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赴殺場三犯施刑 入山東二臣議事
話說閻立本將狄仁傑的人才,並一切的案件,具本申奏。這日武后娘娘臨朝,啟事官將山東巡撫閻立本原折呈上,武后娘娘展開看畢,乃說道:“狄仁傑乃是山西太原人氏,高宗在位,曾舉明經。此人本是先皇巨子,應該早經大用,此時既已閻立本保奏,著升汴州參軍之職。邵禮懷畢周氏兩案,分別斬首凌遲。俟此案完結,立即克赴新任。”這聖旨一下,未到一月,已由山東巡撫轉飭到昌平。狄公得著這信,當即在大堂上設了香案,望闕謝恩。
次日傳齊合縣的差役,置了一架異樣的物件,名叫木驢——此乃狄公創造之始,獨出其奇,後來許多官吏,凡是謀殺親夫的案件,屢用這套刑具,以儆百姓中的婦人。你道狄公置這樣的器具,是何用意,為這畢周氏將畢順害死了,乃是極隱微極秘密之事,除去姦夫徐德泰、淫婦畢周氏二人外,並無一人知道,尚且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將無作有,審出真情,可見世上的男子婦人,皆不可生了邪念。狄公要警戒世俗,怕的合城百性不得周知,雖然聽人傳說,總不若日見為真,因此想出這主意,置出這個木驢。其形有三尺多高,矮如同板凳相仿,四隻腳向下,腳下有四個滾路的車輪,上面有四尺多長、六寸寬一個橫木。面子中間,造有一個柳木驢鞍,上系了一根圓頭的木杵,卻是可上可下,只要車輪一走,這杵就鼓動起來。前後兩頭造了一個驢頭驢尾,差人領了式樣,連夜打造成了。
等到了三日上,狄公絕早起來,換了元服,披了大紅披肩,傳齊了差役,以及劊子手等,皆在大堂伺候。然後發了三梆,升了公堂。標畢監牌,捆綁手先進監內,將那邵禮懷提出,當堂驗明正身,賜了斬酒殺肉,捆綁已畢,插好標旗,命人四下圍護。隨即又將徐德泰由監內提出,可憐他本是一個世家子弟,日前在堂上受刑,已是萬分痛苦,此日坐在監內,忽見兩個公差,一個執了牌,一人上前,將他肩頭一拍說道:“恭喜你喜日到了!”說著兩手一分,早將紅衣撕去,隨即揪著髮辮,拖出監來。徐德泰到了此時,知是要我身首異處,回想父母坐在家中,無人侍奉,只為我一時頓生邪念,送至今日正法典刑,”一陣心酸,悔之已晚,不禁大哭連天。到了堂上,狄公也就命捆綁起來,標了“絞犯”二字,著人看守。然後方標明女犯,到了女監,將畢周氏提出,兩手綁於背後,插了標子,兩人將木驢牽過,在堂口將她抬坐上去,和好鞍韁,兩腿緊縛在凳上,將木杵向下。此時周氏已是神魂出竅,嚇得如死人一般,雪白的面目,變作了灰黑的骷髏,聽人擺布。
狄公見她上木驢之上,先命兩人執著拖繩在前,旁邊兩人,左右照應,然後命城守營守備兵卒,並本衙門的小隊,排齊隊伍,在前面開路,隨後眾差役執著破鑼破鼓,敲打向前而行。狄公等這許多人去後,方命人先將邵禮懷推走,中間便是徐德泰,末後是那隻木驢,兩人牽著出了衙門。狄公坐在轎內,押著眾犯,劊子手舉著大刀,排立轎前,後面許多武官,騎馬前進。此事城裡城外,無論老少婦女,皆擁擠得滿街滿巷,爭先觀看,無不恨這周氏說:“你這淫惡的婦人,也有今日。這樣的出醜,我料她提出監時,已經嚇死;那日謀害之時,何以忍心下手!到了此時,依然落空,受了凌遲的重罪。你看這面無人色的樣子,如死一般,若是有氣,被這木驢子一陣亂拖,木杵一陣亂頂,豈不將尿屎全行撒下。”
旁邊一人聽他們這話,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們倒說得好,真是她今日極快活煞了,不知她此時即便欲撒尿屎,也撒不出來了。不然那旁邊的兩個人,豈不遭污穢么?”他兩人正是談笑,此時後面有一個老者說道:“他們已是悔之不及了,你們還是取笑呢。古人說得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道。’她這個人,也是自找的死門。可知人生在世,無論富貴貧賤,皆不可犯法。他們如安分守己,同畢順耐心勞苦,雖是一時窮困,卻是一夫一妻的同偕到老呢,安見得不轉貧為富?她偏生出這一個邪念,不但害了畢順,而且害了那徐德泰,不獨害了那徐德泰,竟是害了自己。這就說個禍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你們只可以她為戒,不可以她取笑。”眾人在此議論,早見三個犯人,已走過去,內中有多少些豪興的人,跟他在後面,看他們三犯人臨刑,紛紛擁擠不堪,直至西門城外。
到了法場之中,所有的兵了列排四面,當中設了兩個公案,上首知縣狄公,下首城守營守備。狄公下轎入坐,只見劊子手先將邵禮懷推倒於地下,向那兩塊土堆跪好,前面一人,拖了頭髮,旁邊劊子手執了大刀,只聽陰陽生到了案前,報了午時,四面炮聲一響,人頭早已落地。劊子手隨即一腿推倒屍首,提起人頭,到了狄公案前,請縣太爺驗頭。狄公用朱筆點了一下,然後將那顆人頭,摔去多遠。復行到了徐德泰面前,也照著那樣跪下,取出一條綿軟的麻繩,打了一個圈子,在徐德泰頭頸上套好,前後各一人,用兩根小木棍,系在繩上,彼此對絞起來。可憐一個世家子弟,又兼文人書生,只因誤入邪途,送至遭此刑死。只見三絞三放,他早已身死過去,那個舌頭伸出,倒有五六寸長,拖於外面,至於眼睛突出,實令人可怕。劊子手見他氣絕,方才住手放下。這才許多人將周氏推於地下,先割去首級,依著凌遲處治。此時法場上面,那片聲音,猶如人山人海相似,槍炮之聲,不絕於耳。約有半個時辰,方才完事。除邵禮懷外,皆有人來收屍,那兩家的家屬,俱備了棺木,預備入殮,惟有德泰的父母,同湯得忠先生,乃痛哭不已。
狄公見施刑完竣,同城守營守備回城中,到郡廟拈香後,回至署中。升堂座,門役進來報導:“現到有撫院差官,在大堂伺候,說道:奉撫憲台命,特奉聖旨前來,請大爺到大堂接旨。”狄公聽了這話,心中甚是詫異,不知是何緣故,只得命人擺設了香案,自己換了朝服,來至大堂,行了三跽九拜禮。那個差官,站立在一旁,打開一黃布包袱,裡面有個黃皮匣子,內中請出聖旨一道,在案前供奉,等他行禮已畢,方才請出開讀。乃是武則天娘娘,愛才器使,不等狄公赴并州新任,便升為河南巡撫,轉同平章事。狄公接了此旨,當時望闕謝恩,即將聖旨在大堂上供好,然後邀那差官,到書房入座,獻茶已畢,安歇一宵。
次日早晨,新任已到,當即交代印綬,擇了日子起行。所有合郡的紳士,以及男女父老,無不攀轅遮道,涕淚交流,狄公安慰了一番,方才出城而去。
在路上非止一日,這一日到了山東,稟知卸任。閻立本巡撫見他前來,隨即命人開了中門,迎於階下,狄公連忙上前見禮。已畢,向閻立本言道:“大人乃上憲衙門,何勞迎接!如此謙光待下,令卑職狄某,殊抱不安。”閻立本道:“閣下乃宰相之才,他日施轉乾坤,當在我輩之上。且在官言官,日前分為僚屬,今日是河南撫台,已是敵體平行,豈容稍失禮貌。”狄公謙遜了一回,然後入座獻茶。敘了一會寒喧,狄公方才問道:“下官自舉明經之後,放了昌平縣宰,只因官卑職小,不敢妄言,現雖受國厚恩,當此重任,不知目今朝政如何,在廷諸臣誰邪誰正?”
閻立本見他問了這話,不禁長嘆一聲,見左右無人,當即垂淚言道:“目今武后臨朝,穢亂春宮,不可言喻。中宗遭貶,遠謫房州,天子之尊,降為王爵。武承嗣、武三思,皆是出身微賤之人,居然言聽計從,干預朝政,還有那張昌宗等這班狐群狗黨,傷心逆理,出入宮闈,醜跡穢言,非我等為臣下所敢言,亦非我等為巨下所敢禁。目前如駱賓王、張柬之這班老臣宿將,皆是心欲效忠,無能為力之人。眼見得唐室江山,送與這婦人之手,下官前日思前想後,惟有大人,可以立朝廷,故因此竭力保舉,想望同心合力,補弊救偏,保得江山一統。那時不獨先皇感激,即上天百姓,也是感激的。”說著眼睛眶里不禁流下淚來。狄公聽完言道:“大人暫且放心,古人有言:‘君辱臣死。’目前武后臨朝,中宗貶謫,既遷下官為平章之職,正我盡忠報國之秋。此去不將那武三思、張昌宗等人,盡治施行,也不能對皇天后土。”說著,也不是從前顏色,悶悶不已。
誰知狄公存了此意,入京之前,適值張昌宗出了一件禍事,他便照例而行,受了一番窘辱,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