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
大禹塗山御座開,諸侯玉帛走如雷。
防風謾有專車骨,何事茲辰最後來?
此篇言語,乃胡曾詩。昔三皇禪位,五帝相傳;舜之時,洪水滔天,民不聊生。舜使鯀治水,鯀無能,其水橫流。舜怒,將鯀殛於羽山。後使其子禹治水,禹疏通九河,皆流入海。三過其門而不入。會天下諸侯於會稽塗山,遲到誤期者斬。惟有防風氏後至,禹怒而斬之,棄其屍於原野。後至春秋時,越國於野外,掘得一骨專車,言一車只載得一骨節,諸人不識,問於孔子。孔子曰:“此防風氏骨也。被禹王斬之,其骨尚存。”有如此之大人也,當時防風氏正不知長大多少。
古人長者最多,其性極淳,醜陋如獸者亦多,神農氏頂生肉角。豈不聞昔人有云:“古人形似獸,卻有大聖德;今人形似人,獸心不可測。”
今日說三個好漢,被一個身不滿三尺之人,聊用微物,都斷送了性命。
昔春秋列國時,齊景公朝有三個大漢,一人姓田,名開疆,身長一丈五尺。其人生得面如噀血,目若朗星,雕嘴魚腮,板牙無縫。比時曾隨景公獵於桐山,忽然於西山之中,趕起一隻猛虎來。其虎奔走,徑撲景公之馬,馬見虎來,驚倒景公在地。田開疆在側,不用刀槍,雙拳直取猛虎。左手揪住項毛,右手揮拳而打,用腳望面門上踢,一頓打死那隻猛虎,救了景公。文武百官,無不畏懼。景公回朝,封為壽寧君,是齊國第一個行霸道的。
卻說第二個,姓顧名冶子,身長一丈三尺,面如潑墨,腮吐黃須,手似銅鉤,牙如鋸齒。此人曾隨景公渡黃河。忽大雨驟至,波浪洶湧,舟船將覆。景公大驚,見雲霧中火塊閃爍,戲於水面。顧冶子在側,言曰:“此必是黃河之蛟也。”景公曰:“如之奈何?”顧冶子曰:“主公勿慮,容臣斬之。”拔劍裸衣下水,少刻風浪俱息,見顧冶子手提蛟頭,躍水而出。
景公大駭,封為武安君,這是齊國第二個行霸道的。
第三個,姓公孫名接,身長一丈二尺,頭如累塔,眼生三角,板肋猿背,力舉千斤。一日秦兵犯界,景公引軍馬出迎,被秦兵殺敗,引軍趕來,圍住在鳳鳴山。公孫接用鐵闋一條,約至一百五十斤,殺入秦兵之內。秦兵十萬,措手不及,救出景公,封為威遠君。這是齊國第三個行霸道的。
這三個結為兄弟,誓說生死相托。三個不知文墨禮讓,在朝廷橫行,視君臣如同草木。景公見三人上殿,如芒刺在背。
一日,楚國使中大夫靳尚前來本國求和。原來齊、楚二邦乃是鄰國,二國交兵二十餘年,不曾解和。楚王乃命靳尚為使,入見景公,奏曰:“齊楚不和,交兵歲久,民有倒懸之患。今特命臣入國講和,永息刀兵。俺楚國襟三江而帶五湖,地方千里,粟支數年,足食足兵,可為上國。王可裁之,得名獲利。”
卻說田、顧、公孫三人大怒,叱靳尚曰:“量汝楚國,何足道哉!吾三人親提雄兵,將楚國踐為平地,人人皆死,個個不留。”喝靳尚下殿,教金瓜武士斬訖報來。
階下轉過一人,身長三尺八寸,眉濃目秀,齒白唇紅,乃齊國丞相,姓晏名嬰,字平仲,前來喝住武士,備問其詳。靳尚說了,晏子便教放了靳尚,先回本國,吾當親至講和。乃上殿奏知景公。
三人大怒曰:“吾欲斬之,汝何故放還本國?”晏子曰:“豈不聞‘兩國戰爭,不斬來使’?他獨自到這裡,擒住斬之,鄰國知道,萬世笑端。晏嬰不才,憑三寸舌,親到楚國,令彼君臣,皆頓首謝罪於階下,尊齊為上國,並不用刀兵士馬,此計若何?”三士怒髮衝冠,皆叱曰:“汝乃黃口侏儒小兒,國人無眼,命汝為相,擅敢亂開大口!吾三人有誅龍斬虎之威,力敵萬夫之勇,親提精兵,平吞楚國,要汝何用?”景公曰:“丞相既出大言,必有廣學。且待入楚之後,若果獲利,勝似典兵。”三士曰:“且看侏儒小兒這回為使,若折了我國家氣概,回採時砍為肉泥!”三士出朝。景公曰:“丞相此行,不可輕忽。”晏子曰:“主上放心,至楚邦,視彼君臣如土壤耳。”
遂辭而行,從者十餘人跟隨。
車馬已至郢都,楚國臣宰奏知。君臣商議曰:“齊晏子乃舌辯之士,可定下計策,先塞其口,令不敢來下說詞。”君臣定計了,宣晏子入朝。晏子到朝門,見金門不開,下面閘板止留半段,意欲令晏子低頭鑽入,以顯他矮小辱之。晏子望見下面便鑽,從人意止之曰:“彼見丞相矮小,故以辱之,何中其計?”晏子大笑曰:“汝等豈知之耶?吾聞人有人門,狗有狗竇。使於人,即當進人門;使於狗,即當進狗竇。有何疑焉?”楚臣聽之,火急開金門而接。晏子旁若無人,昂然而入。
至殿下,禮畢,楚王問曰:“汝齊國地狹人稀乎?”晏子曰:“臣齊國東連海島,西跨魏秦,北拒趙燕,南吞吳楚,雞鳴犬吠相聞,數千里不絕,安得為地狹耶?”楚王曰:“地土雖闊,人物卻少。”晏子曰:“臣國中人呵氣如雲,沸汗如雨,行者摩肩,立者並跡,金銀珠玉,堆積如山,安得人物稀少耶?”楚王曰:“既然地廣人稠,何故使一小兒來吾國中為使耶?”晏子答曰:“使於大國者,則用大人;使於小國者,則當用小兒。因此特命晏嬰到此。”楚王視臣下,無言可答。請晨嬰上殿,命座。侍臣進酒,晏子欣然暢飲,不以為意。
少刻,金瓜簇擁一人至筵前,其人口稱冤屈。晏子視之,乃齊國帶來從者。問得何罪,楚臣對曰:“來筵前作賊,盜酒器而出,被戶尉所獲,乃真贓正犯也。”其人曰:“實不曾盜,乃戶尉圖賴。”晏子曰:“真贓正犯,尚敢抵賴!速與吾牽出市曹斬之。”楚臣曰:“丞相遠來,何不帶誠實之人?令從者作賊,其主豈不羞顏?”晏子曰:“此人自幼跟隨,極知心腹,今日為盜,有何難見?昔在齊國,是個君子;今到楚國,卻為小人,乃風俗之所變也。吾聞江南洞庭有一樹,生一等果,其名曰橘,其色黃而香,其味甜而美;若將此樹移於北方,結成果木,乃名枳實,其色青而臭,其味酸而苦。名謂南橘北枳,便分兩等,乃風俗之不等也。以此推之,在齊不為盜,在楚為盜,更復何疑!”楚王大慚,急離御座,拱手於晏子曰:“真乃賢士也。吾國中大小公卿,萬不及一。願賜見教,一聽嚴命。”
晏子曰:“王上安坐,聽臣一言。齊國中有三士,皆萬夫不當之勇,久欲起兵來吞楚國,吾力言不可。齊楚不睦,蒼生受害,心何忍焉?今臣特來講和,王上可親詣齊國和親,結為唇齒之邦,歃血為盟。若鄰國加兵,互相救應,永無侵擾,可保萬年之基業。若不聽臣,禍不遠矣。非臣相嚇,願王裁之。”王曰:“聞公之才,寡人情願和親。但所患者,齊三士皆無仁義之人,吾不敢去。”晏子曰:“王上放心,臣願保駕,聊施小計,教三士死於大王之前,以絕兩國之患。”楚王曰:“若三士俱亡,吾寧為小邦,年朝歲貢而無怨。”晏子許之。楚王乃大設筵席,送令先去,隨後收拾進獻禮物而至。
晏子先使人歸報,齊景公聞之大喜,令大小公卿,盡隨吾出郭迎接丞相。三士聞之轉怒。晏子至,景公下車而迎。慰勞已畢,同載而回,齊國之人看者塞途。
晏了辭景公回府。次日入宮,見三士在閣下博戲。晏子進前施禮,三士亦不回顧,傲忽之氣,旁若無人。晏子侍立久之,方自退。入見景公,說三士如此無禮。景公曰:“此三人常帶劍上殿,視吾如小兒,久必篡位矣。素欲除之,恨力不及耳。”晏子曰:“主上寬心,來朝楚國君臣皆至,可大張御宴,待臣於筵間略施小計,令三士皆自殺何如?”景公曰:“計將安出?”晏子曰:“此三人者皆一勇匹夫,並無謀略,若如此如此,禍必除矣。”景公喜。
次日,楚王引文武官僚百餘員,車載金珠玩好之物,親至朝門。景公請入,楚王先下拜,景公忙答禮罷,二君分賓主而坐。楚王令群臣羅拜階下,楚王拱手伏罪曰:“二十年間,多有兇犯。今因丞相之言,特來請罪,薄禮上貢,望乞恕納。”
齊景公謝訖,大設筵宴,二國君臣相慶。三士帶劍立於殿下,昂昂自若,晏子進退揖讓,並不諂於三士。
酒至半酣,景公曰:“御園金桃已熟,可采來筵間食之。”
須臾,一宮監金盤內捧出五枚。齊王曰:“園中桃樹,今歲止收五枚,味甜氣香,與他樹不同。丞相捧杯進酒以慶此桃。”
上古之時,桃樹難得,今園中有此五枚,為希罕之物。晏子捧玉爵行酒,先進楚王。飲畢,食其一桃。又進齊王,飲畢,食其一桃。齊王曰:“此桃非易得之物,丞相合二國和好,如此大功,可食一桃。”晏子跪而食之,賜酒一爵。
齊王曰:“齊、楚二國,公卿之中,言其功勳大者,當食此桃。”田開疆挺身而出,立於筵上而言曰:“昔從主公獵於桐山,力誅猛虎,其功若何?”齊王曰:“擎王保駕,功莫大焉。”晏子慌忙進酒一爵,食桃一枚,歸於班部。
顧冶子奮然便出,曰:“誅虎者未為奇,吾曾斬長蛟於黃河,救主上回故國,覷洪波巨浪,如登平地,此功若何?”王曰:“此概世之功也,進酒賜桃,又何疑哉?”晏子慌忙進酒賜桃。
公孫接撩衣破步而出,曰:“吾曾於十萬軍中,手揮鐵闋,救主公出,軍中無敢近者,此功若何?”齊王曰:“據卿之功,極天際地,無可比者;爭奈無桃可賜,賜酒一杯,以待來年。”
晏子曰:“將軍之功最大,可惜言之太遲,以此無桃,掩其大功。”公孫接按劍而言曰:“誅龍斬虎,小可事耳。吾縱橫於十萬軍中如入無人之境,力救主上,建立大功,反不能食桃,受辱於兩國君臣之前,為萬代之恥笑,安有面目立於朝廷耶?”
言訖,遂拔劍自刎而死。田開疆大驚,亦拔劍而言曰:“我等微功而食桃,兄弟功大反不得食,吾之羞恥,何日可脫?”言訖,自刎而死。顧冶子奮氣大呼曰:“吾三人義同骨肉,誓同生死;二人既亡,吾安能自活?”言訖,亦自刎而亡。晏子笑曰:“非二桃不能殺三士,今已絕慮,吾計若何?”楚王下坐,拜伏而嘆曰:“丞相神機妙策,安敢不伏耶?自今以後,永尊上國,誓無侵犯。”齊王將三士敕葬於東門外。
自此齊、楚連和,絕其士馬,齊為霸國。晏子名揚萬世,宣聖亦稱其善。後來諸葛孔明曾為《梁父吟》單道此事。吟曰:步出齊城門,遙望湯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冢?舊疆顧冶氏。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理;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相國齊晏子。
又《滿江紅》詞一篇,古人單道此事,詞云:齊景雄風,因習戰、海濱畋獵。正驅馳、忽逢猛獸,眾皆驚絕。壯士開疆能奮勇,雙拳殺虎身流血。救君危、拜爵寵恩榮,真豪傑!
顧冶子,除妖孽;強秦戰,公孫接。笑三人恃勇,在齊猖獗。只被晏嬰施小巧,二桃中計皆身滅。
齊東門、累累有三墳,荒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