神,復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鬥神報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賊,賺我到裡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里。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苦。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六十日限滿,脊杖二十,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鬥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幫,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公人踢下水裡去。趕上這兩個鳥男女,也是一朴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裡。思量這口鳥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裡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裡先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槽。扒入牆內去,就廚房裡殺了兩個丫嬛。直上鴛鴦樓上,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鬥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娘都戳死了。連夜逃走,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一時睏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裡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了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為連日賭錢輸了,去林子裡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裡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只要捉活的。’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因此我們只拿撓鉤、套索出去。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張青夫妻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只要他們拿活的行貸。他這四個如何省的,那裡知我心裡事。若是我這兄弟不睏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因此我叫你們等我自來。”武松道:“既然如此,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銀子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松。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貸,只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只與他撓鉤、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我見一向無信,只道在孟州快活了,無事不寄書來。不期如此受苦。”孫二娘道:“只聽得叔叔打了蔣鬥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吃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只說到這裡,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睏倦,且請去客房裡將息,卻再理會。”張青引武松去客房裡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肴美饌酒食,管待武松。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鬆起來相敘。有詩為證:
逃生潛越孟州城,虎空狼坡暮夜行。
珍重佳人識音語,便開綁縛敘高情。
卻說孟州城裡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眾人叫起裡面親隨,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孟州府里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檢驗了殺死人數,行兇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樣格目,回府里稟復知府道:“先從馬院裡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裡,灶下殺死兩個丫嬛。後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鬥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並奶娘二口,兒女三口。總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等官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飛雲浦地里保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上,屍首俱在水中。”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城裡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查。五家一連,十家一保,那裡不去搜尋。眼見得施管營暗地使錢,不出城裡,捉獲不著。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知得武松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松在張青家裡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篾刺一般緊急,紛紛攘攘,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只得對武松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安身。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只不知你中心肯去也不?”武松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得身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裡,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只不知是那裡地面?”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和一個青面獸好漢楊志,在那裡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只除去那裡安身立命,方才免得這罪犯。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吃拿了。他那裡常常有書來取我入伙,我只為戀土難移,不曾去的。我寫一封書去,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伙。那裡去做個頭領,誰敢來拿你!”武松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湊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見母夜叉孫二娘指著張青說道:“你如何便只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阿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見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說這痴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阿叔卻不要嗔怪。”武松道:“阿嫂,但說的便依。”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裡過,吃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戒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繐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這刀如常半夜裡鳴嘯的響。叔叔既要逃難,只除非把頭髮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等,卻不是前緣前世。阿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么?”張青拍手道:“二嫂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正是:
緝捕急如星火,顛危好似風波。
若要免除災禍,且須做個頭陀。
張青道:“二哥,你心裡如何?”武松道:“這個也使得,只恐我不象出家人模樣。”張青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袱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卻一似與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系了絛,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髮,摺疊起來,將戒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道:“卻不是前生注定!”武松討面鏡子照了,也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我也做得個行者!大哥便與我剪了頭髮。”張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後頭髮都剪了。武松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不是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裡的酒器留下在這裡,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去路上做盤纏,萬無一失。”武松道:“大哥見的分明。”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系在腰裡。武松飽吃了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裡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松掛在貼肉胸前。武松拜謝了他夫妻兩個。臨行,張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徑。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裡也不是長久之計,敢怕隨後收拾家私也來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
武松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但見:
前面發掩映齊眉,後面發參差際頸。皂直裰好似烏雲遮體,雜色絛如同花蟒纏身。額上戒箍兒燦爛,依稀火眼金睛;身間布衲襖斑斕,仿佛銅筋鐵骨。戒刀兩口,擎來殺氣橫秋;頂骨百顆,念處悲風滿路。神通廣大,遠過回生起死佛圖澄;相貌威嚴,好似伏虎降龍盧六祖。直饒揭帝也歸心,便是金剛須拱手。
當晚武行者辭了張青夫妻二人,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日正短,轉眼便晚了。約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關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看那嶺時,果然好座高嶺。但見:
高山峻岭,峭壁懸崖。石角稜層侵斗柄,樹梢仿佛接雲霄。煙嵐堆里,時聞幽鳥閒啼;翡翠陰中,每聽哀岩下驚張獵戶。好似峨嵋山頂過,渾如大庾嶺頭行。
當下武行者正在嶺上看著月明,走過嶺來,只聽得前面林子裡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淨蕩蕩高嶺,有甚么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只見松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武行者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想道:“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裡掣出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卻自好,到我手裡不曾發市,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隻直裰袖結起在背上,竟來到庵前敲門。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拿起塊石頭,便去打門。只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敲門打戶做甚么?”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道童祭刀!”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下。只見庵里那個先生大叫道:“誰敢殺了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輪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里去取,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里再拔了那口戒刀,輪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兩口劍寒光閃閃,雙戒刀冷氣森森。鬥了良久,渾如飛鳳迎鸞;戰不多時,好似角鷹拿兔。兩個鬥了十數合,只聽得山嶺傍邊一聲響亮,兩個里倒了一個。但見:月光影里,紛紛紅雨噴人腥;殺氣叢中,一顆人頭從地滾。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畢竟兩個里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