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秦叔寶途次救唐公 竇夫人寺中生世子
詞曰:
天地無心,男兒有意,壯懷欲補乾坤缺。鷹鶴何事奮雲宵?駕鳳垂翅荊棒里。情脈脈,恨悠悠,發雙指。熱心肯為艱危止,微軀拼為他人死。橫屍何借鹹陽市,解紛豈博世間名?不平聊雪胸中事,憤方休,氣方消,心方已!
調寄“千秋歲引”
天地間死生利害,莫非天數。只是天有理而無形,電雷之怒,也有一時來不及的,不得不借一個補天的手段,代天濟弱扶危。唐公初時,也只道是尋常盜寇,見他到來,自然驚散。不料這些都是宇文述遣的東宮衛士,都是挑選來的精勇。且尋常盜賊,不得手便可漫散,這乾人遵了宇文述吩咐,不殺得唐公並他家眷,怎么回話?所以都拚命來殺。況是他的人,比唐公家丁多了一倍,一個圈把唐公與家丁圈在裡邊,直殺得:
四野愁雲靉靆,滿空冷霧飄揚。撲通通鼓炮驅雷,明晃晃槍刀簇浪。將對將,如天神地鬼爭功;馬邀馬,似海獸山彪奪食。騎著的紫叱撥、五花驄、銀獬豸、火龍駒、綠騅驄、流金騧、照夜白、玉騊駼、滿梢馬、的盧馬,區區是如龍驕騎,飛兔神駒。白色的浪滾萬朵梨花,赤色的霞卷千圍杏蕊;青色的曉霧連山,黃色的浮雲門日。舞著的松紋刀、桑門劍、火尖槍、方天戟、五明鏟、宣花斧、摻金錘。必彥撾、流金钂、倒馬毒,件件是凌霜利刃,賽雪新鋒。飄飄絮舞,萬點槍刀,滾滾楊花,一團刀影。虹飛電閃,劍戟橫空;月轉星奔,戈矛耀目。何殊海覆天翻,成個你贏我負。
戰夠一個時辰,日已沉西。唐公一心念著家眷,要殺出圍來。殺到東,這乾強盜便卷到東來;戰到西,這乾強盜便擁到西了。雖不被傷,卻也不得脫身。留下家丁,又以家眷為重,不敢輕易來接應。這唐公早已在危急的時候了。
這也是數該有救。秦叔寶與樊建威,自長安解軍掛號出來,也到臨潼臨山下,植樹崗邊經過。聽得林中喊殺連天,便跳上高崗一望,見五七十強盜,圍住似一起官兵在內。叔寶對建威道:“可見天下大荒,山東、河南一望無際,盜賊生髮也便罷了。你看都門外,不上數十里之地,怎容得響馬猖獗?”樊建威指定唐公道:“那一簇困在當中的,不是響馬,是捕盜官兵,眾寡不敵,被他圍在此處,看他勢已狼狽了。兄在山東六府,稱揚你是賽專諸,難道只在本地方抱不平,今路見不平之事,如何看管過?兄杖平生本領,助他一陣,也見得兄是豪傑大丈夫。”叔寶道:“賢弟,我倒有此意,但恐你不肯成全我這件事。”樊建威道:“小弟攛掇兄去,什麼反說我不肯成全?”叔寶道:“賢弟既如此,你把這幾名軍犯先下山去,趕到關外,尋下處等我。”樊建威道:“小弟在此,還可幫扶兄長,怎到教小弟先去?”叔寶道:“小弟一身,盡夠開除這伙盜賊。你在此幫扶,這幾名軍犯,誰人管領?”樊建威道:“這等仁兄保重。”便領了這幾個軍犯先去了。叔寶按一按范陽氈笠,扣緊了鋌帶,題著金鐧,跨上黃驃馬,借山勢沖將下來。好似:
猛虎初離穴,咆哮百獸驚。
大喊一聲道:“響馬不要無禮,我來也!”只這一聲,好似牙縫裡迸出春雷,舌尖上震起霹靂。只是人見他一人一騎,也不慌忙,就是唐公見了,也不信他濟得事來。故此這乾假強盜,還迷戀著唐公廝殺,眼界中那有一個捕盜公人在黑珠子上?直待秦叔寶到了戰場上,才有一二人來支架。戰乏的人,遇到了一個生力之人,人既猛勇,器械又重,才交手早把兩個打落馬下。這番眾強盜發一聲喊,只得丟了李淵,來戰叔寶。這叔寶不慌不忙,舞起這兩條鐧來。
單舉處一行白鷺,雙呈時兩道飛泉。飄飄密雪向空鏇,凜凜寒濤風卷。 馬到也,強徒辟易;鐧來也,山嶽皆寒。戰酣塵霧欲遮天,蛟龍離陷阱,狐兔遁荒阡。
前時這乾強徒,倚著人多,把一個唐公與這些家丁逼來逼去,甚是威風。這番遇了秦叔寶,里外夾攻,殺得東躲西跑,南奔北竄:也有逃入深山裡去的,也有閃在林子裡的。唐公勒著馬,在空處指揮家丁,助叔寶攻擊。識勢的走得快,逃了性命;不識勢的,少不得折臂傷身。弄得這乾人:
猶如落葉遭風卷,一似輕冰見日消。
早有一個著了鐧墜馬的,被家丁一簇,抓到唐公面前。唐公道:“你這廝怎敢聚集狐群狗黨,驚我過路官員?拿去砍了罷!”這人戰戰兢兢道:“小人不是強盜,是東宮護衛,奉宇文爺將令,道爺與東宮有仇,叫小人們打劫爺。上命差遣,原不乾小人們事。”唐公道:“我與東宮有何仇?你把來唐塞,希圖脫死?本待砍你狗頭,憐你也是貧民,出於無奈,饒你去罷!”這人得了命,飛走而去。唐公看那壯士時,還在那廂惡狠狠覓人廝殺。唐公道:“快去請那壯士來相見!”只見一個家丁,一騎趕到道:“家爺請相見?”叔寶道:“你家是誰?”家丁道:“是唐公李爺。”叔寶兜住馬,正在躊躇,只見又是一個家丁趕到道:“壯士快去,咱家爺必有重謝哩!”叔寶聽了一個謝字,笑了一笑道:“咱也只是路見不平,也不為你家爺,也不圖你家謝。”說罷帶轉馬,向大道便走。
生平負俠氣,排難不留名。生死鴻毛似,千金一諾輕。
唐公見家丁請不來壯士,忙道:“這原該我去謝他,怎反去請他?這還是我不是了!”吩咐家丁:“你們且去趲家眷上來,我自趕上謝他罷!”忙忙帶緊絲韁,隨叔寶後邊趕來道:“壯士且住馬,受我李淵一禮。”叔寶只是不理。唐公連叫幾聲,見他不肯住足,只得又趕道:“壯士,我全家受你活命之恩,便等我識一識姓名,報德俟異日何妨?”此時已趕下有十餘里。叔寶想:“樊建威在前,趕上時,少不得問出姓字,不如對他說了,省得他追趕。”只得回頭道:“李爺不要追趕了!小人姓秦名瓊便是。”連把手擺上兩擺,把馬加上一鞭,箭也似一般去了。正是:
山色不能傳俠氣,溪流不盡瀉雄心。
功勳未得銘鐘鼎,姓字居然照古今。
唐公欲待再追,戰久馬力已乏,又且一人一騎,在道兒上跑,倘有不盡餘黨,乘隙生變,那裡更討壯士出來?只得歇馬。但是順風,加上馬鑾鈴響,剛聽得一個瓊字,又見他搖手,錯認作五行,生生地把一個瓊五,牢牢刻在心裡,不知何日是報恩之日。放馬正要走回,卻見塵頭起處,一馬飛來。唐公道:“不好了!這廝們又來了!且莫與他近前,看我手段。”輕拽雕弓,射一箭去,早見那人落馬。再看塵頭到處,正是自己家眷。唐公正在敘說,得瓊五救應,殺散賊,這真是大恩人,兩兩慰諭。只見幾個腳夫,與村莊農夫,趕到唐公馬前,哭哭啼啼道:“不知小人家主何事觸犯老爺,被老伯射死?”唐公道:“我不曾射死你甚主人!”眾人哭道:“適才拔下喉間箭,見有老爺名字。”唐公道:“喔,適才我與一乾強盜相殺方散,恰遇著一人飛馬而來,我道是響馬餘黨,曾發一箭,不料就射死是你主人,這也是我誤傷。你主人叫甚名字?是何處人?”眾人道:“小人主人,乃潞州二賢莊上人。姓單名道,表字雄忠,在長安販緞回來到此。”唐公道:“死者不能復生,叫我也無可奈何了。便到官司也是誤傷,不過與些埋葬。你家還有甚人?”眾人道:“還有二員外單通,表字雄信。”唐公道:“這等你回家,對你二員外說:我因剿盜,誤傷你主人,實是錯誤。我如今與你銀子五十兩,你從厚棺殮,送回鄉去。待我回籍時,還差官到潞州,登堂弔孝。”安慰了一番。自古道:“窮不與富斗,富不與官斗。”況在途路之中,眾人只得隱忍,自行收拾。
唐公說便如此說,卻十分過意不去,心灰意懶,又與這乾人說了半晌;卻因此耽延,不得出關。離長安六十里之地,沒有驛遞,只有一座大寺,名叫永福寺。唐公看家眷眾多,非民間小戶可留,只得差人到寺中,說要暫借安歇。本寺住持名為五空,聞知忙忙撞鐘擂鼓,聚集眾憎,山門外迎接。一邊著行童打掃方丈,收拾廚房;一面著了袈裟,手執信香,率領台寺僧眾,出寺迎接。唐公吩咐家眷車輛,暫停寺外,自己先入寺來。但見:
千年堅固台基,萬歲崢嶸殿宇。山門左右,那風調雨順四天王;佛殿居中,坐過去未來三大士。綺麗朱牖,雕刻成細巧葵榴;赤壁銀牆,彩畫就濃山淡水。觀音堂內,古鋼瓶插朵朵金蓮;羅漢殿中,白玉盞盛瑩瑩淨水。山猿獻果,聞金經盡得超升;野鹿銜花,聽法語脫離業障。金光萬道侵雲漢,瑞氣千條鎖太空。
後人有詩讚之曰:
佛殿龍宮碧玉幢,人間故號作清涼。台前瑞結三千丈,室內常浮百萬光。
劫火煉時難毀壞,罡風吹處更無傷。自從開闢乾坤後,累劫常留在下方。
走至殿上,左右放下胡床,僧人參謁了唐公。著令引領家丁,向方丈相視,附近僧房,俱著暫行移開,然後打發家眷進來,封鎖了中門。自己在禪堂坐住,因想:“若是強人,既經挫折,不復敢來。恐果是東宮所遣,倘或不肯甘心,未免再至。”故此吩咐家丁,內外巡哨,以防不虞。自己便眼帶劍,在燈下觀書。不知這乾人在山林里,抹去粉墨,改換裝束,會得齊,傍晚進城,如何能復來?就是宇文述與太子,一計不成,已是乏趣;喜得李淵不知,不成笑話。況且這乾人回話,說殺傷他多少家丁,殺得李淵如何狼狽;道把他奚落這一場,也可消恨,把這事也競丟開。但唐公是驚弦之鳥,猶自不敢放膽。
坐到二更時候,欠伸之際,忽聞得異香撲鼻。忙看几上博山爐中,已煙消火滅。奇是始初還覺得微有氤氳,到後越覺得滿堂馥郁。著人去看佛殿上,回報爐中並不曾有香。唐公覺是奇異,步出天井;只見景星慶雲,粲然於天;祥霞爍繞,瑞霧盤鏇。在禪堂後面,原來是紫微臨凡,未離兜率,香氣滿天,已透出母胎來了。正仰面觀看時,忽守中門家丁,報夫人分娩二世於了。時仁壽元年,八月十六日子時也。唐公忙著隔門傳語問安否時,回復是因途中聞有強人阻截,不免驚心;後來因遇強人,吩咐退回有人煙處駐札,行急了不免又行震動,遂致分娩。喜得身子平安,唐公放了心。
捱到天明,唐公進殿參禮如來。家丁都進禪堂,迴風叩頭問安。住持率僧人,具紅手本賀喜。唐公道:“寄居分娩,污穢如來清淨道場,罪歸下官,何喜可賀?”隨命家丁取銀十兩,給與住持,著多買沉檀速降諸香,各殿焚燒,解除血光污穢。又對住持道:“我本待即行起身,怎奈夫人初分娩,不耐途路辛苦,欲待借你寺中,再住幾時何如?”住持稟道:“敝寺荒陋,不堪貴人居止。喜是寬敞,若老爺居住,不妨待夫人滿月。”唐公道:“只恐取擾不當。”吩咐家丁,不得出外生事,及在寺騷擾。又對住持道:“我觀此寺,雖然壯麗,但不免坍頹處多,我意欲行整理。”住持道:“僧人久有此意,但小修也得千金,重整不下萬兩,急切不得大施主,就是常蒙來往老爺,寫有緣簿,一時僧人不敢去催逼,以此不敢興工。”唐公道:“我便做你個大施主,也不必你來催我,一到太原,即著人送來。”隨即研墨,飽滲霜毫。住持忙送上一個大紅織金囗絲面的冊頁。唐公展開,寫上一行道:“信官李淵,喜助銀一萬兩,重建永福寺,再塑合殿金身。”這些和尚伸頭一張,莫不咬指吐舌,在那邊想:“不知是那一個買辦木料,那個監工,少可有加一二頭除。”有的道:“你看如今一厘不出的,偏會開緣簿,整百千寫下,那曾見拿一錢來?到興建時尋個護法,還要大塊拱他,陪堂管家,都有需索。莫說一萬,便拿這五百來,哪個敢去催他皂足?”胡猜了一會。次早尋了四盤香,請唐公各殿焚香;撞鐘擂鼓,好不奉承。自此唐公每日在寺中住坐,只待夫人滿月啟行。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