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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埋骨骸巧遇金不換 設重險聊試道中人

詞曰:
埋兄同返煙霞路,古剎聊停住。至親好友喜相逢,此遇真奇遇。
蛇驚方罷心猶懼,又被婦人咶絮。勘破色即空,便是無情慾,可取許恁朝夕聚。
——右調《白雲吟》。

話說於冰和城璧混出了相府,到西豬市口兒,方將劍訣一煞。這裡將訣咒松放,那裡眾人方看明白,都亂嚷“打錯了”。

嚴世蕃見趙文華眉目青腫,鄢懋卿口眼歪斜,陳大經踢傷腰腿,自己胸前著了重傷,腦門又碰下個大窟,血流不止,惟夏邦謨分毫未損。只氣的咆哮如雷,向眾家丁道:“妖人已去,你等可分頭追趕!再傳太師爺鈞旨,著錦衣衛堂官速知會本京文武,差軍兵捕役,按戶搜查,吩咐吏、兵二部,寫兩人年貌,行文天下;再咨陝西督撫於華陰縣拿解於秀才家屬入都。此系妖人,有關社稷,若從該地方經過,不即盤查疏縱,一經發覺,與妖人同罪。”

眾家人分頭去了。這話不表。

再說於冰和城璧疾疾走出彰義門到店中,董瑋迎著問訊,城璧只是哈哈大笑。於冰道:“少刻即有人來擒拿,你們快將鞋襪拉去,我好作法,大家走路。”

城璧是經驗過的,連忙伸與兩腿,任於冰畫符。董瑋主僕亦各畫訖。城璧道:“我們今往何方去?”

於冰道:“可同去泰安一行。”

隨將那口刀算還了店賬,四人向東南奔走。城璧想起請仙女事,便捧著大腹歡笑。董瑋問明原由,也不由的笑起來,欽服於冰和神人一樣。

只走了兩半天,便到泰安地界。於冰向城璧道:“此地系你犯過大案件所在,雖有我不妨,何苦多事?”

隨用手在城璧頭髮鬍鬚上摸了幾下,頃刻變的鬚髮盡白。城璧看見,心上甚不爽快。董瑋主僕含笑不言。於冰道:“老弟不必作難,離了泰安交界,管保你的鬚髮還要分外黑些。”

城璧方說笑起來。

四人繞過了泰安,便到山下,但見:

四圍鐵泉,八面玲瓏。重重曉色映晴霞,瀝瀝雷聲飛瀑布。深澗中漱玉敲金,石壁上堆藍疊翠。白雲洞口,紫藤高掛綠蘿垂;碧草峰前,丹桂懸橋青蔓裊。引子蒼猿擲果,呼君糜鹿銜花。千嵐競秀,夜深玄鶴聽仙經;萬壑爭流,風暖幽禽相對語。

真是地僻紅塵飛不到,山深車馬自然希

四人上到山頂,周圍一望,見絕壁如屏,攢峰若劍,猿接臂而飲水,鳥杯音而入雲,奇石鏟天,高柯負日。於冰道:“此境此景,真碩人之考槃,神仙之窟宅也。”

又回首指著一座大廟,向城璧道:“此碧霞元君宮闕,為天下士女燒香祈福之所,我們就在此多流連幾日,最是賞心。”

隨至廟中,和寺主說明借寓遊覽之意,又送了四兩布施。寺主與了一間乾淨房屋。

到晚間無人處,於冰叫出超塵、逐電二鬼,吩咐道:“你兩個領我符籙一道,去湖廣荊州府總兵官林桂芳衙門,打探河南虞城縣秀才朱文煒,並他家人段誠,投奔秀才林岱,看他那邊相待厚薄何如;如或未到,可從四川路上查問,務必訪知下落覆命。”

二鬼去了。

次日,於冰領城璧、董瑋在廟前廟後閒遊。這座泰山,也有好幾處大寺院,並有名勝地,日日通去遊覽。次後,董瑋只在碧霞宮,惟城璧跟隨於冰,於深山窮谷中閒行。一日城璧向於冰道:“弟自到泰安,即心懷隱痛,每想起我哥哥慘死在那大盤嶺上,屍骸暴露,日抱不安。久欲向大哥前告假三四日,到那邊尋找掩埋,奈我哥哥生前行止不端,誠恐大哥見惡,未敢言及。今欲到那邊走遭,不知使得使不得?”

說罷,淚眼盈眶,不勝淒楚。於冰道:“這是你極孝友念頭,理該早說,怎么反怕我見惡起來?但不知往返有多少里數?”

城璧道:“一動一回,約五百餘里。”

於冰道:“我們日日尋山玩水,你既有埋葬令兄念頭,我即伴你一行。廟中吃用俱足,董公子也不用說知,我與你此刻即去。”

城璧道:“這事如何敢勞動大哥同行?”

於冰道:“不必世套。”

兩人緩步行去。城璧回身遙指泰安州道:“此城即某年月日,同某某等劫牢反獄,救我哥哥地也。”

又言:“離此山二三里,下面有一土坡,此我與某某等殺敗官兵,彼時我哥哥已先有人背負上山,我們等候官兵再來,復行交戰處也。”

於冰一邊聽城璧敘說舊話,一邊行止止,領略那高下峰嵐,泉石樹木的景趣。城璧無心觀玩,惟有步步吁嗟而已。每到一山村,便指說道:“此某某等搶奪牲畜飲食處也。”

每見一平坦石徑,大樹陰間,指說道:“此某某等背負我哥哥歇坐處也。”

到了玉女峰,日已沉西,遠見那大石堂,又指說道:“此某某等三十餘人晝夜團聚,商酌救我哥哥處也。”

二人到石堂內,於冰道:“此地便可寄宿。”

城璧取出些麵餅饅首充飢。皆因日日與於冰游山,常有一兩天不回廟中的時候,故於出廟時即帶在身邊備用。至三鼓以後,月上山頭,於冰道:“趁此幽光,可以行矣。”

二人出石堂,又走那紆迴曲徑,嵯峨危巔,沿途流連賞玩。至交午時分,方看見在盤嶺橫亘於層崖絕壁之內。城璧痛淚交流,指說道:“此弟與某某等對敵官兵,我哥哥自刎處也。”

又指西南一山峰轉折處道:“此弟同某某等殺透重圍,由此而南,熟睡山神廟中被獲,疊受刑傷,得大哥救援,今日復到此地。”

城璧上至嶺頭,四下一望,見白楊秋草,遠近淒迷;碧水重山,高下如故。追想他哥哥回首遺言,並眾朋友拚命交鋒之事,倍加傷感。同於冰西下至半坡中,到他哥哥自刎處,仔細一看,見有幾段殘骨,被狼蟲弄的此東彼西,辨不出孰是孰非。

當日是三人同自刎在一處,此時止剩有一個骷髏。城璧心肺俱裂,朝著那幾段殘骨連連叩首,放聲大哭。於冰也不禁感嘆道:“人生世上,好結局,歹結局,忙忙碌碌,賓士一生,不過如此而已。任他王公將相、富貴百年,欲不為枯骨,何可得也!我承吾師恩惠,將來似可免骨化形銷耳。”

於冰扶城璧起來,城璧求於冰認他哥哥骨櫬,於冰道:“我和你一樣,從何處認起?”

城璧又商酌掩埋之法,於冰道:“只有將大小殘骨收拾在一處,用石塊遮掩罷了。”

城璧道:“此不過假藉一時,日久必為狐兔巢穴,究不免風吹雨灑之患。”

於冰道:“你也慮的甚是。”

想了一會,說道:“你且下嶺去,容我裁處。”

城璧下至半嶺,聽候作用。於冰在嶺頭揀了塊平正地方,口誦咒語,喝聲:“本山土司到!”

須臾,土神聽命。於冰道:“掩埋骨殖,人皆有惻隱之心,煩於此處率領陰丁,挖一大坑,將嶺前嶺後骨殖,盡皆收放在裡面,用石土掩埋。”

土司領命,傳齊屬下陰兵,頃刻收拾完妥,土神去了。於冰叫城璧上嶺驗看,見殘骨俱皆揀尋乾淨;又見嶺東邊起一大堆。於冰指向城璧道:“令兄同你眾友,俱入此冢矣。”

城璧連忙拜謝,在冢前痛哭叩拜。兩人下嶺,復回舊路,本日仍宿玉女峰石堂。

次早於重山環繞之地,見半山腰有一座廟宇,約略不過兩層院落。城璧道:“大哥緩行幾步,我去那廟中吃碗水解渴。”

於冰道:“我同你去到廟中少歇。”

兩人走至廟前,城璧叫門,裡面出來一小道童,開門讓二人入去。剛走到院中,只見從後院又走出個道人來,兩下里六隻眼彼此一看,各大驚異。

那道人先問於冰道:“尊駕可是冷先生諱於凍的么?”

於冰才要相認,城璧搶行一步,拉住那道人問道:“你不是我表弟金不換么?”

那道人樂的打跌道:“不是我是誰?”

三人皆大笑。不換道:“我做夢也再想不到二位在此地相會!”

一手拉了於冰,一手拉了城璧,讓入東房內,彼此叩拜就坐。不換道:“冷先生,一別三年有餘,容顏如舊。怎么二表兄幾月不見,便鬚髮白到這步田地?我都不敢冒昧相認。”

城璧笑道:“自有黑的日子。你且說,怎到此出了家?”

不換道:“千言難盡!”

便將城璧那晚走後,如何吃官司,如何蒙知府開脫,如何賣房產,如何在山西招親,如何費了二百餘兩挨了四十板,幾乎打死。城璧笑了笑,又說到救沈鍊之子沈襄,並分銀兩話。於冰連連點頭道:“此盛德事,做的好!”

城璧道:“我口渴的狠,若無茶,涼水也罷。”

金不換連忙著小道童燒茶。城璧又道:“你怎么跑到此地出家?”

不換道:“我屢次自己考驗,妻、財、子、祿四字,實與我無緣。若再不思回頭,必遭意外橫禍,不如學二位,或可多活幾年。打算著冷先生雲來霧去,今生斷遇不著,或與表兄相遇,亦是快事。豈期今日還得見面!”

說著,流出淚來,又道:“我自與沈公子別後,原欲去西湖見見勢面,路過泰安州,聞此山內有許多好景所在,因此入山遊走,客居在白雲嶺玉皇廟中。不意生起病來,承廟中老道人晝夜照拂,才保住性命。我一則感他情義,二則看破世情,送了他二十兩銀子,拜他為師。此處這關帝廟,也是他的香火,他著我和這小道童居守。這便是我出家的原由。”

於冰笑道:“你兩個於患難中一家救了個公子,真是難表兄、難表弟矣。”

說話間,小道童送入茶來。城璧道:“苦海汪洋,回頭是岸。老弟此舉極高,你與我大哥原是舊識,今又出家,即成一體。嗣後不必稱呼冷先生,也學我叫大哥為是。快過來與大哥叩拜。”

於冰連忙止住道:“我輩道義相交,何在稱呼叩拜。”

城璧道:“大哥若不受他叩拜,是鄙薄他了。”

不換即忙叩頭下去,於冰只得相還。就坐。不換去後院,收拾出素飯來,又配了兩盤杏乾、核桃仁,請於冰過口。飯畢,道童點入燈來,城璧方細說自己別後話,又道:“假如我彼時不口渴,便要走去,豈不當面錯過?可見我輩遇合,俱有定數。就在此多住些進,也和在碧霞宮一樣。只是董公子主僕尚在那邊懸望,老弟須索與我們同行。”

不換道:“這何須二哥吩咐?但深山中安可令道童獨守?就是玉皇廟老道人,我須親去與他說明。我不過後日午間,定到碧霞宮了。”

於冰道:“看你這光景,是決意要隨我們。但我們出家,與世俗道出家不同。世俗出家,除誦經燒香、禮拜神佛外,便要謀生財養命道路。我們出家,須將酒、色、財、氣四字看同死灰一般,忍饑寒自不必說,每遇要緊關頭,將性命視同草芥,若處處怕死貪生,便不是我道中人了。與其到後來被我看破,將你棄去,就不如此時不與你同事為妙。你可著實斟酌一番,休到後來我們不要你時,你抱恨於我。”

金不換道:“人若沒個榜樣擺在前面,自己一人做去,或者還有疑慮。當日大哥若不是捨死忘生,焉能有今日道果?我如今只拿定‘不要命’三個字做去,將來有成無成,聽我的福緣罷了。從此後若有三心二意,不捨命修行,定教天雷打死,萬劫不得人身。”

於冰道:“人只怕於酒、色、財、氣四字把持不住,你適才說出‘不要命’三字,這就是修仙第一妙訣。一個人既連命都不要,那酒、色、財、氣皆身外之物,他從何處搖動起?我明早同連二弟先行,在碧霞宮等你。你須定於後日午間要到,若是過了時刻,便算你失信於我,你須記清楚。”

不換連聲答應。三人坐談了一夜,次日又吃了早飯,不換送出廟來。

於冰同城璧走三十餘里,見一處山勢,甚是險惡,林木長的高高下下,遍滿溝壑,四圍都是重崖絕壁,止有一條攀道可行。於是暗誦靈文,向山岔內用手一招,又向攀道上指了兩指,復走了二里多地。見路傍有一株大松樹,形同傘蓋,隨於樹根上書符一道,又拘來一個蒼白狐狸,默默的說了幾句,那狐狸點首去了。城璧問道:“適才兩次作用是怎么?”

於冰笑而不言,走至對面嶺上。於冰又揀了兩塊大石,也各畫符一道,然後下嶺。城璧忍不住又問,於冰笑道:“金不換,我前後只見過他兩次,也看不出他為人,止是你投奔他時,他竟毫無推卻,後被他女人出首到官,他又敢放你逃走。這要算他有點膽氣。途間遇著沈襄,他竟肯將三百多銀子分一半與他。一個種田地的人,有此義舉,也是極難得的了。然此二節,不過做的可取而已。世風雖說涼薄,像他這樣人,普天下也還尋得出一頭半萬個來。若說因他有這兩件好處,便和他做同道,我教下至少也可收二三千人,連吾師火龍真人都被我遺累矣。我也不敢說我將來定做神仙,但看見人有幾件好處,便行渡脫,這神仙也不值錢了。理合試他一試,看他要命不要命。”

便將如何試他的法子說了一遍。城璧聽了,連連搖頭道:“他一個才出家的人,那裡把持的住?我想後來這兩層試法,還是幻術,不至傷命。若頭一次,是真要命之物。萬一傷生,弟心上不忍。”

於冰笑道:“我豈壞人性命之人耶?”

城璧又道:“假如他貪生怕死,過幾日又尋了我們來,該如何裁處?”

於冰道:“我也不好當面拒絕他,只用想一件事差他去,即與之永別矣。金不換那個人,外面雖看得伶牙俐齒,細相他眉目間不是個有悟心人,日後入道頗難。若再心上不純篤,越發無望,不如速棄,可免將來墜累。似你雖出身大盜,卻存心磊落光明,我就不用試你了。”

城璧聽了棄絕金不換話,心上甚是替他愁苦。

不言兩人回碧霞宮與董瑋訴說埋骨殖等話,再說金不換將廟中所有大小物件開了個清單,和小道童說明去意。那道童因不換性氣平和,從未大聲說他一句不是,直哭的雨淚千行。不換也甚是難過,與道童留了幾百錢,又叮囑他莫出廟門,明日便有人來看你。別了道童,已早刻時分,他怕山路難走,強行了三十來里。估計日色,也是將落的時候。正走間,猛見攀道上堆著有兩間房大的一物,有丈余高,青黑色,細看似有鱗甲在上面。不換甚是驚詫,又走近了數步,仔細一看,原來是條大蟒。不由的毛骨聳然,欲要回去,已與於冰有約,失時便為失信,著他將來看不起。別尋道路,兩傍皆層崖絕壁,無路可行。偏是這蠢物,又端端正正團屈在這攀道中間,心上大是作難。沒奈何,又往前搶行了幾步。再一看時,也不知他身長多少,其粗到有兩圍,真是天地間至大罕見之物,倍覺心驚。又見他分毫不動,心疑他是個死的。少刻見那蟒似乎動了兩動,心上便怕起來。四面一望,天色比前又暗了些,心上越發著急。猛想起昨日與於冰說的話,有“不要命”三字,便自己冷笑道:“死生各有定命,若不是他口中食水,此時也遇不著他;若是怕傷了性命,做個失信人,不但跟隨不得姓冷的,連玉皇廟也不必出家,還了俗,豈不是正務!”

有此一想,便膽大了十分,大踏步直向大蟒身邊走來。相離不過四五步,猛見那蟒陡將腦袋直立起來,有七八尺高,又將長軀展開,甚是雄偉。但見:

口噴大焰,舌尖上挑起腥風;目放金光,牙縫中吹出毒氣。身腰蜒蜿,似龍而無四足;鱗甲參差,像蛟而少一角。尾搖則出動峽折,頭擺則石翻樹倒。真是吞一象而不足,吃數人而有餘。

只見那蟒張著血淋淋大口,向不換吞來。不換忍不裝“呵呀”了一聲,急忙向一山凹內一躲。誰想一腳踏空,滾下崖去,被幾株樹根架住,不至滾到山底。頭臉身手擦破了好幾處,扒起來定省了片刻,向崖下一望,約有四五丈深。又見兩三步中有一株極大的桃樹,急欲上那樹去避蟒。見山面甚側,惟恐再滾了下去,於是半走半扒,挨到樹前,攀踏了上去。止上了三丈余高,便看見那蟒將一塊房大的石頭纏繞住,張著口,在石下來回尋覓。再看那大石,正在他滾下去山凹左邊,才明白他在石上纏繞的意思。又恐被那蟒看見,急將身隱藏在樹枝重疊之內。只見那蟒又回著頭,折著尾,一段一段將所纏大石次第放開,然後展開長軀,夭夭矯矯,向攀道行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將大石看了看,方奮力一竄,投南邊山灣深澗中去了。

不換在樹上看得明白,心喜道:“若不是一腳踏空,那一滾兒滾的妙,此時早在他腹中,不知成怎么個苦況。”

又待了一會,方敢下樹,再看天色,已是黃昏時候。此時進退兩難,惟有向前途急走。約行二三里,見路旁有一間房兒,連忙推門入去。裡面寂無一人,炕上到有舊布被一件,地下還放著些盆碗等類。不換道:“這是有人住居的所在。莫管他,且喘息片刻壓驚。”

又想道:“我從這條路也來往過兩三次,到沒看見這間房兒。”

又說道:“既無房主人,我且樂得睡他一夜,明日只用已時左近,便可與冷大哥全信。”

跳下地來細看,昏黑之中也看不清楚,隨手亂摸,到摸著火石、火筒、火刀三件在一處放著。隨即打火照看,見地下有燈台,點了燈,將門兒頂住。卻待要取被子睡覺,聽得門外說道:“是誰在我屋內?還不快開門!”

不換道:“房主人來了。”

連忙跳在地下,將門兒開放。門外走入個少年婦人,手提著一個小布袋兒,雖是村姑山婦,到生的是極俊俏人才。但見:

麵皮現兩瓣桃花,眼睛含一汪秋水。柳葉眉兒,彎同新月;櫻桃小口,紅若丹砂。雲髻峨峨,斜插山菊數朵;金蓮窄窄,飄拂麻裙八幅。粗布為衣,益見身材俏麗;線繩作帶。更覺腰肢不肥。信矣深山出異鳥,果然野樹有奇葩。

那婦人入得門來,將不換一看,也不驚慌,問道:“你這道人是從何時到我屋內?”

不換將遇蟒逃生,因天色已晚,始敢到此,苟延片刻,“若早知是老嫂的住宅,我便拚命往前路去了,望老嫂恕罪。”

那婦人聽罷,粉面上落下淚來,將手中布袋放在地下,讓不換坐在炕上。自己也坐在一邊,說道:“我男人日前打柴,也是與那條蟒相遇,被他傷了性命。客人是有福的,便逃得出來。”

不換道:“原來如此。老嫂適從何來?

婦人道:“我男人沒了,連日柴米俱無,我又無父母兄弟,今早到表舅家借米,懇求到日落時候,方與我半袋粗米。此身將來,靠著那個?”

說著,又淚痕亂落。不換道:“老嫂若住在平川,便可與富戶做點生活度日,這深山中,不但婦人,便是男子,也獨自過不來。我不怕得罪老嫂,何不前行一步。”

婦人道:“我也久有此意,只是婦人家,難將此話告人。”

說罷,做出許多嬌羞態度。好半晌又說道:“似我這樣孤身無依客人若有個地方安插我,我雖然醜陋,卻也不是懶惰人,還可以與客人做點小生活,不知客人肯不肯?”

不換道:“我若不是做了道士,有什麼不肯?”

婦人微笑道:“你只用將道衣道冠脫去,便就不是道士了。”

不換道:“好現成話兒!我與其今日做世俗人,昔日做那道士怎么?況我四海為家,也沒安放老嫂處。”

婦人聽了,便將面孔放下,怒說道:“你既然願做道士,就該在廟內守著你那些天尊。三更半夜,到我婦人房內做什麼?就快與我出去,餵大蟒去!”

不換道:“便餵了大蟒,也是我命該如此,我就出去。”

跳下地來,卻待要走,被婦人從背後用手將衣領揪住一丟。不換便倒在炕上,扒掙起來,心裡作念道:“不想山中婦人這般力大,虧他還是個嬌怯人兒;若是個粗蠢婦人,我穩被摔死了。”

婦人又道:“你不必心中胡打算,任你怎么清白,但你此時在我屋內,我一世也不得清白了。”

說著,便將被子展開,向不換道:“你還等我與你脫衣服么?”

不換道:“我到不意料你們山中婦人,是這般爽直,毫不客套!怪道獨自住在此地,原來是等野羊兒的。”

說罷,又跳下地來。婦人大怒道:“你敢走么,你道我摔不死你么?”

不換道:“完了。”

又見婦人神色俱厲,心上有些怕他,沒奈何,復坐在炕上,兩人各不說話。好一會,婦人換做滿面笑容,到不換身邊,放出無限的媚態,柔聲艷語,百般勾搭。不換起初堅忍,次後慾火如焚,又想起對於冰發的誓願,自己也無可擺脫。每到情不能已處,便用手在自己臉上狠打,打後便覺淫心少歇。婦人見他自打,卻也不阻他。過一會,又來纏繞。這一夜何止七八次?直到天明,婦人將不換推出門去。

不換和脫籠飛鳥一般,向前面嶺上直奔。剛走到嶺下,一抬頭,見嶺頭有兩隻虎,或起或臥,或繞著攀道跳躍。不換道:“怎么這條路上與先大不相同,蟒也有了,虎也多了。”

在嶺下等了有一個時辰,兩虎沒一個肯去。再看日色,已是辰時左近,又想道:“日前冷大哥言修行人每到要緊關頭,視性命如草芥,我今午若不到碧霞宮,冷大哥也未必怎么怪我。只是我初次跟他學道,便先失信於他,且我又自己說過‘不要命’的話,等這虎到幾時?吃便隨他吃去。”

想罷,放開膽量,一步步硬上嶺來。也不看那二虎的舉動,只低了頭走路。既至走到嶺上,四下一望,那兩隻虎不知那去了。不換心喜之至,下了嶺,與老道士眾人話別,交了器物清單。

到碧霞宮時,日已午錯。城璧正在廟外張望,看見不換走來,大喜。不換道:“昨日今早,幾乎與二哥不得相見。”

兩人入廟,同到客寓。於冰滿面笑容,迎著不換說道:“著實難為老弟了,好,好。”

不換心內驚訝道:“難道他已知我遇蟒、遇虎等事了?”

於是和董公子大家禮拜就坐。城璧道:“怎么此刻才來?”

不換將途間所遇詳細訴說。城璧笑道:“你這一說,我更明白了。”

話未完,於冰以目示意。城璧不敢說了。

不換又問,城璧道:“我是和你說頑話。”

自此三人日遊覽山水,也有與董瑋同去的時候。於冰又著城璧傳與不換導引呼吸之法,只因心懸朱文煒主僕,二鬼尚未回來,只得在泰山等候回音。

正是:
埋兄同返煙霞路,古剎欣逢舊日人。
設險中途皆解脫,喜他拚命入仙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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