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論征伐
武德九年冬,突厥頡利、突利二可汗以其眾二十萬,至滑水便橋之北,遣酋帥執矢思力入朝為覘,自張聲勢云:“二可汗總兵百萬,今已至矣。”乃請返命。太宗謂曰:“我與突厥面自和親,汝則背之,我無所愧,何輒將兵入我畿縣,自誇強盛?我當先戮爾矣!”思力懼而請命。蕭瑀、封德彝等請禮而遣之,太宗曰:“不然。今若放還,必謂我懼。”乃遣囚之。太宗曰:“頡利聞我國家新有內難,又聞朕初即位,所以率其兵眾直至於此,謂我不敢拒之。朕若閉門自守,虜必縱兵大掠。強弱之勢,在今一策。朕將獨出,以示輕之,且耀軍容,使知必戰。事出不意,乖其本圖,制服匈奴,在茲舉矣。”遂單馬而進,隔津與語,頡利莫能測。俄而六軍繼至,頡利見軍容大盛,又知思力就拘,由是大懼,請盟而退。
貞觀初,嶺南諸州奏言高州酋帥馮盎、談殿阻兵反叛。詔將軍藺謩發江、嶺數十州兵討之。秘書監魏徵諫曰:“中國初定,瘡痍未復,嶺南瘴癧,山川阻深,兵運難繼,疾疫或起,若不如意,悔不可追。且馮盎若反,即須及中國未寧,交結遠人,分兵斷險,破掠州縣,署置官司。何因告來數年,兵不出境?此則反形未成,無容動眾。陛下既未遣使人就彼觀察,即來朝謁,恐不見明。今若遣使,分明曉諭,必不勞師旅,自致闕庭。”太宗從之,嶺表悉定。侍臣奏言:“馮盎、談殿往年恆相征伐,陛下發一單使,嶺外帖然。”太宗曰:“初,嶺南諸州盛言盎反,朕必欲討之,魏徵頻諫,以為但懷之以德,必不討自來。既從其計,遂得嶺表無事,不勞而定,勝於十萬之師。”乃賜征絹五百匹。
貞觀四年, 有司上言: “林邑蠻國,表疏不順,請發兵討擊之。”太宗曰:“兵者兇器,不得已而用之。故漢光武云:‘每一發兵,不覺頭須為白。’自古以來窮兵極武,未有不亡者也。苻堅自恃兵強,欲必吞晉室,興兵百萬,一舉而亡。隋主亦必欲取高麗,頻年勞役,人不勝怨,遂死於匹夫之手。至如頡利,往歲數來侵我國家,部落疲於征役,遂至滅亡。朕今見此,豈得輒即發兵?但經歷山險,土多瘴癧,若我兵士疾疫,雖克剪此蠻,亦何所補?言語之間,何足介意!”竟不討之。
貞觀五年,康國請歸附。時太宗謂侍臣曰:“前代帝王,大有務廣土地,以求身後之虛名,無益於身,其民甚困。假令於身有益,於百姓有損,朕必有為,況求虛名而損百姓乎?康國既來歸朝,有急難不得不救;兵行萬里,豈得無勞於民?若勞民求名,非朕所欲。所請歸附,不須納也。”
貞觀十四年,兵部尚書侯君集伐高昌,及師次柳谷,候騎言:“高昌王麴文泰死,克日將葬,國人鹹集,以二千輕騎襲之,可盡得也。”副將薛萬均、姜行本皆以為然。君集曰:“天子以高昌驕慢,使吾恭行天誅。乃於墟墓間以襲其葬,不足稱武,此非問罪之師也。”遂按兵以待葬畢,然後進軍,遂平其國。
貞觀十六年,太宗謂侍臣曰:“北狄世為寇亂,今延陀倔強,須早為之所。朕熟思之,惟有二策:選徒十萬,擊而虜之,滌除凶醜,百年無患,此一策也。若遂其來請,與之為婚媾。朕為蒼生父母,苟可利之,豈惜一女!北狄風俗,多由內政,亦既生子,則我外孫,不侵中國,斷可知矣。以此而言,邊境足得三十年來無事。舉此二策,何者為先?”司空房玄齡對曰:“遭隋室大亂之後,戶口太半未復,兵凶戰危,聖人所慎,和親之策,實天下幸甚。”
貞觀十七年,太宗謂侍臣曰:“蓋蘇文弒其主而奪其國政,誠不可忍。今日國家兵力,取之不難,朕未能即動兵眾,且令契丹、靺鞨攪擾之,何如?”房玄齡對曰:“臣觀古之列國,無不強陵弱,眾暴寡。今陛下撫養蒼生,將士勇銳,力有餘而不取之,所謂止戈為武者也。昔漢武帝屢伐匈奴,隋主三征遼左,人貧國敗,實此之由,惟陛下詳察。”太宗曰:“善!”
貞觀十八年,太宗以高麗莫離支賊殺其主,殘虐其下,議將討之。諫議大夫褚遂良進曰:“陛下兵機神算,人莫能知。昔隋末亂離,克平寇難,及北狄侵邊,西蕃失禮,陛下欲命將擊之,群臣莫不苦諫,惟陛下明略獨斷,卒並誅夷。今聞陛下將伐高麗,意皆熒惑。然陛下神武英聲,不比周、隋之主,兵若渡遼,事須克捷,萬一不獲,無以威示遠方,必更發怒,再動兵眾。若至於此,安危難測。”太宗然之。
貞觀十九年,太宗將親征高麗,開府儀同三司尉遲敬德奏言:“車駕若自往遼左,皇太子又監國定州,東西二京,府庫所在,雖有鎮守,終是空虛,遼東路遙,恐有玄感之變。且邊隅小國,不足親勞萬乘。若克勝,不足為武,倘不勝,翻為所笑。伏請委之良將,自可應時摧滅。”太宗雖不從其諫,而識者是之。
禮部尚書江夏王道宗從太宗征高麗,詔道宗與李勣為前鋒,及濟遼水克蓋牟城,逢賊兵大至,軍中僉欲深溝保險,待太宗至,徐進。道宗議曰:“不可,賊赴急遠來,兵實疲頓,恃眾輕我,一戰可摧。昔耿弇不以賊遺君父,我既職在前軍,當須清道以待輿駕。”李勣大然其議。乃率驍勇數百騎,直衝賊陣,左右出入,勣因合擊,大破之。太宗至,深加賞勞。道宗在陣損足,帝親為針灸,賜以御膳。
太宗《帝范》曰:“夫兵甲者,國家兇器也。土地雖廣,好戰則民凋;中國雖安,忘戰則民殆。凋非保全之術,殆非擬寇之方,不可以全除,不可以常用。故農隙講武,習威儀也;三年治兵,辨等列也。是以勾踐軾蛙,卒成霸業;徐偃棄武,終以喪邦。何也?越習其威,徐忘其備也。孔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故知弧矢之威,以利天下,此用兵之職也。”
貞觀二十二年,太宗將重討高麗。是時,房玄齡寢疾增劇,顧謂諸子曰:“當今天下清謐,鹹得其宜,惟欲東討高麗,主為國害。吾知而不言,可謂銜恨入地。”遂上表諫曰:
臣聞兵惡不戢,武貴止戈。當今聖化所覃,無遠不暨。上古所不臣者,陛下皆能臣之;所不制者,皆能制之。詳觀古今,為中國患害,無過突厥。遂能坐運神策,不下殿堂,大小可汗,相次束手,分典禁衛,執戟行間。其後延陀鴟張,尋就夷滅,鐵勒慕義,請置州縣,沙漠已北,萬里無塵。至如高昌叛渙於流沙,吐渾首鼠於積石,偏師薄伐,俱從平盪。高麗歷代逋誅,莫能討擊。陛下責其逆亂,殺主虐人,親總六軍,問罪遼碣。未經旬日,即拔遼東,前後虜獲,數十萬計,分配諸州,無處不滿。雪往代之宿恥,掩崤陵之枯骨,比功校德,萬倍前王。此聖主所自知,微臣安敢備說。
且陛下仁風被於率土,孝德彰於配天。睹夷狄之將亡,則指期數歲;授將帥之節度,則決機萬里。屈指而候驛,視景而望書,符應若神,筭無遺策。擢將於行伍之中,取士於凡庸之末。遠夷單使,一見不忘;小臣之名,未嘗再問。箭穿七札,弓貫六鈞。加以留情墳典,屬意篇什,筆邁鍾、張,詞窮賈、馬。文鋒既振,則宮徵自諧;輕翰暫飛,則花葩競發。撫萬姓以慈,遇群臣以禮。褒秋毫之善,解吞州之網。逆耳之諫必聽,膚受之訴斯絕。好生之德,禁障塞於江湖;惡殺之仁,息鼓刀於屠肆。鳧鶴荷稻粱之惠,犬馬蒙帷蓋之恩。降尊吮思摩之瘡,登堂臨魏徵之柩。哭戰亡之卒,則哀動六軍;負填道之薪,則情感天地。重黔黎之大命,特盡心於庶獄。臣心識昏憒,豈足論聖功之深遠,談天德之高大哉?陛下兼眾美而有之,靡不備具,微臣深為陛下惜之重之,愛之寶之。
《周易》曰:“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又曰:“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由此言之,進有退之義,存有亡之機,得有喪之理,老臣所以為陛下惜之者,蓋謂此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臣謂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彼高麗者,邊夷賤類,不足侍以仁義,不可責以常理。古來以魚鱉畜之,宜從闊略。必欲絕其種類,深恐獸窮則搏。且陛下每決死囚,必令三覆五奏,進素食,停音樂者,蓋以人命所重,感動聖慈也。況今兵士之徒,無一罪戾,無故驅之於戰陣之間,委之於鋒刃之下,使肝腦塗地,魂魄無歸,令其老父孤兒、寡妻慈母,望轊車而掩泣,抱枯骨而摧心,足變動陰陽,感傷和氣,實天下之冤痛也。且兵,兇器;戰,危事,不得已而用之。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而陛下誅之可也;侵擾百姓,而陛下滅之可也;久長能為中國患,而陛下除之可也。有一於此,雖日殺萬夫,不足為愧。今無此三條,坐煩中國,內為舊主雪怨,外為新羅報仇,豈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大?
願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誡,以保萬代巍巍之名。發霈然之恩,降寬之大詔,順陽春以布澤,許高麗以自新,焚凌波之船,罷應募之眾,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臣老病三公,朝夕入地,所恨竟無塵露,微增海岳。謹罄殘魂余息,豫代結草之誠。倘蒙錄此哀鳴,即臣死骨不朽。
太宗見表,嘆曰:“此人危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雖諫不從,終為善策。
貞觀二十二年,軍旅亟動,宮室互興,百姓頗有勞弊。充容徐氏上疏諫曰:
貞觀已來,二十有餘載,風調雨順,年登歲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饉之災。昔漢武帝,守文之常主,猶登刻玉之符;齊桓公,小國之庸君,尚塗泥金之事。望陛下推功損己,讓德不居。億兆傾心,猶闕告成之禮;雲、亭佇謁,未展升中之儀。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網羅千代者矣。然古人有云:“雖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聖哲罕兼。是知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
竊見頃年以來,力役兼總,東有遼海之軍,西有昆丘之役,士馬疲於甲冑,舟車倦於轉輸。且召募役戍,去留懷死生之痛,因風阻浪,人米有漂溺之危。一夫力耕,年無數十之獲;一船致損,則傾覆數百之糧。是猶運有盡之農功,填無窮之巨浪;圖未獲之他眾,喪已成之我軍。雖除凶伐暴,有國常規,然黷武玩兵,先哲所戒。昔秦皇併吞六國,反速危禍之基;晉武奄有三方,翻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大,棄德輕邦,圖利忘害,肆情縱慾?遂使悠悠六合,雖廣不救其亡;嗷嗷黎庶,因弊以成其禍。是知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願陛下布澤流人,矜弊恤乏,減行役之煩。增雨露之惠。
妾又聞為政之本,貴在無為。竊見土木之功,不可遂兼。北闕初建,南營翠微,曾未逾時,玉華創製,非惟構架之勞,頗有功力之費。雖復茅茨示約,猶興木石之疲,假使和雇取人,不無煩擾之弊。是以卑宮菲食,聖王之所安;金屋瑤台,驕主之為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願陛下使之以時,則力不竭矣;用而息之,則心斯悅矣。
夫珍玩技巧,為喪國之斧斤;珠玉錦繡,實迷心之酖毒。竊見服玩鮮靡,如變化於自然,職貢奇珍,若神仙之所制,雖馳華於季俗,實敗素於淳風。是知漆器非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豈招亡之術,紂用之而國亡。方驗侈麗之源,不可不遏。夫作法於儉,猶恐其奢;作法於奢,何以制後?伏惟陛下,明照未形,智周無際,窮奧秘於麟閣,盡探賾於儒林。千王治亂之蹤,百代安危之跡,興亡衰亂之數,得失成敗之機,固亦包吞心府之中,循環目圍之內,乃宸衷久察,無假一二言焉。惟知之非難,行之不易,志驕於業著,體逸於時安。伏願抑志裁心,慎終成始,削輕過以添重德,擇今是以替前非,則鴻名與日月無窮,盛業與乾坤永泰!
太宗甚善其言,特加優賜甚厚。
譯文
武德九年冬天,突厥頡利、突利二位首領率領二十萬士兵,長驅直入到渭水便橋以北。他們派將領執矢思力入朝面見皇帝,執矢思力虛張聲勢地說:“二位可汗一共有兵馬百萬之眾,現在已到了京師。”唐太宗說:“我已與突厥和親,你們如今卻背叛我,我無所愧疚,而你們為什麼興師京城,還自誇強盛?我要先殺了你。”思力嚇得連忙請求饒命。蕭瑀、封德彝等大臣連忙勸止,建議對他以禮相待,並將他遣返回突厥。唐太宗執意不肯,說:“不行,如果把他遣返,他們一定會認為我害怕了。”於是下令把他囚禁起來。唐太宗對大臣們說:“頡利聽說大唐最近國內有難,又欺我剛剛繼位。所以率軍直逼長安城下,以為我不敢抵抗。我如果關閉城門自守,他們必定大肆踐踏中原。局勢是強是弱,在於今日的決策。我決定單獨出城,以示對他們的輕視之意,並且炫耀我們的兵力,讓他們知道戰爭是不可避免的。使他們出其不意,挫敗他們的計畫,制伏匈奴,在此一舉了。”話畢,便騎馬來到突厥兵駐地,隔著河對他們喊話,讓頡利摸不清虛實。不久,大唐六軍相繼到達,頡利看到大唐兵力如此強盛,又得知執矢思力被囚禁,因而異常驚恐,於是請求籤定和約,並很快撤了軍。
貞觀初年,嶺南各州縣上奏告發高州統帥馮盎、談殿起兵反叛,唐太宗下詔令將軍藺謩調動江南、嶺南幾十個州縣的士兵討伐。秘書監魏徵進諫勸止說:“中原剛剛獲得太平,天下瘡痍滿目。嶺南地區又多瘴癘,山川險阻,士兵行軍非常困難,如果達不到預期目的,後悔就來不及了。並且,馮盎如果真的造反,必然使中原地區不得安寧,他可以勾結南方少數民族,分兵據守險要之地,攻城略地,設定州府。這么多年一直都有人上奏告他叛亂,為什麼卻不見他的一兵一卒攻出嶺南呢?既然陛下還沒派使者前去查明虛實,只聽嶺南地方官的一面之詞,就去攻打他,恐怕不明智,現在如果派人去打探,弄清真相,必然不會興師動眾,還可以使他自己上朝述職。”唐太宗接受了這個意見,嶺南地區於是避免了一次戰火之災。事後,一位侍臣上奏說:“馮盎和談殿多年來一直相互作戰,陛下只派了一個使者,就使嶺南地區獲得了太平。”唐太宗也說:“當初嶺南的地方官盛傳馮盎要叛亂,我決心討伐。是魏徵上書勸阻了我,認為應該採取仁德的策略,不經過戰爭他必定會自己來朝說明情況。我聽從了他的建議,結果不動一兵一卒而嶺南獲得安寧,其效果真是勝過十萬大軍的威力啊。”於是賞賜魏徵絹五百匹。
貞觀四年,主管大臣報告說:“南方的林邑國,上疏的言辭不恭順,請陛下發兵討伐他們。”唐太宗說:“出兵討伐破壞性太大。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採用,所以漢光武帝說:‘每次發兵都會使我的頭髮變白。’自古以來窮兵黷武的人,沒有不自取滅亡的。苻堅自恃兵力強大,發誓要吞併晉朝,一次就出兵百萬之眾,結果一舉而亡。隋煬帝也一定要攻破高麗,多年征戰勞役不斷,老百姓苦不堪言,他終於死於小人之手。至於突厥頡利,幾年來他多次進犯中原,部落成員被戰事弄得疲憊不堪,終於也滅亡了。有這些前車之鑑,我怎能輕易出戰呢?況且到南方作戰,要翻越崇山峻岭,那裡又流行瘴癘,如果士兵們被傳染上,即使戰勝了南蠻,又於事何補呢?何況,南蠻林邑只是在言語之間流露不滿,又何必太在意呢?”於是決定不討伐林邑。
貞觀五年,康國請求歸順,唐太宗對侍臣們說:“前代的帝王,很多都喜好疆域遼闊,以求為自己博得身後的虛名,這樣做既對自己無益,也使百姓勞頓不堪。如果是對自己有益,但對老百姓有害的事情,我決不會做,何況是因為貪虛名而損害百姓的利益呢?康國如果歸順了我朝,他們有難我們就不得不援救。到那裡要行軍萬里之遙,怎么可能不勞師動眾呢?如果為求虛名而使士兵勞頓,我是不會情願的。關於他們歸順的要求,我不接受。”
貞觀十四年,兵部尚書侯君集討伐高昌,把兵士駐紮在柳谷,偵察說:“高昌王麴文泰聽說大唐兵臨城下,非常害怕,不知所措,不久就病發身亡。過些時候他將被安葬,高昌的國民將齊集在一起,到時候用兩千騎兵去襲擊,定能一舉拿下。”副將薛萬均、姜行本都贊同他的計策,侯君集卻說:“皇上因為高昌驕傲輕慢,所以派我誅滅他們。如果趁他們國葬期間去偷襲,不足以表現大唐的威武,更不能表明我們是討伐罪人的正義之師。”於是按兵不動,等他們葬禮結束了才出兵征討,不久就平定了高昌。
貞觀十六年,唐太宗對侍臣說:“北狄歷來兇殘,時常製造叛亂,現在薛延陀很不安分,應該早日處置他們。我仔細考慮了兩個策略。選派十萬精兵,討伐虜獲他們,剷除兇殘醜惡之徒,可確保百年沒有禍患,這是一策。另外,如果滿足他們的請求,與之通婚,又將怎么樣呢?我乃百姓的父母,如果可以有利於天下,出嫁一個女兒又何足惜!北狄的風俗,有很多和我們相同的地方,如果有了後代,就是我的外孫,他不會侵犯中原,這是肯定的。由此可確保邊境三十年太平無事。這兩個計策,哪一個好呢?”司空房玄齡說:“隋末大亂之後,中原百姓死傷過半,還沒恢復元氣,戰爭是很危險殘酷的,聖明的人對此都很謹慎。和親的策略,如果能實施,實在是萬民之大幸啊。”
貞觀十七年,唐太宗對侍臣說:“蓋蘇文殺害了他的主子,奪去政權,是可忍,孰不可忍。現在用大唐的兵力去平定他們並不難,如果我按兵不動,命令契丹、靺鞨去攪亂他們,怎么樣?”房玄齡說:“我發現古代的國家,無不以強凌弱,以眾克寡。現在,陛下含養天下蒼生,將士驍勇善戰,國力如此強盛卻不實行武攻,這是化干戈為玉帛啊。過去漢武帝多次征討匈奴,隋煬帝三次攻打遼東,國破家亡,由此產生。請陛下詳察。”唐太宗說:“你說的不錯。”
貞觀十八年,唐太宗因為高麗國的莫離支弒殺君主,殘暴地對待下屬,所以和眾大臣商議討伐,諫議大夫褚遂良進諫說:“陛下神機妙算,平庸的人不能了解您的謀略,過去隋末天下紛爭,陛下平定了賊寇,以及北狄對邊境的侵犯。西方少數民族對大唐失禮,陛下要出兵打擊,臣子們沒有誰不苦苦勸阻。只有陛下聖明,遠見卓識,一一誅死了異族。現在聽說陛下要討伐高麗,我感到很疑惑。然而陛下英明神勇,是隋代的君主無法相比的。可是,士兵們一旦渡過遼河,必須速戰速決,萬一有點閃失,不僅無法向遠方異族顯示朝廷的神威,陛下必定因此更加生氣,再次興師動眾。如果到了這種地步,國家的安危就難以預料了。”唐太宗認為他的話很有道理。
貞觀十九年,唐太宗將出征高麗,開府儀同三司尉遲敬德上奏說:“陛下如果親征遼東,皇太子現在又在定州監國,東西二京是國庫重地,雖然都設有官府、兵庫,只有兵士把守,但終歸很空虛,遼東又路途遙遠,恐怕會出現隋煬帝親征高麗時,楊玄感趁機起兵圍攻東都的變故。並且,高麗乃邊遠的小國,何勞陛下親自征討。如果取勝,也不足以顯示大唐的神勇,倘若失敗,豈不貽笑世人?我請求陛下委派良將去征討,自然可將他們摧毀。”唐太宗沒有採納他的意見,但是他的建議贏得了當朝一些有識之士的讚許。
禮部尚書江夏人王道宗跟隨唐太宗征伐高麗,唐太宗命王道宗和李為先鋒。他們渡過遼水,攻克了蓋牟城之後,敵軍大舉進攻,軍中有人建議挖深溝以求保險,等唐太宗到了,再慢慢攻打他們。王道宗堅決反對,說:“不行,敵軍遠道而來,士兵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們倚仗人馬多,所以輕視我們。其實,一次戰鬥就可以摧毀他們。漢時,耿弇不把敵軍留給漢光武帝處置。我們既然是先鋒,就應當清除敵人,為陛下開路,等待他的到來。”李非常贊同他的意見。於是王道宗率領幾百名驍勇善戰的騎兵,徑向敵人的陣地衝去,加上李的接應,左右出擊,大敗敵軍。唐太宗不久趕來,對他們大加讚賞和犒勞。王道宗在戰鬥中傷了腳,唐太宗親自替他針灸治療,還賜給他御膳。
唐太宗在他作的《帝范》一書里寫道:“武器、鎧甲是國家的兇器。即使疆域遼闊,窮兵黷武也會使民生凋敝。中原雖然平靜,但忽略戰備百姓就會懈怠。民生凋敝不是保全國家的辦法,懈怠更不是禦敵的策略。武裝既不可完全解除,又不可經常使用。因此百姓農閒時,應講習武藝,以彰顯大唐的威儀;三年練兵,以辨別等級位次。所以越王勾踐為雪亡國之恥,每次見到青蛙,都要下車跪拜,他說:‘即使是青蛙也有一腔怨氣啊。’他禮敬怒蛙,終於成其霸業。徐偃放棄武功,依賴文德,後來周穆命令楚侯將他滅掉。這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越王加強武功,徐偃忘記戰備。孔子說:‘不教民戰事,是自我放棄,將國家拱手讓給別人。’因此要知道,練習弓箭是為了安定天下,這就是用兵的作用。”
貞觀二十二年,唐太宗將征討高麗,當時大臣房玄齡臥病在家,病情越來越重,他對兒子們說:“當今天下太平無事,每個人都各得其所,而陛下卻要討伐高麗,這是老百姓的隱患,我如果知道它的危害卻不指出來,就會抱恨終生的。”於是上疏唐太宗:
我聽說兵器不宜常用,而武力貴在消歇。當今,皇上的恩德澤被四方,無所不及。古代不能臣服的異族,陛下都使他們歸順了;古代不能夠攻克的國家,陛下無不所向披靡。縱觀歷史,成為中原禍患的,首推突厥,而陛下卻能運籌帷幄,不下朝堂,就使突厥大小可汗俯首稱臣。充當宮禁的宿衛,持戟於行伍之間,後來延陀鴟張的亂世梟雄,也敗於大唐的神威之下,鐵勒講求信義,於是朝廷在那裡設定州縣。大漠以北,再也沒有戰爭的塵煙。至於高昌在流沙的叛亂,吐渾在積石進退不定,陛下只派遣了一個偏師,就將他們一一平定。高麗人歷代叛亂,沒有誰可以征服。陛下怪罪他們謀反作亂,殺死國君,魚肉百姓,親自統率六軍,進伐遼東,向他們興師問罪。不過一旬,就攻克遼東,前後俘虜的敵軍,達到十萬之多,把他們發配到各州充軍,都人滿為患。洗刷了過去的恥辱,掩埋了陣亡將士的遺骨。與古代帝王的功德相比,陛下勝過他們何止萬倍。這是陛下都很清楚的,我不必多說。
陛下仁德散布四方,孝敬之德齊於高天。看到四鄰外族將要滅亡,就能估算要幾年的時間,因此,即便在萬里之遙的邊關也能決斷軍務。陛下決策於萬里之外,卻能穩操勝券。在士兵中提拔將士,在凡夫中選擇俊才。即使是遠方異族的一個使者,陛下也能過目不忘,更何況一個小官的名字,陛下只要詢問一次就能記牢。陛下一箭可以射穿七札,六鈞重的弓可以一下拉滿,加之陛下喜歡閱讀古代典籍,著述文章,書法超過鍾繇、張芝,文筆勝過賈誼、司馬相如。陛下文風勁健,作文章自然文采飛揚,下筆如神。陛下對百姓仁慈寬厚,對群臣注重禮數,能傾聽逆耳的忠言,好生惡殺,禁止過度捕殺魚類和牲畜,恩德普及自然萬物。陛下不惜屈尊,親自為被流箭射傷的大將軍李思摩吮血,親自到魏徵的靈堂祭拜,為戰爭中犧牲的將士痛哭,哀慟之情震動六軍。還親自背柴填充道路,此情足以感動天地。陛下重視黎民的生命,細心審察各種案件。我心智愚鈍,有何資格談論陛下的大恩大德、大仁大義,只是略表自己的無限愛戴崇敬之情罷了。
《周易》上寫道:“知道前進也應知道後退,知道生存也應知道死亡,知道獲得也應知道失去。”還寫道:“知道前進和後退、生存和死亡的道理,而不失分寸尺度的,只有聖人啊。”因此,前進之中包含著後退的因素,生存之中隱藏著死亡的陰影,獲得之中存在著失去的可能,我之所以為陛下擔憂的原因,正在於此。《老子》說:“知道滿足就不會恥辱,知道停止就不會困頓。”我認為,陛下的威名功德,已經很高了,開拓的疆域,已經夠廣闊了。高麗國,乃邊遠的異族,不可以用仁義對待他們,不可以用常理來要求他們。自古以來,把它當做魚鱉來畜養,應該對它緩簡略些,如果一定要滅絕這一族類,我非常擔心,它會像野獸被逼得無路可走時那樣拚死反撲。陛下每次處決死囚,一定要讓三番五次地奏報,並且吃素食、停音樂,都是因為人命關天,感動了陛下的聖慈之心。況且,現在的士兵,沒有誰有罪過,無緣無故讓他們投身戰火之中,使他們肝腦塗地,成為無家可歸的冤魂:讓他們的妻兒老小,望著靈車痛哭流涕,抱著屍骨捶胸頓足,這足以使山河失色,天怒人怨,實在是天底下最慘痛的事情啊。並且,兵器是兇險的用具,戰爭是危險的事情,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動用。如果高麗失掉了臣子的禮節,陛下要誅殺它是可以的;如果它侵犯了百姓,陛下要滅掉它,也是可以的;如果因為它長期以來是中原的心腹之患,陛下要剷除它,也是可以的。如果其中有一個理由成立,哪怕一日殺一萬個敵寇,也不值得內疚。可是現在三條罪狀都不成立,卻要給中原百姓增添無盡的痛苦和煩惱,對內為其舊主雪冤,對外為新羅報仇,這難道不是所得者小,所失者大嗎?
但願陛下遵照老子“知止為足”的警戒,以確保萬代崇高的美名。發恩降詔,順天布澤,給高麗以改過自新的機會,燒掉戰船,停止徵兵,這樣各民族人民自然慶幸,遠近都得安寧。為臣年老多病,活不了幾天了,遺憾的是不能對國家做出微薄的貢獻。在此謹盡最後一點心意,權且作為為臣死後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如果陛下垂恩,聽得進老臣臨終的話,那么為臣死有何憾呢?
太宗看了這篇奏書,感嘆道:“此人病危到這種地步還能為國家擔憂。”雖然沒有接納,但還是認為他的意見是治國的善策。
貞觀二十二年,朝廷戰爭頻仍,又大興土木,老百姓感到不堪重負。宮中的女官充容徐氏上疏說:
貞觀以來,二十多年來風調雨順,五穀豐收,國家沒有水旱之災,百姓沒有饑荒的禍患。過去,漢武帝沿用漢文帝休養生息的制度,但後來還是到泰山封禪,把功業敬告上天;齊桓公,是一個小國的平庸之君,也行封禪之事,以顯示他們的文治武功。希望陛下不要居功自傲,有大功而不居,有大德而能讓。億萬人民仰戴,仍未行告成的大典;雲亭二山待謁,仍未肯親行祭天的儀式。這樣的功德,足以光輝萬代,流芳永久。然而古人說:“天下雖然太平,但不可放縱情慾。”能謹小慎微,兢兢業業,古來聖哲也很少有人能做到。這就可以明白功業盛大的人容易驕傲,善始容易善終難,願陛下使它容易保持。
我看見,近年來戰火不斷,東邊有遼海之戰,西邊有昆丘之役,士兵、戰馬都苦不堪言,戰船兵車也很艱難地在運轉輸送。並且征途迢迢,將士赴邊和離開戰場,都懷有生離死別的切膚之痛。並且路途坎坷,風高浪急,人員和糧米隨時有葬身魚腹的危險。一個農夫辛勤耕種,一年不過有幾十擔的收成,可一遇到翻船,頃刻間幾百擔糧食就會化為烏有。這就等於把有限的收成填入無邊的大海,貪圖未到手的勝利反而丟失了自己的人馬。雖然剷除頑敵是國家的職責,但窮兵黷武,也是先哲們極力避免的。過去秦始皇吞併了六國,可是卻加速了他自身的滅亡;晉武帝擁有三方之地,卻轉眼敗亡,這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居功自傲、放棄仁德、輕視國家、圖謀利益、忘記禍患、放縱恣情的結果嗎?所以天地雖大也不能挽救其滅亡,勞苦百姓因無法生活而群起造反。因此,國土廣袤並非就是國家安寧的保證,人民勞頓是國家動亂的源頭,希望陛下對老百姓施加恩惠,減輕他們的勞役負擔,讓老百姓享受到朝廷恩德的雨露。
為妾又聽說治政的根本貴在無為。私下以為土木工程不可連續不斷地進行。北邊門樓剛建好,就在南邊建翠微宮,沒過多久又要建玉華宮,這不只是浪費材料,對人力也是一個很大的浪費。雖一再表示建築要低標準力求儉約,還是需要伐木採石,即使用官費僱工,也不免煩擾百姓。要知道簡陋的宮室和粗淡的茶飯是聖明的君主所安心受用的,而金碧輝煌的殿堂只有驕逸的君主才認為是美麗的。所以有道的君主是以休養生息使百姓安適;沒有道德的君主是以淫樂享受來滿足自己的情慾。但願陛下使用民力有所節制,那么他們的力氣就不會用完了,在用了力氣之後給他們以休息的機會,那么他們心裡就會感到高興了。
珍奇的玩物和浮華的技巧就像是使國家敗亡的刀斧,珠玉的擺設和華麗的服飾就像是使人心惑亂的毒酒。為妾發現陛下的衣服和玩物應有盡有,而且千姿百態、變化多端。別人進獻的奇珍異寶玲瓏剔透,猶如神仙製造的一般。雖說競求華麗為時俗所難免,實際上卻敗壞了淳樸的社會風尚。要知道漆器並不是產生叛離的東西,夏桀加以製造卻導致了民心離叛,玉杯也不是招災惹禍的東西,商紂加以使用卻導致了國敗身亡。經驗證明,奢侈華麗的苗頭,不可不加以遏制。再說創始時節儉,還唯恐其後流於奢侈,創始時就奢侈,那將如何制約後代?為妾伏地而想,陛下明察秋毫,高瞻遠矚,深入鑽研古代典籍,虛心徵詢儒林學士。千王百代治亂安危的蹤跡,興衰存亡得失成敗。的原因,無疑也已包含於心中,循環於眼前,為陛下所早已洞察,用不著為妾再說什麼。只是知道這個道理並不困難,但實行起來卻很不容易。往往是因為功業卓著而志趣驕逸,天下太平而貪圖享樂。希望陛下克制己欲,善始慎終,改掉小毛病以光大道德,用今天的優點取代以前的過錯,這樣,陛下的英名就可以與日月齊輝,大業就可以與乾坤共存了!
太宗非常讚賞這些意見,特地厚加賞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