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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設計去姑易 買舟送父難

哀哀我母生我軀,乳哺鞠育勞且劬。

兒戚母亦戚,兒愉母亦愉。

輕暖適兒體,肥甘令兒腴。

室家已遂丈夫志,白髮蒙頭親老矣。

況復昵妻言,逆親意。

帷薄情恩醴比濃,膝前孺慕摶沙似。

曾如市井屠沽兒,此身離里心不離。

肯耽床前一時樂,釀就終天無限悲。

老母高堂去復還,紅顏棄擲如等閒。

蒸黎何必羨曾子,似此高風未易攀。

古云:“孝衰妻子。”又道:“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便是孝子。”因人無妻時,只與得父母朝夕相依,自然情在父母上。及至一有妻,或是愛她的色,喜她的才,溺她的情,不免分了念頭。況且娶著一個賢婦,饑寒服食,昏定晨省,兒子管不到處,她還管□□□□□(到。若遇那)不賢婦人,或是恃家中富貴,驕傲公姑;□□□□(或是勤吃)懶做,與公姑不合;或鄙嗇愛小,嫌憎公姑費她供養;或妄嫌惡小姑小叔,疑心公姑護短偏愛,無日不向丈夫耳根聒guō絮;或到公姑不堪,至於呵斥,一發向丈夫枕邊悲啼訴說。那有主意的男子,只當風過耳邊,還把道理去責她,道:“沒有個不是的父母,縱使公姑有些過錯,也要逆來順受。”也可漸漸化轉婦人。若是耳略軟,動了一點憐惜的念頭,日新月累,浸潤膚受齊來,也不免把愛父母稍懈。還有平日原怕她強悍,恐怕拂了她,致她尋了些短見,惹禍不小,便趁口說兩句,這婦人越長了志了。不知夫妻原當恩愛,豈可到了反目仳離?但祭仲妻道:“人盡夫耳,父一而已。”難道不可說“人盡妻也;母一而已”?還要是男子有主持。苦是大家恐壞了體面,做官怕壞了官箴,沒奈何就中遮掩,越縱了婦人的志,終失了父母的心。倒不如一個庸人,卻有直行其是的。

這事在姑蘇一個孝子。這孝子姓周名於倫,人都教他做“周舍”。他父親是周楫。母親盛氏。他積祖在閶門外橋邊開一個大酒坊,做造上京三白、狀元紅、蓮花白各色酒漿。橋是蘇州第一洪,上京船隻必由之路,生意且是興。不料隆慶年間他父親病歿了。

有個姊兒叫做小姑。他父親在日曾許吳江張三舍。因周楫病歿,張家做荒親娶了去,只剩他母子兩身相倚,四目相顧。

盛氏因他無父,極其愛惜,揀好的與他穿,尋好的與他吃,叫他讀書爭氣。那周於倫卻也極依著教訓,也極管顧母親。喜的家道舊是殷實,雖沒個人支持,店面生意不似先時,胡亂改做了辣酒店,也支得日子過。到了十五六歲,周於倫便丟了書,來撐支舊業,做人乖巧和氣,也就漸漸復起父業來。

母親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戶,為他尋親。尋了一個南濠開南貨店錢望濠女兒,叫做掌珠,生得且是嬌媚。一進門,獨兒媳婦,盛氏把她珍寶相似。便也兩夫妻年紀小,極和睦。

周於倫對她道:“我母親少年守寡,守我長成,一個姊姊又嫁隔縣,妳雖媳婦,就是女兒一般。要早晚孝順她,不要違拗。”掌珠聽了,便也依他。

只掌珠是早年喪母的,失於訓教。家中父親溺愛,任她吃用,走東家,闖西家,張親娘,李大姐,白話慣的。一到周家,盛氏自丈夫歿後,道來路少,也便省吃儉用,鄰舍也不來往,掌珠吃也就不得像意。指望家中拿來。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要與丈夫閒話,他也清晨就在店中,直到晚方得閒,如何有工夫與他說笑?看他甚是難過。

過了幾月,與丈夫的情誼浹洽了,也漸漸說,我家中像意,如今要想什飲食,都不得到口。希圖丈夫的背地買些與她。那周於倫如何肯?就有時買些飲食,畢竟要選好的與母親,然後夫妻方吃。掌珠終是不快。

似此半年,適值盛氏到吳江探望女兒,周於倫又在外做生意,意思待要與這些鄰人說一說兒。卻又聽得後門外內眷且是說笑得熱鬧,便開了後門張一張。不料早被左鄰一個楊三嫂見了,道:“周家親娘,妳是難得見的。老親娘不在,妳便出來話一話。”

掌珠便只就自己門前與這些鄰人相見:一個是慣忤逆公婆的李二娘;一個是慣走街做媒做保的徐親娘;一個是慣打罵家公的楊三嫂,都不是好人!故此盛氏不與往來。那李二娘一見便道:“向日楊親娘說周親娘標緻,果然標緻得勢!哪不肯走出來白話一白話?”

楊三嫂道:“老親娘原是個獨柱門的,親娘也要學樣?只是妳還不曾見親娘初嫁來時,如今也清減了些。”

李二娘道:“瘦女兒,胖媳婦,哪倒瘦了?難道嫁家公會弄瘦人?”

楊三嫂道:“看這樣花枝般個親娘,周舍料是恩愛,想是老親娘有些難為人事。”

只見徐婆道:“這老娘極是瑣碎。不肯穿,不肯吃,終日絮聒到晚。如今是他們夫妻世界,做什惡人!”掌珠只見微笑,不做聲。

忽聽得丈夫在外邊叫什事,慌忙關了門進去。

自此以後,時時偷閒與這些人說白。今日這家拿出茶來,明日那家拿出點心來;今日這家送什點心來,明日那家送什果子來;掌珠也只得身邊拿些梯己錢,不敢叫家中小廝阿壽,僅央及楊三嫂兒子長孫,或是徐媒婆家小廝來定買些什果子點心回答。又多與買的長孫、來定些,這兩個都肯為她走動。遇著李二嫂,只是說些公婆不好,也賣弄自家不怕忤逆她光景。楊三嫂只說自己鉗制家公,家公怕她的模樣。徐媒婆只是和子,時常說些趣話兒取笑。她三人似此熱鬧半個月。周於倫只顧外面生意,何嘗得知?

不期盛氏已從女兒家回來。說為女兒病了急心疼,在那廂看她,多住了幾日。掌珠因婆婆來,也便不敢出門。這些女伴知她婆婆撇古,也不來邀她。每日做著事時,聽她們說笑,心裡好不痒痒的!沒奈何乘早起,或盛氏在樓上時,略偷閒與這些鄰人說說兒,早已為這些人挑撥,待盛氏也有幾分懈怠,待丈夫也漸漸放出些凌駕。

常乘周於倫與她歡笑時節,便假公濟私道:“你每日辛苦,也該買些什將息。如今買來的只夠供養阿婆,不得輪到你,怕淘壞了身子。”

那周於倫極知道理,道:“一日所賺能得多少?省縮還是做人家方法。便是飲食上,我們原該省口與婆婆。常言道,她的日子短,我們的日子長。”

或有時裝出愁苦的模樣,道:“婆婆難服事。”

周於倫道:“只是小心,有什難服事?”若再說些婆婆不好,於倫便嗔惱起來。掌珠只得含忍,只好向這些鄰舍道他母子不好罷了。

忽一日,盛氏對著周於倫道:“先時你爹生意興時,曾攢下銀子八九十兩。我當時因你小,不敢出手;如今不若拿出去經商,又可生些利息。”

周於倫道:“家中酒店盡可過活,怎舍著母親,又去做客?”

盛氏道:“我只為你。我與媳婦守著這酒店。你在外邊營運,兩邊掙可望家道殷實。”

掌珠聽了甚是不快,道:“成了田頭,失了地頭。外邊去趁錢不知何如,家中兩個女人怕支不來。”盛氏不言語,意似怫然。

周於倫道:“既是母親吩咐,我自出去。家中酒店妳便撐持,不可勞動母親。我只揀近處可做生意做,不一二月便回來看家中便是。”與人商量,道買了當中衣服在各村鎮貨賣,只要眼力,買得著,賣時也有加五錢。便去城隍廟求了一簽。道“上吉”,便將銀子當中去斛了幾主,收拾起身。

臨行時,掌珠甚是不快活。周於倫再三安慰,叫她用心照管母親,撐支店面,拜辭母親去了。

店中喜得掌珠小時便在南貨店中立慣了,又是會打吱喳的人,也不臉紅。銅錢極是好看,只有銀子到難看處,盛氏來相幫,不至失眼。且又人上見她生得好個兒,故意要來打牙撩嘴,生意越興。

但是掌珠終是不老辣,有那臭吝的纏不過,也便讓他兩厘,也便與他搭用一二文低錢或是低銀。有那臉涎的,擂不過,也便添他些。盛氏道她手鬆,做人情,時時絮聒她。又有楊家長孫與徐家來定來買時,她又不與論量,多與他些。

又被盛氏看見,道:“若是來買的都是鄰舍,本錢都要折與他。”每日也瑣碎這等數次。況且每日不過是一兩個錢小菜過一日,比周於倫在家時更酸嗇,又為生意上添了許多參差。

只見一日,盛氏身子不快,睡在樓上,掌珠獨自管店。想起丈夫不在,一身已是寂寞,又與婆婆不投,心中又加悒怏。正斜靠在銀柜上悶悶的,急抬頭見徐親娘走過,掌珠便把手招。那徐婆走到櫃外,便張那邊布簾內。掌珠把手向上一指,道:“病在樓上,坐坐不妨。”

徐婆道:“喜得親娘管店,個個道妳做人和氣,生意比周舍時更興。”

掌珠嘆口氣道:“還只不中婆婆的意。”

徐婆便合著掌道:“佛爺!一個外邊掙,一個家中掙,供養著她,還得福不知。似我東走西走,做媒賣貨,養著我兒子媳婦,還只恨少長沒短不快活哩!虧妳,虧妳!”掌珠便將店中好酒斟上一甌,送與徐婆,道:“沒人煮茶,當茶罷。”

徐婆吃了,道:“多謝!改日再來望妳。常言道:‘且守’,倘這一病歿了,妳便出頭了。”

掌珠道:“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謝去了。這邊掌珠也便有個巴不得(婆婆)死的光景,湯水也便不甚接濟。謊說道:店中生意丟不得,盛氏也無奈何她。虧得不是什重病,四五日好了。只是病後的人越發兜搭,兩下幾乎像個仇家。

過了兩月,果然周於倫回家,獲有四五分錢,盛氏好不歡喜。到晚,掌珠先在枕邊告一個下馬狀,道自己出頭露面辛苦:“又要撐店,又要服事婆婆。生意她去做著,就把人趕走了,虧我兜收得來,又十主九憎嫌。”氣苦萬狀。

周於倫道:“她做生意扣緊些,也是做家的心。服事家中少人,妳也推不去,凡事只忍耐些。如今我做了這生意,也便丟不得手。前次剩下幾件衣服須要賣去。如今我在這行中也會拆拽,比如小袖道袍,把擺拆出裨,依然時樣,短小道袍便改女襖。袖也有得裨。其餘裙襖,鄉間最喜的大紅大綠,如今把淺色的染木紅、官綠,染來就是簇新,就得價錢。況且我又拿了去闖村坊,這些村姑見了無不歡天喜地,拿住不放死命要爹娘或是老公添,怕不趁錢?或是女人自買,越發好了。這生意斷是不捨,妳還在家為我一撐。”把這掌珠一團火消做冰冷。掌珠只可嘆幾口氣罷了。

次日,於倫梳洗,去到盛氏房中問安。盛氏也告訴:“掌珠做生意手鬆,又做人情與熟人,嗔我說她。病時竟不理我。”

卻好掌珠也進房問安,於倫道:“適才聞得妳做生意手鬆,這不慣,我不怪妳。若做人情與熟人,這便不該。到病時不來理論,這便是不孝了。”

掌珠道:“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來,那不長進的銀子不肯添,酒苦要添,若畢竟刀刀見底,人須不來。熟人不過兩個鄰舍,我也沒得多與他。至於病時,或是生意在手,又是單身,進裡面長久恐有失脫,畢竟又要怨我,遲些有之,沒個不理的事。”

於倫道:“妳若說為生意,須知生意事小,婆婆病大,便關兩日店何妨?以後須要小心服事。輕則我便打罵,重則休妳!”掌珠聽了,兩淚交流。欲待回家幾時,奈又與晚母不投,只得忍耐,幾日不與丈夫言語。

不上一月,周於倫貨完了起身,只得安慰母親道:“孩兒此去,兩月就回。母親好自寧耐。我已吩咐她,量必小心。”

又向掌珠道:“老人家,須不可與她一般見識。想她如何守我到今,豈可不孝順她?凡事看我面,不要記恨。”

掌珠道:“誰記恨來?只是她難為人事。”周於倫兩邊囑咐了再三,起身。

誰料這婦人道盛氏怪她做生意手鬆,她這番故意做一個死:一注生意,添銀的決要添,饒酒的決不肯饒,要賣不賣的,十主倒九不成。盛氏在裡邊見,怕打走了主顧,道:“便將就些罷。”

掌珠道:“省得丈夫回來道我手鬆折本。”盛氏知是回她嘴,便不做聲。一連兩三日,見當先一日兩數生意,如今二三錢不上。天熱恐怕酒壞,只得又叫她將就些。她便亂賣,低銀低錢也便不揀,便兩三遭也添。

盛氏見了心疼,晚間吃夜飯時道:“媳婦,我的時光短,趁錢只是妳們享用。這生意死煞不得,太濫泛也不得。死煞人不來,濫泛要折本。妳怎不顧妳們趁錢、折本,反與我憋氣?”

掌珠道:“初時要我做生意狠些,也是妳們,如今教我將就些,也是妳們。反又來怨帳,叫人也難。不若婆婆照舊去管店,我來學樣罷!”

到次日,她便高臥不起來。盛氏只得自去看店。她聽見婆婆出去,店中去了,忙起來且開了後門閒話。楊三嫂見了,道:“周親娘,一向難得見面!怎今日不管店走出來?”

掌珠道:“我不會做生意,婆婆自管店。”

楊三嫂道:“前日長孫來打酒,說妳做生意好,又興,怎不會得?要討苦吃。等她自去,妳落得自在。”

正說間,只見李二娘自家中走出來,道:“快活,快活!我吃這老厭物蒿惱得不耐煩,今日才離眼睛。”

楊三嫂便道:“哪裡去了?”

掌珠道:“是什人?”

李二娘道:“是我家老不死,老現世阿公,七老八十還活在這邊。好意拿食去與他,他卻道鹹道酸,爭多爭少,無日不碎聒管閒事,被我鬧了幾場,他使性往女兒家過活去了,才得耳朵邊、眼睛裡乾淨。”

掌珠道:“怕家公要怪。”

李二娘道:“家公怕他做什?他若好好來勸,還饒他打;他若幫來嚷,我便撞上一頭,只要吃鹽滷、吊殺、勒殺,怕他不來求?求得我歇,還要半月不許他上床,極他個不要。”

楊三嫂道:“只怕妳先耐不住。”

掌珠聽了,嘆口氣道:“我家老人家怎得她離眼?”

不期盛氏在店中坐地,只見來的,因掌珠連日手鬆,都要尋小親娘,生意做不成。只得去叫掌珠,哪裡肯來!聽她下了樓,又寂然沒個蹤影,只得叫阿壽看著店,自進裡面,卻是開著後門,人不見影。唯聞得後門外有人說笑,便去張看,卻是掌珠與這兩個鄰舍坐著說話。

盛氏不覺紅了臉道:“連叫不應,卻在這裡閒話!”掌珠只得立起身便走。這兩鄰正起身與盛氏廝喚,盛氏折身便入,竟不答應。

她進門便把掌珠數落道:“妳在我家做媳婦年把,幾曾見我走東家串西家?妳小小年紀,丈夫不在,不在家裡坐,卻在外邊亂闖。妳看這些人,有什好樣學?待妳丈夫回來,與他說一說該與不該?”

掌珠自知欠理,不敢回答。倒是這兩個鄰人惱了,道:“媳婦妳磨的著,我們鄰舍怎廝喚不回?又道我們沒有好樣,定要計議編擺她。”

數日之間,掌珠因盛氏詬罵,又怕丈夫回來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來開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邊,自卻在裡邊煮茶做飯,不走開去。

這日正早下樓來,只見李二娘來討火種,道:“連日聽得老親娘擊聒,想是難過。”

掌珠道:“擊聒罷了,還要對我丈夫說,日後還要淘氣。”

李二娘道:“怕她做什!徐親娘極有計較,好歹我們替妳央及她尋一計較,弄送她便了。”

正說間,恰好徐婆過來。李二娘道:“連日怎不見妳?”

徐婆道:“為一個桐鄉人要尋一個老伴兒。他家中已有兒子媳婦,不要後生,生長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潔淨標緻的。尋了幾個,都不中意,故此日日跑。”

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訴他,道:“她婆婆不曉事,把我們都傷在裡邊。”

徐婆道:“腳在妳肚皮下,妳偏常走出來,不要睬她。嚷,與她對嚷;罵,與她對罵;告到官,少不得也要問我們兩鄰。”

掌珠道:“怕她對丈夫講,丈夫說要休我。”

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妳尋一家沒大沒小,人又標緻,家又財主的與妳。我想妳丈夫原與妳過得好,只為這老厭物。若沒了這老厭物,妳就好了。我如今有一個計較:趁這桐鄉人尋親,都憑我作主的,不若將她來嫁與此人,卻不去了眼中釘?只是不肯出錢的。”

(李二娘道:“脫貨罷了!還求財?”

掌珠道:“只是她怎肯嫁?”)

徐婆道:“她自然不肯,我自與那邊說通了,騙她去。”

掌珠道:“倘丈夫回來尋她,怎處?”

徐婆道:“至期我自教導妳,決不做出來。直待她已嫁,或者記念兒子,有信來,自身來,那時已嫁出的人,不是妳婆婆了。就是李二娘丈夫要與李二娘費嘴時,已過的事,不在眼面前娘,比妳會溫存枕邊的家婆自是不同,也畢竟罷了,妳自依我行。”

此時,掌珠一來怪婆婆,二來怕丈夫回來,聽信婆婆有是非,便就應承。

只見到了晚。盛氏先已上樓,掌珠還在那廂洗刮碗盞。只聽有人把後門彈了一聲道:“那人明日來相,妳可推病,等妳婆婆看店,他好來看。”掌珠聽了,也便上樓安息。

到五鼓,故作疼痛之聲。天明盛氏來看,卻見掌珠蹙了眉頭,把兩手緊揉著肚子在床里滾。問她,勉強應一聲‘肚疼’。

盛氏道:“想一定失蓋了,我衝口薑湯與妳。”便下去打點湯,又去開店。

將次巳牌,一個人年紀約五十多歲,進來買酒,遞出五十個錢來,一半是低錢,換了又換,約莫半個時辰才去。不知這個人正是桐鄉章必達,號成之。在桐鄉南鄉住,做人極是忠厚。家中有兒子叫做章著,行二。家事盡可過。向販雲澤紬綾,往來蘇州。因上年喪了偶,兒子要為他娶親,他道:“我老人家了,娶什親!我到蘇州看有將就些婦人討個作伴罷。”來了兩次,小的忒人;老的忒老;標緻的不肯嫁他;他又不肯出錢;醜的他又不要。這番遇著徐婆,說起這樁親事,叫他來看。這章成之看她年紀雖過四十,人卻濟楚能幹,便十分歡喜。

窄窄春衫襯柳腰,兩山飛翠不須描。

雖然未是文君媚,也帶村莊別樣嬌。

便肯出半斤銀子。

徐婆仍舊乘晚來見掌珠,說:“客人已中意,肯出四兩銀子,連謝我的都在裡邊。”

掌珠道:“這也不論,只是怎得她起身?”

徐婆道:“我自有計較。我已與客人說道,她本心要嫁,因有兒子、媳婦,怕人笑不像樣,不要你們的轎子迎接,我自送她到船。開了船,憑他了。料她守了一向寡,巴不得尋個主,決不尋死。好歹明早收他銀子,與她起身。”掌珠此時欲待不做,局已定了;待做了,年余姑媳不能無情;又恐丈夫知覺,突兀了一夜。

才到天明,只聽得有人打門。推窗問時,道吳江張家,因姑娘病急心疼危篤,來說與婆婆。盛氏聽了,便在床上一轂碌爬起,道:“我說她這心疼病極凶的,不曾醫得,如何是好?”自來問時,見一漢子,道是他家新收家人張旺,桐鄉人,船已在河下。

掌珠吃了一驚,心中想道:“她若去,將誰嫁與客人?”

便道:“這來接的一面不相識,豈可輕易去?還是央人去望罷!”

盛氏道:“誰人去得?這須得我自去。”

掌珠道:“這等,待我央間壁徐親娘送婆婆去。我得放心。”

便蹙來見徐婆道:“昨日事做不成了!古古怪怪的偏是姑娘病重來接她,攔又攔不住。只得說央及妳送她,來與妳計議。”

徐婆笑道:“這是我的計。銀子在此,妳且收了。”打開看時,卻是兩錠逼火。

徐婆道:“妳去,我正要送她交割與蠻子。”

掌珠回來道:“徐親娘沒工夫,我再三央及,已應承了。”便去廚下做飯,邀徐親娘過來,兩個吃了起身。盛氏吩咐掌珠,叫她小心門戶,店便晏開早收些,不要去到別人家去。又分咐了阿壽。掌珠相送出門。

到了水次,只見一隻腳船泊在河邊。先有一個人,帶著方巾,穿著天藍綢道袍坐在裡邊。問時,道城中章太醫,接去看病的。

盛氏道:“閒時不燒香,極來抱佛腳!”忙叫開船。

將次盤門,卻是一隻小船飛似趕來。相近,見了徐婆,道:“慢去!”正是徐家來定。

徐婆問:“什緣故?”

來定道:“是妳舊年做中,說進王府里的丫頭翠梅,近日盜了些財物,走了。告官,著妳身上要。差人坐在家裡,接妳回去。”

徐婆道:“周親娘央我送老親娘,待我送到便來,暫躲一躲著。”

來定道:“好自在生性!現今差人拿住了大舍,他到官,終須當不得妳!”

盛氏聽了道:“這等,親娘且回去罷。”

徐婆道:“這等,妳與章阿爹好好去。”便慌慌忙忙的過船去了。

那盛氏在船中不住盼望,道:“張旺,已來半日了,緣何還不到?”

張旺笑道:“就到了。”

日午,船中做了些飯來吃。盛氏道是女婿家的,也吃了些。將次晚了,盛氏著忙道:“吳江我遭番往來,只半日。怎今日到晚還不到?”

只見那男子對著張旺道:“你與她說了罷!”

張旺道:“老親娘,這位不是太醫,是個桐鄉財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兒子、媳婦,舊年沒了家婆,要娶一個作老伴兒。昨日憑適才徐老娘做媒,說妳要嫁,已送銀十兩與妳媳婦,嫁與我們阿爹了。妳仔細看看,前日來買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義男章旺,哪是什張旺!這都是妳媳婦與徐老娘布就的計策,叫我們做的。”

盛氏聽了大哭道:“我原來倒吃這忤逆潑婦嫁了。我守了兒子將二十年,怎今日嫁人?我不如死。”便走出船艙,打帳向河中跳。

不期那章成之忙來扯住,道:“老親娘不要短見!妳從我不從,我憑妳。但既來之,則安之。妳媳婦既嫁妳,豈肯還我銀子?就還我銀子,妳在家中難與她過活,不若且在我家,為我領孫兒過活罷了。”

盛氏聽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個家主婆,怎與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難合夥;死了,兒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待遇熟人,叫兒子來贖我。”

便應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從。若要我領你孫兒,這卻使得。”正是:

在他矮檐下,誰敢不低頭?

只是想,自家苦掙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隨身,不勝悒怏。

徐婆回報,掌珠知道事已成,不勝歡喜,將那銀子分一兩謝了徐婆。又放心放膽買了些下飯,請徐婆、楊三嫂、李二娘一乾。徐婆又叫她將盛氏細軟都藏了,裝她做跟人逃走模樣,丈夫來問,且說她到張家。計議已定。

不期隔得六七日,周於倫已回,買了些嘉湖品物孝順母親。跨進門來,只見掌珠坐在店裡。便問母親時,掌珠道:“張家去了。”

周於倫道:“上張家作什麼?”

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樓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樓道:“姑娘有病,著人接我,要去。”

我道家中無人,又沒人跟隨。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只得著徐親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沒人接她。”周於倫道:“莫不妳與她有什口面去的。”

掌珠道:“我與她有什口面?他回你自得知。”

周於倫道:“這不打緊,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

次日,打點了些禮,竟到吳江。姐夫不在,先是姐姐來見,道:“母親一向好么?”

周於倫吃了一驚道:“母親七日前說妳病來接她,已來了。”

姐姐聽了,也便吃一個大驚。道:“何曾有這事?是哪個來接?”於倫道:“是隔壁徐親娘親送到水口的,怎這等說?”兩下驚疑。

於倫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飯,於倫也吃不下。即趕回家,對著掌珠道:“妳還我母親!”

掌珠道:“你好沒理!那日你母親自說女兒病來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點了一個皮箱,張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親娘送去,出門時哪一個不見?”

只見徐親娘也走過來道:“皇天!這是我親送到船里的。船中還有一個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藍花綢海青,道是城中太醫。來拉的是什張旺。”又問鄰舍,道是真出門的。哪一個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聽得人敲門來接;有的道,早飯時候的是穿是油綠綢襖、月白裙出門的。又問:“家中曾有人爭競么?”道:“並不曾聽得爭鬧。”細問阿壽,言語相同。

周於倫坐在家中悶悶不悅,想道:“若是爭鬧氣不忿,畢竟到親眷人家,我又沒有什親眷;若說有什人勾搭,她守我十餘年沒話說,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樓上房中看,細軟已都沒了,好生決斷不下。凡是遠年不來往親戚家裡,都去打聽問,並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廟宇、龜卜去處也都走遍。在家如痴如呆,或時彈眼淚,過了半個多月。

掌珠見遮飾過了,反來獃他道:“好漢子,娘跟人走!連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兒子不是周家兒子?”氣得個周於倫越昏了。為體面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舊外邊去做生意。只是有心沒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轉到桐鄉,背了幾件衣服闖來闖去,闖到一個村坊。忽抬頭見一個婦女在水口洗衣服,與母親無二,便跑進前。那婦人已洗完,左手綰著衣服,右手提著槌棒,將去到一大宅人家。於倫定睛一看,便道:“母親!妳怎在這裡?”原來正是盛氏。盛氏見了兩淚交流,哽咽不語。正是:

大海橫風生紫瀾,綠萍飄泊信波翻,

誰知一夕洪濤息,重聚南洋第一灘。

半晌才道:“自你去後,媳婦怪我說她手鬆,故意不賣與人。叫她松時,她又故意賤賣。再說她時,她叫我自管店,她卻日日到徐婆家。我說了她幾聲,要等你回來對你說。不料她與徐婆暗地將我賣到這章家。已料今生沒有見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憐見,又得撞見。不是你見我時,我被她借小姑病重賺我來時,眼目已氣昏了,也未必能見你。”

於倫道:“我回時,她也說小姑家接去。我隨到小姑家,說不曾到。又向各親眷家尋,又沒蹤影。不知小賤人合老虔婆用這等計策。”

盛氏又道:“我與媳婦不投,料難合夥,又被媳婦賣在此間做小伏低,也沒嘴臉回去見人。但只你念我養育你與守你的恩,可時來看我一看。死後把我的這把骨殖帶回蘇州,與你父親一處罷了。”言訖,母子大痛。

周於倫此時他主意已定了。身邊拿出幾錢銀子,付與母親,道:“母親且收著在此盤纏。半月之間,我定接妳回去。”兩邊含淚分手。

周於倫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裡想道:“我在此贖母親,這地老虎決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處置婦人,也傷體面。我只將她來換了去,叫她也受受苦。”算計了。

回到家,照舊待掌珠。掌珠自沒了阿婆,又把這污名去譏誚丈夫,越沒些忌憚了。見他貨物不大賣去,又回得快,便問他是什緣故。

於倫道:“一來生意遲鈍,二來想妳獨自在家,故此便回。”

掌珠道:“我原叫你不要出去。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於倫也不回她。

過了三日,道:“我當初做生意時,曾許祠山一個香願。想不曾還得,故此生意不利。後日與妳去同還,何如?”

掌珠道:“我小時隨親娘去燒香後,直到如今。便同你去。”

到第二日,催於倫買香燭,於倫道:“山邊買,只帶些銀子去罷了。”那掌珠巴明不曉。

第二日,梳頭洗臉,穿了件時新玄色花綢襖,燈紅裙,黑髻玉簪,斜插了一枝小翠花兒。打扮端正時,於倫卻又出去未回。

等得半日,把扇兒打著牙齒斜立,見周於倫來,道:“有這等鈍貨!早去早回。”

於倫道:“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別了楊三嫂、李二娘、徐親娘,吩咐阿壽照管門戶。兩個起身。

過了盤門,出五龍橋,竟走太湖,掌珠見了,道:“我小時曾走,不曾見這大湖。”

於倫笑道:“妳來時年紀小,忘了。這是必由之路。”到岸,於倫先去,道:“我去叫轎來。”竟到章家。老者不在,只他兒子二郎在家。

出來相見,周於倫道:“前月令尊在蘇州娶一女人回來,是卑人家母。是賤累聽信鄰人,暗地將她賣來的。我如今特帶她來換去,望二郎方便。”

二郎道:“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專。”

於倫道:“一個換一個,小的換老的,有什不便宜?”

章二郎點頭道:“倒也是。”

一邊叫他母親出來。見了兒子,道:“我料你孝順,決不丟我在此處。只是如今怎生贖我?”

於倫道:“如今我將不賢婦來換母親回去。”

盛氏道:“這等,你沒了家婆怎處?”

於倫道:“這不賢婦要她何用!”

須臾,看的人悄地回復二郎道:“且是標緻,值五七十兩。”二郎滿心歡喜,假意道:“令堂在這廂,且是勤謹和氣,一家相得,來的不知何如,恐難換。”

於倫再三懇求,二郎道:“這等,且寫了婚書。”於倫寫了,依舊復到船中去領掌珠。

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個不耐煩,道:“有你這樣人?一去竟不回。”

於倫道:“沒有轎,扶著妳去罷!”便把一手搭在於倫臂上,把鞋跟扯一扯上,上了岸。

走了半晌,到章家門首,盛氏與章二郎都立在門前。二郎一見,歡喜得無極。

掌珠見了盛氏,遍身麻木,雙膝跪下道:“前日卻是徐親娘做的事,不關我事。”

盛氏正待發作,於倫道:“母親不必動氣。”

對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妳性命,也是夫妻一場。”掌珠又驚又苦,再待哀求同回時,於倫已扶了母親,別了二郎去了。

烏烏切深情,閨幃誼自輕,

隋珠還合浦,和璧碎連城。

掌珠只可望著流淚,罵上幾聲‘黑心賊’。

二郎道:“罷!妳回去反有口舌,不如在我家這廂安靜。”一把扯了進去。

於倫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門首,看見她母子同回,吃了一驚,道:“早晨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門,故此反留下掌珠,給還他母親,後來必定要連累我。”一驚一憂,竟成了病。

盛氏走進自房中,打開箱子一看,細軟都無,道:“她當初把女兒病騙我出門,一些不帶得,不知她去藏在哪邊?”

於倫道:“她也被我把燒香騙去,料也不帶得。”到房中看,母親的細軟一一俱在,她自己的房奩也在。外有一錠多些逼火,想是桐鄉人討盛氏的身銀,如今卻做了自己的身銀。於倫又向鄰人前告訴徐婆調撥他妻,把阿婆賣與人家做奶母。前時鄰人知道盛氏不見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畢竟守不過;也有的笑周於倫,道是個小烏龜。如今都稱讚周於倫,唾罵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

於倫又到丈人家,把前把事一說,道:“告官恐傷兩家體面,我故此把來換了,留她殘生。”

錢望濠道:“你只贖了母親罷,怎又把我女兒送在那邊?怎這等薄情!”終是沒理,卻也不敢來說。他後邊自到桐鄉去望時,掌珠遭章二郎妻子妒忌,百般凌辱,苦不可言。見了父親,只是流淚。父親要去贖她,又為晚妻阻擋,不得去。究竟被凌辱不過,一年而死。

這邊周於倫,有個三考出身做縣丞的仲德聞他行孝,就把一個女兒與他。

里遞要舉他孝子,他道:“是孝子,不是義夫。”抵死不肯。後來也納一個三考,做了個府經歷。夫妻兩個奉事母親終身,至今人都稱他是個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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