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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數集·詞章

六經之文不相師也,而後世不敢軒輊。後之為文者,吾惑矣。

擬韓臨柳,效馬學班,代相祖述,竊其糟粕,謬矣。夫文以載道也,苟文足以明道,謂吾之文為六經可也。何也?與六經不相叛也。否則,發明申、韓之學術,飾以六經之文法,有道君子以之覆瓿矣。

詩、詞、文、賦,都要有個憂君愛國之意,濟人利物之心,春風舞雩之趣,達天見性之精;不為贅言,不襲餘緒,不道鄙迂,不言幽僻,不事刻削,不徇偏執。

一先達為文示予,令改之,予謙讓。先達曰:“某不護短,即令公笑我,只是一人笑。若為我回護,是令天下笑也。”予極服其誠,又服其智。嗟夫!惡一人面指,而安受天下之背笑者,豈獨文哉?豈獨一二人哉?觀此可以悟矣。

議論之家,旁引根據,然而,據傳莫如據經,據經莫如據理。

古今載籍之言率有七種:一曰天分語。身為道鑄,心是理成,自然而然,毫無所為,生知安行之聖人。二曰性分語。理所當然,職所當盡,務滿分量,斃而後已,學知利行之聖人。

三曰是非語。為善者為君子,為惡者為小人,以勸賢者。四曰利害語。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策眾人。五曰權變語。託詞畫策以應務。六曰威令語。五刑以防淫。七曰無奈語。五兵以禁亂。此語之外,皆亂道之談也,學者之所務辨也。

疏狂之人多豪興,其詩雄,讀之令人灑落,有起懦之功。

清逸之人多芳興,其詩俊,讀之令人自愛,脫粗鄙之態。沉潛之人多幽興,其詩淡,讀之令人寂靜,動深遠之思。沖淡之人多雅興,其詩老,讀之令人平易,消童稚之氣。

愁紅怨綠,是兒女語,對白抽黃,是騷墨語,嘆老嗟卑,是寒酸語,慕膻附腥,是乞丐語。

艱語深辭,險句怪字,文章之妖而道之賊也,後學之殃而木之災也。路本平,而山溪之,日月本明,而雲霧之。無異理,有異言,無深情,有深語。是人不誡,而是書不焚,有世教之責者之罪也。若曰其人學博而識深,意奧而語奇,然則孔、盂之言淺鄙甚矣。

聖人不作無用文章,其論道則為有德之言,其論事則為有見之言,其敘述歌詠則為有益世教之言。

真字要如聖人燕居危坐,端莊而和氣自在,草字要如聖人應物,進退存亡,辭受取予,變化不測,因事異施而不失其中。

要之同歸於任其自然,不事造作。

聖人作經,有指時物者,有指時事者,有指方事者,有論心事者,當時精意與身往矣。話言所遺,不能寫心之十一,而儒者以後世之事物,一己之意見度之,不得則強為訓詁。嗚呼!

漢宋諸儒不生,則先聖經旨後世誠不得十一,然以牽合附會而失其自然之旨者,亦不少也。

聖人垂世則為持衡之言,救世則有偏重之言。持衡之言達之天下萬世者也,可以示極,偏重之言因事因人者也,可以矯枉。

而不善讀書者,每以偏重之言垂訓,亂道也夫!誣聖也夫!

言語者,聖人之糟粕也。聖人不可言之妙,非言語所能形容。漢宋以來,解經諸儒泥文拘字,破碎牽合,失聖人天然自得之趣,晦天下本然自在之道,不近人情,不合物理,使後世學者無所適從。且其負一世之高明,系千古之重望,遂成百世不刊之典。後學者豈無千慮一得,發前聖之心傳,而救先儒之小失?然一下筆開喙,腐儒俗士不辨是非,噬指而驚,掩口而笑,且曰:“茲先哲之明訓也,安得妄議?”噫!此誠信而好古之義也。泥傳離經,勉從強信,是先儒阿意曲從之子也。昔朱子將終,尚改誠意注說,使朱子先一年而卒,則誠意章必非精到之語;使天假朱子數年,所改寧止誠意章哉?

聖人之言,簡淡明直中有無窮之味,大羹玄酒也;賢人之言,一見便透,而理趣充溢,讀之使人豁然,膾炙珍羞也。

聖人終日信口開闔,千言萬語,隨事問答,無一字不可為訓。賢者深沉而思,稽留而應,平氣而言,易心而語,始免於過。出此二者,而恣口放言,皆狂迷醉夢語也,終日言無一字近道,何以多為?

詩低處在覓故事尋對頭,高處在寫胸中自得之趣,說眼前見在之景

自孔子時便說“史不闕文”,又曰“文勝質則史”,把史字就作了一偽字看。如今讀史只看他治亂興亡,足為法戒,至於是非真偽,總是除外底。譬之聽戲文一般,何須問他真假,只是足為感創,便於風化有關。但有一樁可恨處,只緣當真看,把偽底當真,只緣當偽看,又把真底當偽。這裡便宜了多少小人,虧枉了多少君子。

詩辭要如哭笑,發乎情之不容已,則真切而有味。果真矣,不必較工拙。後世只要學詩辭,然工而失真,非詩辭之本意矣。

故詩辭以情真切、語自然者為第-。

古人無無益之文章,其明道也不得不形而為言,其發言也不得不成而為文。所謂因文見道者也,其文之古今工拙無論。

唐宋以來,漸尚文章,然猶以道飾文,意雖非古,而文猶可傳,後世則專為文章矣。工其辭語,渙其波瀾,煉其字句,怪其機軸,深其意指,而道則破碎支離,晦盲否塞矣,是道之賊也。

而無識者猶以文章崇尚之,哀哉!

文章有八要,簡、切、明、盡、正、大、溫、雅。不簡則失之繁冗,不切則失之浮泛,不明則失之含糊,不盡則失之疏遺,不正則理不足以服人,不大則失冠冕之體,不溫則暴厲刻削,不雅則鄙陋淺俗。廟堂文要有天覆地載,山林文要有仙風道骨,征伐文要有吞象食牛,奏對文要有忠肝義膽。諸如此類,可以例求。

學者讀書只替前人解說,全不向自家身上照一照。譬之小郎替人負貨,努盡筋力,覓得幾文錢,更不知此中是何細軟珍重。

《太玄》雖終身不看亦可。

自鄉舉里選之法廢,而後世率尚詞章。唐以詩賦求真才,更為可嘆。宋以經義取士,而我朝因之。夫取士以文,已為言舉人矣。然猶曰:言,心聲也。因文可得其心,因心可知其人。

其文爽亮者,其心必光明,而察其粗淺之病;其文勁直者,其人必剛方,而察其豪悍之病;其文藻麗者,其人必文采,而察其靡曼之病;其文莊重者,其人必端嚴,而察其寥落之病;其文飄逸者,其人必流動,而察其浮薄之病;其文典雅者,其人必質實,而察其樸鈍之病;其文雄暢者,其人必揮霍,而察其弛跅之病;其文溫潤者,其人必和順,而察其巽軟之病;其文簡潔者,其人必修謹,而察其拘攣之病;其文深沉者,其人必精細,而察其陰險之病;其文沖淡者,其人必恬雅,而察其懶散之病;其文變化者,其人必圓通,而察其機械之病;其文奇巧者,其人必聰明,而察其怪誕之病;其文蒼老者,其人必不俗,而察其迂腐之病。有文之長,而無文之病,則其人可知矣,文即未純,必不可棄。今也但取其文而已。見欲深邃,調欲新脫,意欲奇特,句欲飣餖,鍛鍊欲工,態度欲俏,粉黛欲濃,麵皮欲厚。是以業舉之家,棄理而工辭,忘我而徇世,剽竊湊泊,全無自己神情,口語筆端,迎合主司好尚。沿習之調既成,本然之天不露,而校文者亦迷於世調,取其文而忘其人,何異暗摸而辨蒼黃,隔壁而察妍媸?欲得真才,豈不難哉?

隆慶戊辰,永城胡君格誠登第,三場文字皆塗抹過半,西安鄭給諫大經所取士也,人皆笑之。後余閱其卷,乃嘆曰:“塗抹即盡,棄擲不能,何者?其荒疏狂誕,繩之以舉業,自當落地,而一段雄偉器度、爽朗精神,英英然一世豪傑如對其面,其人之可收,自在文章之外耳。胡君不羈之才,難挫之氣,吞牛食象,倒海沖山,自非尋常庸眾人。惜也!以不合世調,竟使沉淪。”余因拈出以為取士者不專在數篇工拙,當得之牝牡驪黃之外也。

萬曆丙戌而後,舉業文字如晦夜濃陰封地穴,閉目蒙被滅燈光;又如墓中人說鬼話,顛狂人說風話,伏章人說天話,又如楞嚴孔雀,咒語真言,世道之大妖也。其名家云:“文到人不省得處才中,到自家不省得處才高中。”不重其法,人心日趨於魑魅魍魎矣。或曰:“文章關甚么人心世道?”嗟嗟!此醉生夢死語也。國家以文取士,非取其文,因文而知其心,因心而知其人,故取之耳。言若此矣,謂其人曰光明正大之君子,吾不信也。且錄其人曰中式,進呈其文曰中式之文,試問其式安在乃?

高皇帝所謂文理平通,明順典實者也,今以編造晦澀妄誕放恣之辭為式,悖典甚矣。今之選試官者,必以高科,其高科所中,便非明順典實之文。其典試也,安得不黜明順典實之士乎?人心巧偽,皆此文為之祟耳。噫!是言也,向誰人道?不過仰屋長太息而已。使禮曹禮科得正大光明、執持風力之士,無所畏徇,重一懲創,一兩科後,無劉幾矣。

《左傳》、《國語》、《戰國策》,春秋之時文也,未嘗見春秋時人學三代。《史記》、《漢書》,西漢之時文也,未嘗見班、馬學《國》、《左》。今之時文,安知非後世之古文?而不擬《國》、《左》,則擬《史》、《漢》,陋矣,人之棄己而襲人也!六經四書,三代以上之古文也,而不擬者何?習見也。甚矣人之厭常而喜異也!余以為文貴理勝,得理,何古何今?苟理不如人而摹仿於句字之間,以希博洽之譽,有識者恥之。

詩家無拘鄙之氣,然令人放曠;詞家無暴戾之氣,然令人淫靡。道學自有泰而不驕、樂而不淫氣象,雖寄意於詩詞,而綴景言情皆自義理中流出,所謂吟風弄月,有“吾與點也”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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