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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嘉興江浩然幕游江西,於市上得一銀光箋楷書云:“妾年十五許嫁君,聞說君情若不聞。十七于歸見君面,春風乍拂心長戀。為歡半載奈離何,千里江山渺綠波。未成錦字腸先斷,零落胭脂淚更多。西江、浙江隔一水,天上銀河亦如此。銀河猶有渡橋時,奈妾奄奄病將死。傷心未見寧馨育,仰負高堂愆莫贖。倘蒙垂念舊時情,有妹長成弦可續。君年喜得正英英,莫更蹉跎無所成。無成豈特違親意,泉下亡人亦不平。要知世事皆前定,明珠一粒遙相贈。非求見物便思人,結縭來世於今定。”後書:“政可夫君。康熙癸酉仲夏,垂死妾顏玉斂衽。”玩此詩,蓋有才女子也。第所謂政可者,不知何人。

選家選近人之詩,有七病焉;其藉此射利通聲氣者,無論矣。凡人全集,各有精神,必通觀之,方可定去取;倘捃摭一二,並非其人應選之詩,管窺蠡測:一病也。《三百篇》中,貞淫正變,無所不包;今就一人見解之小,而欲該群才之大,於各家門戶源流,並未探討,以己履為式,而削他人之足以就之:二病也。分唐界宋,抱杜尊韓,附會大家門面,而不能判別真偽,採擷精華:三病也。動稱綱常名教,箴刺褒譏,以為非有關係者不錄;不知贈芍采蘭,有何關係?而聖人不刪。宋儒責蔡文姬不應登《列女傳》;然則“十七史”列傳,盡皆龍逢、比干乎?學究條規,令人慾嘔:四病也。貪選部頭之大,以為每省每郡,必選數人,遂至勉強搜尋,從寬濫錄:五病也。或其人才力與作者相隔甚遠,而妄為改竄;遂至點金成鐵:六病也。徇一己之交情,聽他人之求請:七病也。末一條,余作《濤話》,亦不能免。

冬友侍讀昵伶人登元,將之陝西,未能攜去;路上見籠中賣相思鳥者,戲題云:“同眠復同食,何處號相思?”

山左馮康齋觀察,名廷丞,學頗淵博,居官以廉聞。其夫人為吾鄉周叔大太史之女,亦好客,觀察詩云:“談經客過頻搜字,脫珥妻賢解治廚。”

丙辰召試,有康熙癸巳編修雲南張月槎先生,名漢,年七十餘,重入詞館。先生以前輩自居,而丙辰翰林欲以同年視之:彼此柢牾。後五十年,余游粵東,飲封川邑宰彭公竹林署中。西席張旭出見,詢知為先生嫡孫,急問先生遺稿,渠僅記《秋夜回文》一首云:煙深臥閣草凝愁,冷夢驚回幾樹秋。懸壁四山雲上下,隔簾一水月沉浮。翩翩影落飛鴻雁,皎皎光寒靜鬥牛。前路客歸螢點點,邊城夜火似星流。”余按:迴文詩相傳始於蘇若蘭,其實非也。《文心雕龍》云:“回文所興,道原為始。”傳鹹有《回文反覆詩》,溫太真亦有《迴文詩》:俱在竇滔之前。

真州張嘯門游鳩江,遇鄰舟一女子,倚篷窗而喔,與語,淒絕不言。但見其《題青羅帶寄人》雲;“扁舟一夜燈如雪,無限深情羞不說。東風何苦又天明,抵死催人江上別。”

詠史有三體:一借古人往事,抒自己之懷抱:左太沖之《詠史》是也。一為隱括其事,而以詠嘆出之:張景陽之《詠二疏》、盧子諒之《詠蘭生》是也。一取對仗之巧:義山之“牽牛”對“駐馬”、韋莊之“無忌”對“莫愁”是也。

周月東遊海潮庵,得謝文節公小方硯,額鐫“橋亭卜卦硯”五字,背有元人程文海銘。周珍重之,抱硯以寢;臨死,乃贈查恂叔。一時題者如雲。錢辛楣云:“眼中只有石丈人,江南更無廝養卒。”紀心齋云:“遠過一片韓陵石,留伴千秋玉帶生。”尤貢甫在真州市得東坡石銚,容水升許,以銅為提,鑄茨菰葉一瓣,上篆“元祜”二字:蓋即周撞所饋東坡物也。鄭炳也題云:“鍊石天留雲氣古,煎茶人去水雲乾。”謝登雋云:“毋矜酒戶大,獨許石文深。”未幾,有人買獻上方矣。一硯一銚,主人俱繪形作冊,傳播藝林。余在揚州汪魯佩家,見桓圭,長七寸,葵首垂繰,質粹沁紅,真三代物也。惜無人題詠,終年蘊櫝而藏。物亦有幸有不幸焉。

前明萬曆五年,常熟趙文毅公劾張江陵,廷杖謫戍。其友庶子許國銘兕觥為贈。蓋取神羊一角觸邪之義。後流傳數易其主。五世孫王槐探知在山左顏衡齋家,乃制玉觥銀船,托宮詹翁覃溪先生作詩,請易之,竟得返璧。一時題詠如雲。覃溪作七古一篇,後八句云:“顏公奉觥向君笑,趙叟傾心誓相報。觥喜多年逢故人,叟泣還鄉告家廟。昔人贈觥事偶然,今日還觥世更傳。譜出兕觥新樂府,壓倒米家虹玉船。”

安慶徐蘭坡,少年好學,得余斷章零句,必手抄之。余游黃山,來舟中誦所作。《夏夜》云:“螢火繞籬飛.,風輕荷氣微。幾竿斜竹影,隨月上人衣。”《偶成》云:“屋邊松樹經春長,棲鳥不知巢漸高。”《大觀亭宴集》云:“新舊痕留衣上酒,往來影亂席前船。”又:“綠楊深護倚樓人。”七字亦佳。

一十一

平湖張香谷,與其兄教坡最友愛。教坡歿後,香谷逾年亦病;臨終,有“清魂同到梅花下”之句。教坡之子熙河孝廉,繼先人之志,墓旁種梅三百樹,題云:“卜兆經營親負土,栽花愛護當承歡。”可謂孝矣。熙河愛游山,作《梅花詩話》一百卷,至隨園,一宿去。《登峨嵋絕頂》見懷云:“峨嵋高絕天,八月雪浩浩。我持謫仙筇,飄然上秋昊。眾星向檐低,群峰入望小。佛光日中明,聖燈夜半皎。五色兜羅綿,疊疊岩前繞。蒼茫四顧間,忽憶隨園老。奇景不共賞,何以愜幽抱?焉得縮地方,與公立雲表?”熙河在峨嵋,見神燈佛光,又到淨土山下,觀小龍在池中,長四寸,五爪,攜過雷洞坪便死。佛光飛至台上,掬之,乃木葉一片。

一十二

余知江寧時,胡秀才某招飲,席間出乃祖《甲戌臚唱圖》屬題,系邗江王雲所畫。卷首何義門云:“鴻臚三唱名姓香,一龍驤首群龍翔。金吾仗引從天下,長安門外人如堵。方山神秀信有鍾,焦夫子後生胡公。江左周星推首冠,意氣肯輸渴睡漢?”胡公名任輿,字芝山,康熙甲戌狀元,未十年而卒。同年高章之哭云:“十年不分君終此,累月猶疑死未真。”卷中題者如彭定求、陳恂、楊仲訥,大半追挽之章。余題云:“九闕天門蕩蕩開,先皇親手策群才。南宮莫訝祥雲見,臣自白門江上來。”“我亦曾追香案蹤,卅科前輩企高風。人間春,夢醒何速,未了浮雲一夢中。”“名園晚到夕陽斜,老樹無聲覆落花。贏得兒童齊拍手,縣官還醉狀元家。”此乙丑冬月事也。詩不留稿,丙午閏七夕,重展此卷,為之憮然。

一十三

葉書山侍講,常為余夸陶京山同年之孫、名渙悅者,英異不群,時才八九歲。稍長,好吟詩,尤好余詩,大半成誦。《偶成》云:“午課初完臥短床,立春節過晝微長。高檐向日難留雪,小室藏花易貯香。階下綠初浮遠草,路旁青未上垂楊。呼僮添貯爐中火,午後溫馨薄暮涼。”又:“人因待月窗常啟,書是傳詩口不封。”賀餘生子云:“公有未全天必補,老猶得見子非遲。”俱有劍南風味。惜侍講先亡,未之見也!

一十四

中州呂公滋,字樹村,宰介休歸;因從子仲篤宰上元,來游白下,見贈云:“地兼白下三山勝,詩比黃初七子工。”讀三妹集云:“鴛鳥飛來因繡好,蠹魚仙去為香多。”年未老而乞病。有勸其再出者,乃作《老女嫁》云:“自製羅紈五色裳,晶簾低卷繡鴛鴦。不如小妹于歸日,阿母殷勤為理妝。”“檢點新妝轉自思,於今花樣不相宜。嫁衣肥瘦憑誰剪,羞問鄰家小女兒。”《戲仲篤》云:(J冷余增馬齒,看爾奏牛刀。”《潼關》云:“三峰天外立,一騎雨中行。”

一十五

唐李揆自負才望;嘲人云:“龍章鳳姿,士不見用;獐頭鼠目,乃欲求官耶?”或反其意,贈相士云:“相法於今大不倫,我將秘訣告諸君。要看世上公侯相,先取獐頭鼠目人。”

一十六

余游武夷,過浦城,遇鈕明府之弟閬圃,有詩三冊求閱。《七夕》云:“黃昏無伴說牽牛,獨對江山半壁愁。今夕盧家樓上月,莫愁未必不知愁。”又句云:“星沉殘月魚吞餌,月上空廊犬吠花。”皆可誦也。余按宋曾三異云:“莫愁乃古男子,神仙隱逸者流,非女子也。楚石城有莫愁石像,男子衣冠。見劉向《列仙傳》。”語雖不經,亦可存此一說。猶之龍陽君、鄭櫻桃,古皆以為女妃:一見《國策》鮑注,一見《十六國春秋》。

一十七

錫山錢秀才泳,字立群,居梅里。丙午臘月七日,張止原居士招游靈岩,與秀才兩宿舟中;談古文金石之學,極淵博。《游西湖》云: “十年不識錢塘路,今到翻疑是夢中。巒翠難分南北寺,舟輕易揚往來風。數灣碧水通仙宅,一帶蒼煙沒宋宮。何處吾家表忠觀?幾回搔首問漁翁。”“躍馬登山松四圍,梵王宮殿郁崔巍。老僧迎客來幽徑,少女焚香上翠微。鷲嶺樓高滄海闊,冷泉水急濕雲飛。何當端坐三生石,說破遊人去路非?”是日舟泊木瀆鷺飛橋。秀才往訪其友孫鏡川。俄而同至舟中,見余即拜;背《小倉山房古文》,琅琅上口,亦奇士也。

—十八

新安王氏,一家能詩。葑亭《李夫人歌》曰:“生能一顧留君心,死不肯一顧留君憶。乃知結君自有術,擅寵非徒在顏色。君不見,生長門,死鉤弋!”其兄於庭比部,不輕作詩,而多佳句。《病起》云: “修竹似憐人病起,青青垂葉不搖風。”《示兒》云:“寸陰勸汝須知惜,到底秋花總讓春。”其子名養中者,《醉歸》云:“不是老奴扶住好,模糊幾打別人門。”《詠蝦》云:“須髯似戟雙睛瞪,失水蛟龍見亦驚。”其弟孔祥,年十七,亦有句云:“見月忙將蒲扇掩,怕教花影上身來。”

一十九

《荊楚歲時記》以七月八日雨為“灑淚雨”,說本荒唐。然賦詩非失之笨,便失之迂;將錯就錯,以偽為真,方有風味。一說煞味又索然。余與香亭同作,忽王甥健庵有句云:“不解女、牛分別意,一年有淚一年無。”兩人嘆其超絕。

二十

馬相如有《漁父》詩,云:“自把長竿後,生涯即水涯。尺鱗堪易酒,一葉便為家。曬網炊煙起,停舟月影斜。不爭魚得失,只愛傍桃花。”真王、孟也。有人傳其“月影分別三李白,水光蕩漾百東坡”,則弄巧而反拙矣。

二十—

福建布政使張廷枚,有《瓶花絕句》云:“垂簾莫放西風入,留取寒香在草堂。”吾鄉詩人沈方舟主於其家,遺稿在焉。張三使高麗,杭堇浦贈云:“一參羽獵長楊乘,三繪《宣可奉使圖》。”

二十二

詠始皇者:朱排山先生雲;“詩書何苦遭焚劫?劉、項都非識字人。”崔念陵進士云:“劉、項生長長城裡,枉用民膏築萬里。”

二十三

劉介石請仙,忽乩盤大書云:“眼如魚目徹宵懸,心似柳條終日掛。月明風緊十三樓,獨自上來獨自下。”眾人驚曰:“此縊鬼詩也!”至夜,果有紅妝女子犯之。乃急毀其盤而遷寓焉。

二十四

寫懷,假託閨情最蘊藉。仲燭亭在杭州,余屢為薦館;最後將薦往蕪湖,札問需修金若干。仲不答,但寄《古樂府》云:“託買吳綾束,何須問短長?妾身君慣抱,尺寸細思量。”宋笠田宰鳩江,官罷,想捐復。余勸其不必再出山。已而宰兩當,以事謫戍,悔不聽余言,亦札外寄前人《別妓》詩云:“昨日笙歌宴畫樓,今宵揮淚送行舟。當時嫁作商人婦,無此天涯一段愁。”某明府欲聘陳楚南,以路遠不決。陳寄《商婦怨》云:“淚滴門前江水滿,眼穿天際孤帆斷。只在郎心歸不歸,不在郎行遠不遠。”

二十五

鮑步江《有贈》云:“雙煙已換博山香,正對金荷卸晚妝。手剔蘭煤須仔細,好留半焰解衣裳。”

二十六

安慶魯鳳藻《有贈》云:“攜得芳枝返故村,悔將玉貌共花論。低聲還向小姑囑:阿母跟前莫要言。”陳夢湘《嘲某》云:“畫鸞衫子褪輕紅,料峭春寒豆蔻風。雙鬢亂雲堆未穩,日高猶是背人攏。”商寶意《喜環娘到》云:“藥餌急須調病後,鞏環親自解燈前。”金台衡《贈妓》云:“春蔥欲送玫瑰酒,冷暖先教櫻口嘗。”皆善言兒女之情。

二十七

寫景有句同而意不同者:元人云:“石壓筍斜出。”宋人云:“斷橋斜取路。”近人劉春池雲;“鳥喧晴樹樂於人。”魯星村云:“炎天幾席熱於人。”嘯村云:“雪中無陋巷。”星村云:“遠岸無高樹。”皆句同而意不同也。亦有句不同而意同者,如:“岸闊樹難高”、“遠樹浪頭生”,與“遠岸無高樹”意思相同,皆不害其為佳也。

二十八

余有句云:“人無風趣官多貴。”一時不得對。周青原對:“案有琴書家必貧。”吳元禮對:“花太嬌紅子必稀。”

二十九

雍正乙卯春,餘年二十,與周蘭坡先生同試博學鴻詞於杭州制府。其時主試者:總督程公元章,學使帥公念祖。詩題是《春雪十二韻》,因試日下雪故也。先生有句云:“堆從梨蕊銷難辨,迸入梅花認亦稀。”今乾隆戊申矣,其孫雲翮為上海令,招余入署,謀刻先生詩集,因得重讀一過。追憶五十四年前同試光景,宛然在目。

三十

余方送魯星村出門,而雨勢將下。魯吟云:“雨聲猶在雲,風色已到樹。”余為擊節,命司閽者錄登門簿中。魯曰:“我不料公之愛詩若此也。”大笑去。

三十一

余泊舟滕王閣下,有揚州孫生名湘者見訪,自言相慕垂三十年。見示《蕉窗八詠》:《蠅》云:“飛揚莫入幽人室,一種芬芳不稱君。”《蝶》云:“偶因誤墮金錢劫,恥逐青蚨一處飛。”孫故庠生,工吟詠,為人司禺笑事;既而悔之,故寄託如此。

三十二

余在南昌,謝蘊山太守招飲,以詩見示。題其妾姚秀英小照云:“宜男花小最宜春,故故相偎意態真。並作一身形與影,不應僅號比肩人。”太守有《升官圖》五排最佳,警句云:“森森羅眾宿,粲粲列周廬。考制遵三百,登賢占—隅。憑陵爭入局,將相遂分途。唾手功名得,推班氣象殊。握拳矜後獲,制勝在中樞。偶爾觀成敗,從何論智愚?雲泥區尺幅,升降在須臾。”

三十三

餘七十以後,遇宴飲太飽,夜輒不適。讀黃莘田詩曰:“老似嬰兒防飲食,貧如禁體作文章。”嘆其立言之妙。然不老亦不能知;古漁有句云:“老似名山到始知。”

三十四

譏刺語用比興體,便不露。英夢堂云:“桃花嗜笑非無故,燕子矜飛太自輕。”陳古漁云:“無名草長非關雨,得暖蟲飛不待春。”皆有所指也。

三十五

余游天台,詩人張雨村外出;其子秀墀,極盡東道之誼。雨村寄詩,有“千山結翠延詞客,一杖挑雲過石樑”之句。余讀其《天台游稿》,一路訪求,如得導師焉。

三十六

李竹溪守廣東惠州,《歸贈》云:“此行曾向貪泉過,留得冰心見故人。”嗚呼!竹溪真能不愧此言,故記之。

三十七

嚴冬友嘗誦厲太鴻《感舊》云:“‘朱欄今已朽,何況倚欄人?’可謂情深。”余曰:“此有所本也。歐陽詹《懷妓》云:‘高城不可見,何況城中人?”或稱東坡“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炫生花。”余曰: “此亦有所本也。晚唐裴說詩:‘瘦肌寒起粟,病眼餒生花。”

三十八

錢竹初《題豫讓橋》云:“愛士須愛徹,畜馬盡馬力。長芻數束豆數升,縱有驊騮氣先塞。”余亦題《養馬圖》雲;“一挑芻草三升豆,莫想神龍輕死生。”

三十九

近人懷古詩,有絕佳者,不能全錄。如:光祿沈子大《赤壁》云: “漫訝東風燒北岸,可知赤帝在南軍?”太史杜紫綸《戲馬台》云:“盡教宿土歸劉氏,剩有斯台與項王。”王麟照侍郎《平原村》云:“八王兵甲無臣主,兩晉文章有弟兄。晚節不堪思鶴唳,舊交聞已賦蓴羹。”姜西溟《烏江詩》云:“《虞歌》曲盡怨天亡,潮落沙平舊戰場。千里江東羞不渡,六朝曾此作金湯。”

四十

漢軍劉觀察廷璣,號葛莊,康熙間詩人。或嫌其詩過輕俏;然一片性靈,不可磨滅。《漁家》雲;“一家一個打魚舟,結得姻盟水上浮。有女十三郎十五,朝朝相見只低頭。”《偶成》云:“閒花只好閒中看,一折歸來便不鮮。”

四十一

沈椒園太史所居爛面胡同,接葉亭湯西崖少宰之故居也。丁巳余主其家,記其《秋夜》云:“薄病閒身坐小廳,鄉心三度見流螢。水雲涼到庭前樹,一夜秋聲帶雨聽。”

四十二

布衣史青溪詩云:“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余反其意云:“只求無好夢,轉覺醒時安。”唐人《詠夢》云:“乍覺猶言是,沉思始覺空。”

四十三

宋牧仲撫蘇州,為唐六如修墓。韓宗伯慕廬題云:“在昔唐衢常慟哭,只今宋玉與招魂。”俗傳太白捉月而死。李孚青《題太白樓》云:“脫身依舊歸仙去,撒手還將月放回。”余按:《宋史》有唐寅,名伯虎,亦在《文苑傳》。

四十四

蒲城雷國楫,字松舟,撰《龍山詩話》二卷,官松江丞;有“雲行花盪水,風動草浮山”之句。彭芝亭先生贈以詩云:“官閣喔詩思不群,一編風雅抗吾軍。情親吳會山間友,身帶函關馬上雲。弔古頻懷楊伯起,論詩應繼杜司勛。篋中劍氣雙龍躍,那向江頭看夕曛。”

四十五

凡詩帶桀驁之氣,其人必非良士。張元詠《雪》云:“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詠《鷹》云:“有心待捉月中兔,更向白雲高處飛。”韓、范為經略,嫌其投詩自媒,棄而不用。張乃投元昊,為中國患。後岳武穆駐兵之所,江禁甚嚴。有毛國英者投詩云:“鐵鎖沉沉截碧江,風旗獵獵駐危檣。禹門縱使高千尺,放過蛟龍也不妨。”岳公笑曰:“此張元輩也。”速召見,以禮接之。

四十六

詠雪佳句:繆雪莊云:“捲簾半樹帶花落,吹燭一窗如月明。”章智千云:“伏枕旅人驚看月,掃階童子學為山。”陳明卿云:“填平世上嵌崎路,冷到人間富貴家。”曾昔人所未有。

四十七

游山詩貴寫得出。陶庭珍《盤豆驛》云:“叢山如破衣,人似虱緣縫。盤鏇一線中,欲速不得縱。”沈石田《天平山》云:“登臨風扶身,談笑雲入口。直上忽左鏇,方塞復旁剖。”洪稚存《林屋洞》云:“盤渦既深入,覆釜不獲仰。微白怵來蹤,捫黑撼虛象。憑湍同矢注,轉徑識蛇枉。不惜口耳濡,驚此腹背響。”梅岑《極樂峰》云:“碎石隨足動,危徑不容步。支筇愁孤撐,捫葛等懸度。欲止勢難留,將前意終怖。”萬柘坡《盤山》云:“青山喜客來,馬首相拱揖。中峰極雲深,旁嶺儼魚立。行人踏樹梢,飛鳥觸屐齒。後來用尾銜,先到試足揣。”宗介帆《磨盤山》云:“分明尋丈恰隔里,指點平夷偏落陡。東西俄轉望若失,呼應已逼待還久。中央簇簇攢牛宮,四角層層布魚笱。更疑去路即來處,幾訝迷途欲退走。入世敢雲肱折三,立峰頓覺腸回九。”沈樹本《磨盤山》云:“回顧不見入山處,此身已在盤中住。百千鏇折眼生花,三五迴環神失據。才思左往復右行,正欲仰登先俯注。坡平幸獲尋丈寬,徑仄只留分寸度。鞭絲帽影蟻懸窗,馬足車輪蛇繞樹。乍陰乍陽日向背,在前在後風來去。山遠不逾三十里,山高不越萬餘步。從卯到酉歷未窮,自壯至老陟猶誤。”

四十八

余常勸作詩者,莫輕作七古。何也?恐力小而任重,如秦武王舉鼎,有絕臏之患故也。七古中,長短句尤不可輕作。何也?古樂府音節無定而恰有定,恐康崑崙彈琴,三分琵琶,七分箏弦,全無琴韻故也。初學詩,當先學古風,次學近體,則其勢易。倘先學近體,再學古風,則其勢難。猶之學字者,先學楷書,後學行草,亦是一定之法。杭堇浦先生教人多作五排,曰:“五排要對仗,不得不用心思。要典雅,不得不觀書史。但專作五言八韻之賦得體,則終身無進境矣。” 

四十九

湯擴祖《春雨》云:“一夜聲喧客夢搖,春風送雨夜瀟瀟。不知新水添多少,漁艇都撐進板橋。”莊廷延《聽雨》云:“梅花風裡雨霏霏,人臥空堂靜掩扉。一夜滄浪亭畔水,料應陡沒釣魚磯。”二詩相似,均有天趣。

五十

有中丞某,自稱平生不好名。余戲之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好名也。孔子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又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大聖人尚且重名如此!後世人不好名而別有所好,則鄙夫事君,無所不至矣。”屈悔翁云:“才子多貪色,神仙不好名!”不如司空表聖曰:“名能不朽輕仙骨,理到忘機近佛心。”高東井《贈方子云》曰:“從來貧士貪留客,未有庸人解好名。”

五十一

王次回詩,往往入人心脾。餘年衰無子,賓朋來者,動以此事相詢,貌為關切。余深厭之,有詩云:“厭聽人詢得子無,些些小事不關渠。逍遙公有兒孫累,未必雲煙得自如。”後見次回句云:“最是厭人當面問:鳳凰何日卻將雛?”余評女以膚如凝脂為主。次回亦有句曰:“從來國色玉光寒,晝視常疑月下看。”

五十二

《愛日齋叢談》云:“《琵琶記》為明初王四棄妻而作。太祖惡之,謫戍海外;致伯喈賢者,蒙此惡聲。”不知南宋時,有詩刺高宗云: “陌頭盲女無愁恨,猶抱琵琶說趙家。”放翁亦云:“身後是非誰管得?沿村聽唱蔡中郎。”似乎《琵琶記》宋時已作。

五十三

厲太鴻《宋詩紀事》,採取最博。余閱《j匕盟會編》,為補所未采者,如:徽宗在五國城詩曰:“噬臍有愧平燕日,嘗膽無忘在莒時。”李若水曰;“五鼓可回千里夢,一官妨盡百年身。”宇文虛中云:“傳聞已筑西河館,自許能肥北地羊。”皆佳句也。金主亮中秋無月詞云:“(惟)恨劍鋒不快,一一揮斷紫雲根,要見嫦娥體態。”亦頗豪氣逼人。

五十四

作詩能速不能遲,亦是才人一病。心餘《賀熊滌齋重赴瓊林》云:“昔著官袍夸美秀,今披鶴氅見精神。”余曰:“熊公美秀時,君未生,何由知之?赴瓊林不披鶴氅也。”心餘曰:“我明知率筆,然不能再構思。先生何不作以示我?”余唯唯。遲半月,成七絕句,心餘以為佳。余乃出簏中廢紙示之,曰:“已七易稿矣。”心餘嘆曰:“吾今日方知先生吟詩刻苦如是;果然第七回稿勝五六次之稿也。”余因有句云:“事從知悔方征學,詩到能遲轉是才。”

五十五

黃莘田《重赴鹿鳴》云:“得染新香本舊栽,桂花重為故人開。月宮不是玄都觀,也學劉郎去又來。”“雲階月地事如何?誰共《霓裳》詠大羅?未免被他猿鶴怨,小山連日有笙歌。”

五十六

《全唐詩》凡和尚、道士、仙人,都無好詩;不如才鬼、山魈,卻有佳句。

五十七

詩人筆太豪健,往往短於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詩,必纏綿婉轉,方稱合作。東坡之哭朝雲,味同嚼蠟:筆能剛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滿紙,詞太文而意轉隱故也。近時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詩,遠不如樊榭先生。今摘數首為比例。厲 《哭月上》云:“一場短夢七年過,往事分明觸緒多。搦管自稱詩弟子,散花相伴病維摩。半屏涼影頹低髻,三徑春風曳薄羅。今日書堂覓行跡,不禁雙鬢為伊皤。”“無端風信到梅邊,誰道蛾眉不復全?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去後月如煙。第三自比清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欄重倚遍,那堪腸斷數華年!”“病來倚枕坐秋宵,聽徹江城漏點遙。薄命已知因藥誤,殘妝不惜帶愁描。悶憑盲女彈詞話,危托尼蚶祝夢妖。幾度氣絲先訣別,淚痕兼雨灑芭蕉。”“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盡海西頭。將歸預想迎門笑,欲別俄成滿鏡愁。消渴頻煩供茗碗,怕寒重與理薰篝。春來憔悴看如此,一臥楓根尚憶否?”廖古檀《悼亡》云:“合歡花瓣委輕塵,風雨邊城不見春。若憶小窗扶病起,脂殘粉褪寫遺真。”商寶意《哭環娘》云:“待年略住娉婷市,卻聘曾嫌富貴家。”“還余清淨三生體,欠汝滂沱淚數行。”寶山黃燮鼎《悼亡》云:“無多奠酒諳卿量,未就埋香諒我貧。”皆言情絕調。

五八

堇浦先生詩,以《嶺南集》為生平極盛之作。《題陳元孝遺像》云:“南村晉處士,汐社宋遺民。湖海歸來客,乾坤定後身。竹堂吟暮雨,山鬼哭蕭晨。莫向崖門去,霜風正撲人。”“秋井苔花漬,荒廬蜃氣蒸。飛潛兩難問,憂患況相仍。拄策非關老,裁衣只學僧。淒涼懷古意,豈是屈、梁能?”“巢覆仍完卵,皇天本至公。《蓼莪》篇久廢,薇蕨采應空。劫已歸龍漢,家猶祭鬼雄。等身遺著在,泉下告而翁。”“袁粲能無傳?嵇康亦有兒。古人誰汝匹?信史豈吾欺!寂寞徒看畫,蒼涼只益詩。懷賢兼論世,淒絕卷還時。”此種詩,悲涼雄壯,恐又非樊榭、寶意所能矣。

五十九

金陵何南園、陳古漁俱能詩而貧,余不能資助,嘗誦唐人句云:“相知惟我獨,無補與人同。”又《自訟》云:“蘭草同心多半弱,海棠自恨不能香。”

六十

詩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則精神衰葸,往往多頹唐浮泛之詞。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況後人乎?故余有句云:“鶯老莫調舌,人老莫作詩。”

六十一

勸人知足者,杭州汪積山先生有句云:“盈虛物理都如許,那有東餐宿又西屍楚中戴喻讓孝廉有句云:“天地猶憾堯舜病,人生何必為其盡?”二意相同,而俱足以醒世。戴屢赴禮闈,不第,歸顏其室曰“佳士軒”。人間:“君自命為佳士乎?”曰:“非也。‘佳’字不成 ‘進’字,為欠一‘走’耳。”

六十二

本朝高文良公,詩為勳業所掩;不知一代作手,直駕新城而上。如:《值夜》云:“一驀新寒雨後生,宮槐黃葉下童城。意中故國偏無夢,風裡銀河似有聲。萬馬夜嘶秋待獵,一封宵奏遠論兵。杞人孤坐聽殘角,落月光中太白明。”其他佳句,雄壯則:“宴罷白沉乾帳月,獵回紅上六街燈。”“自在騎牛今豎子,苦辛逐鹿昔英雄。”奇警則:“風鐸閒同山魅語,鬼燈紅出寺門游。”“萬點城烏驚曙鼓,一壚村酒閃風燈。”綿麗則:“白蕷風細魚苗長,紅杏花深燕子低。”“老樹無花三月半,舊遊如夢六年余。”委婉則:“白月無聲秋漏永,紅燈有影夜樓深。”“天涯日日思歸日,覺有歸期日倍長。”淡宕則:“長河暫伏潛仍出,高嶺遙看到恰平。”“才穿雲過捫衣潤,欲覓詩行任馬遲。”至於“東南生意偕誰計?數仰江雲掉白頭”,則又大臣報國憂民,深情若揭矣。本朝賞花翎、黃馬褂,最難著筆。公詩云:“冠飄孔翠天風細,衣染鵝黃御氣濃。”莊雅獨絕。

六十三

望海詩:朱草衣云:“地影全無著,天形轉不高。”沈子大云:“天水無邊孤月在,魚龍欲起大風生。”王次岳云:“曉傳鼉吼占風起,夕閃魚睛訝日生。”江舟次云:“萬里全憑針作路,六時只見浪搖天。”

六十四

詩文之道,全關天分。聰穎之人,一指便悟。霞裳初見余時,呈詩十餘首。余不忍拂其意,盡粘壁上;渠亦色喜。遂同游天台,一路唱和,恰無一言及其前所呈詩也。往反兩月,霞裳歸家,急奔園中,取壁上詩,撕毀摧燒之,對余大笑。余亦戲作桓宣武語,曰:“可兒!可兒!”

六十五

蘇州汪端揆秀才,與婢小珠有情。詠《秋海棠》云:“海棠花嫩不禁秋,小朵含煙月下愁。記得舊時庭院裡,憑人看殺只垂頭。”

六十六

陳魯齋太守夢人贈句云:“夢回碧落三千里,筆瀉銀河十二時。”醒後不解。後守端州,卒於亥年。“十二時”,亥也;碧落山,在端州。

六十七

余幼《詠懷》雲;“每飯不忘惟竹帛,立名最小是文章。”先師嘉其有志。中年見查他山贈田間先生云:“語雜詼諧皆典故,老傳著述豈初心?”近見趙雲松《和錢嶼(按:疑為“嶼”之誤。)沙先生》云:“前程雲海雙蓬鬢,末路英雄一卷書。”皆同此意。

六十八

洪素人朴性冷官京師,獨與陳梅岑最厚,督學楚中,寄詩云:“三十六湖湖水清,使君鑒此自分明。琉璃硯匣生花筆,詩為懷人倍有情。”洪在部時,某相國問:“汝向人說我剛愎自用。有之乎?”曰:“然。”相國怒曰;“汝是我門生,乃滂我?”洪謝曰:“老師只有一‘愎’字,何曾有‘剛’字?門生因師生故,妄加一‘剛’字耳!”

六十九

尹氏昆季皆能詩,而推三郎兩峰為最。一日文端公退朝,召兩峰曰;“今日我憊矣。皇上命和{春雨》詩,我不及作,汝速擬一稿,我明早要帶去。”兩峰構成送上,公已酣寢。黎明公盛服將朝,諸公子侍立階下,兩峰懦懦,慮有嗔喝。忽見公向之拱手,曰:“拜服!拜服!不料汝詩大好。”回頭呼婢曰:“速煨我所吃蓮子,與三哥兒吃。”兩峰大喜過望。四公子樹齋笑曰;“我今日卻又得一詩題。”諸公子問何題。曰:“《見人吃蓮子有感》。”兩峰名慶玉。

七十

如皋布衣江乾,字黃竹,貌陋家寒。詠《疲驢》云:“落葉踏不碎,四蹄今可知。”詠《巢》云:“草窮一生力,風碎五更心。圓影月中墮,凍痕霜外深。”《登大觀台》云:“殘夜海明知月上,隔江風遠送鍾來。”又:“飄零何地託孤蹤?古佛門空或見容。”俱有孟郊風味。

七十一

余游天台諸寺,僧多撞鐘鼓,請余禮佛。余不奈煩,書扇示之云:“逢僧我必揖,見佛我不拜。拜佛佛無知,揖僧僧現在。”王夢樓見之,笑曰:“君不好佛,而所言往往有佛意。”陳梅岑《贈朱竹君》云:“游山靈運常攜客,闢佛昌黎也愛僧。”

七十二

杭州應仔傳秀才《過弋陽》云:“沙清魚上晚,春冷燕來稀。”《郊外》雲;“斷崖殘照晚將入,隔岸野風波欲秋。”

七十三

余赴廣東,過鳩江,適梅岑官其地。與之別,揚帆二十里矣;梅岑遣人追送餚燕,剪江而至。余詩謝雲;“遠記荒江酒一尊,一帆穿破水雲奔。蛟龍知是先生饌,白浪如山不敢吞。”霞裳亦謝云:“羹調金屋裡,香入浪花中。”

七十四

唐荊川雲;“詩文帶富貴氣者,便不佳。”余道不然。金檜門總憲《郊西柳枝》云:“西直門邊柳萬枝,含煙帶露拂旌旗。長是至尊臨幸地,世間離別不曾知。”程午橋太史《菊屏》云:“低枝芬馥當書幌,細蕊離披近筆床。六曲屏風花萬疊,人間何處五更霜?”兩絕句俱富貴,何嘗不佳?又記宋人富貴詩曰:“踏青駙馬未還家,公主傳宣賜早茶。十二闌乾春似海,隔窗閒殺碧桃花。”“畫燭燒闌暖復迷,殿帷深鎖下銀泥。開門欲作侵晨散,已是明朝日向西。”“千官已醉猶教坐,百戲皆呈未放休。共看拜恩侵曉出,金吾不敢問來由。”

七十五

趙雲松觀察謂余曰:“我本欲占人間第一流,而無如總作第三人。”蓋雲松辛巳探花,而於詩只推服心餘與隨園故也。雲松才氣,橫絕一代;獨王夢樓不以為然。嘗謂余云:“佛家重正法眼藏,不重神通。心餘、雲松詩,專顯神通,非正法眼藏。惟隨園能兼二義,故我獨頭低;而彼二公亦心折也。”余有愧其言。然吾鄉錢瑪沙前輩讀《甌北集》而奇賞之,寄以詩云:“忽墮文星下斗台,聲華藉藉冠蓬萊。探花春看長安遍,投筆身從絕域回。風雅名誰爭後世?乾坤我欲妒斯才。登壇老將推袁久,不道重逢大敵來。”

七十六

常州楊青望《南澗晚歸》云:“岳寺風聲起暮鍾,殘陽歸去興尤濃。停車欲認登臨處,忘卻西南第幾峰。”陳郁庭《造假山》云:“歷盡嶙峋興愈濃,歸來猶自憶芙蓉。階前疊石·呼童問:認是曾游第幾峰?”兩首相似,俱有“羚羊掛角”之意。

七十七

癸未聖駕南巡。尹太保欲覓任書記者。莊念農太守薦其族弟忻。尹公甚重之。亡何試京兆,不第。趙雲松《送行》云:“科因一士關輕重,跡有群公問去留。”想見在都文名之盛。其子伯鴻,有父風;詠《簾鉤》云:“待引春雲入檻不?高懸畫閣結青樓。心通恨隔玲瓏望,腕弱憐將窈窕收。多宛轉時能約束,未團圓處好勾留。漫言眼底除牽掛,放下依然萬縷愁。”

七十八

郭秀才鏖《彭城中秋》云:“西風聯袂鹿城秋,舊侶偕行話舊遊。羅襪雙鉤人半臂,夜深誰立板橋頭?”詩非不幽艷,而覺有鬼氣。吳竹橋《法源寺》云:“街頭日仄漸風沙,步屎閒尋古寺花。一樹綠陰兩黃鳥,春深門巷是誰家?”同一風調,恰是人間光景。

七十九

名士氣習多傲兀,惟錫山之顧立方進士、嘉定之李書田孝廉,恂恂訥訥,慮以下人。顧《不雨嘆》云:“外河水淺今成溝,內河水涸今成丘。螺蚌紛紛雜瓦石,童稚踏歌橋下游。大船抽卻舵,小船沙上過。長年袖手篙師餓,估客篷窗三月坐。清晨婦子喜,濃雲在天雨至矣。雨不來,風颶颶,先訛作烏尾,後渙作魚鱗,六龍躍出光陸離。朝不雨,夕不雨,老農低頭淚如雨,浮雲閒閒自來去。安得儂家稻,多於原上草?有雨固佳晴亦好。安得儂家田,生近滄海邊?朝潮暮汐高於天。無水不可車,有稻不可割,路逢一士大笑樂:先世薄田今賣卻。”李見贈云:“一百八十八徵士,只有先生最少年。風雅偏能兼樂壽,聰明直欲傲神仙。官如抱朴懷勾漏,人指棲霞作洞天。若使懸車須此歲,轉因簪笏誤林泉。”

八十

某畫《折蘭小照》,求題七古。余曉之曰:“蘭為幽靜之花,七古乃沉雄之作:考鐘鼓以享幽人,與題不稱。若必以多為貴,則須知米豆乾甑,不若明珠一粒也。刀槍雜弄,不如老僧之寸鐵殺人也。世充萬言,何如阮鹹三語?成王冠,周公使祝雍作祝詞曰:‘達而勿多也。’此貴少之證也。若夫謝艾雖繁不可刪,王濟雖少不能益,則各極其妙,亦在相題行事耳。唐人句云:‘藥靈丸不大,棋妙子無多。”或問:“如先生言,簡固佳乎?”余曰:“是又不可以有意為也。宋子京修《唐書》,有意為簡,遂硬割字句,幾於文理不通。顧寧人摘出數條。余摘百十餘條,載《隨筆》中。”

八十—

人言黃鶴樓無佳對;惟魯亮儕觀察一聯雲“到來徑欲凌風去,吟罷還思借笛吹”差勝。魯星村云:“‘凌風’二字,改‘乘雲’二字,更佳。”

八十二

文字之交,有無端而契合者;殆佛家之所謂緣耶?乙酉秋試,四方之士,來修士相見禮者甚多。予答拜章姓,誤投刺於張秀才處。張大驚,次日來答。見其儀容秀整,遂招飲之。張贈詩云:“僦得瀕江小屋居,敢將蹤跡混樵漁?平生不識金閨彥,剝啄無端到敝廬。”“籃輿款款赴清涼,夾路松花聞稻香。一院青山人不見,飛來嵐翠滿衣裳。”折柬招邀酌舊醅,主人原是撥天才。兩江月旦歸名士,又報文星入座來。時梁階平先生適至。”“《霓裳》曲度廣寒宮,鑒檻銀燈照碧空。夜半酒闌星斗醉,天風吹墮小池中。”秀才名邦弼,蘇州人。

八十三

河東君藏一唐鏡,背銘云:“照日菱花出,臨池滿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點妝成。”查他山《金陵雜詠》刺之云:“宗伯奩清世莫知,菱花初照月臨池。點妝巾帽俱新樣,不用喧傳鏡背詞。”

八十四

詩以進一步為佳:杜門懸車,高尚也;而張寶臣《致仕》云:“門為看山寧用杜?車還駕鹿不須懸。”別離,苦事也;而黃石牧《送別冊子》雲;“一度送行傳一畫,人生那厭別離多。”《寄衣》,古曲也;而盛青嶁《出門》云:“檢點篋中裘葛具,早知別後寄衣難。”“打起黃鶯兒”,懼驚夢也;而朱受新《春鶯》云:“任爾樓頭啼曉雨,美人夢已到漁陽。”

八十五

春學士台,常言其門人謝又紹侍郎乞病養母。人問:“何不奏終養而奏病耶?”曰;“為人子,養可也;聞‘終’字,便傷心耳。”其《憶母》詩云:“兒來前;自堯經今凡幾年?兒可記:自堯經今凡幾帝?兒時應對稍逡巡,母怒變色鏇喝嗔。陳篋遜志學人責,稽古胡不如婦人?吁嗟!母言在耳,兒顏猶訛,安得吾母常嗔兒常訛?於今勸學無聞矣!”嗚呼!今上大夫溺於時文之學,談及史鑑,褒如充耳;讀先生詩,能無怍乎?先生名道承,福建晉安人。

八十六

解中發秀才,館尹文端公家。一日,鮑雅堂來訪,見十四公子慶保。問年幾何。曰;“十四歲。”鮑戲出對云:“十四世兄年十四。”解應聲曰:“三千弟子路三千。”杭州沈既堂在高相公署中,公出對云: “可能子面如吾面?”沈應聲曰:“未必他心即我心。”

八十七

永安寺壁上有梅田女史題詩云:“靈妃齊駕玉龍回,留得清陰滿綠苔。來歲春風一相待,囊琴便約懶仙來。”所云懶仙,不知何人。

八十八

金姬小妹鳳齡,幼鬻吳門作婢,余為贖歸;年十四矣,明眸巧笑,其姊勸留為篷室,鳳齡意亦欣然。余自傷年老,不欲為枯楊之梯,因別嫁隋氏,為大妻所虐,雉經而亡。余哭以詩。一時和者甚多。新安巴雋堂中翰云:“粉蛾貼幛塵沾幕,綽約佳人嗟命薄。惱鴉打鳳海難填,桃葉離根淚珠落。往事泥中善說詩,吳音嬌軟含春姿。因情割愛反成悔,締非其偶尤堪悲。駑材詎足親仙骨?獅子何曾憐委發?風傳柑果味全殊,雨暗合歡花不發。鋤蘭門內影伶俜,傷哉逝水難歸瓶!芳魂仍返倉山早,虛廊簌簌鳴幽纂。”楊蓉裳亦有《鳳齡曲》云:“汝南太史人中傑,文採風流世無敵。羊侃筵前舞袖圍,馬融帳外金釵列。我是彭宣到後庭,隔幃絲竹許同聽。酒酣棖觸平生事,向我低徊說風齡。鳳齡本是蘇台女,貧向豪家傍門戶。牙郎那解惜娉婷,灶妾由來耐辛苦。攜出淤泥一瓣蓮,青衣乍脫便登仙。漫拈郭璞三升豆,判費初明十萬錢。關情三五韶年紀,逋髮初齊試羅綺。碧玉嬌痴未有夫,桃根宛轉長依姊。愛惜盈盈掌上身,恐教辜負永豐春。誰言絡秀堪同老?願把西施別贈人。堂前文宴多賓從,隋郎風貌偏殊眾。照影人夸城北徐,嬉春女愛東牆宋。珍偶相看已目成,許將紅粉嫁書生。重重錦幔憑私語,叩叩香囊易定情。蘭期初七銀河度,啼痕滿面登車去。從此茫茫萬劫塵,回頭迷卻仙山路。銅街別館貯嬌姿,蹤跡難教大婦知。綃帳香濃檀枕暖,一絢絲絡幾多時。宜城郡主威名重,搜牢驚破巫雲夢。浪說王家九錫文,短轅長柄成何用?架上拋殘金縷衣,篋中奪去紫鸞篦。粉痕狼籍雲鬟卸,扶入車中不敢啼。檀郎隔絕無由見,秋雨秋風閉空院。九轉柔腸對暗燈,千行愁淚吟團扇。絕粒非關愛細腰,典衣何計度寒宵?膚凝寒玉心還熱,口嚼紅霞怨不銷。忍苦含辛經半載,九死窮泉更何悔!只是難忘舊主恩,留將一線殘魂待。更念同根兩地分,蘭幃應亦痛離群。一朝惡夢花辭樹,百種痴情泥憶雲。誰知路比蓬山峻,更無青鳥通芳訊。繡幢頻迎那許還,黃柑遙贈知無分。二句用本事。絮果蘭因去住難,棄將弱息自摧殘。腰間三尺冰文練,百轉千回掩淚看。黃昏人靜重門閉,逡巡竟向南枝系。紅蠟才灰輾轉心,冰蠶永斷纏綿意。鬱郁埋香土一抔,長乾西去板橋頭。空林鵑語三生恨,幽壙螢飛獨夜愁。浮花浪蕊消彈指,畢竟韶顏為誰死?殺粉親書墮淚碑,燃脂好續傷心史。只悔當初作鴆媒,生將珠玉委蒿萊。縱教采盡中州鐵,鑄錯無成劇可哀。”洪稚存嫌蓉裳詩,多肉少骨。余曰:“張燕公評許景先豐肌膩理,惜乏風骨;李華文詞綿麗,氣少雄傑。宋子景亦云:‘恃華者質少,好麗者壯違。’人各有性之所近也。”蓉裳年十六,即來受業;為余注四六文方半,而出宰甘肅矣。與陳梅岑皆翰林才,而困於風塵俗吏,亦奇!

八十九

斷句入耳,有終身不能忘者。言情,則周蘭坡《送別》云:“臨行一把相思淚,當作珍珠贈故人。”寫景,則周起渭《西湖》云:“若把西湖比明月,湖心亭是廣寒宮。”寄託,則朱贊皇《詠牡丹》云:“漫道此花真富貴,有誰來看未開時?”感慨,則徐方虎《贈冒辟疆》云:“人逢滄海遺民少,語聽開元舊事多。”

九十

人必先有芬芳悱惻之懷,而後有沉鬱頓挫之作。人但知杜少陵每飯不忘君;而不知其於友朋、弟妹、夫妻、兒女間,何在不一往情深耶?觀其冒不韙以救房公,感一宿而頌孫宰,要鄭虔於泉路,招李白於匡山;此種風義,“可以興,可以觀”矣。後人無杜之性情,學杜之風格,抑末也1蔣心餘讀陳梅岑詩,贈云:“一代高才有情者,繼袁夫子是陳君。”

九十一

何義門曰:“馮定遠謂:‘熟觀義山詩,可免江西粗俗槎丫之病。’余謂熟觀義山詩,兼悟西崑之失。西崑只是雕飾字句,無義山之高情遠識;即文從字順,猶有間也。”

九十二

彭尺木進士,為大司馬芝亭先生之子。生長華腴,而湛深禪理;中年即茹素,與夫人別屋而居。每朔望,即相勖曰:“大家努力修行。”彼此一見而已。後閉關西湖,恰不廢吟詠。嘗作《錢塘旅舍雜句》云:“處士當年百不營,偏於梅鶴劇多情。梅枯鶴去人何在?冷徹孤亭月四更。”“結趺終夕復終朝,眼底空華瞥地消。尚有閒情消不得,起尋松子當香燒。”酸蘊薄粥少人陪,雪霽南窗晝懶開。不是一枝梅破萼,阿誰與我報春回?”《病起》云:“簾深蠅自進,花盡蝶無營。”皆見道之言,不著人間煙火。

九十三

龍鐸,字震升,號雨樵,宛平己卯舉人。十二歲時,杭州老宿朱桂亭先生命即席賦瓜子皮。應聲曰:“玉芽已褪空餘殼,縴手初拋乍有聲。莫道東陵無托意,中間黑白盡分明。”朱嘆曰:“此子將來必以詩名。”《觀魚》云:“子不知魚樂,君其問水濱。”《題畫》云:“亂泉尋石竇,歸霧斷山腰。”《贈友》云:“篷轉三年雨,蘭言一夕秋。”皆少作也。後宰吳江。余掃墓杭州,必過其署。美膳橫列,如入護世城中;豪氣飛騰,勝坐元龍床上;洵風塵中一奇士也。

九十四

小伶鳳珠,善歌,能解人意。雨樵即席賦《浣溪沙》(按:此調乃《減字木蘭花》。),以“鳳珠可兒”為韻。詞云:“彩雲么夢,何處飛來紅玉鳳。笑倩人扶,一曲《梁州》一斛珠。眉歡目妥,教人坐立如何可?偏解相思,學語雛鶯小意兒。”

九十五

康熙間,汪東山先生繹,精星學。桐城吳貢生某以女命與算。汪云:“此一品夫人命也;但必須作妾。”吳愕然怒,以為輕己。汪曰;“我早知君之必怒也。然君不信我言,請待我某科中狀元時,君方信我。”及期,果中狀元。吳再問汪。汪曰:“勿急。待我再算郎君命中有一品者,而後許之。”半年後,走告吳曰:“桐城張相國之子名廷玉者,將來官一品。現在覓妾。君何不以女歸之?”吳從之。遂生若靄、若澄,受兩重誥封。汪題其燈籠“候中狀元某”,人多笑之。在京師與方靈皋、蔣南沙、湯西崖齊名。三人皆疏放,而方獨迂謹,時相牴牾。堂上掛沈石田芭蕉一幅,所狎二美伶來,錯呼白菜;人因以“雙白菜”呼之。方大加規諫。先生厭之,乃署其門曰:“候中狀元汪,諭靈皋,免賜光。庶幾南蔣,或者西湯;晦明風雨時來往,又何妨?雙雙白菜,終日到書堂。”先生自知不壽,《自贈》云:“生計未謀千畝竹,浮生只辦十年官。”又嘗望岱云:“閒雲莫戀山頭住,四海蒼生正望君。”

九十六

錢塘令曹江廬明府,有子名一熊,乳名順生,聰穎異常,有李鄴侯、晏元獻之風。對客揮毫,賦《秋聲》云:“西風颯颯日相催,桐葉飄搖滿綠苔。最愛秋霜添逸韻,樹中傳出一聲來。”其時曹公方逐土娼。客問:“娼應逐否?”笑曰:“好事者為之也。”客又問;“汝想作官否?”曰:“要作,又不要作。”問:“何也?”曰:“學而優則仕;學而不優則不仕。”問:“作官可要錢否?”曰:“要錢,又不要錢。”問;“何也?”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悅,則不取。”

九十七

宋元俊作四川提督,有恩威,苗人畏而愛之。王師征金川,頗立功。以性剛犯上,被劾。臨訊時,苗民護從者千餘人,揮之不散。宋公怒,取其頭自杖四十,終不忍去。有參戎哈某,宋素輕之。哈畫牡丹花於扇。宋戲題曰:“已綰征西節,新吹幕府笳。如何貪富貴,又畫牡丹花?”哈銜之刺骨,卒為所構。

九十八

揚州洪錫豫,字建侯,年甫弱冠,姿貌如玉;生長於華腴之家,而性耽風雅,以詩書為鼓吹,與名流相過從。昔人稱謝覽芳蘭竟體:知其得於天者異矣。為余梓尺牘六卷,寄詩請益。其《暮雨》云:“衰柳拂西風,蟲鳴亂葉中。片雲將暮雨,吹送小樓東。螢火生寒碧,檐花墜小紅。那堪終夜裡,蕭瑟傍梧桐。”《春日》云:“青蓑白袷了春耕,上冢人歸月二更。燈影半殘眠未穩,碧空吹落紙鳶聲。”意思蕭散,真清絕也。

九十九

蘇州閨秀江銘玉,有《堂上視膳》詩云:“明知溫清時時缺,隱懼春秋漸漸高。”真能道人子之心。余讀之,為泣下。

一百

如皋張乾夫有《南坪集》八卷。其子竹軒太守,托其宗人荷塘明府索序於余。余適撰《詩話》,為摘一二,以志吉光片羽之珍,其《荊溪》云:“離墨山前路,千林望郁蒼。人煙聚茶市,沙鳥繞漁梁。白雨江聲急,孤舟水氣涼。今宵高枕夢,不減在瀟湘。”《不寢》云:“春更隱隱夜迢迢,愁不能祛酒易消。斷送落花窗外雨,生憎一半在芭蕉。”《夜出南郊》云:“霜華散白滿長堤,堤柳蕭蕭帶月低。樹上凍鴉棲不定,屢驚人影過橋西。”《慕園即事》云:“松影平分半窗月,漏聲散作滿城霜。”《癸酉除夕》云:“要問春從何處到,開元寺里一聲鍾。”皆可愛也。

一O一

仁和高氏女,與其鄰何某私通。女已許配某家,迎娶有日,乃誘何外出,而自懸於梁。何歸,見之大慟,即以其繩自縊。兩家父母惡其子女之不肖,不肯收殮。邑宰唐公柘田,風雅士也,為捐貲買棺而雙瘞之;作四六判詞,哀其越禮之無知,取其從一之可憫。城中紳士,均為賦詩。余按此題著筆,褒貶兩難。獨女弟子孫雲鶴詩最佳。詞曰:“由來情種是情痴,匪石堅心兩不移。倘使化魚應比目,就令成樹也連枝。紅綃已結千秋恨,青史難教後代知。賴有神君解憐惜,為營鴛冢播風詩。”後四句,八面俱到,尤為得體。錢謝菁枚,璵沙方伯第五子也,亦有句云:“解識巫山雲雨意,始知唐勒是騷人。”亦佳。

一O二

近見作詩者,好作拗語以為古,好填浮詞以為富;孟子所謂“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也。朱竹君學士督學皖江,來山中論詩,與余意合。因自述其序池州太守張芝亭之詩,曰:“《三百篇》專主性情。性情有厚薄之分,則詩亦有淺深之別。性情薄者,詞深而轉淺;性情厚者,詞淺而轉深。”余道:“學士腹笥最富,而何以論詩之清妙若此?”竹君曰:“某所論,即詩家唐、宋之所由分也。”因誦芝亭《過望華亭》云:“昨夜望華亭,未睹九峰面。肩輿復匆匆,流光如掣電。當境不及探,過後心逾戀。”“九疊芙蓉萬壑深,登臨不到幾沉吟。何當直上東峰宿?海月天風夜鼓琴。”又《江行》云:“犬吠人歸處,燈移岸轉時。”《端陽》云:“看人懸艾虎,到處戲龍舟。”《太白樓》云:“何時江上無明月,千古人間一謫仙。”《同人自齊山泛舟》云:“聊以公餘偕舊友,須知興到即新吾。”皆極淺語,而讀之有餘味。昔人稱陸遜意思深長,信然。芝亭字仲謨,名士范,陝西人,今觀察蕪湖。其長君汝驤亦能繼聲繼志。《題署中小園》雲;“風吹花氣香歸硯,月過松心涼到書。”《將往邳州》云:“此去正過桃葉渡,歸來不負菊花期。”又,《華蓋寺》云:“曲徑松遮洞,岩深寺隱山。”皆清雅可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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