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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閩王門學案·行人薛中離先生侃

薛侃字尚謙,號中離,廣東揭陽人。舉正德十二年進士。疏乞歸養。從學王文成於贛,四年而後歸。十六年授行人。丁母憂。服闋入京,聞文成訃,會同門南野諸子為位而哭。使山東,謁孔、孟廟,刻《杏壇講授儀》。尋陞司正。張孚敬方用程篁墩舊議,改孔廟從祀。先生請增祀象山、白沙,允祀象山。莊敬太子薨,嗣位久虛,先生私草一疏,引祖制,請於親藩中擇其親而賢者,迎取一人入京為守城王,以俟東宮生長,出封大國。初以示光祿卿黃宗明,宗明勸弗上。已示其同年太常卿彭澤。澤傾險人也,時張孚敬、夏言交惡,澤方附孚敬,欲藉此以中言,即袖其疏,私於孚敬曰:“儲事上所諱言,而侃與言同年,若指侃疏為言所為,則罪不可解矣。”孚敬以為然。先錄其稿,進之於上曰:“言與侃之謀如此,姑勿發以待其疏入。”澤於是語先生曰:“張少傅見公疏甚喜,可亟上。”先生遂上。上大怒,逮至午門,會官鞫其主使,先生不服。澤微詞諷之,使連染於言。先生瞋目視澤曰:“汝謂張少傅有意余言,趣我上之,於言何與?”都御史汪鋐黨孚敬,攘臂謂言實使之。言拍案大罵,幾欲毆鋐,遂罷訊。上復命武定侯郭勛、大學士翟鑾、司禮監官及九卿科道錦衣衛官用刑重鞫,先生曰:“以皇上之明,猶為彭所欺,況愚昧如侃者乎?”上乃出孚敬二密疏以示群臣,斥其冒嫉,著致仕去。澤遣戍。先生納贖為民。行至潞河,遇聖壽節,參議項喬行禮舟中,有報喬者曰:“小舟有服民服,而具香案叩首者,不知何等人也。”喬曰:“此必薛中離。”訪之果然。

先生歸田,從游者百餘人。十五年遠遊江、浙,會念菴於青原書院。已入羅浮,講學於永福寺,二十四年始還家。門人記所聞曰《研幾錄》。周海門《聖學宗傳》云:“先生釋歸,南過會稽,見陽明。陽明曰:‘當是時吾子如何?’先生曰:‘侃惟一良知而已,炯然無物也。’陽明首肯之。”按先生釋歸在十年,陽明之卒在七年,安得歸而復見之也?世疑陽明先生之學類禪者三,曰廢書,曰背考亭,曰涉虛。先生一一辨之。然皆不足辨也,此淺於疑陽明者也。深於疑陽明者,以為理在天地萬物,吾亦萬物中之一物,不得私理為己有。陽明以理在乎心,是遺棄天地萬物,與釋氏識心無寸土之言相似。不知陽明之理在乎心者,以天地萬物之理具於一心,循此一心,即是循乎天地萬物,若以理在天地萬物而循之,是道能弘人,非人能弘道也。釋氏之所謂心,以無心為心,天地萬物之變化,皆吾心之變化也。譬之於水,釋氏為橫流之水,吾儒為原泉,混混不捨晝夜之水也。又其所疑者,在無善無惡之一言。考之《傳習錄》,因先生去花間草,陽明言:“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蓋言靜無善無惡,不言理為無善無惡,理即是善也。猶程子言“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周子“太極而加之無極”耳。獨《天泉證道記》有“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有善有惡者意之動”之語。夫心之體即理也,心體無間於動靜,若心體無善無惡,則理是無善無惡,陽明不當但指其靜時言之矣。釋氏言無善無惡,正言無理也。善惡之名,從理而立耳,既已有理,惡得言無善無惡乎?就先生去草之言證之,則知天泉之言,未必出自陽明也。二疑既釋,而猶曰陽明類於禪學,此無與於學問之事,寧容與之辨乎!

語錄

《語》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如何是聞道?由知德者鮮矣。如何是知德?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如何是見大意?於此省悟一分,是入頭學問,省悟十分,是到頭學問,卻去閒理會,何益!

文王於庶獄庶慎罔敢知,知者何事?孩提不學而知,知從何來?此可以見聖學矣。

殺身成仁,捨生取義,是忘軀求道之意,後人不省,指為仗節死義之事,則疏矣。治亂興亡,是豈人人所遭者哉!惟其重生則有欲,捨生則無欲,重生是養口體者也,成仁取義,是養大體者也。道本家常茶飯,無甚奇異,好奇趨異,反失之。故賢知過求,愚不肖不知求,此道所以不明不行也。聖人揭個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正是平平淡淡日用常事,然能常知,則心常在常明,久而純,即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凶,皆自目前精去,非別有神通可歆慕者。世人好怪,忽近就遠,舍易求難,故君子之道鮮矣。

孟子只說是心足以王,充之足以保四海,不失赤子之心。此之謂失其本心,此乃天地易簡之理,古今傳受之要,加一些是世儒,減一些是異學。

後儒謂:“釋空老無為,異。”非也。二氏之蔽,在遺倫,不在虛無。著空淪無,二氏且以為非,以是罪之,故弗服也。聖人亦曰“虛明”,曰“以虛受人”,亦曰“無極”,曰“無聲無臭”,雖至玄渺,不外彝倫日用,即聖學也,安可以虛無二字歸之二氏。以是歸之二氏,則必落形器,守方隅,泥文義,此聖學所以不明也。

要知此理,人人可為,資質無有不可者,但不肯耳;精力無不足者,只有漏耳;本體無有不見在者,只自蔽耳。於此睹破,信及真可,一立便起,一得永得。

高明博厚悠遠,吾心之體本如是也。有欲則昏下,則淺狹,則侷促耳。試於心平氣和,以忿生欲發之時觀之,自可見心平氣和,萬境皆春。忿生欲發,一物難容,此能覆載與不能之驗也。

問:“致中和,如何位得天地?育得萬物?”曰:“識得天地萬物,便見位育。”曰:“天地萬物亦有不識乎?”曰:“人之所見,已隔形氣,天地自天地,萬物自萬物,故每每有此疑。天地萬物,本吾一體,有形屬地,無形屬天,統言之曰‘天地’,分之曰‘萬物’。今除了山川土石,何者為地?除了日月星辰風雲雷雨寒暑,何者為天?除了吾心之靈,惡知天地?惡有萬物?故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五倫本乎一身,庶徵應乎五事,故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能盡其性,則能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

直甫問:“虛無乃老、釋之非,先生謂吾儒亦然,終未安。”曰:“虛者太虛也,太虛原無一物,是虛無也。天下萬物萬事,豈能有外太虛者乎?生生化化,皆從此出。為人子能虛以事親則孝,為人臣能虛以事君則忠,若實之以慕少艾,私妻子,懷寵計利,則不能矣。”曰:“老、釋之虛,虛而虛,吾儒之虛,虛而實,亦有辨。”曰:“如子之言,是亦虛矣。何謂不然!且虛而虛、虛而實之言亦未明。須知離乎人倫物理而虛無者,二氏之謬也。不離人倫日用而虛無者,吾儒之學也。”

問:“古聖彙出,後來成仙成佛者多,成聖者寡,何也?”曰:“此在教與學異也。五三之世,執中建極,教簡而學專,故人人君子。後世,中極之義不明,孔子申一貫之旨,一以上非顏不聞,一以下遂分兩截,尚謂且學貫,未可學一,其支離不經亦甚矣。學者見為繁艱,皆委心不能,雖周、程倡可學之要,再傳復晦。既不得其門而入,而辭章功利之習,又從而薰爍之,奈何有成?若佛以見性,仙以超昇,學之者直欲作佛,必求超昇,件件放下,其道雖偏,其教簡徑,其學精專,以此成就者眾。今知其然,盡洗世陋,直以易簡為學,以聖人為歸,然而不成,未之有也。”

問:“聖愚一致,始終本末,同條共貫處,何如?”曰:“孔子無言之教,至精者也。百姓日用飲食,至粗者也。然無言,此虛明也;日用飲食,此虛明也,故曰‘人莫不飲食,鮮能知味也’。食能知味,行能知步,瞬能知存,息能知養,為子知孝,為臣知忠,至於知化知天,一也。”

儒學不明,其障有五:有文字之障,有事業之障,有聲華之障,有格式之障,有道義之障。五障有一,自蔽真體,若至寶埋地,誰知拾之?間為異學竊柄,誰復顧之?曰:“五者皆理所有,曷謂障?”曰:“惟其滯有,故障。”

良知自存自照,渾無方體,無涯限,若著個良知,亦是障。

或問:“聖可學與?”曰:“可。”或問:“聖不可學與?”曰:“不可。”“然則何以自戾乎?”曰:“學其可學,斯可學已,學其不可學,斯不可學已。”“胡謂可?”曰:“求盡吾心而已矣。”“胡謂不可?”曰:“求全其才而已矣。”“夫求盡吾心者,懲吾忿,窒吾欲,遷吾善,改吾過,窮吾之神,知吾之化,自有而自為之,夫誰謂不能?求諸易者也。求全其才者,天有所短,地有所長,智有所不及,神有所不通,九官弗兼其能,堯、舜其猶有病,求諸難者也。舍難就易,可謂善學也已。”

大游問:“治世以何為緊要?”曰:“只有這件緊要,世人事事緊要,只為這件不緊要。”曰:“法度亦莫可廢。”曰:“徒善徒法,有明訓矣。然善無定善,以不戾本然為善,法無定法,以遂善成物為法。”

王道即是天德,即是眼前學問,廓然大公,物來順應,一言盡矣。自其廓然,名曰“天德”,自其順應,名曰“王道”,非有甚高難行之事。《書》曰:“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作是作意為之,非廓然順應者也。無作無偏,是無意必將迎之私,用舍舉措自得其宜,此其性情用功,豈人不能也?不為耳。後世將王道比作天上事看,講來做去,務求高出,反致著善著法與此相背,如何做得三代時事?

問:“理欲不明。”曰:“賊是人做的,人是天生的。”未達。曰:“自不欺心,有甚欲不明?自不違天,有甚理不明?”

無染則本體自淨,無著則套用自通,故經綸大經,立大本,知化育,只在夫焉有所倚,一倚便不能。

子思戒慎恐懼工夫,聖人只道個敬。顏子非禮勿視聽言動,於《乾卦》只道個閒。《禮經》正目而視之,無他見,傾耳而聽之,無他聞。在成湯曰:“顧諟而已。”顧諟只是一照,只是良知常在,其功一也。而照尤易曉,一照體用為一,無內外,無動靜,無久近,始學下手,此照也。通乎晝夜,知性知天,此照也。問:“顧諟何如緝熙?”曰:“顧諟亦即緝熙,但顧諟照則明,照上著力;緝熙自明自照,無二無息,已得其本然者也。故曰‘反觀內照’,曰‘大人以繼明照於四方。’”

所向有物,即為物縛,所存有善,即為善累。

不言而信,信是何物?不動而敬,敬見何處?吾心之本體,即是誠,即是忠信,即是一。此體常存,便是主一,便是思誠。學不明,世儒只在可見可聞、有思有為上尋學,舍之,便昏憒無用力處。

問“讀書之法”。曰:“程子謂‘求經義皆栽培之意’,栽培必先有根,以根為主,既栽既培,自有生生之意。是讀書時優遊諷詠,得書之益,不讀時體貼充養,尤得書之益也。今人讀書,以書為主,心為奴隸,敝精務博,反為心害,釋卷則茫然,均為亡羊,皆非栽培之意也。”

學未知頭腦,不是認賊作子,便是指玉為石。

後儒紛紛理氣之辨,為理無不正,而氣有不正,不知以其條理謂之理,以其運用謂之氣,非可離而二也。

文章性與天道,乃形而上下之意,非有彼此,非有先後淺深也。但未悟者見其文章而已,悟了莫非性也,莫非天也,更無差別。

以心安心,即不安,有心可安,亦不安。

客有問“知識不足,故其心未明者”。先生曰:“去其知識則明矣。”

子夏篤信聖人,不如漆雕開之求自信。冉有說夫子之道,不如顏子於言無不說。

問“學須博求,乃能有見”。曰:“見個甚么?”曰:“見道。”曰:“見道如見天,或隔一紗,或隔一紙,或隔一壁,或隔一垣,明暗不同,其蔽一也。欲見,須是闢開垣壁,徹了紗紙,便自見,何須博求?博求正為未闢未徹耳。舍此而言博求,是記醜而博者也,非聖賢之學。”

問“喜怒哀樂未發氣象”。曰:“未發謂中,中節為和,一齊見在,分析不得。若以時地分得開,便是體用二源,形影為二物。蓋和非順適人意之謂,不戾本體之謂也。”

過出無心,聖賢不免,後人看得太重,反生文過遂非之惡。曾子易簀,古今稱美,然易時是,則用時非,非過乎?殛鯀為是,則任鯀為非,非過乎?

或問“學莫先義利之辨”。曰:“古之所謂義與利者,不可見也,不可聞也。子之所謂義與利者,可見耳,可聞耳。夫自可見可聞而辨之,則其所是者似是也。非天下之似是也,其所非者似非也,非天下之真非也。是故捧檄而喜,喜可見也,孝不可見也。故雖張奉之賢,不能不失之毛義,其跡鄙也。一物釋西伯,物可見也,忠不可見也。故雖商受之暴,不能不轉移於閎夭,其機微也。是故見其可見,聞其可聞,則義可襲也,過可文也,聲音笑貌可以為於外也。見所不見,聞所不聞,則莫見乎隱矣,莫顯乎微矣,誠之不可掩矣。然則不可見不可聞者,何也?心體也。可見可聞者,何也?事跡也。心體是則事跡皆是矣,心體非則事跡皆非矣。故知堯然後知堯步,知舜然後知舜趨,知孔非以周流,知顏非以簞瓢也。以步學堯,非堯矣;以趨學舜,非舜矣;以周流學孔,非孔矣;以簞瓢學顏,非顏矣。”曰:“夫然則自見自聞耳,奚以見聞於人乎?”曰:“欲見於人,欲聞於人,此義利之所以弗明也。夫義罔常在,利罔常行。尊周非義乎?以其為己則霸矣。好貨非利乎?以其同民則王矣。故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未嘗求見求聞也,而卒無弗見,無弗聞。今之君子,修邊幅,避形跡,守信果,墜適莫,將以求見,而卒無可見,將以求聞,而卒無可聞。善乎先正之言曰:‘無所為而為者義也,有所為而為者利也。’此依心體與顧事跡之異也。又曰:‘有意於為公,皆私也。’公私義利之辨明,則聖學其庶幾乎!”

或問陽明先生於侃曰:“其學類禪,信有諸?”曰:“否。禪之得罪聖人也有三:省事則髡焉,去欲則割愛焉,厭世則遺倫焉。三者,禪有之,而陽明亦有之乎?”曰:“弗有。”曰:“聖學之異於禪者,亦有三焉:以言乎靜無弗具也,以言乎動無弗體也,以言乎用之天下無弗能也。是故一本立焉,五倫備焉,此陽明有之,而禪亦有之乎?”曰:“弗有。”“然則曷疑其為禪也乎?”曰:“以廢書,以背朱,以涉虛也。”曰:“噫!子誤矣。不然,以告者過也。先生奚廢書乎?昔者郭善甫見先生於南台,善甫嗜書者也,先生戒之曰:‘子姑靜坐。’善甫坐月余,無所事,復告之曰:‘子姑讀書。’善甫憝而過我曰:‘吾滋惑矣。始也教慶以廢書而靜坐,終也教慶廢坐而讀書,吾將奚適矣?’侃告之曰:‘是可思而入矣。書果學乎?孔子之謂子貢曰:“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非也。予一以貫之。”學果廢書乎?孔子贊《易》曰:“君子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是可思而入矣。’故言之弗一,教之因材而篤也。先生奚廢書乎?”“然則背朱則何居?”曰:“先生其遵之甚者,爾豈曰背之云乎?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夫今之樂,非古之樂也,而孟子以為庶幾,何也?彼其於樂,孰無好?好之而已,聽之而已,稱美之而已,好之弗甚者也。若體其和,推其意,而得乎樂之本,則必妙之乎聲容之外者矣。先生於朱子亦若是焉耳,惡在其為背也乎?且朱子遵程者也,其為《本義》多戾《易傳》;孔子、孟子述古者也,其稱《詩》、《書》多自為說。先生之於朱,亦若是焉耳,惡在其為背也乎?”“然則涉虛何謂也”,曰:“子以虛為非乎?以偏於虛而後為非乎?夫以虛為非,則在天為太虛,在人為虛明,又曰‘有主則虛’,曰‘君子以虛受人’,曰‘聖人虛之至也’。今子以虛為禪,而必以勿虛為學,則糟粕足以醉人之魂,而弗靈矣;骨董足以膠人之柱,而勿清矣;藩籬格式足以掣人之肘,而勿神矣。”曰:“若然則儒釋奚辨?”曰:“仙釋之虛,遺世離倫,虛而虛者也。聖賢之虛,不外彝倫日用,虛而實者也。故沖漠無朕,而曰萬象森然,是故靜無勿具也。視之不見,聽之弗聞,而曰體物不遺,是故動無弗體也。神無方而易無體,而曰通乎晝夜而知,斯良知也,致之之極,時靡勿存,是故無方無體,虛之至也。至虛而後不器,不器而後無弗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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