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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綠衣人傳

天水趙源,早喪父母,未有妻室。延祐間,遊學至於錢塘,僑居西湖葛嶺之上,其側即宋賈秋壑舊宅也。源獨居無聊,嘗日晚徙倚門外,見一女子,從東來,綠衣雙鬟,年可十五六,雖不盛妝濃飾,而姿色過人,源注目久之。明日出門,又見,如此凡數度,日晚輒來。源戲問之曰:“家居何處,暮暮來此?”女笑而拜曰:“兒家與君為鄰,君自不識耳。”源試挑之,女欣然而應,因遂留宿,甚相親昵。明旦,辭去,夜則復來。如此凡月余,情愛甚至。源問其姓氏居址,女曰:“君但得美婦而已,何用強知。”問之不已,則曰:“兒常衣綠,但呼我為綠衣人可矣。”終不告以居址所在。源意其為巨室妾媵,夜出私奔,或恐事跡彰聞,故不肯言耳,信之不疑,寵念轉密。

一夕,源被酒,戲指其衣曰:“此真可謂‘綠兮衣兮,綠衣黃裳者’也。”女有慚色,數夕不至。及再來,源叩之,乃曰:“本欲相與偕老,奈何以婢妾待之,令人忸怩而不安,故數日不敢侍君之側。然君已知矣,今不復隱,請得備言之。兒與君,舊相識也,今非至情相感,莫能及此。”源問其故,女慘然曰:“得無相難乎?兒實非今世人,亦非有禍於君者,蓋冥數當然,夙緣未盡耳。”源大驚曰:“願聞其詳。”女曰:“兒故宋秋壑平章之侍女也。本臨安良家子,少善弈棋,年十五,以棋童入侍,每秋壑朝回,宴坐半閒堂,必召兒侍弈,備見寵愛。是時君為其家蒼頭,職主煎茶,每因供進茶甌,得至後堂。君時年少,美姿容,兒見而慕之,嘗以繡羅錢篋,乘暗投君。君亦以玳瑁脂盒為贈,彼此雖各有意,而內外嚴密,莫能得其便。後為同輩所覺,讒於秋壑,遂與君同賜死於西湖斷橋之下。君今已再世為人,而兒猶在鬼籙,得非命歟?”言訖,嗚咽泣下。源亦為之動容。久之,乃曰:“審若是,則吾與汝乃再世因緣也,當更加親愛,以償疇昔之願。”自是遂留宿源舍,不復更去。源素不善奕,教之弈,盡傳其妙,凡平日以棋稱者,皆不能敵也。

每說秋壑舊事,其所目擊者,歷歷甚詳。嘗言:秋壑一日倚樓閒望,諸姬皆侍,適二人烏巾素服,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秋壑曰:“汝願事之耶?當令納聘。”姬笑而無言。逾時,令人捧一盒,呼諸姬至前曰:“適為某姬納聘。”啟視之,則姬之首也,諸姬皆戰慄而退。又嘗販鹽數百艘至都市貨之。太學有詩曰:

昨夜江頭涌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鹺;

雖然要作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

秋壑聞之,遂以士人付獄,論以誹謗罪。又嘗於浙西行公田法,民受其苦,或題詩於路左云:

襄陽累歲困孤城,豢養湖山不出征。

不識咽喉形勢地,公田枉自害蒼生。

秋壑見之,捕得,遭遠竄。又嘗齋雲水千人,其數已足,末有一道士,衣裾襤褸,至門求齋。主者以數足,不肯引入,道士堅求不去,不得已於門側齋焉。齋罷,覆其缽於案而去,眾悉力舉之,不動。啟於秋壑,自往舉之,乃有詩二句云:“得好休時便好休,收花結子在漳州。”始知真仙降臨而不識也。然終不喻“漳州”之意,嗟乎!孰知有漳州木綿庵之厄也!又嘗有艄人泊舟蘇堤,時方盛暑,臥於舟尾,終夜不寐,見三人長不盈尺,集於沙際,一曰:“張公至矣,如之奈何?”一曰:“賈平章非仁者,決不相恕!”一曰:“我則已矣,公等及見其敗也!”相與哭入水中。次日,漁者張公獲一鱉,徑二尺余,納之府第。不三年而禍作。蓋物亦先知,數而不可逃也。源曰:“吾今日與汝相遇,抑豈非數乎?”女曰:“是誠不妄矣!”源曰:“汝之精氣,能久存於世耶?”女曰:“數至則散矣。”源曰:“然則何時?”女曰:“三年耳。”源固未之信。

及期,臥病不起。源為之迎醫,女不欲,曰:“曩固已與君言矣,因緣之契,夫婦之情,盡於此矣。”即以手握源臂,而與之訣曰:“兒以幽陰之質,得事君子,荷蒙不棄,周鏇許時。往者一念之私,俱陷不測之禍,然而海枯石爛,此恨難消,地老天荒,此情不泯!今幸得續前生之好,踐往世之盟,三載於茲,志願已足,請從此辭,毋更以為念也!”言訖,面壁而臥,呼之不應矣。源大傷慟,為治棺櫬而殮之。將葬,怪其柩甚輕,啟而視之,惟衣衾釵珥在耳。乃虛葬於北山之麓。源感其情,不復再娶,投靈隱寺出家為僧,終其身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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