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敬帝
一
義以生勇,勇以成義,無勇者不可與立義,猶無義者不可與語勇也。
王僧辯非不知義者,元帝使之攻湘州殺蕭棟而不從。身建平賊之大功,受大任而鎮京邑,可以有為之資也。高洋遣邢子才帥一旅納蕭淵明使為梁主,淵明非武帝之子孫,而挾異類以闌入,使其成也,則蕭晉附庸於宇文,淵明述職於高氏,中分梁國,效臣妾於二虜,此王僧辯肝腦塗地以報宗社,而為中原留一線之日也。僧辯既遣裴之橫御之於東關,亦已知敬帝已正位為君,而淵明為賊矣。乃之橫敗死,遽屈節而迎淵明以入,何其餒也!
夫高氏方與宇文爭存亡之命,不能乘釁以窺梁,明矣。其以偏師奉淵明而入,直戲焉耳。邢子才雕蟲之士,據長江而待其斃也有餘。顧乃震掉失守,廢君奉賊,唯虜志之是殉,卒以此受大惡之誅,授首於陳霸先,為千古笑,則何如仗節臨江,以與高洋爭一旦之生死乎?無勇之夫,義不能固,而身名俱毀,不亦傷哉!
故未知義者,可使之知也,知有義而勇不足以決之,然後明君不能為之鼓厲,信友不能為之獎掖,陷於大惡以亡身。故曰:勇者天德也,與仁、智並峙而三也。
二
法先王者以道,法其法,有拂道者矣;法其名,並非其法矣。道者因天,法者因人,名者因物。道者生於心,法者生於事,名者生於言。言者,南北殊地,古今殊時,質文殊尚;各以其言言道、言法;道法苟同,言雖殊,其歸一也。法先王而法其名,唯王莽、宇文泰為然。莽之愚,劉歆導之;泰之偽,蘇綽導之。自以為周官,而周官矣,則將使天下後世譏周官之無當於道,而謂先王不足法者,非無辭也,名固道法之所不存者也。泰自以為周公,逆者喪心肆志之恆也;綽以泰為周公,諂者喪心失志之恆也。李弼、趙貴、獨孤信、于謹、侯莫、陳崇,何人斯而與天地四時同其化理,悲夫!先王之道,陵夷亦至此哉!
高洋之篡也,梁、陳之偷也,宇文氏乃得冠猴舞馬於關中,而飾其羶穢以欺世。非然,則王莽之首,剸於漸台,泰其免乎?以道法先王而略其法,未足以治;以法法先王而無其道,適足以亂;以名法先王而並失其法,必足以亡。泰之不亡,時不能亡之也。至於隋,革泰之妄,因時以命官,垂千餘年,有損益而弗能改,循實之效可睹矣。周禮六官,有精意焉,知之者奚有於法,而況名乎?
三
權臣,國之蠹也,而非天下之害也,小則擅而大則篡,聖人豈不慮焉,而五經之文無防制權臣之道。胡氏傳春秋,始惴惴然制之如檻虎,宋人猜忌之習,卒以自弱,而授天下於異族。使孔子之意而然也,則為司寇攝相事之日,必以誅三桓為亟,而何惡乎陪臣執國命?何憂乎庶人之議也?故知胡氏之傳春秋,宋人之私,非聖人之旨也。岳侯之死,其說先中於庸主之心矣。
自晉東渡以來,王敦始逆,桓溫繼之,代有權臣,而司馬、劉、蕭之宗社以移。其逆未成,而稱兵搆亂者,王恭、殷仲堪、劉毅、沈攸之、蕭穎胄,皆憤起以與京邑相競。然而兵屢亂、國屢危,而百姓猶能相保,亂民無掠奪之惡,羸弱無流離之苦,則禍止於上,而下之生遂不驚也。非其世族與其大勛,不秉朝權;非秉朝權,不生覬覦;艸野非無桀驁之雄,摺伏下風而固不敢騁也。至於侯景之亂,羊侃卒,韋粲死,柳仲禮無能而敗,蕭氏子孫分典州郡,相尋自賊,而梁無虎臣,於是而陳霸先以吳下寒族,嶺表卑官,糾合粵嶠之民,起救國難,王僧辯資之成功;於是而建業、荊江、北府、三吳之牧守,皆倒授其權于山溪峒壑之豪。國無世族尊貴居中控外之大臣,而崛起寒微如霸先者,駸駸為天子矣;其次則分州典郡,握符分閫,為重臣矣;然後權移於下,窮鄉下邑之中,有魁磊梟雄之士,皆翹然自命曰:丈夫何所為而不可成哉?故周迪、留異、熊曇朗、陳寶應奮臂以興;乃至十姓百家稍有心機膂力者,皆嘯聚其閭井之人,棄農桑、操耰鉏、以互相掠奪。於斯時也,疆者自投於鋒刃,弱者坐受其刀鈇,而天下之亂極矣。弗待有建威銷萌、衛社稷、安生民之大臣,如劉弘、陶侃、謝玄、檀道濟、沈慶之之流也;即有王敦、桓溫、劉裕、蕭道成之權奸,執魁柄以臨之,亦安至是哉?
以在下之義而言之,則寇賊之擾為小,而篡弒之逆為大;以在上之仁而言之,則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故明王之涖臣民也,定尊卑之秩,敦忠禮之教,不失君臣之義,而未嘗斤斤然畏專擅以削將相之權。子孫賢,何畏於彼哉?其不肖也,則寧喪天下於廟堂,而不忍使無知赤子窺竊弄兵以相吞齧也。魯之末造,三桓之子孫既弱,陽虎、公山不狃狂興,而魯國多盜,孔子傷之矣!徒以抑疆臣為春秋之大法乎?故以知胡氏之說,宋人之陋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