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一
景德中,河北用兵,車駕欲幸澶淵,中外之論不一,獨寇忠愍贊成上意。乘輿方渡河,虜騎充斥,至於城下,人情恟恟。上使人微覘準所為,而準方酣寢於中書,鼻息如雷。人以其一時鎮物,比之謝安。
武昌張諤,好學能議論,常自約:仕至縣令則致仕而歸,後登進士第,除中允。諤於所居營一舍,榜為中允亭,以志素約也。後諤稍稍進用,數年間為集賢校理,直舍人院。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判司農寺。皆要官,權任漸重。無何,坐事奪數官,歸武昌。未幾捐館,遂終於太子中允。豈非前定?
許懷德為殿帥。嘗有一舉人,因懷德乳姥求為門客,懷德許之。舉子曳襴拜於庭下,懷德據座受之。人謂懷德武人,不知事體,密謂之曰:“舉人無沒階之禮,宜少降接也。”懷德應之曰:“我得打乳姥關節秀才,只消如此待之!”
夏文莊性豪侈,稟賦異於人:才睡,即身冷而僵,一如逝者;既覺,須令人溫之,良久方能動。人有見其陸行,兩車相連,載一物巍然,問之,乃綿賬也,以數千兩綿為之。常服仙茅、鍾乳、硫黃,莫知紀極。晨朝每食鍾乳粥。有小吏竊食之,遂發疽,幾不可救。
鄭毅夫自負時名,國子監以第五人選,意甚不平。謝主司啟詞,有“李廣事業,自謂無雙;杜牧文章,止得第五”之句。又云:“騏驥已老,甘弩馬以先之;臣鰲不靈,因頑石之在上。”主司深銜之。他日廷策,主司復為考官,必欲黜落,以報其不遜。有試業似獬者,枉遭斥逐;既而發考卷,則獬乃第一人及第。又嘉祐中,士人劉幾,累為國學第一人。驟為怪嶮之語,學者翕然效之,遂成風俗。歐陽公深惡之。會公主文,決意痛懲,凡為新文者一切棄黜。時體為之一變,歐陽之功也,有一舉人論曰:“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公曰:“此必劉幾也。”戲續之曰:“秀才刺,試官刷。”乃以大朱筆橫抹之,自首至尾,謂之“紅勒帛”,判大紕繆字榜之。即而果幾也。復數年,公為御試考官,而幾在庭。公曰:“除惡務本,今必痛斥輕薄子,以除文章之害。”有一士人論曰:“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公曰:“吾已得劉幾矣。”既黜,乃吳人蕭稷也,是時試《堯舜性仁賦》,有曰:“故得靜而延年,獨高五帝之壽;動而有勇,形為四罪之誅。”公大稱賞,擢為第一人,及唱名,乃劉煇。人有識之者曰:“此劉幾也,易名矣。”公愕然久之。因欲成就其名,小賦有“內積安行之德,蓋稟於天”,公以謂“積”近於學,改為“蘊”,人莫不以公為知言。
古人謂貴人多知人,以其閱人物多也。張鄧公為殿中丞,一見王城東,遂厚遇之,語必移時,王公素所厚唯楊大年,公有一茶囊,唯大年至,則取茶囊具茶,他客莫與也。公之子弟,但聞“取茶囊”,則知大年至。一日公命“取茶囊”,群子弟皆出窺大年;及至,乃鄧公。他日,以復取茶囊,又往窺之,亦鄧公也。子弟乃問公:“張殿中者何人,公待之如此?”公曰:“張有貴人法,不十年當據吾座。”後果如其言。又文潞公為太常博士,通判兗州,回謁呂許公。公一見器之,問潞公:“太博曾在東魯,必當別墨。”令取一丸墨瀕階磨之,揖潞公就觀:“此墨何如?”乃是欲從後相其背。既而密語潞公日:“異日必大貴達。”即日擢為監察御史,不十年入相,潞公自慶曆八年登相,至七十九歳,以太師致仕,凡帶平章事三十七年,未嘗改易。名位隆重,福壽康寧,近世未有其比。
王延政據建州,令大將章某守建州城,嘗遣部將剌事于軍前,後期當斬;惜其材,未有以處,歸語其妻。其妻連氏,有賢智,私使人謂部將曰:“汝法當死,急逃乃免。”與之銀數十兩,曰:“逕行,無顧家也。”部將得以潛去,投江南李主,以隸查文徽麾下。文徽攻延政,部將適主是役。城將陷,先喻城中:“能全連氏一門者,有重賞。”連氏使人謂之曰:“建民無罪,將軍幸赦之。妾夫婦罪當死,不敢圖生。若將不釋建民願先百姓死,誓不獨生也。”詞氣感槩,發於至誠。不得已為之,戢兵而入,一城獲全。至今連氏為建安大族,官至卿相者相踵,皆連氏之後也。又李景使大將胡則守江州,江南國下,曹翰以兵圍之三年,城堅不可破。一日,則怒一饔人鱠魚不精,欲殺之。其妻遽止之曰:“士卒守城累年矣。暴骨滿地,奈何以一食殺士卒耶?”則乃舍之。此卒夜縋城,走投曹翰,具言城中虛實。先是,城西南依嶮,素同不設備。卒乃引王師自西南攻之。是夜城陷,胡則一門無遺類。二人者,其為德一也,何其報效之不同?
王文正太尉局量寬厚,未嘗見其怒。飲食有不精潔者,但不食而已。家人慾試其量,以少埃墨投羹中,公唯啖飯而已。問其何以不食羹?曰:“我偶不喜肉。”一日又墨其飯,公視之曰:“吾今日不喜飯,可具粥。”其子弟愬於公曰:“庖肉為饔人所私,食肉不飽,乞治之。”公曰:“汝輩人料肉幾何?”日:“一斤,今但得半斤食,其半為饔人所廋。”公曰:“盡一斤可得飽乎?”曰:“盡一斤固當飽。”曰:“此後人料一斤半可也。”其不發人過皆類此。嘗宅門壞,主者徹屋新之。暫於廊廡下啟一門以出入。公至側門,門低,據鞍俯伏而過,都不問。門畢,復行正門,亦不問。有控馬卒,歳滿辭公,公問:“汝控馬幾時?”曰:“五年矣。”公曰:“吾不省有汝。”既去,復呼回曰:“汝乃某人乎?”於是厚贈之。乃是逐日控馬,但見背,未嘗視其面;因去見其背,方省也。石曼卿居蔡河下曲,鄰有一豪家,日聞歌鐘之聲。其家僮僕數十人,常往來曼卿之門。曼卿呼一仆,問:“豪為何人?”對曰:“姓李氏,主人方二十歳,並無昆弟,家妾曳羅綺者數十人。”曼卿求欲見之,其人曰:“郎君素未嘗接士大夫,他人必不可見。然喜飲灑,屢言聞學士能飲灑,意亦似欲相見。待試問之。”一日,果使人延曼卿,曼卿即著帽往見之。坐於堂上,久之方出。主人著頭巾,系勒帛,都不具衣冠。見曼卿,全不知拱揖之禮。引曼卿入一別館,供張赫然。坐良久,有二鬟妾,各持一小槃至曼卿前,槃中紅牙牌十餘。其一槃是酒,凡十餘品,令曼卿擇一牌;其一槃肴饌名,令擇五品。既而二鬟去,有群妓十餘人,各執餚果樂器,妝服人品皆艷麗粲然。一妓酌酒以進,酒罷樂作;群妓執果餚者,萃立其前;食罷則分列其左右,京師人謂之“軟槃”。酒五行,群妓皆退;主人者亦翩然而入,略不揖客。曼卿獨步而出。曼卿言:“豪者之狀,懵然愚騃,殆不分菽麥;而奉養如此,極可怪也。”他日試使人通鄭重,則閉門不納,亦無應門者。問其近鄰,云:“其人未嘗與人往還,雖鄰家亦不識面。”古人謂之“錢痴”,信有之。
潁昌陽翟縣有一杜生者,不知其名,邑人但謂之杜五郎。所居去縣三十餘里,唯有屋兩間,其一間自居,一間其子居之。室之前有空地丈余,即是籬門。杜生不出籬門凡三十年矣。黎陽尉孫軫曾往訪之,見其人頗蕭灑,自陳:“村民無所能,何為見訪?”孫問其不出門之因,其人笑曰:“以告者過也。”指門外一桑曰:“十五年前,亦曾到桑下納涼,何謂不出門也?但無用於時,無求於人,偶自不出耳,何足尚哉!”問其所以為生,曰:“昔時居邑之南,有田五十畝,與兄同耕。後兄之子娶婦,度所耕不足贍,乃以田與兄,攜妻子至此。偶有鄉人藉此屋,遂居之。唯與人擇日,又賣一藥,以具饘粥,亦有時不繼。後子能耕,鄉人見憐,與田三十畝,令子耕之,尚有餘力,又為人傭耕,自此食足。鄉人貧,以醫自給者甚多,自食既足,不當更兼鄉人之利,自爾擇日賣藥,一切不為。”又問:“常日何所為?”曰:“端坐耳,無可為也。”問:“頗觀書否?”曰:“二十年前,亦曾觀書。”問:“觀何書?”日:“曾有人惠一書冊,無題號。其間多說《淨名經》,亦不知《淨名經》何書也。當時極愛其議論,今亦忘之,並書亦不知所在久矣。”氣韻閒曠,言詞精簡,有道之士也。盛寒,但布袍草履。室中枵然,一榻而已。問其子之為人,曰:“村童也。然質性甚淳厚,未嘗妄言,未嘗嬉遊。唯買鹽酪,則一至邑中,可數其行跡,以待其歸。逕往徑還,未嘗傍游一步也。”余時方有軍事,至夜半未臥,疲甚,與官屬閒話,軫遂及此。不覺肅然,頓忘煩勞。
唐白樂天居洛,與高年者八人游,謂之“九老”。洛中士大夫至今居者為多,斷而為九老之會者再矣。元豐五年,文潞公守洛,又為“耆年會”,人為一詩,命畫工鄭奐圖於妙覺佛寺,凡十三人:守司徒致仕韓國公富弼,年七十九;守太尉判河南府路國公文彥博,年七十七;司封郎中致仕席汝言,年七十七;朝議大夫致仕王尚恭,年七十六;太常少卿致仕趙丙,年七十五;秘書監劉幾,年七十五;衛州防禦使馮行已,年七十五;太中大夫充天章閣待制楚建中,年七十三;朝議大夫致仕王慎言,年七十二;宣徽南院使檢校太尉判大名府王拱辰,年七十一;太中大夫張問,年七十;龍圖閣直學士通議大夫張燾,年七十;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太中大夫司馬光,年六十四。
王文正太尉氣贏多病。真宗面賜藥酒一注缾,令空腹飲之,可能和氣血,辟外邪。文正飲之,大覺安健,因對稱謝。上曰:“此蘇合香酒也。每一斗酒,以蘇合香丸一兩同煮。極能調五臟,卻腹中諸疾。每冒寒夙興,則飲一杯。”因各出數榼賜近臣。自此臣庶之家皆仿為之,蘇合香丸盛行於時,此方本出《廣濟方》,謂之“白朮丸”,後人亦編入《千金》《外台》,治疾有殊效。余於《良方》敘之甚詳。然昔人未知用之。錢文僖公集《篋中方》,“蘇合香丸”注云:“此藥本出禁中,祥符中嘗賜近臣。”即謂此也。李士衡為館職,使高麗,一武人為副。高麗禮幣贈遺之物,士衡皆不關意。一切委於副使。時船底疏漏,副使者以士衡所得縑帛藉船底,然後實已物,以避漏濕。至海中,遇大風,船欲傾覆,舟人大恐,請盡棄所載,不爾,船重必難免。副使倉惶,悉取船中之物投之海中,更不暇揀擇。約投及半,風息船定。既而點檢所投,皆副使之物。士衡所得在船底。一無所失。
劉美少時善鍛金。後貴顯,賜與中有上方金銀器,皆刻工名,其間多有美所造者。又楊景宗微時,常荷畚為丁晉公築第。後晉公敗,籍沒其家,以第賜景宗。二人者,方其微賤時,一造上方器,一為宰相築第,安敢自期身饗其用哉。舊制:天下貢舉人到闕。悉皆入對,數不下三千人,謂之群見。遠方士皆未知朝廷儀范,班列紛錯,有司不能繩勒。見之日,先設禁圍於著位之前,舉人皆拜于禁圍之外,蓋欲限其前列也。至有更相抱持,以望黼座者。有司患之,近歳遂止令解頭入見,然尚不減數百人。嘉祐中。余忝在解頭,別為一班,最在前列。目見班中唯從前一兩行稍應拜起之節,自余亦終不成班綴而罷,每為閤門之累。常言殿庭中班列不可整齊者,唯有三色,謂舉人、蕃人、駱駝。
兩浙田稅,畝三斗。錢氏國除,朝廷遣王方贄均兩浙雜稅,方贄悉令畝出一斗。使還,責擅減稅額,方贄以謂:“畝稅一斗者,天下之通法。兩浙既已為王民,豈當復循偽國之法?”上從其就,至今畝稅一斗者,自方贄始。唯江南、福建猶循舊額,蓋當時無人論列,遂為永式。方贄尋除右司諫,終於京東轉運使。有五子:皋、準、覃、鞏、罕。準之子珪,為宰相;其他亦多顯者。豈惠民之報歟?
孫之翰,人嘗與一硯,直三十千。孫曰:“硯有何異,而如此之價也?”客曰:“硯以石潤為貴,此石呵之則水流。”孫曰:“一日呵得一擔水,才直三錢,買此何用?”竟不受。
王荊公病喘,藥用紫團山人參,不可得。時薛師政自河東還,適有之,贈公數兩,不受。人有勸公曰:“公之疾非此藥不可治,疾可憂,藥不足辭。”公曰:“平生無紫團參,亦活到今日。”竟不受。公面黧黑,門人憂之,以問醫。醫曰:“此垢汗,非疾也。”進澡豆令公頮面。公曰:“天生黑於予,澡豆其如予何!”
王子野生平不茹葷腥,居之甚安。
趙閱道為成都轉運使,出行部內。唯攜一琴一龜,坐則看龜鼓琴。嘗過青城山,遇雪,舍於逆旅。逆旅之人不知其使者也,或慢狎之。公頹然鼓琴不問。
淮南孔旻,隱居篤行,終身不仕,美節甚高。嘗有竊其園中竹,旻愍其涉水冰寒,為架一小橋渡之。推此則其愛人可知。然余聞之,莊子妻死,鼓盆而歌。妻死而不輟鼓可也,為其死而鼓之,則不若不鼓之愈也。猶邴原耕而得金,擲之牆外,不若管寧不視之愈也。
狄青為樞密使,有狄梁公之後,持梁公畫像及告身十餘通,詣青獻之,以謂青之遠祖。青謝之曰:“一時遭際,安敢自比梁公?”厚有所贈而還之。比之郭崇韜哭子儀之墓,青所得多矣。
郭進有材略,累有戰功。嘗刺邢州,今邢州城乃進所築,其厚六丈,至今堅完;鎧仗精巧,以至封貯亦有法度。進於城北治第,既成,聚族人賓客落之,下至土木之工皆與。乃設諸工之席於東廡,群子之席於西廡。人或曰:“諸子安可與工徒齒?”進指諸工日:“此造宅者。”指諸子曰:“此賣宅者,固宜坐造宅者下也。”進死,未幾果為他人所有。今資政殿學土陳彥升宅,乃進舊第東南一隅也。
有一武人,忘其名,志樂閒放,而家甚貧。忽吟一詩曰:“人生本無累,何必買山錢?”遂投檄去,至今致仕,尚康寧。
真宗皇帝時,向文簡拜右僕射,麻下日,李昌武為翰林學士,當對。上謂之曰:“朕自即位以來,未嘗除僕射,今日以命敏中,此殊命也,敏中應甚喜。”對曰:“臣今自早候對,亦未知宣麻,不知敏中何如?”上曰:“敏中門下,今日賀客必多。卿往觀之,明日卻對來,勿言朕意也。”昌武候丞相歸,乃往見。丞相謝客,門闌,俏然已無一人。昌武與向親,逕入見之。徐賀曰:“今日聞降麻,士大夫莫不歡慰,朝野相慶。”公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嘗除端揆。此非常之命,自非勛德隆重,眷倚殊越,何以至此?”公復唯唯,終未測其意,又歷陳前世為僕射者勳勞德業之盛,禮命之重,公亦唯唯,卒無一言。既退,復使人至庖廚中,問“今日有無親戚賓客、飲食宴會?”亦寂無一人,明日再對,上問:“昨日見敏中否?”對曰:“見之。”“敏中之意何如?”乃具以所見對。上笑日:“向敏中大耐官職。”向文簡拜僕射年月,未曾考於國史,熙寧中,因見中書題名記:天禧元年八月,敏中加右僕射。然密院題名記:天禧元年二月,王欽若加僕射。
晏元獻公為童子時,張文節薦之於朝廷,召至闕下。適值御試進士,便令公就試。公一見試題,曰:“臣十日前已作此賦,有賦草尚在,乞別命題。”上極愛其不隱。及為館職時,天下無事,許臣寮擇勝燕飲。當時侍從文館士大夫為燕集,以至市樓酒肆,往往皆供帳為游息之地。公是時貧甚,不能出,獨家居,與昆弟講習。一日選東宮官,忽自中批除晏殊。執政莫諭所因,次日進覆,上諭之曰:“近聞館閣臣寮,無不嬉遊燕賞,彌日繼夕。唯殊杜門,與兄弟讀書。如此謹厚,正可為東宮官。”公既受命,得對,上面諭除授之意,公語言質野,則曰:“臣非不樂燕遊者,直以貧,無可為之。臣若有錢,亦須往,但無錢不能出耳。”上益嘉其誠實,知事君體,眷注日深。仁宗朝,卒至大用。
寶元中,忠穆王吏部為樞密使。河西首領趙元昊叛,上問邊備,輔臣皆不能對,明日,樞密四人皆罷,忠穆謫虢州。翰林學士蘇公儀與忠穆善,出城見之。忠穆謂公儀曰:“鬷之此行,前十年已有人言之。”公儀曰:“必術士也。”忠穆曰:“非也。昔時為三司鹽鐵副使,疏決獄囚,至河北。是時曹南院自陝西謫官初起為定帥。鬷至定,治事畢,瑋謂鬷曰:‘決事已畢,自此當還,明日願少留一日,欲有所言。’鬷既愛其雄材,又聞欲有所言,遂為之留,明日,具饌甚簡儉;食罷,屏左右曰:‘公滿面權骨,不為樞輔,即邊帥。或謂公當作相,則不然也。然不十年,必總樞柄。此時西方當有警,公宜預講邊備,蒐閱人材,不然,無以應卒’。鬷曰:‘四境之事,唯公知之,何以見教。’曹曰:‘瑋實知之,今當為公言。瑋在陝西日,河西趙德明嘗使人以馬博易於中國;怒其息微,欲殺之,莫可諫止。德明有一子,方十餘歳,極諫不已,曰:“以戰馬資鄰國,已是失計;今更以貨殺邊人,則誰肯為我用者?”瑋聞其言,私念之曰:“此子欲用其人矣,是必有異志”聞其常往來互市中,瑋欲一識之,屢使人誘致之,不可得。乃使善畫者圖形容,既至,觀之,真英物也。此子必須為邊患,計其時節,正在公秉政之日。公其勉之。’鬷是時殊未以為然。今知其所畫,乃元昊也。皆如其言也。”四人:夏守渰、鬷、陳執中、張觀。康定元年二月,守渰加節度。罷為南院;鬷、執中、觀各守本官罷。
石曼卿喜豪飲,與布衣劉潛為友。嘗通判海州,劉潛來訪之,曼卿迎之於石闥堰,與潛劇飲。中夜酒欲竭,顧船中有醋斗余,乃傾入酒中並飲之。至明日,酒醋俱盡。每與客痛飲,露發跣足,著械而坐。謂之“囚飲”。飲於木杪,謂之“巢飲”。以束之,引首出飲,復就束,謂之“鱉飲”。其狂縱大率如此。廨後為一庵,常臥其間,名之日“捫虱庵”。未嘗一日不醉。仁宗愛其才,嘗對輔臣言,欲其戒酒,延年聞之。因不飲,遂成疾而卒。
工部胡侍郎則為邑日,丁晉公為遊客,見之。胡待之甚厚,丁因投詩索米。明日,胡延晉公,常日所用樽罍悉屏去,但陶器而已,丁失望,以為厭已,遂辭去。胡往見之,出銀一篋遺丁曰:“家素貧,唯此飲器,願以贐行。”丁始諭設陶器之因,甚愧德之。後晉公驟達,極力推挽,卒至顯位。慶曆中,諫官李兢坐言事,謫湖南物務。內殿承制范亢為黃、蔡間都監,以言事官坐謫後多至顯官,乃悉傾家物,與兢辦行。兢至湖南,少日遂卒。前輩有言:“人不可有意,有意即差。”事固不可前料也。朱壽昌,刑部朱侍郎巽之子。其母微,壽昌流落貧家,十餘歳方得歸,遂失母所在。壽昌哀慕不已。及長,乃解官訪母,遍走四方,備歷艱難。見者莫不憐之。聞佛書有水懺者,其說謂欲見父母者誦之,當獲所願。壽昌乃晝夜誦持,仍剌血書懺,摹版印施於人,唯願見母。歷年甚多,忽一日至河中府,遂得其母。相持慟絕,感動行路。乃迎以歸,事母至孝。復出從仕,今為司農少卿。士人為之傳者數人,丞相荊公而下,皆有《朱孝子詩》數百篇。
朝士劉廷式,本田家。鄰舍翁甚貧,有一女,約與廷式為婚。後契闊數年,廷式讀書登科,歸鄉閭。訪鄰翁,而翁已死;女因病雙瞽,家極困餓。廷式使人申前好,而女子之家辭以疾,仍以傭耕,不敢姻士大夫。廷式堅不可,“與翁有約,豈可以翁死子疾而背之?”卒與成婚。閨門極雍睦,其妻相攜而後能行,凡生數子。廷式嘗坐小譴,監司欲逐之,嘉其有美行,遂為之闊略。其後廷式管幹江州太平宮而妻死,哭之極哀。蘇子瞻愛其義,為文以美之。
柳開少好任氣,大言凌物。應舉時,以文章投主司於簾前,凡千軸,載以獨輪車;引試日,衣襴,自擁車以入,欲以此駭眾取名。時張景能文,有名,唯袖一書,簾前獻之。主司大稱賞,擢景優等。時人為之語曰:“柳開千軸,不如張景一書。”
部份譯文
宋景德年間,在河北(與契丹)發生了戰爭,宋真宗想親自到澶淵前線督戰,朝廷內外都不贊成,只有寇準贊成皇帝的想法。皇帝與隨行車駕剛剛渡過黃河,敵方的騎兵便蜂擁而至,圍到城下,宋人一個個驚恐不安。皇帝派人暗暗觀察寇準在做什麼,(發現)寇準此時正在中書官署里酣睡,鼾聲如雷。人們因為寇準當時能夠鎮定自若、穩定軍心,就把他比作東晉時以處變不驚而聞名的謝安。
許懷德在做殿帥時,曾經有一個舉人,通過許懷德的乳母說情,請求做許懷德的門客,許懷德同意了。那個舉人身著長裝在庭下行拜見之禮,許懷德坐在堂上坦然接受。別人以為許懷德是一員武將,不懂得禮儀方面的規矩,就悄悄提醒他說:“接見舉人雖然不必從台階上走到底,但也不能這樣,你應該稍微往下走幾節台階去受拜。”許懷德卻說:“我得到了一個通過奶媽說情的舉人,只要這樣對他就夠了。”
鄭獬仗著自己小有名氣而自負得很,在參加國子監考試時被定為第五名,為此他心裡很不服氣。在給主考官的答謝辭中,竟寫出了“功業如同李廣,自感舉世無雙;文章可比杜牧,卻只得個第五”這樣的句子。並且還說:“駿馬已經老了,情願讓那些劣馬跑到前面去;鰲龍已經不靈了,原來是有頑石壓在身上。”主考官為此非常忌恨(他)。後來到了廷試的時候,那個主考官恰巧又主持考試,發狠一定要讓鄭獬落榜,以報復他的出言不遜。凡有試卷內容、風格與鄭獬相似的,都枉遭貶斥落榜。不久到了發榜時,鄭獬卻以第一名及進士第。
另外,在宋嘉祐年間,有個叫劉幾的士人,多次在國子監考試中得第一名。他屢屢寫出詭譎險怪的文句,學子們紛紛跟著仿效,一時形成了風氣。歐陽修非常憎惡這種文風。恰逢由歐陽修來主持考試,於是便下決心狠狠懲治一番,凡是寫這種艱澀險怪文章的考生一概不取。因此文風為之一變,這實在是歐陽修的功勞。有個舉人在文章中議論道:“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意思是:天地初分時,萬物始生長,偉人方問世。)歐陽修說:“這個人一定就是那個劉幾!”於是戲謔地在其後續寫道:“秀才刺,試官刷。”(意思是:你秀才的文章違背事理,我考官就把你刷掉!)還用大紅筆把文章從頭到尾橫塗一道,稱作“紅勒帛”,批上“大紕繆”三個字張榜公布。後來發現這個人果然就是劉幾。過了幾年,歐陽修擔任廷試考官,發現劉幾也來參加考試。歐陽修說:“清除邪惡一定要徹底,今天一定要狠狠斥責這些個輕浮學子,以便剷除文壇禍患。”發現試卷中有一個人議論道:“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意思是:皇上將精明強幹的人都收到了禮帽之下。)歐陽修說:“我已經找到劉幾了!”於是就把這個人刷掉了不予錄取,可是這個人卻是吳地一個叫蕭稷的。當時廷試《堯舜性仁賦》,有考生寫道:“故得靜而延年,獨高五帝之壽;動而有勇,形為四罪之誅。”(意思是:所以能得寧靜就可以養生,可以比五帝還高壽;如果易衝動而莽撞,就會受到意想不到的懲罰。)歐陽修對此大加讚賞,將這個考生定為第一名。等到公布姓名時,發現這個考生叫劉輝。有認識劉輝的人告訴歐陽修:“他就是劉幾,改名字了。”歐陽修委實吃了一驚。於是歐陽修也就有了成全劉輝名聲的想法。劉輝原賦中有“內積安行之德,蓋稟於天”的句子,歐陽修認為這當中的“積”字有類似於“學”的意思,就將它改為“蘊”字,沒有人不稱讚歐陽修精通語言、改得恰當。
王文正太尉為人寬厚有度量,從未見他發脾氣。飲食有不太乾淨的,他也只是不吃而已。家人想試試他的度量,以少許鍋灰投到肉湯中,他就只吃米飯而已。問他何以不喝湯,他說:“我今天偶爾不喜歡肉。”有一天,家人又在他的米飯里弄了點灰,他看到後說:“我今天不想吃飯,可端上點粥來。”他的子弟們曾向他訴說:“廚房的肉叫廚子給私占了,肉吃不飽,請懲治廚子。”王公說:“你們每人一天該給的肉是多少?”子弟們說:“一斤。現在只能吃到半斤,另外半斤讓廚子給藏起來了。”王公說:“給足你們一斤可以吃飽嗎?”子弟們說:“給足一斤當然可以吃飽。”王公曰:“今後每人一天可以給你們一斤半。”他不願揭發別人的過失都像這例子。他宅子的大門曾壞了,管家拆除門房新修,暫時從門廊下開了一個側門出入。王公至側門,門太低,就在馬鞍上伏下身子過去,什麼都不問。大門修好了,再從正門走,他也還是什麼都不問。有個牽馬的兵卒,服役期滿向王公辭行,王公問:“你牽馬多長時間了?”兵卒說:“五年了。”王公說:“我怎么不記得有你?”兵卒轉身離去時,王公又把他喚了回來,說:“你是某某吧?”於是贈送他不少財物。原來是兵卒每日牽馬,王公只看見他的背,不曾看過他的臉;當兵卒離去時又看到他的背,這才省悟過來。
李士衡為館職時,出使高麗,一武人為副使。高麗贈送給他們的禮品和其他物品,士衡都不在意,一切都讓副使去管。當時船底不嚴密,有些滲水,做副使的人就把高麗送給士衡的絲織品墊在船底,然後把自己所得的禮品放在上面,以防備被滲水打濕。到了海上,遇到大風,船將要傾覆。駕船的人大為恐慌,請求把船上所載的物品全部棄掉,不然船太重,必難免沉船一死。副使倉皇不知所措,即取船中的財物投進海里,也來不及挑選。約投了一半,風停了,船又穩定下來。隨即點檢所投,發現都是副使的物品,士衡所得禮物在船底,一無所失。
本朝舊例,天下參加貢舉的舉人到京城應試,全都一起受到皇上的接見,總數不下三千人,被稱為“群見”。邊遠地區的士人都不懂朝廷的禮儀規範,列班排隊紛然雜亂,有關部門不能控制,於是在皇上接見的當天,先設圍欄於舉人的站位之前,舉人都在圍欄之外行拜禮。這本來是想限制前面的行列向前擠,結果導致後面的人更互相抱持,以求能看到皇上。有關部門頭疼這種局面,所以近年就只讓解頭入見,然而仍不下數百人。嘉祐年間,我有幸在解頭之列,另被分到一隊,站在最前列,親眼看到班中只有前一兩行稍能隨著禮儀人員的贊呼行拜禮,其餘還是終不能連綴成班而罷。這事常為閤門司的牽累,曾說殿庭中的班列無法整齊的只有三種,這就是舉人、外邦人和駱駝。
有人曾送孫之翰一方硯台,據說值三十千錢。孫說:“這硯台有何特別之處,而值這么多錢?”這人說:“硯台以石料的潤澤為貴,對著石料呵口氣,就會有水在上面流。”孫說:“一日呵得一擔水,才值三錢,買這玩意兒何用?”竟不接受。
王荊公(安石)有哮喘病,用藥需要紫團山人參,買不到。其時薛師政自河東還朝,正好有這藥,就送給荊公幾兩,荊公不接受。有人勸荊公說:“您的病,非這藥不能治。病是可憂慮的,這點藥物不值得推辭。”荊公曰:“平生沒有紫團參,也活到今天。”竟不接受。荊公臉面有些黑黃,門人憂慮,去問醫生。醫生說:“這是污垢,不是疾病。”門生送澡豆叫荊公洗臉,荊公說:“天生黑於予,澡豆其如予何?”
王質這個人一輩子不吃葷食,生活得十分安逸。
淮南的孔旻隱居汝州,為人惇厚仁慈,終身不願做官,節操美好而高潔。曾有人去偷他家園子裡的竹子,孔旻憐憫偷竹子的人要涉水來去太冷了,就架起一座小橋讓其順利通過。由此可以推知孔旻的仁愛之心。不過我聽說,莊子的妻子死了,(莊子)敲起盆子唱起歌來。妻子死了而不中止敲盆子是可以的,但如果是因為妻子死了而敲,反而不如不敲的好。就像邴原耕地時看到一塊金子,撿起來以後再扔出牆外,反倒不如管寧那樣看都不看的好。
郭進有乾材謀略,屢立戰功,曾為邢州刺史。現在的邢州城即郭進所築,城牆厚六丈,至今堅固完好。城中鎧甲兵器精緻,以至封存貯備也有制度。郭進在城北建宅第,施工結束後,聚集族人和賓客舉行落成之禮,下至土工、木工都參加。於是設工人的宴席於東廡,兒子們的宴席於西廡。有人說:“諸公子怎么能與工匠並列?”郭進指著工人們說:“這些是造宅子的人。”又指著兒子們說:“這些是賣宅子的人,當然應該坐在造宅子的人之下。”郭進死後沒多久,他的宅子果然為他人所有,現在資政殿學士陳彥升的宅子,就是郭進舊府第的東南角。
真宗皇帝時,向文簡拜右僕射。任命書下達之日,李昌武為翰林學士,正當入對皇上。皇上對他說:“朕自即位以來,未嘗除授僕射之官。今天任命敏中為此官,這是不尋常的任命,敏中應該很高興。”昌武回答說:“臣今天從一大早就等候入對,也不知道宣布任命詔書的事,不知敏中現在是什麼情況。”皇上說:“敏中門下,今天祝賀的客人一定不少。您去看看,明天再來告訴我,不要說是朕的意思。”昌武等丞相回府,就去見他。丞相正謝絕客人,門欄內悄無一人。昌武與向公親近,徑直入府中見他。說了會話,才慢慢祝賀說:“今天聽說降麻,士大夫莫不歡喜欣慰,朝野相慶。”向公不表態,只是唯唯諾諾地漫應著。昌武又說:“自皇上即位以來,未嘗除授僕射,這是不同尋常的任命。除非功勳德望隆重,皇上眷顧依靠不同一般,又怎能有這樣的任命?”向公還是不置可否地漫應著,昌武到底揣摩不透他的心情。昌武又力陳前世為僕射者的勳勞德業之盛、禮遇受命之重,向公仍然唯唯不做聲,最終也沒有一句反映他心情的話。昌武出來以後,又讓人到向公的廚房中,問今天有沒有親戚朋友的飲食宴會,也寂靜無一人。第二天昌武再入對,皇上問:“昨天見到敏中了嗎?”昌武回答說:“見到了。”皇上又問:“敏中的心情怎樣?”昌武就詳細地回答了他所見到的情況。皇上笑笑說:“向敏中大耐官職。”(向文簡拜僕射的年月,未曾著錄於國史。熙寧年間,有機會見到《中書題名記》載:“天禧元年八月,敏中加右僕射。”然而《樞密院題名記》又載:“天禧元年二月,王欽若加右僕射。”)
晏元獻公還是童子時,張文節就把他推薦給朝廷,召至京城。正值殿試進士,皇上便令晏公就試。晏公一見試題,就說:“臣十天前已作過此賦,有賦的草稿還在,請另外命題。”皇上極喜歡他的不隱瞞。等到晏公為館職,當時天下太平,允許各部門臣僚同事選擇勝地聚會宴飲。當時文館的侍從士大夫各為宴集,以至街市樓堂酒肆,往往都供設帷帳成為遊樂憩息之所。宴公是時貧困異常,不能出遊,獨自在家中與兄弟們講學讀書。有一天,朝廷選東宮官,忽然宮中傳出皇上的批示,授晏殊為此官。執政大臣不明白其中的緣由,第二天入見皇上核實,皇上解釋說:“近來聽說館閣臣僚無不嬉戲遊樂、宴會賞景,流連盡日又繼以夜晚,只有晏殊閉門不出而與兄弟們讀書。如此謹厚,正可為東宮官。”晏公既受命為此職,得以入見皇上,皇上當面向他說明除授他為東宮官的用意。晏公語言質樸,就說:“臣並非不喜歡宴集遊樂,僅僅是因為貧困,沒有遊樂的條件。臣要是有錢,也會參加,只是無錢不能出門。”皇上更欣賞他的誠實,認為他懂得事君的大體,眷顧關注日益深厚。到仁宗朝他終於獲得重用。
石曼卿(延年)嗜酒而喜歡豪飲,與平民劉潛為友。在曼卿為海州通判時,劉潛曾去拜訪他,他到石闥堰迎接,遂與劉潛痛飲。半夜酒要喝光了,他見船中有一斗多的醋,就倒入酒中,一併飲了起來。到第二天,酒和醋都喝了個光。他每與客人痛飲,或披散著頭髮赤著腳,自戴枷鎖而就座,稱之為“囚飲”;或爬到樹梢上喝酒,稱之為“巢飲”;或用禾秸把身子捆起來,伸出頭喝酒,喝完一杯再把頭縮回去,稱之為“鱉飲”。其狂盪放縱大都像這樣子。他的官署後面有個小廟,他常常躺在那裡,名之為“捫虱庵”。沒有一日不醉。仁宗愛惜其才能,曾對輔政大臣說,希望延年戒酒。延年聞知,就不再飲酒,竟因此成疾而卒。
朝廷命官劉廷式本為農家子。鄰居家老翁很貧窮,有一女兒,與廷式約為婚姻。後離別多年,廷式讀書考中進士科,回鄉里尋訪鄰家老人而老人已去世,其女兒也因病而雙目失明,家中極為困苦饑荒。廷式托人到鄰家重申以前的婚約,而女子的家人以女子的疾病推辭,且以為靠傭耕為生的人家,也不敢與士大夫通婚姻。廷式堅持不退婚,以為先前與老人有約定,怎么能因為老人去世、女兒有疾病就違背婚約呢?最終還是與她成了婚。婚後夫妻關係極為和睦,他妻子要攙扶著才能行走,生了幾個孩子。廷式曾因過錯而當小有貶謫,監司本欲罷其官,因讚賞他的美德行事,遂寬免了他。後來廷式管理江州太平宮而妻子去世,他哭得很哀傷。蘇子瞻(軾)欣賞他的行義,曾專門撰文給以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