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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詩曰:

為人當以孝為先,定省須教效聖賢。

一念不差方合義,寸心無愧可通天。

路通還道非僥倖,神授天書豈偶然。

遇宿逢高先降讖,宋江元是大羅仙。

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眾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如何?即目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捉家屬,比捕正犯。此事恐老父受驚,性命存亡不保。宋江想念:‘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因老父生育之恩難報,暫離山寨,欲往敝鄉,去家中搬取老父上山,昏定晨省,以盡孝敬,以絕掛念。不知眾弟兄還肯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養生送死,人子之道。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賢弟。只是眾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停兩日,點起山寨些少人馬,一徑去取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只恐江州行移到濟州,追捉家屬,這一件不好。以此事不宜遲。也不須點多人去,只宋江潛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使鄉中神不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伴去時,必然驚嚇鄉里,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倘有疏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為父親,死而無怨。”當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要行,便取個氈笠戴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刃,便下山去。眾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回。

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裡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裡伏了,等待到晚,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裡聽得,只見宋清出來開門。見了哥哥,吃那一驚。慌忙道:“哥哥,你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這裡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兩個趙都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只等江州文書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監禁,聽候拿你。日裡夜間,一二百土兵巡綽。你不宜遲,快去梁山泊請下眾頭領來,救父親並兄弟。”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來。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只顧揀僻淨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只聽得背後有人發喊起來。宋江回頭聽時,只隔一二里路,看見一簇火把照亮。只聽得叫道:“宋江休走!早來納降!”宋江一頭走,一面肚裡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遠遠望見一個去處,只顧走。少間,風掃薄雲,現出那輪明月。宋江方才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只一條路。入來這村,左來右去走,只是這條路,更沒第二條路。宋江認的這個村口,欲待回身,卻被背後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里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但見:

牆垣頹損,殿宇傾斜。兩廊畫壁長青苔,滿地花磚生碧草。門前小鬼,折臂膊不顯猙獰;殿上判官,無幞頭不成禮數。供床上蜘蛛結網,香爐內螻蟻營窠。狐狸常睡紙爐中,蝙蝠不離神帳里。料想經年無客過,也知盡日有雲來。

宋江只得推開廟門,乘著月光,入進廟裡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的身,心裡越慌。只聽的外面有人道:“多管只走在這廟裡。”宋江聽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裡面探身便鑽入神廚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氣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只聽的外面拿著火把,照將入來。宋江在神廚里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著四五十人,拿著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陰靈遮護則個!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里。宋江道:“卻不是天幸!”只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內照一照。宋江道:“我這番端的受縛!”趙得一隻手將朴刀桿挑起神帳,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煙沖將起來,衝下一片屋塵來,正落在趙得眼裡,眯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土兵們道:“這廝不在廟裡,別又無路,卻走向那裡去了?”土兵眾人答道:“多是這廝走入村中樹林裡去了。這裡不怕他走到那裡去,這個村喚做還道村,只有這條路出入,裡面雖有高山林木,卻無路上的去,亦不怕他走了。都頭只把住村口,他便會插翅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里去細細搜捉。”趙能、趙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宋江道:“卻不是神明護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建祠堂。陰靈保佑則個!”說猶未了,只聽的有幾個土兵在於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裡了。”趙能、趙得和眾人一夥搶入來。宋江道:“卻不又是晦氣!這遭必被擒捉!”趙能到廟前問時:“在那裡?”土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跡,以定是卻才推開廟門,閃在裡面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看。”這夥人再入廟裡來搜看。宋江道:“我命運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伙人去殿前殿後搜遍,只不曾翻過磚來。眾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多是只在神廚里。卻才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土兵拿著火把,趙能一手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才看一看,只見神廚里捲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見。趙能道:“卻又作怪,平地里捲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裡面,定嗔怪我們只管來照,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休。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獲。”趙得道:“只是神廚里不曾看得仔細,再把槍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兩個卻待向前,只聽的殿後又捲起一陣怪風,吹的飛砂走石,滾將下來。搖的那殿宇吸吸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人,毛髮豎立。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眾人一哄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攧翻了的,也有閃肭了腿的,扒的起來奔命。走出廟門,只聽的廟裡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土兵跌倒在龍墀里,被樹根鉤住了衣服,死也掙不脫,手裡丟了朴刀,扯著衣裳叫饒。宋江在神廚里聽了,忍不住笑。趙能把土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土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只管在裡面纏障,引的小鬼發作起來!我們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吃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說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眾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說宋江在神廚里,口稱慚愧道:“雖不被這廝們拿了,卻怎能勾出村口去?”正在廚內尋思,百般無計,只聽的後面廊下有人出來。宋江道:“卻又是苦也!早是不鑽出去。”只見兩個青衣童子,逕到廚邊,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那裡敢做聲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江聽的鶯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椅子底下鑽將出來看時,卻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此床邊。宋江吃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只聽的外面又說道:“宋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鑽將出來,只見是兩個青衣螺髻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時,但見:

朱顏綠髮,皓齒明眸。飄飄不染塵埃,耿耿天仙風韻。螺螄髻山峰堆擁,鳳頭鞋蓮瓣輕盈。領抹深青,一色織成銀縷;帶飛真紫,雙環結就金霞。依稀閬苑董雙成,仿佛蓬萊花鳥使。

當下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么娘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只在後面宮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子牆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卻不來這裡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宋江行著,覺道兩邊松樹,香塢兩行,夾種著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松樹,中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倒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著青衣,行不過一里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桿。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裡去。過的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欞星門。宋江入的欞星門看時,抬頭見一所宮殿。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雕檐。飛龍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鳴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台,淡淡祥光籠瑞影。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卷蝦須,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主家。

宋江見了,尋思道:“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的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腳。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引,引入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儘是朱紅亭柱,都掛著繡簾。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青衣從龍墀內一步步引到月台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來!”

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慄,毛髮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簾內奏道:“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簾前御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御簾內傳旨:“教請星主坐。”宋江那裡敢抬頭。教四個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只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捲簾”,數個青衣早把朱簾捲起,搭在金鉤上。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覷聖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禮。”宋江恰才敢抬頭舒眼,看見殿上金碧交輝,點著龍燈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執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床上,坐著那個娘娘。宋江看時,但見:

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環;唇似櫻桃,自在規模端雪體。猶如王母宴蟠桃,卻似嫦娥居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

那娘娘坐於九龍床上,手執白玉圭璋,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著奇花金瓶,捧酒過來斟在玉杯內。一個為首的女童,執玉杯遞酒來勸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玉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道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上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面,尖著指頭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託過仙棗,又食了兩枚。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面,再拜道:“臣不勝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背後玉盤中,托出黃羅袱子,包著三卷天書,度與宋江。宋江拜受看時,可長五寸,闊三寸,厚三寸。不敢開看,再拜祗受,藏於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他日功成果滿,作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當記取,終身佩受,勿忘於心,勿泄於世。”宋江再拜:“願受天言,臣不敢輕泄於世人。”娘娘法旨道:

“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

北幽南至睦,兩處見奇功。”

宋江聽畢,再拜謹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失忘。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宋江便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欞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才星主受驚,不是娘娘護佑,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裡二龍相戲。”宋江憑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卻撞在神廚內,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宋江扒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裡摸時,手裡棗核三個,袖裡帕子包著天書。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裡酒香。宋江想道:“這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裡,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裡,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里,一跤攧將出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帳幔看時,九龍椅上坐著一個娘娘,正和夢中一般。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閒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分付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漸明,我卻出去。”便探手去廚里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便從左廊下轉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勾再見天日之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佑!”稱謝已畢。有詩為證:

還道村中夜避災,荒涼古廟側身來。

只因一念通溟漠,方得天書降上台。

宋江只得望著口,悄悄出來離廟未遠,只聽得前面遠遠地喊聲連天。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立住了腳,“且未可出去。我若到他前面,定他拿了。不如且在這裡路傍樹背後躲一躲。”卻才閃得入樹背後去,只見數個士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槍拄著,一步步將入來,口裡都只叫道:“神聖救命則個!”宋江在樹背後看了,尋思道:“那廝如何恁地慌?”卻見背後一條大漢追將入來。那大漢上半截不著一絲,露出鬼怪般肉,手裡拿著兩把夾鋼板爺,口裡喝道:“含鳥休走!”遠觀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鏇李逵。宋江想道:“非是夢裡么?”不敢走出去。那趙能正走到廟前,被松樹根只一絆,一跤在地下。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卻待要砍。背後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兒掀在疹樑上,各挺一條朴刀。上道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爭功壞了義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膛都砍天了。跳將起來,把士兵趕殺四散走了。宋江自不敢便走出來,背後只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將來。前面赤發鬼劉唐,第二石將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那松樹背後一個人立在那裡。”宋江方才敢挺身出來,說道:“感謝眾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將何以報大恩?”六籌好漢見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報與晁頭領得知。”石勇、李立分投去了。

宋江問劉唐道:“你們如何得知來這裡救我?”劉唐答道:“哥哥前腳下得山來,晁頭領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長隨即下來探聽哥哥下落。晁頭領又自己放心不下,再著我等眾人前來接應,只恐哥哥倘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見戴宗道:‘兩個賊驢追趕捕捉哥哥。’晁頭領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吳軍師、公孫勝、阮家三弟兄、呂方、郭盛、朱貴、白勝看守寨柵,其餘兄弟都教來此間尋趕哥哥。聽得人說道:‘趕宋江入還道村去了。’村口守把的這廝們盡數殺了,不留一個,只有這幾個奔進村里來。隨即李大哥追來,我等都趕入來。不想哥哥在這裡!”說猶未了,石勇引將晁蓋、花榮、秦明、黃信、薛永、蔣敬、馬麟到來,李立引將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穆春、侯健、蕭讓、金大堅一行,眾多好漢都相見了。宋江作謝眾位頭領。晁蓋道:“我叫賢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來。”宋江道:“小可兄弟只為父親這一事,懸腸掛肚,坐臥不安,不由宋江不來取。”晁蓋道:“好教賢弟歡喜,令尊並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遷、宋萬、王矮虎、鄭天壽、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聽得大喜,拜謝晁蓋道:“若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無怨。”晁蓋、宋江俱各歡喜,與眾頭領各各上馬,離了還道村口。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稱謝:“神明庇佑之力,容日專當拜還心愿。”有詩為證:

且喜餘生得命歸,剝床深喜脫災非。

仰天祝謝仁晁蓋,暗把家園載得回。

且說一行人馬離了還道村,徑回梁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著。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眾好漢都相見了。宋江問道:“老父何在?”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轎,抬著宋太公到來。眾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從天降,笑逐顏開。宋江再拜道:“老父驚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負累了父親吃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能那廝弟兄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只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聽得你在莊後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土兵在前面草廳上,續後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餘人把莊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由我問個緣由,徑來到這裡。”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相見,皆賴眾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眾頭領。晁蓋眾人都來參見宋太公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日盡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宴賀喜。大小頭領盡皆歡喜。

第三日,又做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思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未知如何。眾人飲酒之時,只見公孫勝起身對眾頭領說道:“感蒙眾位豪傑相帶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從跟隨著晁頭領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曾還鄉。薊州老母在彼,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省視一遭。暫別眾頭領,三五個月再回來相見,以滿小道之願,免致老母掛念懸望之心。”晁蓋道:“向日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當。只是不忍分別。雖然要行,只是來日相送。”公孫勝謝了,當日盡醉方散,各自歸帳內安歇。次日早,就關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其日眾頭領都在關下送路。

且說公孫勝依舊做雲遊道士打扮了,腰裡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胛上掛著棕笠,手中拿把鱉殼扇,便下山來。眾頭領接住,就關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別。餞行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去難留,卻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當。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領看待許久,小道豈敢失信。回家參過本師真人,安頓了老母,便回山寨。”宋江道:“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老母平生只愛清幽,吃不得驚唬,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產山莊,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命。只望早早降臨為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只要三分足矣。”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個稽首,別了眾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去了。

眾頭領席散,卻待上山,只見黑鏇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乾鳥氣么!這個也去取爺,那個也去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裡鑽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娘在家裡,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得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裡,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李逵說的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山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衝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得他是黑鏇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裡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兇惡,倘有疏失,路程遙遠,如何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

宋江點兩個指頭,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李逵去高山頂上,殺一窩猛獸毒蟲;沂水縣中,損幾個生靈性命。直使施為撼地搖天手,來斗巴山跳澗蟲。畢竟宋江對李逵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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